舒教授是这个家的老朋友了。舒教授没有成为教授,阿公还没有这么老的时候,舒教授就到银兰村来了。当时银兰村通往外面的公路还没有修通,舒教授是靠乘坐拖拉机、马车,还有自己的两条腿走进银兰村来的。

舒教授第一次来银兰村的时候才三十多岁,背着个大背包,那时候是走走停停,一路收集资料,到达银兰村那天是大中午,他已经饿得腿软,就想马上找个地方喝上一碗热粥,躺下来休息休息。村子里没什么人在走动,不过,他听到了鸟叫声,那鸟叫声是人模仿鸟叫吹出来的口哨,吹得宛转动听,一会儿又切换一种鸟叫声,他好奇心被勾起来,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孩子来回走动,吹口哨的正是老人,孩子在老人的怀里眼睛睁着大大的,脸上时不时咕咕笑出声来。

舒教授走过去说:“老人家好,我是外地来的,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不知道您能不能给引荐一下?”

老人家扫了一眼舒教授的鞋子说:“这走了好几个小时了吧,走,上我们家去,我家灶上还有火,我让我儿媳给你马上给你做吃的。”

就这么的,舒教授进包家吃了一顿饭,晚上又在包家住下,这缘份结上了。他后来每次来都住包家,他不仅来,还带学生来,长的住过一两个月,短的也要住上个把星期。舒教授在大学里教生物,同时也是国家动物保护协会的负责人之一。他当年进山是为了研究云宵山这一带南迁的鸟儿究竟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有哪些种类?这么一个大课题研究起来就是十几年,在全国,他已经成为这个课题的专家。在这里他收集到了许多珍贵的资料,他把银兰村当作是自己学术成就的起源地,还在自己的著作里称银兰村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包森林书桌上摆的一只很大的银白色飞机模型就是舒教授送给他的礼物。那一年包森林才六岁,扛着这只飞机模型在全村四处显摆,被别个小孩子抢去,飞机摔断了一只翅膀,后来买了万能胶水给粘上的。

舒教授将飞机送给包森林的时候,问他:“小森林,你知道飞机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吗?”

包森林抱着大飞机,头从左摆向右。

舒教授说:“发明飞机的人是一对兄弟,来特兄弟,他们是从老鹰在天上飞得到启示。”

包森林看一眼手上的飞机说:“是的,鸟有翅膀,飞机也有翅膀。”

舒教授摸摸孩子的头说:“聪明的孩子。”

山上的很多飞鸟包森林是很熟悉的,熟悉它们的长相,叫声,包括一些生活习性。但是,没多少只包森林能叫出名字,叫出来的也是阿公教给他的土名,说不定有些还是阿公自己给鸟儿取的,比如什么戴帽雀、红眼睛,绿嘴、麻子鸟,而舒教授教给他的是正正规规的学名,什么柳莺、白枕鹤、白头海雕、苍鹭、雀鹰、蜡嘴、大山雀……

每年成千上万南迁的鸟儿当中,有的鸟儿舒教授也不认识呢,那种时候舒教授是最兴奋的了,能不吃不睡待在山上守着,拿着相机拍个不停。包森林喜欢陪舒教授上山,舒教授肚子里装的全是山林子里知识,随便跟说什么都能让他长见识。这几年舒教授和包森林更多的谈到了另外一个话题,舒教授说:“这一带山林鸟少了,比以前少了,要想办法保护起来,事不宜迟。”自从越来越多的人进入银兰村一带山林猎鸟,舒教授的呼吁就没有停止过。

去年舒教授从山上带下来一袋死去的鸟儿,痛心疾首地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全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苍鹭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只了,我也只是在银兰村这一带才见到,就这么挂在网上风干了,这些人是在犯罪啊!”

舒教授的专业包森林不懂,但教授的痛心他懂,他也爱在天上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惜,这里只有一个天堂滩,容纳不下这么多的鸟儿,能在天堂滩生活的鸟儿是幸运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包森林的手机响了,他一咕噜从**爬起来。电话是余鹏程打来了,邀他晚上到他家表演口哨去。

包森林说:“今晚上我姐和舒教授都到家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腾出时间,有时间我就过去。”

余鹏程说:“我知道你阿姐要回家,她的客人我们家帮接待呢,所以你过来表演更合适了。”

阿姐的客人余鹏程家帮接待,这可真有点奇怪呢,难道阿姐怕阿爸阿妈太劳累了?

包森林穿好衣服走到堂屋,阿公已经把所有腊肠灌好了,一串串正往炕架上挂呢,包森林过去帮忙。挂好后,阿公坐下来往火边的铜炉里边扔进一把茶叶,没几分钟茶水就滚开了,阿公喝了一碗热茶,包森林也陪着喝了一碗。这是正而八经的下午茶了。

包森林问:“我阿妈阿爸到哪去了?”

阿公说:“你阿妈在后院磨豆子,你阿爸开会去了。”

包森林赶紧起身说,我去帮阿妈磨豆子。

“去吧”,阿公也起了身说,“我也要喂猪去了。”

后院现在基本上拓成为菜园子了,留了一块小空地,放着一只大磨盘和一只碓。平时磨豆子,磨米粉都靠这盘磨,舂米用的是碓。

阿妈一边推磨,一边用勺子往磨洞里加豆子。浓白带细沫的豆浆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下木盆中,散发出好闻的豆香味。

包森林走过去接过磨柄说:“妈,我来磨,你去准备晚上的菜吧。”

阿妈用围裙抹了一把手说:“行,你磨吧,一次下豆子不要太多了,磨细点。”

包森林说:“知道了。”

阿妈进屋去了。

包森林看那桶里至少泡了三四斤黄豆,这可以做好几板豆腐呢,等阿姐进门就让她吃上热呼呼的豆腐。他脑子里浮上来姐姐过往馋吃豆腐的样子,豆腐搁碗里,拌上香油、香葱、油爆辣椒、芝麻、炒花生、蒜泥、油渣(肥肉用榨干油后),这东西阿姐一高兴能连续吃好几碗。阿姐经常说,肉有什么好吃,豆腐才真正好吃。后来又修正了一下,最新的版本为,肉有什么好吃,银兰村的水和豆子做出来的豆腐空前绝后。

想到这,包森林的脸上溢出了笑。楼顶上有个声音飘下来,磨个豆腐开心成这样。

包森林抬头看:“朱白因穿着一身练功服站在四楼的阳台上。”

“朱老师,你怎么不睡午觉呢?”

“做了个白日梦,刚醒,我换衣服下去和你一块磨,等着我啊。”

包森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朱白因已经跑进屋里去了,过得一会儿,果然换了一身休闲装下来了。

包森林说:“你真的做了白日梦啊?”

朱白因说:“当然了,在梦中天鹅教我跳舞了,我醒了想到几个动作,所以马上起床到阳台上练习去了。”

包森林说:“天啊,这天鹅对你可真是好呢,都到你梦里了。”

“那当然,我是天鹅的传人!”朱白因一边说一边要从包森林手中抢那磨把。

包森林握得紧紧地说:“你是客人,这活不用你。”

朱白因说:“我是来这体验生活的,磨豆子也是我要体验的一部分,我没干过的我都要过一遍。”

包森林说:“磨豆子又不能帮助你跳舞。”

朱白因说:“谁说不能了,你松手,我让你瞧瞧磨盘舞。”

包森林松了手,只见朱白因握住那木柄着,一边转,整个身子也跟着前后左右转,磨盘旋她身子也旋,节奏配合得很好,那磨盘在她手中好像也轻轻松松地转动了。

朱白因得意地说:“看到没有,我以前可是跳过磨盘舞的,这民间的任何劳作都可以编成舞蹈,用这个动作配合磨豆子,既干了活,又练了功。”

包森林心服口服,往磨洞里加豆子。两人配合着,两个多小时把豆子全磨好了。包森林把成桶的豆浆拎到厨房去,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朱白因也是一脸汗水。包森林想,等会儿朱白因不要要求一起做豆腐才好,这新手做砸了阿姐可就吃不上想吃的那口了。

好在,朱白因只是说:“小八哥,我再去练习练习,一小时后你到楼顶阳台来。”

一个小时之后,包森林准时上到天台,他没问朱白因叫他上来干嘛,他认定是聊天堂滩的事。天台平时主要是用来晒床单的,四边的围护栏边还住了一些花卉,这个季节就三角梅开得艳了,一簇簇的。几张白床单随风飘动。朱白因坐在地上,冥思苦想的样子。她突然站起来踮起脚尖,轻轻起舞,没有音乐,没有华丽的舞蹈服,那几张飘动的白床单仿佛成了帷幕,有了道具的功能。

包森林目光一直追随着朱白因舞动的身姿,虽然之前见过朱白因跳舞,但今天下午这一跳,动作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仙气,包森林能想到的词就是空灵。

一只天鹅从草丛中游出来,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母亲的小天鹅,它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吃一条小虫儿,它还是虫儿玩了一好一会儿。它的长颈潜入水中,它在草丛中穿梭,它追赶着同伴,它追赶着小鱼,累的时候它睡到了月亮之上……

包森林不认为自己能看得懂什么高级的舞蹈,但他完全相信朱白因的话了,她刚才说了,在梦里天鹅教她跳舞了。

朱白因的汗水从额际中流下,在最后一个动作里,她也仿佛睡着了。

包森林用力地拍巴掌。

朱白因说:“提点意见吧。”

“我光知道好看,跳得好,哪里会提意见?”包森林挠着头说。

“那你觉得对于天鹅来说什么是最快乐的?”

“嗯,只要山清水蓝,没有人干扰,所有的天鹅都是快乐的,所以,我希望天堂滩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朱白因从这个少年脸上读到了一丝忧虑,这些天住在这里,她看得到,听得到,她知道这个看似安静的大山里有那么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她想,她应该为这大山做点什么,为这些鸟儿做点什么,她的舞台不仅仅在是那繁华的都市,众目睽睽之下,还在这住偏远的山村美丽的山林间,这才不辜负那些美丽的天鹅,不辜负这纯真的少年。

她在心里说:“小八哥,我会和你一块来保护天堂滩的,还有,整个云宵山千年的鸟道。”

他们的目光齐齐投向了远处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