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却总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真要去读书,一大堆现实问题都涌出来了。
“真报了名,万一考不取,要被厂里同事笑话死了。”
气泊什么?考不取总比不去考的人强。。再说,大诚不是说好了帮你复习的吗?”
“小小怎么办?晚上谁带她睡觉?”
“那还不容易?送全托,或者请阿姨带。”
“大诚妈肯定不同意的,她把小小疼得象宝贝疙瘩。
“哎呀,我的姑奶奶, 你究竟想不想去呀!失去机会,你再懊丧我也不管了!”小奋发火了,她见不得素素这种前顾后盼的性格,想得到的事,就舍出命来追求,这是小奋的脾气。
“谁说不去了呢?”素素需要小奋给她注射强心针。
“好,那你今天上午就去找卢工专的老师。”
“可我要上班呀?”
“请病假嘛。梅兰不是和医务室的人混得不错吗?叫她给关照一声。”
“不不,我不……”
”,泊什么?为了正当的目的采用不正当的手段,下不为例。”小奋果断地为素素做了决定:“请半天病假,十点赶到。卢一工专,二楼办公室有人等着你。偌这是我给你的。”
“笑话,胡晓平和你哪辈子有交情了?”素素不耐烦了。
“怎么?你还没明白?这个胡晓平就是那个胡晓平呀!”梅兰拍着掌叫起来。
“哪个胡晓平?”
“你呀,人未老就能忘事。早先和我们同台演出的、在表演唱纺织工人心向党》里担任领唱的那个呀!”
“啊~!”遥远的记忆就象被一个快速的推拉镜头清晰地送到素素眼前。
职工业余文艺会演。素素所在农场自编自演的女声表演唱(我家女子民兵班》被选中了, 回上海汇报演出,素素担任领唱。呵,那舞台,那紫红色的大幕,那黑压压的观众席和哗啦啦的掌声,还有……站在台角上拉手风琴的晓杨,他那双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紧挨着她们的节目就是纺织厂女工表演的《纺织工人心向党》,领唱的是位瘦瘦的有一双深湖般眼睛的姑娘,她的嗓音圆润清甜,舞步轻盈活泼,农场小分队的伙伴都说:“素素她和你真像,长得像,喉咙音色也像。”
演出结束后,素素和小分队的伙伴们到纺织厂取经,她和那位姑娘一见如故,促膝谈心,互相切磋着演唱技巧。她教她唱(我家女子民兵班》,她教她唱《纺织工人心向党》……她难道就是这个获了国际大奖、一举成名、电台电视报纸上到处有她的。名字的胡晓平吗?
有一股热的辣的酸的东西涌到素素的喉咙口。
“这回决心这么大?”
“嗯。”
“好好好,都想当叱咤风云的女英雄,有志气,我支持。”梅兰拧了下素素的睑蛋,“去医务室找刘医生,胖胖的,戴眼镜的,你对她说,是梅阿姨的好朋友,保险开病假给你。唠,她的。儿子就在这儿,也是我班上的。”
“噢噢。”不知怎么,素素脸红了。
上班铃骤然间响彻了整个厂区,素素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慌忙往车间跑,梅兰在身后喊:“傻瓜,你不是要去医务室?还那么急做啥?”
素素收住脚步, 自己想想也十分好笑,进厂这么些年。她总是提前上更衣室换工作服,等上班铃响,她早就坐在工作台前了。
她笼转身朝通往医务室的小道走去,脚步有点沉。雨点子却显得很重,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
“素素,难得在这里碰见你呀。”医务室门口,锅炉房的阿磅师傅拉住了素紊,“来请病假吗?哪儿不舒服?”
素素浑身不自在,真奇怪,为什么开口就问是不是来请病假?难道踏进医务室的人都是要请病假的吗?换了别人,素素一定要抢白她几句,对阿磅师傅,素素只能尴尬地笑笑。阿磅师傅对素素特别好,中午常带好吃的菜给素素吃,她逢人就夸素素为人厚道, 良心好,又聪明。以前锅炉房里的显示仪表东装一只西装一只,有的装在管道旁边,锅炉房的工人查表、验表爬高落低挨烟熏,非常不张病假条,就像眼睛里不能落进一丁点灰尘一样。
素素决定赶回车间,跟组长老老实实地讲明原由,堂堂正正地请半天事假。
雨帘变得疏疏朗朗了,一滴……又一滴……天空中的云也稀落了许多,时而会露出几块澄蓝的天幕。这将晴未晴,似雨非雨的天气,真像素素心绪不宁的胸境呀。
素素破天荒迟到了,她低着头,沿着车间的墙脚匆匆地拐进仪表修理间,老天,但愿没人发现她。
素素的徒弟小林正在修理一只最简单的记录仪,看见她进来,忙不及待地说:“师傅,刚才组长到处在找你呢!”
“哦~”素素喘了口气,坐到工作台前。真不巧,偏偏今天组长要找素素,他一定有什么难做的表要交素素做,向来是这样的。
“师傅,快去更衣室换衣服吧,说不定组长马上就回来了。”小林说。
素素摇了摇头,心里说:“今天上午我要请事假”。
“师傅,你不舒服了?”
“没有。”
“小病。”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自管修表吧,功放管特别要留心些。”素素对徒弟的关心报以感激的一笑。她站起身倒开水,这才发现房。间里又多了张工作台,旁边坐着位陌生的姑娘, 扁扁的圆脸上架着近视眼睛,捧着本厚厚的长,拍手拍腿地嚷:“谢谢你派来的两位小祖宗,不知是来修仪表还是来拆家伙的,我们供奉不起。以后呀,锅炉间只要素素来!”这种事在厂里传起来风一般快,结果弄得各车间要修仪表工,都点素素的名了。“这样不好,谁修还不是一样的?”每逢这种时候,素素总是红着睑推辞,心里却梢悄地爬上了一丝喜悦她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素素,倘若是一般热工仪表,我也不会硬盯着你去了。可这色谱仪在分析仪表中也属高难度的了,你看看,怎么办哟!”组长光秃秃的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
素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老天,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儿了呢?怎么办,谁来帮我拿主意?要是小奋在就好了……
仪表间的门被咚地推开了,蹦进一位瘦猴似的黑小伙,对着他们哇哇地叫开了:“我说素素师傅哎,行行好吧,我们车间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你倒在这儿拿架子。怎么样?要不要八乘大轿来抬呢?”
素素认出这位鲁莽的小伙子是二车间的小金,平时关系还挺不错的。“金师傅,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我”素素又口吃了。
“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出来,我们车间派人替你去办, 怎么样?素素师傅哎!”
素素的心中像爆开了一颗重型炸弹,她狠下决心筑起的堤坝崩毁了!她怎么能拒绝这一片坦率而真诚的心?她
时间悄悄地在素素身边淌过, 当时针压在正“10”字上时,素素正在焊一只三极管。她的眼梢轻轻从表面上溜了一圈,那只捏烙铁的手只稍稍地抖了一下。
“吃午饭,素素师傅,歇会再干,来来来,我们大家簇请你了。”小金师傅硬把烙铁从素素手中夺下来。
素素看。见车间工具箱上放满了罐头和冷菜,她赶紧抽身要走:“不行不行,每天中午我都要去看我女儿的
“别那么儿女情长,我们替你挂个电话关照一声就是了:“今天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们哥们了!”小金硬把素素按在长凳上坐下,递给她一瓶盐汽水。
素素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口,一股麻辣辣的热气从喉头直冲上脑门,她不由得团起了眉和鼻梁。
“素素师傅,行!真有点梁山泊好汉息三娘的气派!”
“啤~!”素素笑出了声,满口汽水都喷在对方衣襟上了。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素家终于把那台气相色谱仪修好了。小金他们千谢万谢,拍着胸脯说:“素素师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哥们,只管说!”
素素回到仪表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工作台上有一张小林的留条:
师傅:
组长他们开党团员学习座谈会去了;程师傅他们参加梅兰的话总是那么实际,那么悦耳。和梅兰在一起,素素觉得很轻松;跟梅兰比比,素素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贪心的大财主,对生活太不知足了。望着梅兰软棉花糖般的笑容,一种自得其乐地品尝自己的生。活滋味的安宁感在素素胸中蔓延开来。
素素推着自行车走出托儿所的门,她要给小小穿雨披,小小说:“妈妈,早就不下雨了呢。”
素素的心轻轻地动了动,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脸看天空,左看看,右看看。
“妈妈,你是在找星星吗?梅姨说,星星要到晚上才出来呢。”小小扯了扯她的衣襟。
素素一下子楼住了女儿,哦,这小精灵,怎么就知道妈妈心里的隐秘呢?
天空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云,淡紫色的,给整个世界涂上了宁和的、温柔的色彩。
“妈妈,你答应给我买娃娃的是吗?”
“是的。”
“妈妈,阿芳的妈妈给阿芳的娃娃做红的裙子,妈妈,你做吗?”
“做的。”
“什么颜色的?”
“红的、绿的、白的、蓝的,五颜六色的。”
“妈妈,我们现在就去买娃娃,好吗?”
“好的。”
自行车在绿荫道上安静地滑动着。杨一连串地发问,他胖些了,更俊气。
“没……小小,快,快叫叔叔呀!”素素把眼光盯在小小头顶上的红蝴蝶结上。
“真乖,真像你,多大了?”晓杨摸了摸小小的脸颊,素素腾地烧红了脸。
“三岁。”小小伸出胖胖的三根指头。
“你的孩子……几岁了?”素素问。
“我?还没福气当爸爸呢。”晓杨哈哈笑了两声,停了一会,忽然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有什么东西在素素心窝上狠狠地捣了一下,她痛得闭了闭眼,“你,还记得。”
“七月七,忘不了。”晓杨咽了口唾沫。
多少年前的事了?七月七,素素和晓杨坐在小河边上等星星。素素看河里,晓杨看天上,不知道星星是先从波浪中浮出来还是先从云朵里钻出来的?反正一霎间,星星多得河里盛不下,天空中也盛不下了。
要是大诚也能对自己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那么素素就不再会后悔了,哪怕晓杨的照片在报上登一百遍。
“你还在那家厂里吗?”
“嗯,我们是小工人。”
“工人怎么小?工人最大了。还唱歌吗?现在歌子多了,也好听了。”
“不,早就不唱了,没兴趣了。”
“为什么?”
“忙,成天忙东忙西,上班、做家务,没有一点空
“素素,能开饭了吗?我今晚要赶着写好一篇关于数学教学的总结, 明天全区教学观摩会上要发言的。”大诚急急地说。
原来一是为了这!素素眼里的光彩霎时黯淡下去。
“嫂,我也要赶早吃晚饭,越快越好。”依依从房里探出脑袋来叫。
“暖……”素素勉强答应着起油锅……嘶~……劈哩叭啦;烧开水……咕咕咕,咕咕咕……素素的心里翻腾开来:等会儿下好面,炒好菜,端上桌,要不要宣布?今天农历七月七,素素的生日!
也许,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十七号三楼素素电话~”
弄堂里有人高声叫唤着,是传呼电话站的退休工人。
“哎呀,素素,这这这!”大诚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有谁会给素素打电话?素素疑惑着,心慌手急地盛起碗青椒炒肉片。“大诚,替我看着这锅汤,小心别让它滚沸了,我去去就来。”
“嫂,好开饭了吗?”依依隔着墙问。
“快了,快了!”素素连围裙也顾不上脱,三脚两步地奔到弄堂口传呼电话亭。
“喂~?”
“素素,我是 ……”是小奋!素素头皮一阵麻。
“素素,报名报得还顺利吗?”小奋的声音从听筒上诚提醒她。
素素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告诉他:我生日。不说!素素抿紧嘴唇,一声不响地重新淘米、烧饭、炒菜。
这顿饭弄到七点多才吃上。饭桌上,婆婆一直板着睑不说话。大诚挂记着明天的总结报告,三口两口地扒下了一碗饭就离桌了。素素喂小小吃饭,小小不肯吃,死缠着素素吵:“妈妈,我要吃面条。妈妈,你说的,今晚吃面条的嘛!”素素吓唬、许愿,软硬兼施,好不容易喂她吃下了半碗饭, 自己的食欲一点也没有了,胡乱吃了几口,便收拾碗碟进了厨房。
“亲爱的观众们,胡晓平独唱音乐会实况转播现在开始……”电视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悦耳动听。
素素把碗筷浸在温水里。
“第一首歌,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
素素把碗筷揩干净,放在碗柜里。小小爬在大诚膝盖上,要大诚讲故事给她听。
“素素,快把小小带走,我要写总结了。”大诚叫着。
“请听歌剧《茶花女》选段,截奥莱塔咏叹调……”
素素哄着小小去洗澡,小小非要带着新买来的布娃娃一起去洗,素素火了,在小小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任她哭喊着,把她抱进了厕所间。 自来水的声音盖过了胡晓平的歌声。
素素替小小洗完澡,抱着她一起到婆婆房里看十四时的彩色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