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用了一本风景图片的挂历,编辑者匠心独具,图片中的景致随着时间更递而叶荣叶衰,花开花落,看了图片便知道当下是什么季节。那本挂历的最后一张是一派银装素裹的冬日,那时季,人们着起了鼓鼓囊囊的冬装。

我想人们一定都还记得,就在那个应该是冬日的日子里,有过几天怪诞的暖和的天气,小阳春一般,走在街上简直怀疑嫩芽会从深褐色的树枝上爆出来。

近几年来,我真是变得敏感极了,象一枚精密温度计,血管里的血液总是忐忑不安地忽上忽下。反正我注意到了,近几年整个地球的气候都有点神经不正常,报上骇人听闻地报道着某某国。家某某地区大夏天降大雪冻死多少人;抑或大冷天气温骤升热死多少人。我奶奶要是活着她该有92岁了,她能从一本纸页象黄蝴碟.翅膀那样薄而脆的黄历中,找出种种怪异现象预兆的吉凶来,不知道阳世间的冷暖变化是否同阴世间一模一样?

推着自行车出门便惊叫着拖住了她:“老阿姐,你热昏头了,今天20℃呢, 你这样要捂出毛病来的。”表姐说:“还好嘛,我并不觉得怎么热,冬至都过了十多天了,不穿鸭绒衫穿啥?”接一下去她倒反来说我:“你不要光图漂亮,快进三九天了,要冻出毛病来的。”我说不管。三九四九的,反正气温有20。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她说气温上上落落总归有的,毕竟是冬天了,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妥。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天我在外面忙碌了一天,无一丝一毫的寒意,心里不免得意,想象着表姐热得难受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傍晚日落西沉, 回家时经过几幢高楼,一阵风裹胁过来,浑身如从冰窖里穿过。我骇然想:糟糕,我得挨冻了。然而过了楼房,那风又温和起来,便又侥幸,硬撑着雄纠纠

气昂昂地走入家门。

一进门,婆婆便喊:“小鹰你冻坏了吧?爸爸听你的意见脱了件毛衣,伤风了。”话音未落,只听得公公吭味吭味地咳嗽,鼻头擦得红通通的。我心中不免惶惶。公公声音瓮瓮地说:“我早料到晚上要冷的吧!”又吭吭咳了两声。我觉得鼻孔中痒痒的、有个喷嚏潜伏着,硬忍着不让它冲出。

弟媳从托儿所接回了女儿,声叠声地埋怨弟弟:“都是你,硬要给她脱衣服,托儿所的阿姨哪里顾得过来,中午脱了大衣,直到我去接她还穿着毛衣在园子里玩,冷风嘟嘟嘟地往头颈里钻,你看看,清水鼻涕答答滴滴像自来水龙头坏了一样,真要命!”慌手慌脚地找板兰根冲剂给

撇过眼去,碧滓浑的岸上,那,一团团的是榕树,那一簇簇的是黄杉,那一缕缕的是垂柳。把头颈伸伸长,想欣赏有丘有溪有树有花有小虫的岛子, 只见水天相接处,抹着一笔淡淡的青黛色。

“阿婆,外公为啥要上岛子去呢?”

“……”阿婆枢楼着腰背,像是睡着了。

“阿婆,你为啥不和外公一起上岛子去呢?”

“这丫头真缠人。”阿婆长长地吁了口气,像甩出一根长长的细线,把埋在深深记忆中的往事牵了出来:

“你母亲刚到人世上来的时候,那个岛子上发生了传染病,死了好些人,于是就停船封河了。”

“外公不是上岛子了吗?”

“他是这乡里唯一的医生。”

“外公的医术很高明吗?”

“他从小就在药店里当学徒……他替人治病心诚, 乡里人唤他‘华佗再世。”

“人家说,医生能百病不染身,是吗?”

“医生也是有五脏六肺、七情六欲的凡人,哪有病不及。身的?”

“阿婆,那你竟敢放外公上岛子去?”

“我哭着劝他,跪下来求他,别去,别去。可他还是去了,一人划着一叶小舟,去了。”

“啊?!”

“因为岛子上的人都病倒了。”阿婆抬起松驰的眼皮, 丫头发觉她的小眼珠里映着两朵火苗。

“阿婆,外公得病后, 为啥不接他回家,到县城请医生治呢?”

“他不肯回家。岛上的乡亲们要把他抬上船,他死拽着系船的木桩不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呀?”

“他怕把病菌带回乡里。”

“头的血液凝固了。”

“他就留在这岛上,一直没回家。”

“永远留在这岛上了。”

“是的。”

丫头勾住阿婆瘦削的手臂,她看见阿婆搭着一根银发的眼角缓缓地滚出一颖泪。何的式样,我们一窍不通, 只连连地称是。第二天就拿了白铁皮的架子来试装了,太长的要截去,太短的要重做,又让丈夫去买了橡皮管,说是空调机里滴出来的水不要滴着底楼人家的窗檐,让它顺橡皮管流入阴沟洞才好。这样忙乎了三、四天,就初见规模了。他停了弄堂口的生意来为我们装空调,干得实在,令我们很感动。干活休息当口,我们便陪他聊天,他很坦率,把他的生活经历点点滴滴告诉我们。他初中毕业后便上山下乡去江西。农村擂队,并与一位江西姑娘结了婚,生了个可爱的儿子。在以后的返城风中,他自己回到上海,为了将老婆孩子的户口迁进上海,他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与财力。讲述至此,他那张从来自信的脸上出现了许多凄凉。他反反复复地对我们说:“你们相信吗,要不是上山下乡,我一定会读书读下去,读高中,考大学。我一向是喜欢读书的人,最佩服就是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说,知识分子现在不吃香,每个月十张大团结。他摇摇头说:“我现在干个体户,钱是能赚的,但心里空空的。我这辈子是无法挽救的了,我把希望寄托在我儿子身上,我看他人还挺聪明,我现在拚命积点钱,将来一定要培养他读书,读大学,读研究生,还要送他出国留学。”说着,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自信。听此言,我突然觉得我们和他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如同老朋友一样了。我想起了那个在弄堂里奔跑的小男孩黑漆漆的脸,圆溜溜的眼睛,在这小小的人儿身上负着多么重的期望啊!我有些担心他是否承担得了。

空调终于装好了,材料虽然是废物利用,但设计合慢,细细商量如何谈才能打动校长的心。我们商定将孩子的身份说成是我的侄子,并要将锁匠的身世如实告诉校长。既然他的经历能打动我们的心,想来也会使校长感动。临到那日,锁匠匆匆跑来塞给我一只信封,里面有几十张大团结,我吓了一跳,慌忙说不要不要。锁匠说,不是给你的,你带去交与那校长,就算学生家长对学校的一点赞助。我不得不佩服锁匠想得周到。于是,我带着那封钞票,还带着我的一本中篇小说集去见校长了,心中忐忑,不知这金钱加精神的力量是否足以攻克堡垒?

江五小学的校长是位中年妇女,文静而端庄,是个校长的模样。我们的谈话是开门见山的,她向我们诉说了许许多多的难处,诸如报名人如何之多,托关系的亦如何之多等等;我们则尽力将锁匠对儿子的心愿述说得曲折动人。。眼看她不松口,我们才递上了装钱的信封与我的小说集,并很诚恳地许愿:倘若江五小学祷要请作家什么的讲课之类,我一定义不容辞!如此慷慨地卖自己,生平还是头一遭,脸不为人觉察地徽徽有些发烫。钱是坚决不收的,书收下了,校长的口气终于松了,说,可能还要增加一个班,也可能有学生到时候不来报名,那时侯机会一定将你们的侄子补上去。有她这一句话,我们的心定了。回家时,在弄堂口,锁匠一见我们便摔下手中的活计和一大堆顾客跑过来,我们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他很兴奋,十拿九稳地说,行了,没间题了。随后便对我们谢了又谢。

我说,慢慢谢,等你儿子进了江五小学再谢也不迟。不过我们心里也觉得事情成功的希望很大,宛如卸下了一副重消失的爬山虎

从小到大搬过好多次家,最忆儿时住过的那条弄堂。弄堂的两头连着幽静的永嘉路和安亭路,除了弄堂口的两幢公寓楼外,弄堂里清一色的是独立的三层花园洋房,那半圆形的有着墨绿或锈红的镂空护栏的小阳台,那屋顶上红砖砌成的方方墩墩的壁炉烟囱,那从花园里不甘寂寞地探出围墙的夹竹桃花,还有那乳黄色水泥拉毛外墙上铺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如今回想起来,竟像童话中白雪公主住的小屋一般,整条弄堂洋溢着静谧安详和温馨的气氛。

不是那种房子隐在花园深处的深宅大院,小小的院子很像洋房的一片裙据。走上四五级石阶便是大门了。单扉抽木门, 门上镶着八块正方形的刻花玻璃,来客按了门铃后,可以从玻璃朝内张望,房子里的世界若隐若现。门铃只有一个,任是谁家的客人来撂铃,听到的人都会殷勤地去开门。门檐很宽,三角形的,还有着木雕的门媚,夏天暴雨骤至,三四个过路。人躲在门洞里避避雨是没有什么间觉得很陌生, 门上那八块半透明的刻花玻璃被木板遮没了,一只小小的窥视镜如同鬼眼似地盯住你,让你浑身不自在。门框上装了四五只电铃,我不知该撂哪一只,我差点别转头走开了。这时, 门却悄悄地打开,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侬寻啥人?”虽然多年不见,我仍然认出了她,我兴奋地说:“绍兴阿姨,你还在11号里做呀?我是老早二楼王家的……”她竟没有忘记我,硬拉着我进门坐坐。原本宽阔的走廊和楼道两边都堆满了东西,仅剩一个肩阔的空隙,我随绍兴阿姨走进楼道,我怔忡地不知所措,从前那乐融融的大厨房不见了!绍兴阿姨说:“厨房早就改做了房间,住着一家五口人呢。现在家家都在过道或者楼梯口烧饭,大家都不搭界了。”我望着拥挤的昏暗的油腻的楼道,心想:三楼的孩子再也不能骑在楼梯扶手上滑到底楼了。楼里的老住户几乎都搬走了,我便不想多耽搁,我跟绍兴阿姨道别,我说:“你要当心身体,不要做得太累了。”她摇摇头,黯然叹道:“不来事了,现在没有爬山虎熬汤了,造反的时候要贴大字报,统统砍光一了。

大约两个月前,我因事路过永嘉路,想绕近道,便从弄堂里穿过, 当时脚步匆匆,心里边淡淡的什么痕迹都没有, 只是在擦过22号大门时下意识地抬眼看了它一眼:我二时住过的房子如今装修得金碧辉煌,气度不凡。大门外又装了豪华的铁门,铁门边上嵌着块铜牌,好像是什么贸易公司之类的字样。我赶紧调开眼光,那涂漆得焕然一新的空****的外墙令人触目惊心!拿盆叉夹菜, 只单手托着杯饮料,姿态优雅地往来穿梭于人群之间,谈笑风生,马上成了全会场的热点。我自顾吃餐, 同时不无欣赏地看着她,半小时之间,她几乎与场上所有的人都应酬过了。我正揣度她的身份,她却笑盈盈托着一杯唬拍色的香槟朝我走来,不及跟前就朗声招呼着我的名字:“啊,多少年不见了,你还是那模样呀!”我拼命地想从她那张刻意修饰却很光彩的脸上寻找熟悉之处,疑疑惑惑半天说不出话,她便假意生气地说:“当了作家把我们小老百姓给忘了,我是~”原来她竟是。君!

。君与我邂逅真正地显得很兴奋,没说上几句怀旧的话,她便拉着我到处向人介绍:“我的老同学,著名作家……”不一会,我手中多出了一厚叠名片,我只得连连抱歉没带名片,。君就说:“你是名人, 用不到名片的。”我发现她的每句话都会让听的人感到熨贴舒服。后来我知道了。君现在已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市场部经理,企业界赫赫有名的女强人了。

那次冷餐会大约半年以后, 出版社为了扩大我的一本新书的征订要搞一个宣传活动,需要有点经济赞助,于是我想到了。君,想到了她的神通广大,决定厚着脸皮求助于她。我找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事先打听到她刚出差归来, 十有八九会在家。至于上门求助应该带什么见面礼,颇费了我一番脑筋;想来想去,送什么东西都不合适,像她这等地位,什么高级的东西没见过?我经济有限,不可能以贵重取胜,索性只带自己的一小本书,既不凡响,又显示文人清高。敲门时,心着实忐忑不安了一女人总有故事,那时候,她的丈夫还活着。

我家是6号,她家是7号,我们两家共同拥有一条后楼梯。公寓人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虽然搬进这座公寓多年,却从来没见过她和她的丈夫,只晓得7号里住着一个级别蛮高的离休老干部。有一日,听见我家老保姆在后楼梯口跟什么人叽呱叽呱争论什么,便唤保姆进来问个明白。保姆气鼓鼓地说: ”7号里D同志的老婆真是缠不清,讲我们堆在后楼梯的东西挡了她家的道,硬要叫我们搬开。啥人会走后楼梯呀?我们的东西堆在自家门口关她什么事呀?”我连忙开了后门张望,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她。她长得很白净,眉眼也很整齐,瘦瘦小小的身体,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我尊称她一声“阿姨”,我说我们的东西堆在我们家后门口,你家后门口不也堆满东西吗?我们怎么妨碍你啦?她马上回话了,她的语音似乎有点苏州腔,却决不软播,十分利索,并带有一点霸气,显示出她局长太太的身份,也显示出她为人的精明。她门,竟然是她!我很意外,也有点警觉, 问道:“有事吗?”她神情十分紧张、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家里被盗窃啦,求你帮帮忙,打个电话给公安局吧!”我心中虽是疑惑:她家也有电话, 为什么自己不打?但发生盗窃案是桩大事,我不敢迟疑,连忙跟她上楼。踏进7号门只见满屋子凌乱,抽展和橱门都大一开着,似乎是被小偷光临过的景象。我抓起电话筒要拨报警电话,她却神秘兮兮地递过一张纸,说:“你打这个电话,找这个人,他会来抓强盗的。”我半信半疑照着纸上的电话号码打了数十遍,永远是忙音!门洞开着,隔壁5号里阿婆探进半个身子, 向我招手。我跑了过去的阿婆轻声说:“她的脑袋出问题啦,根本没有强盗的, 东西都是她自己翻乱的,前几天我也上她的当了!”

我终于在公寓门口碰了她的养子,那是个瘦削而显老的年轻人、:我对他说:“你毋亲犯痴呆病了,该送精神病院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 “她才不肯去呢,我请了医生来,她反倒说我们迫害她:爸爸死了,她谁都不相信了。老是疑神疑鬼。“打扰你们。真对不起呀。”我问道:“是不是你父亲前妻的孩子们常来吵闹,逼得她犷他黯然答道:“有些事情总要争争的,不过。人家也都是有文化的人, 不会无理取闹的,现在都调解好了,人家也不来了二这种日子真难过:”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亦不便多问, 只提醒他, 出门时把煤气总开关。关死, 以免出危险。

她几乎天天要去敲邻居的门、一会几说有强盗, 一会失徐的米兰。

囊、囊、囊……

又是这个单调而枯燥的敲击声把我从很浓的梦中吵醒,我恼恨地朝着夭花板骂了声:“缺德!”翻身把被子蒙在脑袋上。

本来,我们这幢。三层单套小公寓是最和谐最安静的了。底楼的袁教授一家待人彬彬有礼而和气可亲。收水费的时候, 袁师母总是把余下的零头数算在她家帐,她说:“我们家有个园子, 用水总费些。”有时候,我们晾在阳台的衣服被风吹落到园子里,去捡,袁师母总是很热心地为你开园子门,一个劲地说:“来玩,来玩呀。”二-楼原本是阿佩跟她的爷爷奶奶住的,阿佩瘦瘦小小的个七,走路象蜻蜓掠水;阿佩的爷爷奶奶不喜欢走路,老坐在红木的转圈椅里下围棋,所以,我们家住二楼,从来听不见天。花板上有什么响动的。

三个月前,阿佩跟她的爷爷奶奶,一起搬走了,搬到她爸爸妈妈那几去住。没过几天汽楼。又搬进了新人家。

傍晚,我下班回家,在楼梯口碰上三楼那一对男女,他们俩手里各捧了一株尺把高的米兰花幼苗,大概是怕根部水份挥发,他们用手帕浸了水包在泥团外,看样子是刚从自由市场的花贩处买来的。我暗自好笑:就凭你们走路囊囊豪响的粗样,还能养好米兰花吗?我翻了他们一个白眼,恶作剧地冲上楼梯,把他们挤到扶手旁,他们怕挤坏了花苗,双手高高托起,那女的长脸上沾上了一块泥巴,我很解气。

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哥哥皱着眉,托住下巴在想什么;姆妈缩在屋角里,惊恐地看一眼父亲,又求援地漂一眼哥哥;父亲沉着脸满屋子地打转,地板上,有一只敲碎了的茶杯。

“出什么事了?”我间。

“非常奇怪,放在阳台上的米兰竟然不见了!”哥哥用手指敲着桌面,那神态很像电影里的侦察员。

“上午我晾衣服时,还看见它的……刚才去收衣服,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你们爸爸把它搬到书房里去了,刚问了一声,就朝我摔杯子发脾气,怨谁呢?”姆妈很委屈地诉说着。

“你还有完没完?喳喳喳,喳喳喳,耳朵里都是你的声音!”父亲又朝姆妈吼了一句。他当然要急,怎么去向大伯交账呢?

“你们尽发火有什么用?还是分析分析原因。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哥哥说。

“偷?大白天,那么大一盆花, 怎么个偷法?”姆妈很零乱,那两株米兰花苗正倚在柜脚边上呢。当然不是我们家的那株,差远了。那女的支撑着要起来,那男的忙按她躺下。通里屋的门关着,通阳台的门,也关着。

“对不起,打搅了。”哥哥客气而生硬地说了声,便拉着我退了出来。

“有没有?”父亲一见我们,急不可待地问。

“没有。”我回答。

“他们当然说没见过,可是,我发现了重大疑点。他们家通阳台的门前地板上,湿流流的,象是一大滩水渍,也许,我们一按电铃,那男的来开门,那女的便把我们的米兰拖到阳台上去了,然后存心躺在**,阻止我们进屋。”哥哥太有侦察员的天才了。

“现在怎么办呢?”父亲恨得直捏手指,骨关节发出格格的声音。

哥哥对我说:“你不是有个同学就住在对面马路公寓五楼吗?从那儿的窗口一定可以看清我们这儿三楼阳台的全貌。你现在就上你同学家去,去侦察三楼阳台的情况。”

“好!”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这项光荣的任务。

“慢点走,把我的望远镜带上,要看仔细了,有没有一株很高很大的米兰。”平时,哥哥把他的望远镜当珍宝,我上音乐厅听音乐会,问他借,他都不肯呢。

我的同学奇怪地间我:“这儿有什么好景致,还要用“三楼……!?”

“三楼这家人家真作孽呀,父母亲都在‘文革’中死了, 留下姐姐带着个先。天残缺的弟弟过日子,幸亏上门的姐夫是个厚道。人。这回政府给他们父母落实政策,让他们搬到这儿来住。姐姐心善得象菩萨,弟弟的吃、穿,甚至有时候大小便都要她来服侍的, 自己落下了腰病。他们夫妇怕弟弟白天一人在家闷气,就养了许多花,弟弟旁的事不能做,浇浇花看看花还是可以的呀。”

聚、聚、聚……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了这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从耳膜钻进去,击在我的心上,把我的心敲得很痛很痛。

“噢噢噢,哦哦哦,啧啧啧……”姆妈听袁师母的介绍,不住地发出感叹词。

父亲的指关节又在格格格地响了。

“好了好了,看我这碎嘴,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我家老袁还等着吃早饭呢。”袁师母笑嘻嘻地告辞了。

“等一等。”父亲跑到阳台上,端起一盆小批把树,把它塞给袁师母,“这是一点小意思,别客气,你拿去吧。”

“不要不要,批把树,多好,你自己养着嘛!”

“种到你园子里,将来长成大树,结了批把,我们来吃。”父亲说。

“好的好的,那我就不客气啦!”

袁师母走后,我们一家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无声地坐着。过了许久,父亲突然又发火了。

小楼的楼梯是木头的,涂成深咖啡色, 由于年代久了,漆已经驳落,灰不溜秋的。不过楼道上总是很于净。她的姆妈每天扫两次楼梯。她们住在一楼亭子间的时候,姆妈就一级一级楼梯往上扫;他们住到三楼正房里去的时候,姆妈是就一级一级楼梯往下扫;她们又搬回亭子间住了,姆妈又一级一级往上扫了。爹爹活着的时候,姆妈扫楼梯是尽义务;爹爹故世以后,上下邻居每家每月给姆妈五角钱扫地费; 自从她当上经理后,她叫姆妈坚决不要收人家的钱了,姆妈上是了年纪的人,每天扫扫楼梯,活动活动手脚是有好处的。

楼梯整个形状是象个大写的“z” ,两处拐弯的地方呈扇形, 内窄外阔,很难走。她们住在三楼的时候,社会上最流行的鞋子是草绿色的跑鞋,不分男女老少;等到高跟皮鞋时兴起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搬回到亭子间去了。所

以她不用担心穿着高跟鞋过楼梯拐弯处的危险。她记得他的,一位大学里的女朋友就是穿高跟鞋在楼梯拐弯处扭伤了位清秀的女大学生挨着肩坐在沙发。上,共看一本书。

她在心里向老天发誓:一辈子不上楼来了!

她回到她的亭子间,姆妈一边织毛线,~一边在听无线电里播放的越剧《楼台会》,那哀伤凄情的唱腔和她的心情很相仿。

姆妈开导她:大学生当然不会娶一个饮食店的服务员当老婆的。

第。二天,她。上早斑,在夭井里碰到他,他是早起读外文的。

他叫住一了她“你想过没有?”他问。

“想什么?”

“难道你就想这。样度过你的一生?上班托托盘子收收饭碗,下班结结毛线听听绍兴戏?”

她看了他一眼,心被拧得很痛。

放暑假了。

他觉得很无聊,窗外的柳树间蝉声不断。

备课吧, 为时还早。中文系的高材生对付’高中的语文课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随意翻着报纸,坐在沙发上,。立式风扇呼啦啦地转着。

这沙发、这风扇,还有许多许多,都是他准备结婚置力、的,结果,毕业分配,分到中学当教师,女朋友一与他吹了;时戴付墨镜的小伙子。不一会,花枝招展的她飞到天井里,推出摩托,那小伙子十分随便地跨上去,她坐在后座,双手拉住小伙子的腰带……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她的姆妈在。天井里对人家说:“这是报社的记者,今朝和她们公司的年轻人一块游佘山去了。”

他暗暗地向夭发誓:再也不搭她的摩托上班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踢手镊脚地下楼梯,没有惊动她。虽然挤公共汽车差点压断肋骨,他情愿。

下斑时,在天井里碰到她,她唬着脸问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打声招呼?我等你等了一个钟头,赶上班,摩托差点和小轿车撞鼻一子!”

“以后,你不用等我了。”他十分淡漠地说。

她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他和她的父亲都死了。她的爹爹是病死的。

他的爸爸是自杀的。因为造反派逼他交待当“美蒋特务”的罪行,他们家有一个堂舅舅在台湾。造反派要把他们全家扫地出门。

她的姆妈对他的妈妈说:“你们搬到亭子间来住,我们暂时住到你们的房间里去,我家是三代工人,人家不会说闲话的。将来,风头过去了,再调过来,好吗?”

“还有什么好不好呢?真正是感激不尽了!”他的妈妈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