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会还没开始,各报各台的记者就已拥进佳城饭店。徐克看见这种盛况,不禁踌踏满志。
年方五十的徐克坐上商报副总编的位置后,没少得意也没少风光过。商报是去年刚批准的公开报纸,因为沾了商业行情的光,发行量节节上涨,广告收入也很可观,本就该高枕无忧。谁知一夜之间醒来,报人们不无尴尬地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大众传播的地毯式轰炸——那街头巷尾名目繁多的小报,已如雨后春舞般崭露头角。醒目刺激的标题,活泼辛辣的文章,精彩纷呈的版面,竞相争夺大城市里各阶层的读者。一直统治着人们精神的大报正刊,几乎被困窘地挤出了世人的视野。这使刚诞生的大众文化领域成为燥动不安的无秩序状态,成为旋转多变的万花筒般的世界,成为神秘莫测的迷乱星空。
但这一切对雄心勃勃、始终窥视着总编宝座的徐克来讲,却是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贯彻中央精神,传达北京声音,宣传改革开放,那是头二三版的事。分管第四版的副总编,正该挖空心思、花样翻新,搞出点让大众喜闻乐见又雅俗共赏的名堂来。“佳城小姐首届青春风采大赛”于是横空出世,挑起了这份重任。
在此之前,徐克曾考虑过是否独自承担这件事,不跟新闻媒介发生任何关系?这样一旦大赛成功,就相当于在佳城“制造”了桩新闻。那将是佳城报业史上空前辉煌的胜利!但若失败呢?那商报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可就要打个大折扣,而徐克本人也就一败涂地了!这种患得患失的矛盾心理,直到记者们纷纷挤进会议室才达到平衡。因为有如此众多的新闻界朋友来捧场,本身就很说明问题。徐克暗暗高兴。自己的前半生可说是平淡无奇,总算在接近尾声时,有望划下一个光荣的句号。
正在心花怒放之际,手下一个编辑拿着份报纸匆匆走近:“徐座,您瞧瞧这篇文章,分明是在跟我们对着干嘛!”
这是本市一家晚报的专题评论,首先跳入眼帘的字眼就十分刺目:
“选美!选美!自八十年代起,一股选美的浪潮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了大半个中国……”
徐克气得手直发抖。哼!狗屁不通!完全是恶意攻击!他压低嗓门,密授旨意你赶快动笔,好好措词,也写一篇文章反驳它!标题就是……嗯,光荣与梦想——美之舞!”
那编辑答应着记录下来。徐克又低头看了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天的文章,希望宣传部的头头脑脑们还没来得及看上说曹操,曹操就到。市委宣传部的某处长已经出现在门前。徐克忙把报纸塞到那编辑手里,又将他往身后一推快!你从后门出去,别让他看见这个……还有,我们的报道今后也要字斟句酌!千万别带上‘选美’这类犯忌的字眼!”
处长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徐克连忙迎上他的目光哎呀!处长大人!你到得很准时嘛!来来来,这儿坐,门口太挤了!”
处长惊鸿掠影般地四下里一瞅广如今的天下,是记者的天下呵!怕没我们的位置吧?”
“这是说哪里话?主席座早就给您预备下了!”徐克的态度恭敬无比,亲自提水壶端杯子沏茶。“我刚才还派车去接您,可能是走两岔了!”
处长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大模大样地伸手托了一把话筒,又顺势滑向桌上的果盘。嘴里也没闲着。“这个会够火爆的!徐克,这下你可成名记了!”
“名妓?”忙于应酬的徐克简直懵了,脑子里转不过弯来。“就是著名记者呀!”处长剥开香蕉咬了一口,笑眯眯地点着头,“国外的名记靠什么出名?是靠身经百战,亲历百险,千方百计打入黑社会,战斗在敌人心脏,才能获取宝贵的第一手资料,报道头号新闻!更有甚者,那就是自己制造新闻!”
徐克听得入神,顺口接下去:“而我们中国记者呢?无险可探,无奇可猎!”
“身处一个有秩序的社会,自己制造新闻的本领也极其有限。”
徐克正要像遇上知己那般推心置腹,猛然想起对方的身份,便硬生生地刹住:“处长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呀!明察秋毫!”处长微微侧身,朝他诡秘地笑笑:“一语道破天机了吧?”徐克有几分尴尬,却佯装不解地眨眨眼天机?我有什么天机?”
“对对对!”处长扔掉香蕉皮,掏出手絹擦擦嘴,“天机不可泄露呀!”
徐克心里一动,反倒把椅子挪过去:“还得请领导指示!”
“部里都已批准的活动,我有什么指示?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处长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徐克听出弦外之音,越发缠住不放。这处长平时跟他关系不错,乐得顺水推舟,便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报纸:“看看吧!已经有人跟你们唱反调啦!”
徐克紧张地注视着他:“部长对此是什么态度?”
“哎!怎么只关心部长的态度?这正是部领导不便表态的事!实话告诉你,部里其他人倒有各种意见,甚至对你都有看法,说你那是巧立名目,挂羊头卖狗肉,拉大旗作虎皮……”徐克本就苦丧着脸,此刻越听脸色越难看我就知道在中国办这种事,准不得好报!”
处长本来意犹未尽,这会儿反倒安抚他:哎,你别管人家说什么,只须牢牢抓住这八个字就行了:经济搭台,文化唱戏。上面一直有指示,意识形态不能放松,经济领域却要搞活。你就把这事楞往经济上靠,争取把它办成一台有声有色,令人刮目相看的活动,不就行啦?”
“对对对!”徐克忙不迭地点头:“还有什么具体指示?”
“唉!我今天反正是上了你的贼船啦!”处长夸张地摇摇头,也压低嗓门,面授机宜告诉你,现在正四处扫黄,你可别让我们佳城的姑娘穿着三点式就上台呀!”
徐克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还得点头称是。
“徐总编。”杨佳英这时凑上前来,“人都到齐了,宣布开会吧!”
席杰走进会议室,新闻发布会刚刚拉开阵势,镁光灯正闪烁个不停,几部摄像机的焦距都对准了主席座,镜头前的杨佳英却坦然自如。看来她常做此类表演,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们举办这次大赛的宗旨,就是要在全市掀起一次对美的重新认识。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们女人不敢提美,不敢讲美,连花哨一点的衣服也不敢穿出去……今天我们终于能够大胆地站出来提倡美、迎接美、呼唤美了!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健康和积极的活动。我们希望全市人民都带着新观念来看待它,也希望佳城的姑娘们能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更希望新闻界的朋友们以极大的热情来报道它,推动它……”
席杰一边走日自己的座位,一边纳闷为何主持发布会的商报不出面讲话?可能是新闻界内部太复杂,太勾心斗角了,才让这卖百货的女人先打头阵。如此推出这个大赛,也未免太简单化了!坐下来后,他又为小孙的会场布置而备感欣慰。团团围坐的对话形式,当然比台上台下的交流大为活跃,也增添了随便与热烈的气氛。更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座位恰好挨着梦丽服装厂厂长,这下她可无处逃遁了吧?
当这高大、魁伟、浑身散发着阳刚气息的雄性体魄徐徐落座,林珊的身躯立刻发出一阵战栗。她在一秒钟内产生了一百个念头,却只抓住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想法:绝不能让这个男人再越雷池一步!绝不能让他再轻而易举地伤害自己……她不敢也无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一定会当众泪流满面。但竭力克制这种幽怨无助的心情,又令她本人倍受折磨。
席杰对此似乎毫无察觉,竟还朝她俯下身去,语调亲切地说:“你能亲自来参加这个会,让佳城饭店略尽地主之谊,我感到很荣幸!”
“别这么厚颜无耻!”林珊挺直了腰杆我来这儿与你毫不相干!”
“那可不一定!”席杰满不在乎地扬手一指,“瞧他们俩穷于应付的样子,说不定我们待会儿还得珠联璧合,上场救驾呢!”
、他这么说而不怕激怒林珊,当然是由于昨晚的冒险推进。虽说一来一往全凭他单方面的感受和体验,却带出点心照不宣的味道。林珊心中涌动着一股难言的哀痛,大有深陷梦中之误。
这时,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记者问已趋白热化程度,当真令麦克风前的那几个人穷于应付。
“请问对于这次大赛,官方究竟持何种态度?”
“为何预赛、复赛都不对外开放,也不允许采访?这里面是否另有文章?”
“决赛时,会不会请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参加颁奖?”
“夺冠的选手,奖金是多少?是否都靠企业赞助?”
“能否公布一下数字,到底有多少人报名参赛?”
“有没有考虑过清公证处公证,以示大赛的公允性?”
市委宣传部的处长正襟危坐,却不肯开口说一个字,其实正暗底里后悔不该蹚这浑水。他的出场本身有点压阵的意思,现在反倒成了徐克内心的压力,令他不敢放开胆子讲话。另一位杨佳英又是个急性子,在记者的叫劲中不耐烦地敲打着麦克风,好像在跟话筒过不去。徐克也不敢鼓励她多说什么,深怕这火爆脾气出头反而搅乱了阵势。
主持者唯唯诺诺,理屈词穷,记者们更是百无禁忌了。一道尖锐的发问有如炮弹出膛,呼啸着扫过全场刚才主办单位宣布,大赛时选手们都不穿泳装上场,这是为什么?既有主办这类活动的决心,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克回答前颇费思量。瞧处长大人那副稳如泰山的架式,指望他挺身而出,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但这问题又无法置之不理。哪怕明知对方已设下圈套,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这个嘛……噢,是有关方面通不过,我们也不好办呀!”一位看上去就血气方刚的年轻记者,猛地站起来问是不是上面有禁令?”
徐克满头大汗,为保护面色阴沉的处长而口不择言不不不!是有某些赞助单位不同意,要是穿泳装上场,企业就不肯出钱!”
“这不大可能吧?”一位老记者幽了一默,“企业赞助不都是冲着广告女郎而来叫了?现在哪条广告t没有大芡人儿?而且美人身上的衣服也越穿越少。你们这么精心地帮人家挑选美女,功不可没呀!”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席杰低声对林珊说:“机会来了,我们得赶快日场,替他们解围。”
林珊没吭声,只来得及瞟了他一眼算是首肯,席杰已经迅速站起来,以其沉着的语调和镇定的眼神慑住了全场。
“各位新闻界,企业界的朋友们,佳城饭店和组委会热烈欢迎你们参与此次大赛,和我们共同举办这个空前的盛会。文化活动总是离不开新闻舆论的支持,离不开大众传播和广告效应。事实上广告媒介正是在美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大众文化。广告宣传、杂志封面、各种挂历、画册乃至模特儿表演等等视觉环境中充斥着的美人形象,正是大众视觉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们是在为广告服务,也在为当代文明服务。成功的广告女郎必然要以她的美和女性魅力吸引公众,从而向世界启示一种神圣、完美的境界。她所召唤的,也是一种至善至美的社会道德。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女性对美的召唤,既不是当代人的发明,也不是商品意识的专利,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现象。比如矗立在纽约的那座高擎火炬的自由神像,就是具有强烈美国文化意识的广告,是一个被彻底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古典诗人歌德,也曾写过这样辉煌的诗句——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飞升。”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只有摄影师的镜头在旋转不停,拍下了这个精彩动人的演讲场面。
老记者不服气地叫道:“你说得那都是西方,美国。我们这是中国大陆,崇尚东方文化!”
林珊一旦脱离那种单纯的痛苦,专注于眼前的情势,当既看出席杰已成功地避开危险的话题,而把舆论导向引入更高的层次。赞叹之余,她不假思索地起身予以支持。
“在古老的东方文化中,原始的象征着自然力量的神祗,也有女性形象呀!”
老记者笑道:“原来你们二位都是女权主义,推崇的是女权文化!”
林珊严肃地说:“我们讨论的是女性的召唤能力,以及广告文化。”
“还有女性的美学意识。”席杰跟着补充。
年轻记者揶揄了一句为什么你们不选佳城先生呢?也给爱美的男士一个亮相的机会呀!”
林珊冲他点点头,风趣地笑了笑因为在各种文化活动中,女性作为大众审美欣赏的对象由来已久了!英语中的‘美’这个词汇,同时就具有‘漂亮女人’的涵义。而古希腊哲人对‘美’的确切定义,也就是‘美丽的小姐’。纵观世界文明的发展史就可以发现,美人形象是一个在审美活动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时且也投射出你们男性的趣味和理想。”
男记者哑口无言,席杰乘胜追击:“美丽、健康、聪颖、有自信心,有竞争力……无论现代文明与原始文化的距离有多么遥远,这仍然是公众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是真正人格意义上的完美追求,也是我们这次大赛的唯一宗旨!”
人们用热烈的掌声,肯定了席杰与林珊相得益彰的联袂演说。就连徐克和那位处长也相视颔首,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刘成和罗兰走进挤得水泄不通的会场,正碰上记者们纷纷打听这两个发言人是谁。
刘成朝女伴微微一笑:“喂,我们迟了一步,又让你的老朋友抢了头彩!”
罗兰的眼光却投注在林珊和席杰身上,似乎捕捉到了两人之间难言的隐衷:
“哎,他们俩的关系好像很微妙呢!”
“关系微妙?”刘成哂笑道这次大赛可有好戏看了!”他大步抢上前,又是那么用力地拍着席杰的肩:“佩服!佩服!老兄真是妙语联珠呀!到底多喝了几瓶墨水!什么时候有空,也帮老弟我提高提高啊?”
“有空再说。”席杰收回目光,正看见林珊悄然挤出会场。“对不起,我现在有事,先走一步啦!”
刘成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悦地皱紧眉:“这小子!还挺傲的!”
罗兰凑近他身边粲然一笑难道你还没看出名堂来?”
。刘成转而睨视罗兰,心里一动,承认这个女人远比他所了解的更有头脑。
林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紧张和疲倦的感觉还未消退。有好一会儿,她觉得连房间也似乎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就跟她心里的纷乱情绪一样陌生。她向来是喜欢收拾爱好整洁的,现在却一切都改观了!
都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因为那个曾信誓互旦要和她厮守终生,而最终又无情无义拋弃了她的人!还有孩子!
该死!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但也不尽然。根据某种传闻,席杰毕业后似乎回过阿芒山,应该听得一点风声。
想到那个被遗弃的女儿,林珊内心一阵绞痛。她像找个支撑点似地歪身靠在桌面,眼光便无意识地碰到一帧镜框。彩色照片上是个美丽健康的女孩子,笑容如阳光一般灿烂,披肩长发在风中飞扬……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跟另一个男人的爱情果实,是她生命之树的延续。她直觉感到两个女儿将毫无共通之处。就像她对那两个男人的感情一样。即便是同一棵爱之树上的两片绿叶,也是绝不相同的……承认这一点令她心碎。难道?难道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她还在爱着席杰?要不,她怎么会在情绪激**的一瞬间,失去应有的客观与自制,挺身而出做他的后盾呢?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但却已经发生了!事过之后,席杰还在掌声之中转过头来朝她微笑——那么熟悉、那么温暖又那么亲切的笑!她当时几乎要伸出手去,一巴掌打掉这个虚假的笑!
她当然不会在公共场合失态,因而只能掉头走人。
林珊慢慢喝下一杯水才平息了情绪,坐下来开始工作。无论当前的局面如何恼人,定做饭店制服的事她无法推脱。这点倒被席杰说中了,哪怕是再小批量的订单,大厂长也得亲自劳动。快下班时,她已经选准了制服的样式,定好了尺码与衣版,也核算出有利可图的价格。她有过打电话给席杰报价的冲动,又及时打消了念头。这么小的一笔生意,何须他总经理点头批准?为这种事打电话太便宜他了!她收拾设计图和价格表的时候,又暗暗恼恨自己:她这里丢不开放不下的,人家那边可是毫不在意!当初他不就是这样吗?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儿乎把她推到地狱里去!
屋里的光线暗淡下来,林珊以为是太阳落坡了,正要去开灯,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斜倚在门前,遮住了外面的日光。席杰穿着一身得体的银灰色西装,却没打领带,洁白的衬衫衣领微微敞开,露出肌肉强健的脖颈。
林珊发现这身注重修饰但又并不刻板的穿着,正是令自己心仪的装扮。但她矜持地沉吟着,决心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席杰也正思索着如何打开话题,并未留意到主人欣赏的目光与冷淡的态度不相一致。
“你一直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崇尚简朴而不注重奢华的林珊。”他高高扬起眉,打量着四周。“这间办公室的布置,也正体现了你的风格。”
林珊冷冷地开门广你不可能知道我有没有改变,因为二十年来,我们一直都没见过面!”
“我们昨天曾共进晚餐。”席杰刻意强调着刚才我们还一唱一合,配合默契!”
“那是为了工作,就像这笔小小的生意!”林珊抢着打断他,隔着办公桌把材料递过去,“我想除此之外,我们双方再也无话可说了!”
那可不行!席杰想。他在新闻发布会上就怅然若失,回到自己的饭店也无心工作。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来,可不是为了单纯谈生意。这么小的一件事,也根本不用总经理插手。不!他是来还一笔夙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讨一笔旧债。事隔数年,他比年轻时代成熟、坚定多了,也有了丰富的智慧与经验,但是一谈到这件事,他仍怕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面对着这个朝思暮想的女人。虽然经过商场的历练,尘世的点染,她依旧显得那么自然清纯,那么朴实雅致。只是他不知道在她清丽动人的外表下,是否掩饰着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不!当年的一切都无法避免!席杰坚信这点,是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分离。回到阿芒山后所做的一番调查,更证实了他的推断。很可惜,他不能将真情和盘托出,因为那样做会伤害到另一个人。而伤害那个人就等于伤害了林珊。尽管席杰现在比过去更成熟,更坚强,却无法硬起心肠这么做。
那么,一切只能自己承当了!谁叫他是个男子汉?标准意义上的男人。
席杰吞回一肚子的苦水,强装笑脸接过那几页材料。他的目光掉在桌上的镜框里,笑意顿时消失了照片上的这个女孩是谁?”
林珊挺直身躯,心底的怒火突然爆发了:“我看你这个饭店总经理,也快成选美大王,超级星探了!我桌上的照片,关你什么事?”
“我见过这女孩!”席杰肯定地说,再度急迫地追问广她是你的什么人?”
林珊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刻毒地看着他:“她是我的女儿,你怎么可能认识她?”
“你的女儿?”席杰时间瞠目结舌,“你的女儿?!”
他在勃然大怒之中脱口而出那么我的女儿呢?我们的女儿,她在哪里?”
林珊浑身发抖地瑟缩在椅子上,刹那间天旋地转,胃肠翻搅这么说他知道了!一切都清楚、明甶了,还跑到她这儿来无理取闹!这真是令人无法置信!当初他那么冷酷无情地对待她,对待她和他的女儿,现在倒有脸来寻衅质问了!她这会儿除了憎恨他也憎恨自己以外,再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早已失去了理智——不!她根本就用不着克制自己!跟这种不知羞耻的男人根本用不着!
“我们的女儿?你还好意思这么问?那个上了大学就变心的男人不是你吗?那个不顾双方的自选行为,把我人推到血里火里去的不是你吗?当时我周围的人怎么议论我,领导怎么处置我,招1:单位怎么看待我,你曾经想过问过吗?现在你倒有脸来朝我要女儿了!在她的出生以及成长期间,你这做父亲的连影子都找不见,这会儿怎么倒钻出个‘恋女情结’来了?!”
她所说的每句话都像鞭子般抽打着他,席杰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抽成万下碎片。伹他知道这场责骂足他罪冇应得。毕竟她说的适事实,的确是他先抛弃了她。而他本该跟她们母女风雨同舟艰难与共的。如果那时他就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一定会这么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想找问向己的女儿。
席杰急急绕过办公桌、走近蒙面抽泣的林珊身边,尽量低声下气地说过去的一切确实都怪我,我能够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也能明甴我的感受。从这个女儿出生起,我就没看过她一眼,甚至好艮时间不知道她的存在!难道你就忍心不告诉我,她的下落吗?”
林珊在惊悸中分明听出,席杰巳经知道了这个女儿并不在她身边。出于羞愤,也出于愧疚,她把满腔怨懑迁怒于他:“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遗弃了她,就像你遗弃了我一样?”
席杰睁大眼睛,又惊又怒广你认为,我们这样互相羞辱对方,就能讨回自己的青春岁月?”
林珊也抬起头来怒日而视:“我认为,我的青春岁月正是被你巧取豪夺了!”
席杰陡然间疲惫不堪。重又见到林珊之后,他再也不愿承受回忆的痛苦,只想打开尘封的往事,恢复真实的本来面目,至少是争取恢复到两个人和谐相处的地步。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愿望跟对方心中的感觉完全不一致。他们之间早已是陈年旧事,而时间又把她对他的感情腐蚀殆尽,只留下冰冷的嫌恶与憎恨。况且,他们又都成为企业强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摒除切私情的。他们应该彼此客客气气地来面对这一切。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甩下一句话,返身就走:
“那么我奉劝你,今后处理这种事要格外慎重!”
席杰闷闷不乐地坐在后座上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小孙把车开到什么地方。
每当他心情不佳时,乖巧的公关部经理就会取走车钥匙,而且把车开得小心翼翼,无声无息,尽量不去打搅他的思路。这种对领导既尊敬乂体恤的做法,时常令铁石心肠的总经理也动容,甚至认真考虑过,是否把这小伙子提拔上来当个助理之类的。但今天席杰钻下车来,抬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大饭店,却是怒火中烧:
“谁让你定这个地方的?成心出我的丑是不是?”
小孙又不禁满腹委屈昨晚你在这儿打架之前,我已经交了订座金。”
真是哪壶十开提哪壶!席杰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孙关好车门,一边继续他的解释,好像成心要把总经理气个半死。“您不是说,用飞机空运海鲜吗?全市只有这家饭店能做到……至于昨晚在这儿发生的事儿,席总您就放心吧!保证不会有人再提!人家那个餐厅经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见过?”
席杰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真该把他淸到我们饭店去,顶替你这一角!”
小孙吓得再不敢作声,一溜烟绕过他身边窜进电梯。席杰气鼓鼓地走向另一部电梯。站在门日的领班小姐身着大红色的人造翻毛短披风,下穿一条高叉直筒的黑呢L:裙,举手投足间起伏有致,充分体现出女性的线条美。席杰不由地联想到自己饭店的员工制服,但愿林珊能设计出更新更美的款式,超过这家!
“先生,请问您上几楼?”小姐唇红齿白,笑吟吟地问。
人家这电梯也比自己饭店的漂亮,四周全是铮亮照人的镜面,脚下铺了一张华丽的地毯,绣着当日周几的问候。席杰内心一动,连忙提点西己,如果想在今晚弄到贷款更新电梯,首先得把林珊赶出脑海。实际上对他而言,那个女人早已经不存在了!顶楼餐厅生意兴隆,宾客如云,手捧托盘的服务小姐在华服贵宾之间穿梭不息。天花板上挂着摧璀灿灿的水晶吊灯,雪白的桌布上鲜花、美酒与佳肴纷呈,人们杯盏交错,笑脸相迎……席杰突然间觉得无聊巳极。唉,人生的盛宴少了一个她,还有什么意思?
小孙正忙着分派一拨人人席,看见他就连连招手。席杰稳住步子,冷不防斜刺M迎出餐厅经理,冲着他微笑地欠了欠身:“席总,欢迎光临!”
席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觉得那份矜持隐藏下的意蕴深不可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请来的银行家们一一应酬着,同时伸手接过服务生递上的热手巾,又从后者习惯性的笑脸上读出一丝嘲讽。席杰就感到气不顺,再次暗地里埋怨小孙:
“怎不把席桌订到平台上?外面的空气也新鲜一点嘛!”
“总经理你……”小孙摸不着头脑,睁大了镜片后的眼睛。“你是怕我触景生情,再次失态?”席杰淡淡一笑,“是有这可能。但坐在里面我更觉得憋闷!待会儿你来替我应付他们,让我躲到平台日去透透气!”
小孙觉得今天的总经理确实令人费解,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大将风度,或者T脆就是心不在焉。他不敢怠慢,进酒伊始就坦诚相待,把这顿饭的日的和愿望都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
吃这顿请的个银行要员,当既警觉而乂困惑地问:“这么说,你们饭店又想贷一笔款?可是你们前债未淸,我们后账不便理呀!”
席杰背靠椅子没有作声,脸上挂着漠不关心的神情。
小孙不安地瞟了他一眼,急急地说那是前任总经理的事。席总这一任上已经尽了力。这……这客观情况大家也都知道嘛!”
席杰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毫无鼓励之意。
小孙觉得没趣,忙把筷子伸向摆叠美观的大拼盘:“来来来,这烤乳猪和卤水大肠可都是地道潮州菜,就连这海蜇皮也是从广州运来的,不像存些饭馆以次充好,全是假货……”
别人还没感觉到什么,席杰先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叹了日气广瞧我们小孙,陪客陪得都快成美食家了!”
在座的人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小孙正在奇怪总经理为何今天处理这类事全无技巧,那边银行的一个人尴尬地笑笑:“唉,我们也有难处呀!最近上面对此有異体指示:不能把银行办成某些人的钱柜!”
“那么我们就专门跟上面对着干,就是要把银行办成某些人的钱柜子!”席杰的语气听来毫无退让之意。他见满座的人都!宅异地盯着他看,又紧跟着发挥,“只要这些人生财有道J!财路正当,苻何不可呢?这样银行才能从中牟利嘛!你们不想把钱借给我们,不就楚因为我们饭店生财无方,财运不通吗?”
“哎,不能那么说,不能那么说!”另一人见座中空z。紧张,连忙打岡场,“你们饭店也是尽了力的!这点我们银行心里明广!!”“明囪就成!”席杰揶揄地高挑着眉,顺次看看那帮人,“你们都是钱滚钱的大玩家,跟你们做生意,我们只能拜下风!八年来我们还了你们两T多万,还欠你们两千多万!是何原因咱们不管他,那是酿的事!怛你们也不能只算出账不箅进账呀!”“说得对!”那人满面堆笑地说,“其实我们银行赚钱也得靠企业,企业冇利可图,我们才有利可图。所以这件事还可以商量嘛!大家慢慢商量……”
席杰甩下餐巾,冷冷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饭店的电梯已经出了好几次故障,急需更换。如果你们哪天催债上门也碰到这类问题,可不是好玩的!”
“我怎么听出一点威胁的意思?”在座的一个权威人士绷紧了脸。
“我就是借酒壮胆,也不敢威胁银行啊!”席杰把。拜着酒杯,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种事不好慢慢商量。这种事对谁来说都是生死攸关,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呀!”小孙机智地眨眨眼,用一句玩笑替上司补台,“我看你们就快点表个态吧!哪怕是给我们定个死刑,也比总拖着不判决好啊!”
那拨人面面相觑一阵,就有个好酒之徒站起来转移话题:“二位真是快人快语呀!但这事总不能在饭桌上决定吧?来来来,我们还是先喝酒,生意不成仁义在嘛!”
“是呀!这种事就全看大家的交情了!”那拨人跟着起哄,“感情浅,抿一抿,感情深,一门闷!”
“你们别急,慢慢喝,反正有小孙陪着。他可是久经(酒精)考验啦!真正的海量,豪饮!”席杰又讽刺地笑笑,“再说,海鲜还没上来呢!”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射出的眼光也变得寒冷无比。
席杰知道自己今天会把这事弄砸,也许还将酿成终生大错。但他毫不在乎。说来也奇怪,一旦置身这个曾令他恣意放肆的环境,那种轻松自如,想要无羁无绊地驾驭自己命运的渴望就涨满了心灵。他一直就无法容忍这种应酬,更不想在这类场合虚以委蛇,屈尊俯就。以他现在的心情而论,也和那帮执掌国库金钥匙的人搅不到一块儿,事实上他们都无法接受对方。
当那条硕大无朋,由雪甶晶莹的冰片堆砌而成的龙虾船端上桌时,席杰终于无法自制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对不起,我失陪一会儿,你们慢慢吃吧!”
他丟下那桌人大快朵颐,独自上了餐厅外面的平台,同时对自己的冲动震惊不已。今晚他仿佛又回到血气方刚的青年时期,浑身充满了不安份的细胞,奔腾的血液和旺盛的斗志。他深信如果今晚能把林珊拉到这个地方,保证她也能重新回到那个纯真的年代,还原为一个美丽、善良、清新、朴实的好姑娘。
这正是当年结识林珊时,他所获得的印象。
那时席杰由于海外关系的牵连。在同期插队的男知青中十分孤立。而正宗工人血统出身的林珊却对他格外照应。他们同在阿芒山上放羊,一同研究如何改良绵羊的品种,如何多剪羊毛,增加本地区牧民的收人……但他们所在的是“老、边、少”地区,当地的少数民族根本不懂得发展生产和提高收人,每到冬天就把羊宰了吃肉,然后抱着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到了来年再依靠政府救济。这使大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们感到绝望。当然也有不舍的挣扎和企盼,但对于生存的种种努力与奋斗,最终都变得虚无飘渺了……
也是在这么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夜晚,林珊把自己美好的处女之身献给了他。那时他们的青春放射出极乐的光芒。出于对这种爱心的认同,也出于对生活的感激,他把林珊抱得很紧很紧,渴望自己能一次一次深入她的体内和心灵。
现在他们之间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是命运和它的不确定性造成了这种距离,还有无情的岁月从中作梗。那种不顾时势而只在乎对方的意识,那种两位一体又一无所求的拥荷,那种仿佛怀里抱着整个世界的充实,难道只能发生在年轻的生命里,而与中年人的感觉无缘?为什么在以后的婚姻里没有这种永驻的极乐存在?
而她的婚姻呢?席杰不敢去设想,也不堪设想。他只知道她和高文强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昨晚他第一次失去控制挥拳反击,向自己的命运也是向她的命运挥拳反击时,她的女儿正好目睹了现场。那么美丽又那么清纯,穿着一身洁白飘逸的衣衫,像白色的精灵,又像圣洁的仙女。
他和她的女儿呢?会不会也这么美,这么纯?或者已被凡俗尘世所玷污?
伊果从未见过这般花团锦簇、佳丽如云的情景。放眼望去,只见满场都是珠光宝气,衣香鬓摇。歌舞厅里似乎集中了所奵的颜色,灿烂夺t!地烘托出一个五彩世界,一个锦绣天地。相形之下,穿着一身素净衣衫且又缺少装饰的伊果,无疑是只毫不起眼的丑小鸭。
怎么办?是临阵脱逃?还是继续参赛?
伊果知道,自己现在是站到了人生的交叉路口,面临着真正怠义上的选择。
钽伊果所怀揣的愿望,却是无法与她们心灵共享的秘密。尽管她也在渴望着成功,却无法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交流。她所要圆的梦,是对自身完整的呼唤,是心灵的依附与归皈。
伊果再次印证了自己的愿望,也肯定了自己的行为,便义无反顾地挤进临时化妆室。这里也是脂粉浓郁,笑语喧哗。参赛的小姐们大都浓妆艳抹,极尽粉饰之能事。也有许多人紧张怯场,甚至惊慌失措,不是丢了耳环,就是找不见项链。有个女孩子穿错了别人的鞋,还有一个姑娘胸前的钮扣都没系好,就那么敞着怀跑来跑去。另一个姑娘吸气时太猛,把背后的拉链撑开了,急得直哭。墙角落挤着儿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互相交流着临阵前的恐惧。
“天啊!我都快紧张死了,怎么还不开始比赛?”
“是呀!再不上场,我的勇气都快没了!”
“看到没苻?这是勇敢者的较量。没有自信心,就别来这儿凑热闹!”
伊果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急忙扭过头去,只见汪华和另一个女孩从她身边挤过来。年轻的火锅店老板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显然里面塞满了漂亮衣衫。那女孩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一身迷彩服引人侧目。在大多数姑娘看来,这是男孩子才喜欢的打扮,尽管看上去也满精神满潇洒的,怛出现在这种场合总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
汪华眼明手快地抢了一张带镜面的梳妆台,对女伴说:“赵芸,我预备了好几套新款时装,赶快把这一费换下来,别让人家笑话!”
“这一身不挺好吗?”名字就非同凡响的女孩紧紧腰间的皮带这才叫潇洒走一问!”
“当真要穿这一上场?”汪华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不是成心败下阵来?”
赵芸避而不答,朝一旁努努嘴,“你瞧那几个女兵,不也穿着军装上场?”
汪华不肩地撇撇嘴,却又不忍不住好奇地站起来看了看。就这么一动一静的工夫,梳妆台已被他人占领。入侵者着一件黑丝绒的晚礼服,低肩紧身短下摆,露出冰雪凝脂一般的肌肤,和两条修长的**。她的身材比一般人都高,但是丰满匀停。白嫩细腻的脖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项链,人造的颗粒晶莹圆润,更衬得她面如银盘,明眸皓齿。汪华一瞥之下就看呆了。如此雍容华贵。气质不凡的女孩子,的碑把化妆室里的大部份姑娘都比下去了!
“你还要长敌人的志气,灭我们的威风?”汪华横了女伴一眼广她仗着自己块头大,就任意霸占别人的地盘,看我怎么收拾她!”
说着她就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拍拍那姑娘广哎,这位黑丝绒小姐,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次大赛的评分标准之一就是礼仪?你这样蛮不讲理地抢人家位置,就不怕评委扣分?”
黑丝绒正要将满头宵丝往头顶上绾,她卷着乂黑乂亮的发辫,把唇形优美的嘴角微微朝下一撇这位置是你的?你叫它一声,它能答应吗?”
汪华气得手直发抖,赵芸挤上来,一指放在梳妆台下的旅行袋大家看看,我们的东西还放在这儿呢。我们连身子都没动,她就把位置给抢走了!”
黑丝绒又举起一只假睫毛,对着镜子比划广对不起,今天这儿很挤,大家互相关照啦!我很快弄完就让你。待会儿上场还得自我介绍呢,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弄坏了嗓子!”
正换衣添妆的姑娘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但谁都不肯过来帮腔。好像人人都知道要在赛前保护自己的嗓子。既然动口动手都不宜,汪华只好吃个哑巴亏了。
这时门口又起了一阵不小的**,有人在喊男的不准进来!不准进来!”
“桂!小姐们都昏过去啦!”“让列宁同志先走!”随着这几声夸张的呼喊,一个身材魁梧、不修边幅的男青年闯了进来。他脖子上挂了一部照相机,手里还提着一个专用的摄影器材箱,两臂做分水式拨开人群,“划”到了汪华她们面前,冲着正安假睫毛的黑丝绒姑娘叫了一声高丽!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名叫高丽的女孩冲着镜子眨眨眼,以适应它的新包装,一边讽剌地笑笑:“你可真是野牛闯进了花园。今天的比赛不对外开放,你怎么混进来的?”
“咱有这个!”那男青年骄傲地拍了拍照相机,昂起乱发蓬松的头我还有全围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证,门卫敢不放咱进来?”守候在一旁的汪华不耐烦了,“喂,请你们抓紧时间吧!我们还等着化妆呢!”
高丽不悦地扬起黑眉,丢给男青年一个眼色。那护花使者倒也明白得挺快,眼珠子一转,就叫道广嗨!都挤在这儿干什么?我刚才听说,因为参赛的人太多,把评委休息室也改成临时化妆室了!你们还不快点过去?”
美丽姑娘们大都头脑简单,压根儿没谁怀疑这话的真假,就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汪华挤过门边的圆柱时发现了伊果,她正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容,默默打量着这群虚荣心重又经不住哄的女孩。那模样好似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无聊,也太累人,可乂是欢乐的一种源泉因而舍不得放弃。
其实精明的女老板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肯放过一个在评委跟前露脸的机会。那男青年却看着她们的背影乐不可支。“哎,高丽,又得劳动你妈去收拾她们!”
高丽整了整自己柔润的胸前那串假珍珠,拧起眉毛瞪了他一眼。
“亮子,你真是满肚子的坏水!”
林珊站在评委休息室的窗边,注视面前矗立着的佳城饭店。这是一座正统的中式建筑:规整划一的结构,四角方正的轮廓,排列整齐的窗户……从外表看,谈不上豪华与气派。只因为多了一个他,就显得那么生机盎然!
这是席杰的王固,在春日的辉映中傲然挺立,再度提醒着他本人的存在。而林珊却似看到了阳光下的阴影。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已经分崩离析了,在昨晚两个人的激烈争吵中支离破碎。那地方也是她的王国。她确曾一直把他摆在心上,如此奋斗出一片天地来,多少也是想要他刮目相看。现在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虚和荒凉,好像过去的挑战、竞争以及所获得的成就全然失去了意义。
杨佳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看见评委们松松散散地坐在那里,喝茶聊天,顿时动了气广哎,各路神仙都请下凡吧!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还没统一评分标准呢!”
林珊竭力掩饰满面惆怅,不等好友来请已然坐到评委堆里,主动掏出记分表。真被高文强说中了,的确有不少赞助单位出任评委之职。挡然,也聘请了部份专家权威。比如某某大学的美学教授,或某某著名画家、戏剧家、化妆师等。总之,来得个个都是文化名流,在本行业出人头地,浑身都充满了艺术细胞,且智商和天赋都属上乘。这会子全部摆出万分投入的架势。林珊注意到席杰没出面,委派了他的公关部经理做代表。徐克也诧异地发现评委竟是双数。而据说凡是档次高、争议大的比赛,评委都得是单数。他正想提出新的见解,却被林珊抢了先。
“我有一个新的看法,现在提恐怕不大合适,怛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提议赞助单位的代表都退出评委会,评委应该由真正具有审美眼光、欣赏能力、文化水准和艺术品味的人来担任。”
徐克已赫然占据了大赛的半壁江山,正欲饱餐秀色一览群芳,听了此话就不大自在,但又不得不点头表示理解:“说得也存道理。只是这时候变动评委,显然来不及了!况且,评委名单旱就在报上公布了!”
林珊也发现自己的提议与徐克的心思不相吻合,但她的动机纯粹是从大赛出发,无心取悦任何人,便坚持说至少我们可以向佳城饭店学,不一定都由企业头头亲自挂帅。比如我向己,厂里工作一忙任务一重,就不能保证每次都到场。据我所知,荇的评委也经常缺席。这对具存连续性的比赛来说,是件很不严肃的事。
另一个评委主任杨佳英,也对好友的建议不以为然。她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最反对临时改弦易张。况且这次活动对她举足轻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将搭上锦绣前程。现在大赛迫在眉睫,再作任何变动都是极不明智的。她赶快接碴,试图转移话题。“哎,我也觉得,咱们刘老板最近好像生意繁忙,不常露面呢!”
“我已经来了,而且听见了你们所有人的发言!”
坐在门口的人不由地闪了闪身,让刘成和他的队伍旋风般地扫进来,后面还跟着袅袅婷婷的罗兰。刘老板似乎没看见评委们的抗议眼神,先忙着指挥手下人分发一箱箱果茶饮料。
“这是我专门给评委们准备的,还有场内场外的工作人员……天气开始热了,大家也很辛苦,应该喝点高级饮品嘛!”组委会本来准备的一杯清茶,与这彩纸精装的易拉罐无法匹敌。一罐罐饮料发到众人手里,连文艺界泰斗也改变了脸色,尽都乐呵呵地品尝,嘴里还啧啧称赞,说多了刘老板想得周令。林珊看了更加反感,只是不动声色。她深信对方这种**裸的表演,定是要“导”出势在必得的戏来。刘成跟每个评委都套了近乎,把众人的马屁都拍足了,才站到休息室的巾间地段,发表他那惊世骇俗的演说。
“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大家也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太深沉了!这种活动,说是比赛就是比赛,说是闹着玩儿,就是闹着玩儿嘛!只要漂亮小姐们往台上一站,再来几段精彩热烈的歌呀舞呀的,保证观众看得高高兴兴,晕晕乎乎。至于评出个什么样的佳城小姐,他们能有什么意见?评委坐在底下打分,也只是一种形式,一种尊重参赛者的表面现象嘛!其实谁谁谁该得高分,谁谁谁该刷下去,大家伙心里很快就有数了,还用得若我们这么瞎忙乎?”
这倒是给林珊开了个泄愤的闸门。在此之前,已就评分标准进行了界定,将满限数“十分”划成五个项目。容貌、身材、仪态、谈吐、服饰各占两分。刘成的一席话等于从根本上推翻了这个方案。林珊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绪噌”地一下子就站起来。
“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这不是调戏观众,调戏参赛者,也调戏评委吗?如果要那样,随便从大街上拎一个人来也能打分,何须我们这帮人坐在这里?”
“是呀!我们要评的是漂亮小姐,又不是农贸市场上的马呀牛呀的,只消看看牙口好不好,骨架大不大就成交了!”某位大学教授想幽他一默,说出口来却是个再俗不过的玩笑。
这回连徐克的眼睛也冒出了火星,杨佳英赶紧说:“哎,你们还有完没完?我看这事就别再讨论了吧?吋间也不等人丫!”
一番唇枪舌剑,林珊已经明白了刘成是何等路数,什么货色,暗暗埋怨杨佳英引狼人室,这会儿却来息事宁人。刘成神情也有些灰溜溜的,但并不想偃旗息鼓,而是摘下墨镜在胸前玩弄着,有点不肯罢休的架式。原来刚才的演说不过是开场白,正戏还在后头呢!
没什么文化水儿的刘成,商业嗅觉和市场灵敏度倒很高。他不但在本市成立了第一家礼仪公司,还希望能在这个新兴的行业中独占鳌头。为此,他必须要让他的礼仪公司的“白孔雀”们成为第一流的小姐。这就得通过一个公关手段去大肆宣传,才能取得轰动效应。举办“佳城小姐”这样的活动,对刘成是个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从报刊宣传到组织报名到担任评委,他个人和他的公司得到了最广泛的传播,从正挡渠道大大提高了知名度。而且决赛晚会还要上电视!花个几万元的赞助费,不比单纯打广告强十倍百倍么?他让麾下的美女们全都报名参赛,而且要力争入围、夺冠。如此盛名,还怕“白孔雀”小姐们不艳绝全城?再趁大动干戈在全城搜美之际,将其中的佼仪者罗列过来,岂不更是锦上添花?
如此壮举,仅靠自己去慧眼识红颜,未免不胜重荷。适逢罗兰老在他耳边聒噪,也想闹个评委当治,因为某个名声远不‘及她的艺术家,业已坐上了那把交椅。刘成正中下怀,不管罗兰亮的最高分会不会被取掉,总是麦田里的一棵苗,森林里的一棵树。海星公司能否闹个满堂彩,就在此一搏了。由于林珊跟罗。兰的过节,刘成更有种兴奋感。他喜欢在各种场合挑起矛盾纷争,以此搅乱局势,好趁混水摸龟。
刘成与林珊短兵相接之时,嘴蜜笑甜的罗兰已经取悦了文艺界的老前辈,同行纷纷表示,她当个评委是绰绰有余。生就这般花容月貌而不能上台去争妍斗艳,已是佳城的一大损失了。如果再不能坐到台下去亮记分牌,必将粉碎人们对美的信念。至于评委是否泛滥成灾。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边完成了铺垫,那边刘成提出补充评委的意见就顺理成章了。正好双数变单数。人家海星那么热心肠,又有大把的资金作后盾,而且已经体现了“功夫在赛外”的真本事,还有谁会来投反对票?
林珊见在座的人都把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起初还真不想再起争端。何况跟罗兰的关系理当避嫌。值事关大局,眼看无人反对,又只好揽到南己舁上。“我想提一个疑问:罗兰身为艺术总监,负责晚会的歌舞策划,如果又跻身于评委之列,决赛那晚她的工作岗位应该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
一言定乾坤,刘成也只好甘拜下风。罗兰气得涨红了脸,身体在座位上扭动不停,以表示心中的激愤。杨佳英又给林珊丢了个眼色,后者装作没看见。幸亏一群突如其來的闯入荇,改变了在场人各具情态的局面。
一群急待化妆的姑娘闯进门,发现评委们正在开会,吓得纷纷止步。
离门口最近的林珊听得嘈杂声,连忙出去观察动静。此举意在暂时问避,躲开休息室里还未摆平的那场纷争。反正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采不采纳都是组委会的事了。她出来时没带上门。因为大赛有规定,参赛者与评委不能私下接触,她不想独自处理这事。大家的关系已经很不愉快了,若有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可能又会无事生非。所以面熟的汪华朝她媚笑,她却视而不见地问:
“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初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赶快回去做准备吧!”
姑娘们缩头缩尾,谁也不敢出头露面说话,深怕自己的言行无法取悦眼前的评委,那样扣分就太冤枉了。在人们的唯诺声中,汪华又一次表现出不凡的机智和超群的胆略。她抢前步大声说:“我们中间有人不会给自己化妆,又不知道允不允许带,化妆师,所以来问问评委。”
“有谁不会给自己化妆?”林珊含笑打量着众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化得满漂亮嘛!”
事实上,这些姑娘大部份在家里就已涂抹完毕,只是到现场来补装、换衣。一听这话,就笑得花枝乱颤。汪华急中生智,乂把伊果推出来广她是少数民族,她就不会给自己化妆!”
伊果猝不及防地羞红了脸,却也落落大方地站到林珊面前:“请问这位老师,一定要化妆才能上场吗?自然妆就不行?”“最好还是化点妆,。天可以化得淡一点。淡淡装,天然样么!”
林珊顺口回答着,待她把视线缓缓投到伊果脸上,薄羊毛裙下的大腿根部突然起了一阵震颤,而且迅速蔓延到腹部,继而涨满了胸间……
天哪!她被这个女孩天然的美貌彻底震撼了!
伊果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袖连衣裙,腰间系着一条藏青色的皮带,把苗条修长的身躯紧束得玲珑有致。她是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平常女儿家,质朴真实而又不食人间烟火。她嘴边挂着平静、自然的笑容,那笑容好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痛!还有那双线条优美、清波**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