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倏忽已走进人生的秋季。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害怕长到这个年龄的, 回想起来, 当眼角发现一丝皱纹或。从鬓间拔下第一根自发的时候,那种惊慌恐惧,周章失措,简直如同世界末日,,一般。以现在的心境去回想那时候的模样,便会从心底里发出爱怜的微笑,就像看见我的小女儿伸出小手,去接被第一阵秋风吹一下的落叶, 紧张地呼喊着:“妈妈,怎么办呀?大树妈妈的孩子掉下来了!”小孩子总是喜欢朝气蓬勃的春天和热烈奔放的夏天,他们不喜欢树叶凋零的秋天,他们也不喜欢妈妈会老。我的小女儿总是很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看你很漂亮,一点也不老。”可是秋天总归要来的,妈妈总归要老起来的,就像孩子总归要长大

一样。现在,我望着眼角抹不去的细纹和鬓间越来越多的自发,我已经很熟悉很坦然了,我想这便已经是我的风景了。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咽凄厉,悲切情真,仿佛含着泪、拌着血一般,真叫人销魂落魄葵表姐的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便咽着说:

“妹子,你听懂了么?真是它的情郎在唤它呀,你让它们相会吧啊?”

“都当媳妇了,还痴颠颠的,哄你妹子!山鸟哪懂人性呀?相思鸟多珍贵, 出多少钱都买不着呢,哪能放了它?”舅姥姥填骂着葵表姐。

“卿卿……啾啾……”笼里的相思鸟绝望地扑打着翅膀。

“卿卿……啾啾”窗外的鸟鸣渐渐地远去了, 留下了1,叭一缕似有似无的愁绪……

第二天,我们的相思鸟不吃也不喝,对着食盂低垂下小脑袋、它美丽的羽毛在一片片地褪落,我还看见真正的一粒晶亮的泪珠从它眼皮下滚出来。我心痛得捧着鸟笼哭了,葵表姐却淡淡地笑着说:“它在殉情呢。唉,世上的人哪及得上它啊!”我总觉得葵表姐说话像深奥的数学题一般难解。

舅姥姥又帮我说话了:“听人讲相思鸟拆了对,活不长的,葵儿,替你妹子去求求捕鸟的石椿子吧,人说他会解鸟语花言,托他逮个雄鸟来配对,不就好了?”葵表姐先是沉着脸不肯去,经不住我七求八磨地撒娇,便答应了。

挨到傍晚,屋外又闹起。了“卿卿啾啾”的鸟鸣,我急忙探几头张望,只见青灰色的暮霭里站着位银杳树般挺俊的

扑喇喇喇 ……鸟翼挣扎的声音。

“撞网了!”石椿子低低地吼。

我赶紧挣脱葵表姐的怀抱,奔向纱网,哦~网眼里圈着一只黄胸翠背红嘴的相思鸟,是它痴心的情郎!我们的那只相思鸟得救了,我欢蹦乱跳地捉住“情郎”,转身招呼葵表姐,咦?身后已无人影, 只有翠森森的竹枝在月色中摇曳。

我捧着“情郎”,乐颤颤地回家,没进门就嚷:“姥姥,快把鸟笼拿来,它们要久别重逢了!”

奇怪,爱说爱笑的舅姥姥不出声,灯影中,竹笼是空的!“我的相思鸟呢?!”我急得泪都落下来了。

“唉,”舅姥姥撩起衣襟擦擦眼角:“它没福气哟,听得后山坳左一声右一声的鸟叫,它便吐口鲜血,断气啦!”

啊!仿佛一块巨石砸在我头上,眼前一片乌黑,心像撕碎了一般。哇~我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真悔呀,若是一早依了葵表姐放它回山林,它如何会遭此惨死?人家会不会像骂焦仲卿的母亲、祝英台的父亲那样地骂我呢?

一双软软的手摸着我的头发,葵表姐细声柔气地劝我:“傻丫头,哭什么呢?既然它活着没有爱,还不如死了好,它的灵魂还会和情郎相会的呀。”

一清早,葵表姐打扮得齐齐整整,穿上水红的夹袄,回婆家了,我一直送她到翡翠般的竹林旁。临别时,她说只有一件事要求我,就是千万要把那只“情郎”放回山:“让它去寻觅它的爱吧!”

同学们叫她宋佩琴,妈妈叫她阿琴,龙子叫她……琴。然而在九曲螺峰岭脚村里,没人提她这悦耳的名,长辈唤她八丑媳妇,同辈唤她八丑嫂子,娃娃们唤她八丑姨姨。

头一次见到九曲螺峰时,她实在不能想像那些睑皮粗糙,手脚结实的山民们是怎样过日子的?没有车辆,没有商店,没有剧场,甚至连邮递员也难得出现。……可是如今,她却也在脑后盘起了S形的发髻, 用大红翠绿的绒线扎着。每天踏着石头磕嗡的山路,喝着冰凉的泉水。收工后,也会弯进林子捡几朵野蘑菇,拾一把引火柴,她成了地道的山里人,而且当了母亲。

“原来是因为这重重山雾呀,隔绝了大山外万花筒般的世界。”她恍然大悟,被同学们誉为“女才子”的她,曾能背许许多多诗,古今中外的,现在几乎全忘光了,只有一段却浮雌般地刻在脑子里,任时光流逝,难以磨灭:“假如生活欺编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优郁的日子里须要恬静……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她每天狱默地咀嚼着这诗句,从前天真地编织了美丽的理想网,全撕破了,只剩下一线蛛丝般细的还系在她心环上……

“妈妈,我要带花花。”小仙扯着她的衣襟说。八丑媳妇从小路边摘了一支橙色的小花,播在小仙头上,花瓣上凝着一层雾霜,闪闪的。女儿长得很可爱,当然是像母亲罗,但山里人也有说像父亲的,因为八丑早先是九曲螺……澎……嗒……这声音像一根利针,刺穿耳膜,刺入心房, 引出她长长的一线哀怨……

澎~澎~第一次在这静悄悄雾漫漫的深谷中听到这声音时,宋佩琴高兴地对曹慧说:“多美,像大山在唱歌,我真愿听一辈子。”唉,也许这话给命运之神听见了,于是就如了她的愿。

那回,宋佩琴和曹慧是循着这声音才找到掩在古树怪石中的花泉,迷雾中,三角尖顶的水磨房象一只黑老鹤翼然临于泉二上。

管磨房的老。乡正沿着泉岸采金针花苞,吃喝着让她们自己进磨房干。她们很庆幸赶了个大早,不用排队耽搁时间了。很快、两大担包谷都已磨完”而队长派足足给了一上午时间呢,她俩决定在泉边小憩片刻。山谷中的浓雾一团一团地溶入了徐棕的泉水中,渐渐地露出了幢幢的绿影彩斑,这神奇的雾团哟,简直像在吟一首无字的抒情诗……她们惬意地坐在泉石水,把手伸进滑溜溜的水中,互相嘻。戏地撩泼着对方。

女孩子总是最敏感的,不知从哪时起,她们觉得有一柱目光投在她们脊背上了。悄悄地扭转头瞄一瞄:原来是那位管磨房的老乡,坐在磨房门坎上,正远远地望着她俩。

宋佩琴总认为人家是盯着她看的。山里人说,也许是山林灵气熏陶的缘故,林场的女知青都越长越漂亮了。而最耐看的还是那位留齐腰长辫的,眼睛不大,鼻梁也不挺,看着却叫人像喝了杯甜酒般的有滋味,特别是当她笑起了脚尖……啊,龙子,龙子,全林场多少姑娘都向你投来爱慕的目光,曹慧想你想疯了,梦里都叫唤你的名字。她偷见了我们在桂林中的一切,恼怒得几天不和我说话

“妈妈,你又哭了,你怎么又哭了呢?”小仙勾紧她的头颈,贴着她耳根轻轻问。八丑媳妇心慌意乱地抹一把泪,狠命扯断记忆的思缕,拖起了软绵绵的脚脖。

钻出桂花垅,便登上了九曲螺峰峰顶。雾散尽了,蓝的山峦一下子拥在眼前,她觉得头晕目眩, 口舌苦腻。七拐八拗的山脊,弯曲盘缝的峡谷,构成了一只巨大的螺壳,九曲螺峰便由此得名。在那螺形岭谷的底部,青色浓郁处,涂着几抹炊烟。岭脚村,那就是自己一生的终点站么?

说起来自己也不相信,宋佩琴第一次踏进岭脚村,竟是由当初看都不敢正眼看一眼的八丑领进村的。常去水磨房辗包谷轧面,全靠八丑帮着卸筐装箩的。八丑从不闲着,空时采金针菜、掘水竹笋、挖野百合、敲板栗壳……佩琴很眼馋,她知道金针菜是妙素什景最好的佐料,百合绿豆汤最压火消署了,笋干烧肉,某子炖鸡都是上等好菜。要是、要是姑娘的自尊心使她难以启口。八丑虽只有一只眼,却会摄人心境,当他默狱地把一大包笋干塞在谷筐里时,佩琴又惊又喜,连声道谢。她没在意自己和八丑站得很近,一点不害怕地看着他的独眼和斜斜的伤疤。八丑的脸阴沉得像深幽的夜谷,是褐色的肤色掩盖了笑意?还是额上的伤痕破坏了笑容?

林场的姑娘都知道她有门路搞到时鲜山货了,纷纷来托。八丑说:“上咱村去间间吧,家家户户都有存着的。”于是,宋佩琴便踏进了埋在九曲螺峰峰底的岭脚村,她结识了八丑的爹娘,一位弓背的老汉和一位脸皮像核桃壳般的老妇,他们围着宋佩琴象看画儿似地瞄了老半天。她一律称他们“老乡”,受着他们盛情的款待:蜜糖茶,嫩黄瓜, 山梨、草梅,还有那一柱灼人的目光……

“唉”八丑媳妇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她觉得心口像长了层霉菌般的醒凝。草叶上的露珠都干了,时辰已不早,三天一次的班车是没有准时间的,快下山吧。

小仙第一次看到三层的楼房和商店的玻璃橱窗,新奇得像喜鹊般喳喳地问个不停:“妈妈,这就是奶奶说的月宫吗?妈妈,那冰罐罐里的糖果果我能吃吗?……”八丑媳妇顾不上回答女儿的间题,她自己也陷入了迷惘之中:螺县车站变得不认识了。小仙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年没上这。儿来。还是送龙子回城那天来的。

那时站台前还是一片杂树林,宋佩琴躲在丛林深处,透过繁枝密叶的缝隙看站台上人群中的龙子。回城的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可龙子却若有所失地望着远山出神。他是不是还在怀念桂林中的……他看见她托人带给他的信了么?没有诉说苦衷,没有乞求原谅,只录了宋朝严蕊的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宋佩琴的泪,像山泉般淌着,默默地呼喊着:“别了,别了,我的爱。我要在干涸的心田

八丑阴沉着脸,石雕般地站着,手中捏着一双鞋~佩琴答谢他的新跑鞋!

“说呀,丑儿,你说呀……”隔着门板传来低低的催促声,是他爹娘。八丑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你……深更半夜的,快出去!出去!否则我要喊了!”佩琴的心急速地跳着,伸手抓起了桌上的茶壶。八丑喘了口粗气,猛然掉头冲出门……这一夜,佩琴再也没敢合上眼。

盘盘叠叠的九曲螺峰呀,难登难攀,可耸人听闻的流言却能象清风晓雾般霎时间跑遍每一条山坳。

傍晚时分,佩琴背着满篓山货,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林场。她发现熟悉的人们都不跟她打招呼了,都用厌恶的眼光看着她,象躲避麻疯病人般地远远地避开她。“这是为什么,……”她胆颤心惊,好容易握到宿舍门前,看见曹慧挑眉斜眼地站着。“慧,昨晚我在岭脚村……”

“我知道!混得不错呀!”曹慧讥讽地打断了她,冷冰冰的声音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割裂着佩琴的心,她惶恐得透不过气来。

“哼,**,不要脸!”曹惫一拂袖跑了,佩琴使劲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她跌跌冲冲走进屋,一眼就看见她的素净的床单上被人用墨汁写上了一行大字:“狐狸精,你的山货花了多大代价?”……血液凝结,呼吸窒息,她唉通摔倒在地上。

“龙子,啊,龙子,我的亲人!”一道闪电从她脑中划过,佩琴刷地站起来了,迅速从背篓中找出两嫩新蜜捧“一你看看咱丑儿早时的像片,可俊气么?是为了救社里的牛,摔成这模样的……他真苦命哟!”

哭哭啼啼的话像高空中洒下了断断续续的毛毛雨,一丝一丝地飘进佩琴的耳朵,她胸中的火一片一片地被浇灭了。

“八丑, 出来!不是说好的吗?出来呀!”

里屋拖出了一玻一玻的八丑,看不清他丑陋的脸,高高大大的身架象座小山峰。他到底是可怕的凶神还是善良的弥佛?!

“跪下!八丑,跪下求、求……跪呀!哎呀,快跪呀!”噢通!佩琴吓了一跳,八丑真的跪下了。唉,要不怎么说女儿的心是水做的呢?

“妈妈,看长龙,快看,长龙来罗!”小仙欢叫着,拖着八丑媳妇的裤褪。八丑媳妇揍一把鼻涕抬起头,果真,火车吐着白气靠站了。

螺县,只有在分省地图上才被画上淡黄的一点,慢车也只停靠三两分钟,上下客往往仅有两三位。

丑媳妇一眼就看见曹忿,好漂亮!水绿的春秋衫,浅灰的绒线衣,还有那一头波浪型的卷发, 比六年前还年

轻六岁……自惭形秽,八丑撼妇没勇气上前招呼。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子,米色的外衣合体地裹着宽宽的肩膀,“哦,这一定是曹慈的新郎了。”她羡慕地看着他亲昵地替曹慧理着被风吹乱的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