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
只有一个愿望了,请和我留在一起。
我再没有别的恳求烦扰上帝……
我睡着了……但又是醒着。一种像黄连般钻蚀、烧灼的痛苦充塞了我的灵魂。在心的深处是怎样的冰冷、沉重——像有一个深暗的黑夜把我包围住了,我不知道怎样去消除这凄苦,这暗夜……
早晨,细雨菲菲,连绵不断,好似愁绪千丝万缕把我缠于其中。下午,雨疏风淡,云暗天低,又如一条充满了阴郁色彩的生命曲径,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雨停后,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厂里。文燕刚好在家养病没上班。谈话中,我告诉了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她自然很惊讶。下面就是她的叙述:
前天方岩回厂,我们确实在一起谈到你。我当时忍不住把你对他的好感都和盘托出。他听后笑了笑,极其自然,极其随便地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听他说得那么顺溜,我又忍不住笑起来。笑什么?他问,不相信是不是?怎么你们女同志都不相信,我会有女朋友呢?凌鸿也是这样,我一说这话,她就只是笑。我又问他:那你以后跟凌鸿的关系,就不能进一步发展了吗?他爽快地回答:那可说不准了!因为我近几年都不想结婚,还想去上大学呢!等到我的婚事敲定,起码在四、五年之后,也许还要晚。在此期间她在变,我也在变。我总不能现在就预先对她说:哎,你等着我,如果我跟女朋友不成了,再跟你好……那成什么话?那也太荒唐了嘛!
我听到这里,心下稍安,但又按捺不住地发问:“那,他为什么要说,是你告诉他,我不相信他有女朋友那回事呢?”
旁听的文妈妈也忍不住笑起来,“傻孩子,他就不兴诈你吗?”
难道真是这样?我不禁茫然了,但事情的性质却并不因此而改变……
下班后,有几个师傅来看望文燕,杨波也来了。我对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刚才听文燕说,杨波在车间里大肆散布流言蜚语,说我跟方岩在工地上怎么怎么要好,一同上下班,因而才把他甩了,还扬言要找方岩算帐……我听后置之一笑——对杨波的弱点,我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的话在谁耳朵里都没有份量。找方岩?他更没有这个胆量。当然,他的一些话可能会被某些人加以利用?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对杨波,我也恨不起来,只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而他见到我时那种畏首畏尾的样子,也让我对他的轻蔑超过了应有的憎恶。至于他悄悄做的一些事——把我们共同存钱买的手表和自行车擅自卖掉,把我的照片撕碎了满地乱扔——更是不足挂齿!感情和金钱本是两码事,收回感情并不意味着收回其他东西。我虽然不够高尚,但也没有低贱到去做金钱的奴隶。只是想到杨波对方岩的污蔑,让我心里很不好受。可想而知,方岩昨晚的行为也与此有关。他并不是一个任人泼脏水的窝囊废,恰恰相反,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文燕说的对,他若当真在这样时候跟我好了,那就是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因此他要疏远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想到这里,内心又酸又痛,这杯苦酒是我自己酿的,只能我自己喝下去!
热心肠的文家母女,又拿出好饭菜和酒招待我们几个。这一阵不知道怎么了?文燕家成了生活大本营,我和方岩、杨波,再加上李菲菲与华瑞林,还有这些师傅们,经常在这里进进出出,带着各自的人生难题。现在大家喝着酒,抽着烟,聊着天,小屋里又是热气腾腾……我吃了两口,就独自坐在一边,他们的对话听去很近,又似很远——我即不去注意这些人,也不去听他们谈话,只是在心里想着方岩:他若是在这里多好啊!他若来参加这些谈话,对我将有多大吸引力啊!我想着他,心里又流过一股又酸又甜的浆液,我吸吮着,觉得又痛苦又欢乐——唉,我真该抹掉眼前站着的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但转眼间,那身影就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深刻了!
突然,在门边的锅灶旁整理碗筷的文妈妈小声说:“方岩来了!”
看来老人家也受了我和文燕的影响,居然对此格外敏感与关注……
接着,便听见一阵自行车的链盒声响,我的心也突突突地跳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我想见他,可又怕见他,一时间竟然慌乱异常……
“不要慌。”文燕连忙走到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轻声说,“他到隔壁去了……”
“他会过来吗?”我小声问,“他知道我在这儿吗?”
文燕摇摇头,我站起来打量屋子,想找个角落藏起来。可这间小屋不到十平米,早已挤满了人,我能藏到哪儿去?只得拿本书,坐到门背后的小**,假装在看书。但是翻了好几页,根本看不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方岩走进来,我一直是坐在那里发呆……怎么?他还偏要到门背后来挂雨衣,我们刚好打了个照面!
“你好!”我苍促地站起来,书却掉到了地上。
“嗯……”他进来时可能没看见我,于是深感意外地低头望了我一眼。
在那个瞬间里,我突然站直了身子,大胆地打量着他——我是想看他见着我时的神情如何?但他已经很快地转过身去,我没能及时捕捉到那表情……
他被安插到那张双人床前坐下,又正好跟杨波并排。床边挂着的蚊帐隔开了我的视线,但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杨波马上告诉方岩,他跟我都是在文家吃的晚饭,方岩便一迭声地说:“怪不得,怪不得我没在饭堂看见你们……”
瞧,这就是我生活中的两极——我透过蚊帐看着他们时这样想——这真是两个截然相反、互不相容的极端!但却同时在我心里并存着,混淆着……唉,我心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他们俩就分别代表着过去和未来,我爱将来,可没法抹掉过去。而在那个时刻里,我又是多么憎恶过去,惋惜将来啊!
方岩也显得有几分不自在,他今晚有点沉闷,不像往日那么活跃。略坐了十多分钟,他就站起来要走。他刚急急忙忙跨出小屋,杨波就走过来对我说:
“哎,你不是也要进城吗?就跟方岩一块儿走呗!”
我顿时想起两个月前同样的情景,那种复杂的情绪又猛然聚集心中。还不容我揣度出杨波话里的含意,文燕已经拉着我的手大声说,“她今晚不走,就住我家。”
当晚我果真住在文燕家,睡前又出去散步漫谈。刚下过几场春雨的夜,云黑月冷,风寒星稀。在路灯微弱光亮的辉映下,我们在厂区外的野径上走了几个小时,回忆着生活中可追述的一切,热烈交换着对人生的看法和爱情的感受,以及对周围一些人的认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方岩身上,文燕又一次带着迷惑不解地问:
“哎,你下厂这么长时间了,认识方岩也有两年多,奇怪的是,对于他这样一个表里皆优的男子,你竟没有一见钟情地爱上他,反而跟杨波……哎,就算你认识杨波在前吧?怎么这两年中,你一次也没注意过他,却在去了工地之后,在这短短两、三个月里,才突然感受到他那独特的魅力,并且被他强烈地吸引住呢?”
这个问题我已在心里问过自己很多次。有的人竭力在跟你接触之初,便寻找一切机会表现自己,力图让你震惊,博得你好感;于是,你被吸引住了。然而日子一久,你便会觉得不过如此,甚至对这人产生了怀疑,乃至反感。但有人在跟你接触之际,竟全然无心显露自己,你也几乎没注意到他,而他却渐渐进入你的心灵。你越是接近他,就越是不知不觉地被他感动……生活给予我们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最初,方岩并没在我心里占据丝毫位置,和他仅有的几次接触,也只是给了我一些不同寻常的印象而已。但自从杨波郑重地把他介绍给我,我们又有了多次谈话之后,那些心灵的碰撞给了我极大震撼,他在短时间内就拔高了我的精神,提高了我的境界。尤其是到了人防工地,随着我们的朝夕相处,频繁交谈,我又渐渐透过他那淳朴刚毅的外表,窥见了他丰富深厚的内心世界。我一次又一次被他特殊的品质和个性所打动,为他顽强的学习精神、纯碎的劳动态度、饱满的工作热情和诚挚的待人接物而震惊。当我认识到他的心像金刚石般高贵,他的胸怀如大海般开阔,他的形象也就越来越深刻、鲜明、牢固、持久地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灵……也许我这个人就这样——只能在对一个人敬佩崇拜的基础上,才能萌发真正的热烈的感情!尽管他待我一直是真诚坦白,率性而为,毫不掩饰,也无意博得我的尊崇和爱,但他却得到了这些。而他对我越是冷淡、疏远,我对他的尊敬和爱慕就越是强烈、炽热……这些感受,我无法全部说给文燕听,也无法让她完全理解,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步步摸索着走过来,只是在最近几天,才真正看入了自己的内心,并且勇敢地承认了这一点……
于是我没有直接回答文燕,却稍带埋怨地责怪她说:“你那天可真不该把我对他的感情和盘托出,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说什么都不会理解我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去爱他,喜欢他?”文燕竟然反问。
我叹道:“爱他、喜欢他是一码事,把这些感情告诉他又是一码事……唉,我这几天心里也乱得很,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
“就像一般同志那样,没事不来往,有事就大大方方去找他嘛!”
“那可不行!”我顿时急了,“方岩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如果我不主动去找他,他就更不理我了!我们的关系就会越来越淡,最后便无疾而终……”
“哈……”文燕笑了,“这说明你还是爱他,还想去等他!”
我连忙否认,文燕也就不再说下去,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的心也突然阴暗下去。唉,我已不再考虑我跟他的关系还有什么补救的可能,今天回厂来,也完全没带任何补救的企图。只是想找机会见见他,再把心里的郁闷跟好朋友发泄一下,除此之外别无他意……可为什么现在心里这样闷得慌,情绪这样伤感和沮丧呢?难道,我心深处还一直隐藏着“等他”的秘密希望,只是在好友提醒我之后,这希望才被彻底埋葬吗?哦,不——不会“彻底”,我了解我自己,虽不算固执,但却愚笨,又好幻想,在目前这种束手无策的状况下,再“等”下去又何妨?事情会有转机吗?不会白等吗?这些念头在我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倏忽就逝。也许,任何明智的打算,事先的策划,都不如事到临头再随机应变的老办法更为有效……
“方岩这人也真是的!”文燕不知我在想什么,发开牢骚了,“他怎么想的?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才合适?难道你就配不上他?我说你啊,以后也该对他傲点,别低三下四的,对这种骄傲的人,就是要做的有志气!”
对于这位良师益友的教诲,我只是无心地点点头。哎,他骄傲吗?似乎有点,但又不像……配不配?真好笑,我从没想过这点。也许,是我的确配不上他吧?认识到这一点,今后我就更会没志气了……幸亏爱情不管这些,爱情是一种神秘的倾心感觉,顾不上去考虑一切匹配的条件。即使要考虑,也不会把任何困难放在眼里。因为爱情就是这么纯粹,这么单一,这么忘我和无私……
春雨骤来骤去,星月重又出现。我跟文燕一直徘徊在厂区小路上,商谈着我以后的人生,以及如何处理我的感情,却都感到束手无策,商量了很久,仍是不得要领。这场谈话不仅没给我指明一条前进的道路,反而扰乱了我的心情,我更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才好——方岩已经关死了门,我若继续等下去,会不会耽误自己的一生?
天晚了,我们只好回家。有几颗星星在天上照耀着,对我微笑地眨眼睛。两个月前跟他一起回城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又不禁痴迷了!哦,多想见到那个心爱的人,好把现在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他!不管他理解也好,误会也罢……
今晚在这各种不同的印象,各种情感,各种不完全的思想的旋风之上,始终浮现着他——如此光明,如此具有魅力、具有高尚灵魂和优秀品质的形象——这个在那寒冷的暗夜里,在无数星月的辉映下,不可磨灭地蚀刻在我心中的形象……
4月11日
其后几天里,我和方岩似乎回到了过去的冰川期,就跟陌生人似的!不仅不来往,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偶尔来到指挥部,我们也不说一句话。老张和老刘都很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俩很老好,也不多说什么。
今天又是这样,我还在指挥部门外,就听见了方岩的声音,他正在快活地跟两位老同志聊天。我只得绷紧了脸,竭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走进去。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唉,我怎能不摆出这副冷脸呢?他不也是装得跟我一样冷淡吗?
而且,他立刻停止了这场愉快的聊天活动,起身告辞走了……
我迟疑了一下,又追出去。在指挥部那座院子的后门前,我追上了他。他回身望着我,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样做似的,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那天晚上说的事,你一定要那样办吗?”我不敢直视他,却开门见山地问。
“是的,我认为那样做要好些,可以给你腾出更多时间来学习、工作,对我也有好处,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呵!”他也不看我,低头望着地面轻声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样做也可能正确,但是我……我接受不了!”
“你再好好从多方面来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想通。”
我固执地摇摇头,虽然没说话,但神情很不愉快。
他又笑起来,温和地补充道:“瞧你,我又不是往后就不理你了……”
我心里一热,也不禁笑了,继而又叹口气,“我知道,但心里还是乱得很……”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你心里就会乱一阵。”他突然变得郑重其事,认真地说,“但我们现在若不那样做,今后可就不好辩白了!”
“?”我震住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眼望着他转身离去。
后来我又独自想了很久,一直捉摸着这四个字,“不好辩白”——他这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听说了杨波散播的流言蜚语?因而怕跟我过从亲密,引起别人误会,再生闲话?不,他没那么胆小怕事!他不是一向对我说,身正不怕影斜吗?那么,他是在提醒我,从现在就该慎重一点,以便最终能取得众人的善待和理解?倘若真是那样,我跟他的关系还有一线转机和希望,或许今后也能正常发展,求个圆满结局?
我就这样心里胡思乱想着,朝三连工地走去。最近我很少去三连,那里的人可能都感到奇怪了?但我们毕竟在一起工作,想躲也躲不开。还是若即若离好……
远远的,就看见那个我正在惦念的人——他腰系保险绳,蹬在高高的翻斗车运行轨道上进行检修。他上身穿一件大红运动背心,下身的旧军裤掖在黑色长筒靴里,衬着背后无云的蓝色空间,远处是一片沸腾的劳动场面。他,头顶春日灿烂的娇阳,身披映红金河两岸的彩霞,阳光艳霞,如同一片迷人的光圈把他团团罩住……
呵,要是我有一枝画笔,真想立时立刻就把这幅奇姿壮图描绘下来……
我痴迷地呆在那里,定睛看着那一切,眼前好似有一片金色的汗珠在洒落,青春的火焰在燃烧,劳动的风云在翻滚……这金灿灿的画面让我想起了一句格言:
马在奔跑中美,鹰在飞翔中美,人在劳动中美!
4月12日
我从来不是个勤快人,但最近总是早出晚归,工地上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我。每天早晨起来,我就急忙梳洗打扮,匆匆吃了早饭便飞奔到工地上,然后在指挥部里不断看表,喃喃对地自己说:这表是不是快了?怎么还不到上班时间?
今天又是一上班,我就赶到三连工地,声称是来取稿件。正碰上李菲菲和华瑞林到工地来劳动,他俩也总要拉着我陪他们聊会儿,这也是他们偷懒的一种方式吧?我们正坐在岸边闲扯,上工的哨子响了。吹哨人正是方岩,他打我们眼前走过,故意不看我们。华瑞林却叫住他,又跟他聊起来。华瑞林还递给方岩一块砖头,他谢绝了,仍是矗立在当地,那高高的个子,害得我们三个人都只好仰着头跟他说话……
李菲菲突然伏在我耳边小声说:“快看方岩的裤子,又是反扫**!”
我初时不解其意,仔细一看,发现方岩可能穿着他弟弟的裤子?又短又肥,上身还是披着那件破棉衣,真是太不讲究了!为了掩饰心绪,我也跟着小声说:
“还是大扫**呢!他真是不修边幅到极点了……”
我俩都捂着嘴笑起来,华瑞林莫名其妙地问我们笑什么?方岩却不理不睬。
我只好扯了他一把,“快坐下来吧,别站在那儿了……”
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径直走开,弄得我挺尴尬。
李菲菲不顾华瑞林的阻拦,又对我说:“哎,你知道吗?小华的妹妹告诉我,方岩有个女朋友,在部队上……这个人好像我还认识呢。”
“你咋认识的?”我知道她喜欢卖弄自己消息灵通,便投其所好。
“原来是四中的学生嘛,我还见过她……”
这么说,方岩确实有个女朋友?李菲菲还见过嘛!四中可是好学校,我当年考初中时,第一志愿报的就是四中。尽管我的作文据说是满分,数学也该没问题,却被挡在门外,进了第三志愿的西北中学,心里还一直不甘心……此时我踌躇着,很想问点什么,却怕在这个包打听面前泄露行藏。但是不问吧,心里又实在放不下!
我正在傻想,不料李菲菲又爆了个冷门,突兀地问我:“喂,听说你在这工地上,跟方岩走得挺近,三连的人都说,你跟他们指导员最要好……是吗?”
我吓了一跳,连忙故作镇静,“哪有这事儿,只不过常在一起聊聊。”
李菲菲却笑着说:“车间里都传开了,很多人都问过方岩跟你的关系。有次在小华家,一个工人干脆问他,是不是在跟你好?听说你们在工地上一起进进出出。那时你跟杨波还没吹吧?方岩就说:别乱讲,人家有男朋友了!我方岩决不干那种事!”
听了这话,我心里又猛然聚集起那种悔恨过去、惋惜将来的复杂情绪。在李菲菲面前我当然没表现出来——她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故意讲给我听的……敲敲警种也好。看来厂里和工地上的人们都注意到了我跟方岩的关系。往后非得慎重不可了!
4月15日
早晨,我刚在办公室里坐定,方岩就一步跨了进来。
“给你买的药看见了吗?我放在你的抽屉里了。”
他扔下手套,用满是泥土的大手捧起我的茶杯,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当着老刘老张的面,我把钱一一数给他,希望别人不至因此而怀疑我们有更亲密的关系。但做了这个假象或许也白搭,他频繁到指挥部里来,两个老干部一定是早有看法了。但他们是一对老好人,从不干涉我们。何况两个年轻人,男未娶、女未嫁,可能也都没对象,怎么来往都挺正常,我却越来越小心和谨慎了!
我猜想,这阵子方岩可能也难办——毕竟我们过去关系亲密,骤然冷下来反倒会引起流言蜚语,似乎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于是他冷淡了我几天,只好又尽量恢复常态,但跟我的接触只限于在工地上和指挥部。还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真是难为他了!有次在工地上,他迎面碰见我,立刻掉头走开,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到一秒钟,他可能想想不对,又翻身走回来。还有次我需要什么材料去三连找他,他也极不耐烦,但后来想想不行,又亲自送过来。一时间搞得扑朔迷离!
而他主动来指挥部我总是很高兴,太阳温暖地照着,阳光又回到我心里……
趁没人注意时,我悄声对他说:“冷梅还你的书在我这儿,你下班后来拿吧。”
他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瞅了我一下,转身走开了。
我不解地低头看看自己,不禁脸上发烧了——还不到五月,我竟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看来我最近也变得爱打扮了,原因当然在于他!男女接触的敏感时期,女子自然比男子讲究得多,不像他那么实在,仍是“大扫**”……
之后我到广播室,按他的话,是去“声嘶力竭地吼叫”……
回到指挥部,见屋里除了方岩,还有一位姓熊的本厂青工。登时不高兴了。
“凌鸿又到哪儿玩去了?”他笑眯眯地问,竟丝毫没觉察。
我把书递给他,冷冷地回答:“哪有功夫玩儿?忙都忙不过来!”
他见我板着脸,一副不悦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话不投机,闲坐无趣,他们很快就走了,这间曾因他的到来而充满生气的屋子,又变得一片静寂……
也许,我需要静寂。但内心里却又滋生了古怪的渴望,它随着时间膨胀起来,膨胀成一种不能忍受的孤寂,向我的灵魂侵袭……
我想把它推开,但它越来越严重——不,我不要静寂,我现在需要一个人,那个可以跟我一起谈笑,给予我欢乐,唤起我热血,警醒我青春的人……
我无情无绪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但心里着实不痛快。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又回到指挥部,往他家拨了一个电话。碰巧他刚回家,正好来接电话,就问我什么事?我一时情急,张口便问:“明天你去看电影《劳动家庭》吗?”
“要去。”他回答得挺干脆。
我再没啥说的,也就直截了当:“怎么,你到我这儿来,还要带个警卫员?”
“哈……”他笑了,“小熊要跟我一起去办事,就先到你那儿坐了坐。”
“你总是事多!”我沉吟了一下,“我想再跟你谈谈,最近有空吗?”
“让我想想……明天看电影,后天……嗯,那就星期五吧?”
搁下电话,我心里才舒畅了一些。但一转念——二十七个中的一个!唉,我又“违规”了!等到再见面跟他谈话时,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绝不在他面前透露半分,否则这种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交往,又可能再失去……
4月18日
在部队就认识的小朴,是我当年室友张玉的丈夫,后来他们也双双复员了。今天小朴突然来指挥部找我玩儿,让我很意外,原来他也到金河工地来劳动了。聊了没两句,方岩就走进来,两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挤在小屋里,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我连忙给他们介绍,然后大家归座。小朴倒挺自然,方岩却有些窘,一句话也没说,就急急地喝了几大杯茶——倒有点儿像是掩饰他的窘态呢!
我也怕他误会我。其实这很荒谬——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呀?我认识何人,又与他何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只好故意问小朴:“张玉还没告诉我,你们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生下来就个子大,也是个当运动员的料!”小朴会意地说。
想起当兵时,我们四个不到十八岁的小女兵,跟刚从军区体工队下来的张玉挤一屋,有些性知识还是她告诉我们的,不禁菀尔。小朴大约明白我的意思,他瞟了方岩几眼,接下来就一直在跟我聊家常,都是他跟张玉的家庭顼事……
后来大家相对无言,我又只好问方岩:“有事吗?”
“没事,来喝口水……”
“下午去看电影吗?”
“有事,不去了……”
他说着起身便走,也不向我们告辞,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似乎我跟他的关系就是如此随便!幸亏小朴是个厚道人,对此也没说什么。
下午我去看这部朝鲜电影,果真没见到方岩。想起他的票本来跟我连号,不免遗憾怅然——我还没跟他一起看过电影,想必很有趣?我不明白,他为啥收了我送的票又不来?虽然他说要跟我绝交,但时常到指挥部来聊天,当我跑前跑后为他服务,他也没拒绝,我自然有了侥幸心。不料在工地外的接触,他竟连一个机会都不给!
4月20日
下午收工时,我正好在三连工地上。只见方岩从对岸走向我,老远就含笑问:
“凌鸿,到哪儿去啊?”
我未免受宠若惊,立刻回答:“刚从五连来。你来指挥部坐坐吗?”
“要来的。”他点点头,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来了,劈头就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呀!”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哎呀,我当成星期五了!”他诙谐地笑着,还冲我眨眨眼。
我会意,忍不住笑了。原来他是想起跟我约定的事……
老张连忙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好,我走了,你们继续长谈吧!”
我和方岩在他身后相视一笑,也许心中都在想:不知他是怎么看我们的?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方岩并未如他所说跟我少接触,反而频频来指挥部,说是喝茶,多半时候在跟我聊天。有几次我还没进指挥部,就在屋外听见他的笑声,心儿也欣喜地欢跳起来。往往人们都下班了,他却留下来,继续跟我长谈……
我们似乎又恢复了友谊?不,还是小心为妙!
4月21日
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隔着窗户看看院内——一夜春雨,洗绿了挺翠的树干,含湿下垂的茂密树叶上,闪烁和滚动着晶莹的水珠。虽然天空很昏暗,但雨却停了,除了屋檐上和树枝上还滴嗒着雨水,就连最轻飘的花叶也含蕊绽开着,在那上面,满怀晴空希望的鸟儿正在愉快歌唱。一种湿润、清新的空气弥漫开来,泌人心脾,使我怀着绵绵春情,又在**闭目躺了一会儿。这是我的老习惯,每当下雨的清晨,我就喜欢这样沉思默想一会儿,在这种特殊的时刻,人们的思维总是灵活的,脑筋尚未被日常顼事冲击过,能够准确地加以运用。况且这新鲜而自由的思维,又总是把那个清晰可敬的影子带到我的脑海里,在那儿逗留整整一天呢!
吃过午饭,我还未走进指挥部,就听见方岩的谈笑声,心儿又欢跳起来,欢跳中还夹杂着阵阵难耐的兴奋——哦,为什么一想到要见他,竟是这种感觉呢?
进入雨季后,河中污泥太多,雨天便无法施工,大家只好停下来休息。所以老刘老张呆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屋里又只剩下我跟方岩两人……
我问他:“你的密保得不好吧,连你朋友的大名,李菲菲都知道了!”
“哦,那是我告诉了小华妹妹,她又当作头号新闻传给了李菲菲……”
他毫不介意地说,我却联想浮翩。他也这么告诉小华妹妹了?是否小华妹子也对他有意,他才扯出这篇谎话来遮掩?哎,不对,那就是事实,我应该相信啊!
方岩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又告诉我:华妈妈很喜欢他,几天不见就要打电话给他,请他去家里吃饭。每逢他生日,还要专门给他做好吃的……
我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厂里的师傅说,他也曾隐瞒过岁数,大约是怕自己太年轻,就想显得老成些吧?据说连他工作证上的生辰年月,也是胡乱填写的。
于是我笑问:“你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啊?”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果真瞪了我一眼。
“随便问问,怎么?还保密啊?”
他顿了顿才说:“11月10号是值得我纪念的一天。第一,一九六六年的那一天,我和同学们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主席;第二,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所以每逢到了这一天,同学们都要凑到一起庆祝。而我自己,哪怕这一天遇到了再不痛快的事,也要想方设法让自己高兴起来……所以华妈妈的好意,我从不拒绝。”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便顿住不说了。我也沉默下来,不由得紧张,又拉过一张纸,在上面随意乱划。过了一阵,才听他说:
“嗯,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仿佛一直在等他提及此事,可又怕他提到,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许久,我才带着委曲的情绪嘟囔道:“你老是叫我冷静下来,别那么热情,让理智控制感情,说得挺简单,却不肯替我想一想!文燕也是……”
“哦?她说了些什么?”
“叫我别再主动理你!”我撅着嘴,“她说你太骄傲了!”
“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方岩轻声笑了,“确实,我在个人问题上是有些骄傲——固然我不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好,但也不觉得我比所有人都差啊!我也知道,你有事爱跟文燕商量,她比你成熟得多,她的话肯定有道理,你应该听从嘛!”
“……”我低下头,没有作声。
“你也不该放纵自己的感情,老是顺着自己,而不严格要求自己……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跟文燕学着点儿,逐渐老练起来才对!”
他见我仍不吭声,就把我笔下的那张纸拉过去,也在上面写划着,一边并不看我,却自语般地轻声说,“要是我,就回厂之后来一番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大变化,踏踏实实的工作学习,干出一点成绩来……让大家都看得见,感觉得到:我现在成熟了,老练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幼稚贪玩的小姑娘了!”
我内心一震:原来他就是这么看我的?所以他才来轻言细语地教育我!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并不高,有些事我根本没资格,也不配……
我思考了一阵,才诚恳地低声说:“我也这么想过……”
“也该这么去做。”他换了语调,干脆俐落地说,“就像你喜欢的那本书《军队的女儿》中的主人公一样——只要你选对道路,就应该决不回头!我还要再加一句:要韧,做一个天津青皮似的人物!”
“什么?天津青皮?”我反而糊涂了。
方岩又表现出他性格中的幽默感,形象地把鲁迅有关的话讲述了一番。中心意思就是:天津青皮的性格中有一点值得学习,那便是他们的韧……这段时间,方岩给我讲了许多鲁迅的格言,经常让我听了乐不可支。我也就看了许多鲁迅的书。
这时我也忍不住笑了:“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知道就好,就要做这样的人,不管人家怎么议论你,误解你,也要坚忍不拔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诚心诚意地说,“你太好了!”
“不必记住这点。”他正色道,“我只是一个善良的人,并非你想象中的好人。”
“你是善良的人?”我又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不像吗?”他含笑问。
“不像,在我心中,善良的人应该是脾气温和,性情忠厚。”
“我脾气不好吗?”他问,“你几时见我无缘无故地发过火?”
“这倒没有,但你绝不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棉花桃性格,即使结了婚,也不会耳根子软。你是……”我找不出词汇来形容,“你是气质不凡、卓而不群的人,但性格很硬——对了,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个冷酷的人!”
“冷酷的人?苏联童话里有这个故事,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红楼梦》里也有个冷面郎君,我也不是这样的人。”他也笑了,“其实我心肠挺软,有时明明知道这样做要挨大棒,可是心肠却硬不起来,还是要去做——于是又挨一棒!”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含意,一时又理屈词穷了……
趁我沉默的当儿,他站起来,提醒我说,应该回家了。
“送送我吧?”我央求道。因为天气不好,我们都没有骑车。
他没吭声,出了门,便走向我回家那条路。天快黑了,气温又降低了,早晨那种新晴的希望已不复存在。阵阵寒风夹着冰冷的雨点,直往我们身上扑来……
几个月来,我和他有多少次这样冒着冷风,顶着微雨并肩走在这条大路上呵!真要感谢南方城市特有的“倒春寒”,正如李清照诗中所写:乍暖又寒,绿肥红瘦。也如同我们的交往一般,总是阴晴不定,时好时坏,仿佛充满了各种矛盾……
但是天这么冷,他只在单衣上套了件雨披,哪里挡得住这凄风惨雨?
“回去吧,天太冷了,你又穿得少。”我终于还是说。
他不回答,默默地又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郑重地说:“对了,我爸已经回家,以后,你再也别给我打电话了!”
我怔住了,望着他匆匆离去,想叫住他,却无法叫出声……
好久回都不过神来——他为什么总要这样,在给了我一份欣喜之后,又要让我挨一大棒?让我在感受到他特有的温暖之后,心里又充满了这份孤独与寒冷……
4月24日
今天上午,总指挥部又派人来给三连拍照,这次是准备办一个人防展览。
总指挥部的一群人在屋子里谈笑时,方岩也进来了,站在桌边不说话,我看他这副情景,觉得有些不妥,就半开玩笑地招呼说:“快坐下吧,本来就挺高的,还站在那儿跟显个儿似的!你要不坐,我们都站起来陪你才平衡……”
大家都笑了,他这才坐下。总指挥部的老郑爱抚地看着他,说:
“小伙子干劲很大呀!三连最近进度可观嘛!怎么样?你爸最近对你很满意吧?看,这烟都给你抽好的……”
“不给我好烟抽行吗?他现在可打不过我了!”方岩也半开玩笑地说。
大伙儿哄的一声都笑了。老郑回身对我们说:
“我是看着方岩长大的,他以前跟他父亲住在市委宿舍,还没有办公桌高呢,调皮得很,不过他父亲从没打过他……转眼长大了,也当干部负责了,真快呀!”
见他也有被人当孩子看待的时候,我很高兴。可想而知,他父亲挺疼爱他,那么调皮也不打他。于是我又低声问他:“哎,市委宿舍在哪儿啊?”
“就是羊市街。”他颇含深意地看我一眼,“怎么?你没去过?”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忍不住笑了。他又对老郑说:
“市委的房子现在可紧张了!想在地下商场顶上盖房子,还当真盖了一座五层大楼,也不知道谁设计的?人刚搬进去,墙上就开始裂缝了。我看住不了几年就得塌!咱们省的设计能力就是不行,比如通风设备,北京地铁门口的风力就能达到五级。”
“吹牛!”我不信。
“真的,这是许多去过北京的人在不同地方用不同方式,说出的相同的话。”
“我没去过北京,本市的地下商场也只去过一次,就是给你买书。”
我本是悄声对他说,他却低声反驳道:
“得了吧,你跟杨波还去逛过一次,就是地下商场开业那天。对不对?当时有个橱窗里摆着一双特大号皮鞋,杨波还指着说:只有方岩能穿……”
他这人,真是什么都知道!我本已忘却的事被他提醒,一时间很狼狈……
清新宜人的四月天就要过去,更加火热的红五月即将到来。在跟方岩相处的一百多天时间里,我渐渐清醒地读遍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的全部灵魂,对他也似乎更加了解,揭去了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都是虚妄和隔膜的东西。他和我在一起时交谈的言词,我如背熟了一般,能够滔滔诵读;他的举止神态,就如一张清楚的影像时常展现在眼前,细致生动,栩栩如生。有时某些回忆的片断,模糊地化作了无可追踪的幻觉,但有时它又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脑际,如同昨天才经历的一般。我这才真正感觉到,我确实爱他——而且已经很爱他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如痴如迷地爱过一个人,而这个人,我又偏偏不能尽全力去争取他的爱,这是多大的矛盾和痛苦啊!应该怎么办才好?我似乎很少去想,或许我是不敢想——我不敢想象在我生命的进程中,真会出现那样的奇迹……于是我自骗自安,以为就这样过下去也罢!
我还以为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隐藏得很深,没人能发现。其实却不然,所谓“旁观者清”嘛!何况,我本就是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而一旦被别人窥见了我内心的秘密,那情景真是有点让人无地自容……
我正在办公室里写稿件,三连的马脸排长来了,说是要在这儿算什么账?我平时就挺讨厌他,但他是本厂工人,又只好敷衍。他却像个小丑似的,总要缠着跟我说话,我不理他,他也赖着不走。倘若方岩在,他就更烦了,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直转,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方岩,好似要从我们脸上看出点什么来,真可恨!
这当儿他又坐在那里,还让我给他泡杯茶。我硬梆梆地回答说:没有!
“哼!没有?”马脸排长恶意地笑着,“要是方指导员在就准有,我们在就没有……”见我一脸恼怒,他又谄媚地说,“当然了,你们是老同事,老相好嘛!”
这最后三个字把我气得肺都快炸了——除了在书上见到过这三个字,我想象不到在生活中还有人会运用它!马脸排长怎么敢?怎么敢把我跟方岩之间那种冰清玉洁的关系,还有我那纯洁的情感与深切的痛苦,都跟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我想发火,想赶走他,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况且发火的对象已溜之大吉……
凌鸿哪凌鸿,从这一刻起你就要做好准备,防止听到各种最难听的话,忍受最难堪的污辱,同时迎接一切世俗的挑战。是啊,这算得了什么?一切我都不怕——为了爱情,我什么都不怕!真正的爱情,在所有的细微末枝面前都要采取强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