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好比流水,在时间的屋檐下静静淌过,在人们心底泛起了情感的浪花与飞逝的旋涡,给他们带来各种欢乐和悲伤,谁也不可能避开这股浪花和旋涡……
六月下旬的一天,凌鸿怀着离别的痛苦来到工地上——方岩终于离开人防工程,回厂待命,从此她在这条河岸上,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人了!此刻她茫然地站在三连的地盘上,望着那几乎已齐地面高的混凝土河床及钢铁支架,无名的惆怅紧紧抓住了她的心……哦,这沸腾的画面里已经少了那最最绚丽的一笔!她只能在内心里呼喊着他,她的一切思想情感仍然萦绕着他,始终渴望着他。
从一月中旬到这里来参加人防工程,整整五个月过去了——一百五十天呵!她已经习惯了跟方岩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一起谈论和聊天……有他在身旁,享受着他那亲切的教诲与精神上的关怀,她那颗心是多么振奋啊!无论她有多少烦闷和痛苦,只要看见他对她点点头,或者菀尔一笑,她就会把那些烦恼统统抛开。她就像每天需求必不可少的粮食、水份和空气一样,活动不息地需求着他给她带来的智慧与经验;而在她意识深处,本来有一大块空虚的地方,如果今后感受不到他所带来的真挚友情,就再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去填补了!这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百多天,让她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境——她已经完完全全爱上了方岩,这辈子真是非他不嫁了!
她回想起方岩临走前一天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炎热的太阳一反常态地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夏日竟变得阴风惨惨,如同倒春寒的延续。方岩一个上午都在指挥部里说东道西。他确实是个令人愉快的谈话高手,常用文雅风趣而又极其微妙的言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若不转动自己的大脑,就有可能赶不上他的思维节奏。跟他谈过话的人都喜欢他那幽默、明快、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在他的言谈魅力之中忘却时间的飞逝。那天也是这样,就连一向严肃的老张也听得入神入迷……
直到中午十二点过,老刘吃饭回来,他们这才各自走开,回家去吃饭。一小时后凌鸿回到指挥部,在门外就听见了方岩的声音。她暗自疑惑:难道他中午竟没去吃饭?方岩最近频繁地出现在指挥部里,让她又高兴又担心——老刘已经善意地跟她开过好几次玩笑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工地上肯定又会蜚短流长了!
方岩见凌鸿进来,就问她:“你今天下午不是要回厂去练球吗?”
那段时间,厂里正准备参加市里的一个大赛,厂女排和男篮几乎每天都有赛事进行,有时在厂里,有时在工人文化宫,他们俩也经常回厂去集中练球。
凌鸿说她三点钟才走,方岩就以命令的口气,让她回厂后替他办件事。凌鸿有些为难,因为一回厂马上要去练球,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办这件事?而且厂男篮今晚在工人文化宫有一场激烈的球赛,她还想跟着球队的车再进城,去看方岩打球呢!
于是她皱眉说:“我若是忙不过来,或者打球累了,兴许会忘掉这件事。”
“如果那样的话,我回厂后又当了你的上级,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威胁地说。
“你真要回厂?”凌鸿连忙问。“再说你自己回厂时,怎么不去办那件事?”
“嗨,你们都不知道,我回厂去跟领导们作斗争有多难,哪有功夫办其它事……”
“怎么?你不想在这儿干了?”老刘问。
“是啊,三连其它厂的干部都要换,人马都招齐了,我也该走了……”
“厂里真的同意了?”凌鸿有点心慌了。
“是啊,跟厂里斗智斗勇了那么多次,最终还是我赢了!”方岩轻松地说。
凌鸿自然不愿他回厂,但她对此无可奈何,也没有任何手腕可以把方岩留下,只能希望他又跟往常一样是在说笑。但次日的三连工地上,却传开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一向冲锋在前身先士卒的方指导员,已调离人防工地,回厂另行安排工作。
那天又是细雨菲菲,方岩来到指挥部,正式跟大家告别。他不忘幽默地说:
“本来我想在这最后一天大干一场,谁知道老天爷竟不答应,看来又会下一整天雨……我只好道声谢谢了!咱们从此别过,就再会了!”
“连后会有期都不说吗?”老刘笑眯眯地问。
“我知道有期——都是军工系统嘛!就没必要说了……”
老张对此也没说什么,方岩常来指挥部聊天,他一直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
其实方岩之所以这么做,也因为他对本市搞这个人防工程,一直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尽管他在工地上拼命劳动,流汗出力,但回家后跟父亲谈起这个声势浩大的工程,免不了有消极情绪。他父亲也即本市的老一代领导人更是频频摇头。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曾说:“有河流的城市是个宝!”而现任市革委会却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居然要把老祖宗留下的这两条古今闻名的宝贵的护城河——金河和御河挖开填平,修筑成完全可能没什么用的防空洞!这跟文革时期拆掉了市中心那个老皇城一样,都是对历史的犯罪!方岩也一直相信,实践将证明这会是个绝大的错误!
凌鸿的感受与老张相比,更是天上地下。她没想到方岩就这样义无反顾、无牵无挂地走了!好像在工地上渡过的那些日子根本不值得他留连与追思?对他或许是这样,而对凌鸿来说,这些日子具有非凡的意义——是的,一百五十天,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几点水滴,但在这些短暂的日子里,她内心却诞生了一个新的世界——爱情的世界。虽然这只是满怀憧憬的,可能是空有希望的爱情世界;虽然在这一百多天里,她也不可避免地为爱情花费了许多心思;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经常感到自己确实比以前更欢乐,也更坚强,就连思考各种问题,也比过去更深思熟虑了。虽然方岩暂时离开了她的身边,虽然他们有可能结合不成,甚或推到遥远的将来,但是她既不沮丧,她的爱情的忠贞也决不动摇。因为生活尽管如此,依然有蓬勃的景象:和这样亲切、诚挚、坚强的兄长般的同志式的友谊,已经如同明星一样照亮了她的生活,并且在今后永远地消除了她对人生的困惑。正如一首民谣所说:
“偶然事件不能改变我的爱情,时间也不会减弱它……”
往往想到这里,凌鸿就会无声地笑了——是的,她的心永远是坚贞的!她不会为暂时的离别而痛苦,而屈服;也不会为遥远的希望而欢乐,而陶醉。在方岩的无意识的启发下,她早已深深认识到,只有用坚定的模范的行为,用能获得人们善待和理解的努力,才能有效地使她和他的关系达到调和,使双方最终得到圆满的幸福。
“在艰苦的日子里要保持勇敢和正直,世界属于勇敢的人们。”凌鸿默念着自己最喜欢的燕妮、马克思的这句话,勇敢地向没有了方岩的三连工地走去……
三连的工人都很喜欢方岩这个“指导员”,尽管这个称呼挺军事化,但继任者却是个什么都不干的和事佬。自方岩走后,人们对他的赞誉就更高了。在三连的连部,工棚和每个劳动场所,众人都无法平静,都在议论着方指导员的离开,都在怀念他的种种好处。看见凌鸿走来,人们便投给她异样的眼神,却没有住嘴。凌鸿也弄不明白:是因为一个人走了之后,自然而然就要被人议论?还是因为人们注意到了她与方岩的关系,特别要在她面前谈论一番,希望她能把凡此种种都带给方岩……总之,凌鸿留心到了一切细节,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的面部表情,以及那些特殊的眼神。
“别看方岩年轻,他工作起来真是有魄力,在群众中也很有威信。”
“新来的连干部,干起活来都是溜边边,哪像方岩——人家无论干什么都是带头站在最前面,和我们一块出大力流大汗,并且说到做到,从不放空炮!”
说这话的人有新来的连干部,也有普通群众。更有人争先恐后地对她说:
“你们指挥部为啥不想办法把方岩留下来?你们也能多一个得力的好干部呀!”
“是呀,在他手下工作,可真痛快……”
人们纷纷不停地夸赞方岩,又引起了凌鸿对他的思念,情绪也变得伤感。
“难道我愿意他走?”她默默地想,那种若有所失,甚至失魂落魄的神情,引得说话的人们都注意地看起她来。她连忙离开人群,同时在心里默念着:“呵,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过,能做他的部下,在他领导下工作是多么愉快啊!”
整整一天,凌鸿就在这种状态下渡过——她无法分说方岩的形象对她具有多大的吸引力,也无法分说在这第一次或许长期的别离中,她疲惫的心灵是怎样激动不安!她完全被思念他、爱他的心情俘虏了……
下班后凌鸿仍不愿回家,独自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阵,最后竟然来到工人文化宫,又被一张球赛的海报吸引到看台上。虽然她知道今晚没有方岩的比赛,但不知为什么,这里似乎也成了他的领地,令她流恋。看台上很僻静,观众寥若晨星。凌鸿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眼睛不去看那场离得不远的球赛,却呆呆地投向对面看台后的几枝绿树桠……哦?他在哪儿?此时此刻,方岩究竟在哪儿?
穿着鲜艳运动服的几个人形在她眼前激烈地奔跑着,来回晃动着,她却只思念着不知在何方的那个人,思绪也飞向了另一场赛事——
昨晚去看方岩打球,她预先告诉了他,方岩却说,你去吧,我又不上场。
那个赛场在市中心一家工厂的大礼堂门前,看球赛的人就散坐在礼堂门前的台阶上。凌鸿当时心里直打鼓,只怕自己天马行空太招眼,便混及到本厂的忠实观众中。幸亏厂里来看球的人也不少,其中不乏正派而实诚的人,能跟她说到一起。方岩当然是场上的主力,而且传球奔跑都挺欢。但是比赛到一半,突然下起雨来,运动员包括裁判员都纷纷挤到观众席上去躲雨,大礼堂的屋檐下登时挤得满满。凌鸿只关心方岩,却见他脱去那件已被雨水和汗水打湿的运动背心,独自站在雨地里淋着……
“哎,你怎么不过来躲雨啊?”有人叫他。
“浇一浇痛快……”方岩光着上身在空****的球场中,仰面朝天淋着雨。
凌鸿挤在人群里,看着这个场面只得摇摇头。人都挨挤在一块儿了,虽然下着雨,空气也变得潮湿,但却闷热不减,她不由得挥开了手里的折扇……
方岩似乎这才看见她,立刻跑过来,一把夺过凌鸿手上的扇子,也使劲儿地挥舞起来,好象还没凉快够似的!凌鸿发现旁边的人都瞅着这一幕,正有些不好意思,也来看球赛的人事科长突然发现了他们,连忙挤过来。
“小凌,你以前不爱看篮球赛嘛!”他大惊小怪地叫道,“今天怎么啦?”
凌鸿窘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都是厂队的,互相关心嘛!”
“对,你们都是我们厂的体育积极份子嘛!”那人看看方岩,抿嘴笑起来。
凌鸿只好费劲儿地给他解释,此人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直笑个不停……
站在一旁的方岩见凌鸿的脸都红了,忙把扇子还给她,走到一边。
这场雨越下越大,球赛无法进行。人们都纷纷离开,球队也回厂了。
凌鸿想了想,悄悄对方岩说:“咱们也走吧,我在盐市口等你!”
凌鸿原是把自行车放在球队进城的大卡车里,她就去推出来,先跑出赛场,淋着雨在大街上的十字路口等了一阵,才见方岩骑着车子出来。
“我们上哪儿去?”他看见凌鸿,就跳下车来。
“雨太大,避避再走吧?”凌鸿早有主张,指着盐市口对面那栋大楼,“我妈就在这楼上办公,我常去吃午饭,有那间屋子的钥匙。咱们进去呆会儿吧?”
这时雨点确实很大,眼见已变成“瓢泼”,两人都没带雨具,方岩不得已,只好同意了。等他们进了那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两人都全身淋湿了……
方岩又把湿透的运动服脱下来,拧着水,“这里很闷热呀!”
“那边有窗户,打开就凉快了。”凌鸿去开窗户,一边问,“看看表,几点了?”
“我懒得动,你自己的表呢?”方岩挑了一把宽大的藤椅坐下。
凌鸿转身笑盈盈地看着他,“一下雨,我就放在挎包里了,现在也懒得取。”
“还是女孩子懂得爱惜东西。”方岩诡秘地笑道,“那我得看看表,以免受骗。”
“谁骗你了?”凌鸿明知故问。
“同志,别心虚嘛!”方岩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微笑着。
凌鸿却有点焦急,她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外面已黑尽,雨还在下个不停。
“妈妈让我早点回家呢?”她皱起眉,“这可怎么好?”
方岩环顾着房间,“你先回家吧,我可以在这里蹲一夜……”
“那怎么可以?让我妈看见算什么?”凌鸿急了,“丢了东西还赖你!”
“那就安心在这里等等吧?”方岩态度温和地拍拍藤椅。
凌鸿只好也搬了一把椅子过去,挨着他坐下。一男一女单独呆在房间里,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凌鸿甚至后悔今天的举动,真不该把一个青年男子引到这儿来!方岩却是落落大方,非常坦**,没话找话地跟凌鸿聊起来……
凌鸿也想起一件事,“刚才你跟老封说,明天就回厂报到?这么说是真的了?”
“我几时骗过你?为什么对老封说的话才是真的?”
“因为你对政工组的人不可能撒谎嘛,他可不像我们那么好欺哄……”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小孩子了?”方岩调皮地侧身望着她。
“我真不会说话,又让你抓住把柄了!”凌鸿佯装叹息着。
“你还不会说话?你的话都是诗一般的语言!”他又逗弄起她来。
聊了十多分钟,雨终于停了,他们这才离开。两人推着自行车走在静寂无人的大街上,发现雨后的夜晚异常清凉。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它那雪白的花瓣就像铃铛似地挂在路旁的绿树枝上,微风吹过,散落了花叶上闪亮的水珠,四处又响起雨水的嘀嗒声。花香在雨声中悄然袭入市井,令人沉醉……
他们沉浸在这片笼罩全城的优美夜色中,推着车默默走了一段路。
“好凉爽啊!”方岩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看你并不急于回家。”凌鸿连忙提议,“我们就歇歇脚吧?”
这里恰巧是他们第一次长谈的那个地方,狭窄的小巷两旁,低矮的平房露出了点点灯火,显得格外温馨。方岩支好自行车,点燃了香烟,便凛然不动地倚在那根电线杆旁。凌鸿却躲在一户人家黑暗的屋檐下,久久地注视着他……
“看样子你是打算下指令了——准备教诲几句呢?还是训斥一通?”方岩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诙谐地说,“我这里洗耳恭听。”
凌鸿不禁笑起来。其实她心里挺难受,刚才听说方岩真要调回厂,她便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两人的距离会再次拉开。她原本确实打算说点什么,但这会儿却又想不出来,似乎说什么都是空话,甚至摸不着一点边际……
“好吧,我再也不说什么了。”她低着头想了想,“那些准备想说的话只能让你心烦和讨厌,我已经决心不说了——实际上我早就这么做了,对不对?”
方岩点点头,若有所思,嘴角扯了扯,似乎也有话要说,却最终没说出来。
黑暗低垂的天空凝结着深灰色的云块,迎面拂来的小风虽然掺着一丝丝沁人的香气,但也夹带着阴凉的雨意,可能这雨还会再下?凌鸿意识到在这里不能久留,一场倾盆大雨可能又会不期而至,她只得跟方岩分手了……
“走吧,快下雨了。”凌鸿去推自行车,“我们一起来工地,你却先回厂了!我想到这里确实不好受……你别见怪啊,别离时悲伤是人之常情,你得原谅我。”
走到她家门口,凌鸿又吞吞吐吐地说,“如果这句话不使你讨厌,希望你回厂后,经常到工地上来玩儿,也到我们指挥部来坐坐,大家都喜欢听你聊天……”
方岩没吭声,但也没表示讨厌,应该算是接受了吧?
凌鸿到底忍不住,又温情脉脉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别忘了我!”
方岩被她这句话惹得笑起来,看样子心情还不错。
“笑什么?”凌鸿也醒悟过来,羞怯地看他一眼,不再说下去。
“不笑什么。”方岩正正经经地回答,“那么,再见!”
凌鸿回忆到此,感到更加寂寞。周围的观众都没注意到,这个似乎在专心致意看比赛的女孩子,为何突然哭出声来?凌鸿连忙捂住嘴,忍住了一阵抽泣……哦?他在哪儿?为什么爱情不能穿越空间与时间,让她这会儿在精神上跟他共同呼吸?而且把手伸给他呢?哪怕他们这辈子只能做朋友,那也是聊胜于无啊!
文化宫的电影散场了,从影院里拥出的人流都挤到球场这边来。另一场比赛也要开始了,大批观众源源不绝,随意汇到球场上,看台刹时坐满了欢乐的人。凌鸿挤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仍是感到难以驱除的寂寞——只有真正痴情的人,在失去爱人,形单影只时,才会感到的那种寂寞——成千上万的人都不能替代他呀!
天快黑了,凌鸿独自骑车回家,一路上的繁华市景都不能使她动心,正如一本书里的描写:“我所看见的岩石不比我心灵的感觉更峥嵘;广阔的城市不比我的血液更活跃;饭店的酒宴不比我身负的幻想锦囊更丰富……”最后,喧嚣的行人也不比她心爱的人那么看着亲切,她仍然痛苦地思念着他,连眼前的道路都快看不真切了!
突然,她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似乎有第六感觉告诉她,方岩就在附近!说来奇怪,每每这样遇见他时,凌鸿总有些恍惚,似乎置身于一个幻境。小时候她看过一本童话书《宝葫芦》,持有这宝贝的人想看见谁,谁就会立刻出现。但那只不过是幻影罢了,而现在这事儿居然发生了!她果真看见方岩本人——他就站在对面的街道上,正跟一个男人在攀谈,还把一个什么东西交给那男子。在这一瞬间,凌鸿又仿佛置身梦境,竟然傻傻地发不出声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方岩也看见了凌鸿,向她丢了个眼色,她便神思恍惚地跳下车来,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去等他……
那个男人走后,方岩飞快地骑车驶到凌鸿身边。于是倾刻间,仿佛做梦一般,两人就在这条僻静的小巷里面对面看着对方,身后坐了几个拿针纺线的老太太。
“你的命真不好!”方岩正话反说,“我刚把你想要的电影票送给别人,就看见了你!那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今晚你是看不成《山本五十六》了!”
“可我看见了你,那更值!”凌鸿在心里快活地想。
“我手里还有两张明晩的电影票,你要吗?”方岩见她不吭声,有些奇怪。
凌鸿忙说,“要啊,明晚正好我有空……”
“刚才我去指挥部了,你们都走光了,下班可真早。”方岩掏出两张电影票,还有一小瓶药递给她,“这是给老刘买的药,你带给他吧。”
凌鸿机械地接过来,又呆呆地看着他,“你就不再去了?”
“不去了,事情都办完了……”
凌鸿仍是凝望着他——她突然发现,方岩原来竟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美男子!他在那高挑匀称的身上罩了件深灰色的确良衬衣,微微畅开的胸脯上露出大红运动背心,下装笔挺,脚蹬一双黑底布鞋,浑身上下显得干净俐落……真是奇妙!方岩这阵子分外整洁,衣着也改变了许多,看上去很精神很阳光,体现出年青男子应有的伟岸和挺拔。凌鸿这才发现,他其实英俊而帅气!她也知道,若以一个人的外表去评价对方未免太浮浅,但她却愿意看到他这样器宇轩昂,似乎他的外形也跟着灵魂一起升华……何况方岩这会儿的神态又是那么潇洒自如,他那健康的脸色说明他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对前途和命运都能完全掌控……使她看着他时,不禁对自己以前没有早点注意到这么一位血气方刚的男子汉,而深感遗憾了!
见凌鸿用这样明显露出欣慕的眼光一直打量自己,而周围闲坐的居民老太太也开始好奇地观察起他们,一向从容的方岩也有些不自在了。
“你准备到哪儿去?”他打破了沉默。
凌鸿仍在发怔,就漫应着说,去文化宫看球赛。方岩却感到奇怪,说文化宫在那头,那你怎么往家走?凌鸿这才醒悟过来,又忙说,已经看完了……
“那你还没吃晚饭?赶快回家吧。”方岩率先上了车。
他们一起骑车走着,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方岩扬手想作别,凌鸿却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不愿轻易放他走,又问他要去哪儿?还想缠着送他一段路……
“不用了,我要去的地方离此不远。”
凌鸿还来不及说什么,方岩已经掉头而去。她只好茫然地往家骑着,却禁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见他又往她这边骑来,她又惊又喜,连忙跳下车来等着。
“忘了托你,把这两张票转给新来的指导员老罗。”他也跳下车来。
凌鸿点点头,直望着他,突然说:“那你送送我吧?”
方岩没有立刻回答,只用眼睛定定地瞅着她,似乎想劝她打消主意,但见她固执地把头猛扭向一边,他又轻轻笑了。“好吧,就依你。”
路上凌鸿告诉方岩,老罗嫌本厂的人在三连工地呆久了,有些不听指挥,便跟厂里商量,想重新调换一批人,但又封锁这个消息,引起众多不满……
“这老罗真是头脑简单!”方岩爽快地说,“他还能瞒多久?过两天换人时,总要宣布吧?他又怎么自圆其说?都是一个厂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那如果是你,又会怎么办?”凌鸿故意问。
“我会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开个会,问问他们的意见。愿意留的就安心好好干,愿意走的就走。即使厂里想换人,也是情况不同分别对待。咱们厂离城太远,有些人确实想留下来,以便就近照顾家里。如果人家有具体困难,哪能一锅端?”
“所以你们三连的人,都想留住你这个通情达理的好领导!”凌鸿笑起来。
“我算什么领导?”方岩认真地反驳。
凌鸿又把今天工地的情况告诉他,说大家都在怀念他,方岩听了只是淡然一笑。
“真的,这两天大家都在一个劲儿念叨你,老马回来也说,不该放你走!”
“不可能,派什么干部来,抽人换人都是本厂的权力,指挥部无权过问。”
“是啊,我们留不住你。”凌鸿叹息着问,“你回厂报到了吗?安排什么工作?”
“还没呢,从早到晚忙得没功夫喘气,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办……”
“这么忙啊?那你以后也没时间到指挥部来看我们了?”
“是啊,我再去工地,就成了多余的人。”
“你要是不去,这药啊票啊,我都不给你转交!”凌鸿赌气说。
“别别……”方岩笑起来,“电影票你不转交,老罗就少了一个受教育的机会。至于这药更是救命的,可不能耽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积点德吧!”
凌鸿也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拿我有办法,你又会怎么样呢?”方岩故作严肃地问。
凌鸿觉得这话不好回复,索性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和盘托出:“好吧,我也快回厂了,以后我们在车间里的关系,会不会又象原来那样疏远?你会怎样对待我?还有,我明天要回厂去练球,如果碰上你,你会不会见了人家,又是不理不睬的?”
话一出口,凌鸿就觉得愚不可及——这些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他又怎么答复?
方岩却直率地说:“回车间以后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话虽如此,凌鸿却觉得不尽然。因为最近方岩对她确实有点情深意长——一个青年男子如果对一个年轻姑娘一点意思都没有,能象他那样跟自己剪不断,理还乱吗?
凌鸿这几天经常回厂练球,厂里的排球和篮球一共四支队伍,都将参加市里组织的工人运动会,真是盛况空前。大家也很积极,想取得好成绩。
次日练球时,宣传处的老封瞅了个空子,微笑着问她:“哎,最近发现你对我们厂的男篮格外关心,经常坐在观众席上,成了忠实球迷……这是为什么呀?”
“胡说!”凌鸿不好意思了,连忙支吾着,“我只去看过一次球。”
“我不胡说,也不乱讲。但我劝你慢慢来,事情别进行得太快了!”
老封带着诡秘的笑容走开,凌鸿却心烦意乱,觉得此人的笑容大有文章……
打完球,她拿着刚才擦洗球场用的拖布回宿舍,走到那丛万年青跟前,无意中回过头去,恰好看见方岩站在饭堂边沿上,正跟一个人谈话,眼睛却盯着自己。
凌鸿不觉心慌意乱,连忙往屋里走去,又被同宿舍的小丁一把揪住:
“哎,这么脏的拖布,你也不洗洗,就往屋里放?”
凌鸿定下神来,忙把拖布挂在屋外一棵树上,然后身不由已地往饭堂走去。快走到方岩身边,她又猛醒自己的作法太蠢,便拐到饭堂外的洗碗池边,洗起手来……
方岩说完话,等那人走开,就骑着车朝凌鸿这边驶来,。凌鸿也喜悦地望着他,两人对视了一阵,脸上似乎都带着红晕,一个羞涩,一个矜持。
方岩见左右没人,便在她身旁停下来,轻声问:“今晚你们女排有没有比赛?”
每天都赛事繁忙,所以方岩有此问。但凌鸿见他脸上挂着亲切和善的微笑,却是情不自禁,便随口应了一声,又顺便问他:“你们今晚有比赛吧?”
“是啊,队员们都很积极,一直是我在拖后腿。现在回厂了,也没什么借口了。今晚是第一场比赛,但我累得慌,对手也不强,我不想参加,待会儿就回城去……”
凌鸿忙说:“那我跟你一块儿走吧?”
“哎,你们今晚不是有比赛吗?”方岩奇怪了,“你刚才说的。”
凌鸿不禁笑起来,“我是随口一应,今晚我们正好轮空。”
“好吧。”方岩说,“但我还要去车间办点事,可能需要半个小时。”
“那我等会儿在太平园车站等你……”
方岩点点,他们就迅速分开了。
一轮红日凝然不动地高悬在车站上空,地面隐隐散发出香草的气味。从厂里通向城市的马路就这么一条,上面铺的沥青一到夏天就被晒化了。炎热的空气像静止的蓝色波纹,直到傍晚都笼罩在这条路上,也笼罩着车站旁那片小竹林和菜园子。两旁的向日葵经过一天的酷晒,也都收拢了枝叶,低垂着它金盆似的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快逝去,渐渐的,那片竹林的边缘在即将来临的苍茫暮色中沉静下来,而天一旦黑尽,通往铁路线的那个陡峭斜坡,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下班回城的工人们骑着自行车,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打凌鸿身边掠过,而她在这条路上已经来回转悠十几分钟了——这个约会的滋味可不好受!现在她只怕撞见球队的那群姑娘,她们本是约她一同进城,却被她借故溜掉。如果在这条路上相遇了,那帮平素就爱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准会大惊小怪地扑过来嚷道:
“啊哈!你骗我们说有事先走,却原来等在这儿……”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面飞快地掠过她车头,又倏地停住了,她惊喜地赶上去叫道:“你从哪儿来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走小路,绕了一圈。”方岩回头看看她,撩起两条长腿,重新蹬上车。
“真精!”凌鸿知道他是为了避开众人,才耽搁到现在。
他们赶快往城里奔,都暗自希望落在后面的本厂的人,不要追上他们。两人并肩骑行了一会儿,方岩就递给凌鸿一张运动会的日程表,说是四个球队队长各人一份。凌鸿匆忙翻了翻,发现女排跟男篮的比赛时间是错开的,正好可以去看他打球。
“喂,你欢迎我去看你打球吗?”她调皮地问。
回答却是预料中的:“无所谓,随你便,反正我不会去看你打球。”
“为什么呢?”她故意说,“你要是记不住时间场次,我可以预先通知你……”
“用不着。我那张日程表根本就没拿,我连自己的赛程都不知道。”方岩一笑置之,“我也不会发布安民告示。你爱来就来吧……”
“那你答应我,至少要来替我助一次威!”凌鸿近乎央求了。
“看情况吧。”方岩勉强答应,继而又狡黠地笑着,“我到时候会忘记的……”
“不可救药的坏记性!”凌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事实上方岩来看过一次凌鸿打球,那是在市中心的体育馆内,灯光、场地的条件都很好。但是凌鸿瞥见方岩出现在看台上,立刻大吃一惊,有点手足无措,然后发挥极差,几乎每接一个球都要楞上半秒钟,气得教练直摇头……
“骑快点!”方岩见她在想心事,就回头催促着,“真是个小脚女人!”
“那怎么办?我又骑不快。”凌鸿嘟起了嘴,“谁像你似的,神行太保,跑这条路只要半小时就进城,一天可以打几个来回……”
“这还算快啊?前不久我跟工地上那批轮休的小伙子,骑自行车去青城山,都是平均每小时行程25公里呢!我的车架上还搭了一个人……”
凌鸿突然想起华家小妹搭着他的车上青城山的事儿,很想讽刺挖苦他几句。但文燕可是警告过她别这样做,她只好轻描淡写地问:“是吗?那多累人啊!”
“累是累,但心里痛快!”方岩不知她心事,哈哈笑着,“我办事就喜欢这样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不像你们女人家,婆婆妈妈……”
凌鸿这下更不爽了,又故意说:“我偏要骑慢点,反正你也得等着我……”
“嗨,我也是拿你没办法了!”方岩学着她的口气说,“但我中午还没吃饭呢,这会儿真是饿了,想早点回家……”
“总是这样子,你肠胃怎么受得了?”凌鸿果真急了,“赶紧在街上吃点吧?”
“街上太不卫生了,我可不像你,那么爱下馆子……”方岩讥笑地眨眨眼睛。
“那就快点回家去吧!”凌鸿立刻打消了留他多聊会儿的念头。
宁静的淡蓝色天空在他们眼前自由地扩展着。柏油马路两旁,一株株枝干挺秀的小桦树排列得疏密有致,宛如天然的布景。竹林茅舍掩隐在小桥流水后,成熟的庄稼不断散发出的清香,野外空气中弥漫着的树脂芬芳,都一同吸引着行人。凌鸿悠然惬意地往前骑着,此时此刻,她真愿化作这样一株智慧、芬芳、挺秀的小桦树,陪着这些高雅脱俗的同伴站在蓝天下,永远享受着太阳和轻风的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