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鸿站在土坡的高处,向工地眺望着——

她脚下是一条快要干涸的河床,那千年留下的死水烂泥都将被挖出运走。按照毛主席的伟大指示,不久这里就会筑起一条贯通全市的“地下长城”了。

这是1972年初,正至严冬,“地下防空”工地上却是春意盎然。一幅“深挖泀、广积粮、不称霸”的巨大标语横跨两岸,红白金三色光芒辉映着绚丽的朝霞,斜洒在明朗的空间。自从这声势浩大的防空工程破土动工,很多街道都失去了往日的平静。要把金河、御河这两条千古河流淘干排尽,还要在这防空建筑上修一座地下商城,各行各业都派出了生力军。仅军工系统就来了上千人,负责包干的这条河流位于城市中心的陕西街,参加人员虽是轮流更换,但也按军队建制编成六个连队,又分成排与班,以便在河里折腾。身为军工三连宣传员的凌鸿,其任务就是用符合时代特色的瑰丽诗篇和催人泪下的通讯报道,来讴歌这昂扬鼎沸的劳动场面。

“……市里各单位参加这工程的千军万马,显示着移山填海的强大威力:铁镐飞舞,银锄起落,群情昂扬,汗花闪烁。汇合了春天的歌声与七十年代的火热气息……推土车发出巨大轰鸣,“突突突”地叫着,像铁牛骄傲地驰骋在黑油油的泥土上。运土的大吊车伸开强劲的手臂,轻轻提起土筐石条来回升降。欢乐的歌声,拉车的号子声,指挥的哨音,和高音广播里嘹亮激昂的旋律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支宏伟的交响曲,永不止息地回**在工地上空……啊!十里长河沸腾着,宛如一条沉睡多年的巨龙,正扭动身躯苏醒过来,即将腾飞!”

此刻凌鸿想起自己笔下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不禁发出一个令人费解的苦笑。一张张洋溢欢笑或挂满汗珠的红润面孔滑过她视野,一个个奋力挥镐或疾走奔忙的人影掠过她身边,在三连工地上来回走了几趟,也没看见她要找的人。

“到哪儿去了?这人……”

她失望地向三连连部所在地——市委招待所走去,一边在心里自问。

隔着一道红墙,有个小门直通招待所。以前用来接待上宾的地方,如今冷落与萧条,在几栋颇具古风的红砖绿瓦的小楼之间,敞开着一块篮球场地,是军工三连堆放泥土的地方。开工才十几天,作业还没铺开,几堆零星的泥土未免有碍观瞻。

凌鸿绕过土堆走向招待所饭厅,那是她喜欢的地方,宽畅漂亮的大厅,光滑的水磨石地板,油漆闪亮的大圆桌,再加上明亮充足的光线,已被三连当作布置工作的会议室和歇脚的场所。她也常去一坐大半天,看书写材料,怡然自得。但除了安静舒适的环境以外,她喜欢这儿还有别的原因吧?

仿佛要用她走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和空旷的足音,反衬出工地的热闹与喧腾,饭厅里静无一人,想在这里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期望也落空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显示出南国冬日的凄苍,只有那几棵残叶凋零的梧桐树仍然耸立着,用它茁壮的枝桠倔强地编织着往昔的图案。凌鸿独自坐在圆桌旁,感到异乎寻常的憋闷和空寂。她一会儿坐立不安地顾盼四周,一会儿又心烦意乱地推开窗户,似乎那几棵梧桐树后会突然闪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或者大厅某个僻静的角落里会冷不防响起一道清晰而决断的声音……这些希望都落空后,她竟想起身离开。唉!算了吧,今天已经往三连工地跑了好几趟,但那欢腾的人群中却少了一种什么东西?她轻轻叹口气,又重新坐定,整理着桌上的材料。

她铺开几页纸,刚写了几行字,思绪便混合着无名的焦虑,不安地在她心中**开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光才无意识地落到手里正玩弄着的钢笔上——这钢笔不是她的。凌鸿不由得回想起几天前的情景。

……是的,还是这张桌子,我还是坐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像一个调皮的学生知道自己办错的是件小事,但严厉的老师仍然不会放过那样,我从垂着的眼帘下,悄悄观察着你略显严峻的神色……

“怎么啦?两天没来上班?”是你开首的问话。

“人家不舒服,请了假的。”我声音很低,对你严格的盘问感到委曲。

“你呀,就是娇气!我猜你不是什么重病,为啥一定要回家休息?在这儿不也同样可以歇着?”

“在这儿怎么休息?”

“不能干体力活儿,就写写广播稿件啦,收集一些资料啦,鼓动宣传,总不会累着你吧?你不是我们的宣传员吗?”

我撅着嘴不吭声,你却笑了——像一个很明白自己贪玩的弟妹们的小毛病,斥责之后仍然宽容了他们的兄长一样,你常对我这么笑。但当我不愿帮你写那些内容空洞、形式枯燥的总结材料时,你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趣,说什么要“低三下四地哀求”。我看着你那有意装出的可怜而又诙谐的模样,是多么开心啊!

正当休息之际,有人叫你去打篮球,你把这枝钢笔塞给我就走了。我似乎不愿你离开吧?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哗闹嚷声,我竟怀着在厂里没能好好欣赏你球技的遗憾之情,也忙忙搬了一张凳子出去,舒适地坐在那洒满阳光的常青树丛边当起观众。而你那敏捷矫健的投篮身姿,也跃然跳入了我的脑海……

球赛结束后,你只穿着短衣短裤,头上冒着腾腾热气走进饭厅,不经意地又带着一点粗鲁地,用手上的外衣襟擦着满脸汗水,然后走到我身旁,和我说着话……但我仿佛没听见你在说什么?闻着你身上的特殊汗味,感觉到你身上那股热火朝天的男子汉气息,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迅速地,悄然地,又是轻轻地潜入我心底——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小凌,你一个人在那里发什么呆?”

凌鸿一惊,抬头看时,矮茁敦厚的杨连长正打窗外探进头来。

她连忙扑向窗口,“指导员今天来上班了吗?”

“没看见他。”连长摇摇头,递进来一叠纸,“把这改改,送广播室。”

闯入者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凌鸿镇定了情绪,想埋头改稿。可是不成!一行行字迹徒然滑过眼际,却没在大脑里占据丝毫位置……

她恼了,把钢笔一丢,便跑了出去。

凌鸿刚满二十一岁。初认识她的人,容易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去误解她的性格。

一部份人会因了她那待人接物从不拘泥的大方态度,迅速敏捷而又活泼风趣的谈吐,少女那天真又不加修饰的可爱举止,以及时而发出的热情爽朗的笑声,认定她是个性格开朗、天性活泼、无忧无虑、不爱思索的女孩子。

“可能你很少遇到不开心的事,生活一帆风顺吧?”她的女伴这样问。

但由于她那比较拘谨刻板的家庭教养,她那天生雅致秀丽的外貌,有时随着场合、对象的不同而无意识表露出来的沉静举止与羞怯神态,又会往往给人以静默温柔、性情随和的印象。

“真是个沉静端方的好孩子!”邻居阿姨总会这么赞扬她。

两种看法都不完全,却也描绘出她一些精确的侧面。因为正是这两种看来互相矛盾的特点天然溶合,丰富着她那还不算复杂的性情。其实人的个性都不是单一的平面的,而是多样化的立体的。如果有谁企图给别人的性格下一个确切的定义,那他十有八九不会成功!凌鸿的长处,正在于她对自己的强项和弱点都比别人看得分明,遗憾是的她却不知道怎样去完成这扬长避短的提高过程?因而她虽然常被自己偶尔暴露出来的不光彩一面折磨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但事过之后却又往往照旧放任自流,我行我素。而且她的天性虽是热烈的,感情也是丰富的,但她控制这二者的本领却有些低能。所以虽然她在很多时间里都不喜欢自我——不喜欢自己那不成熟的、遇事沉不住气的脾性,不喜欢自己“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性格,但即使在最特殊的情况下,她处理起这些事来,也不比平时高明多少!

现在的情况就正是这样——她一面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的不冷静,一面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去工地造访。而对于别人关心的诘问:“找谁?做什么?”她原本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答:“找指导员,修改材料!”却偏要闪烁其词,支吾了事。因为情况似乎是那样?但又不完全如此。那回答虽可掩饰了外在的慌乱,却不能抹去内心的焦虑;而且那回答表面上听去冠冕堂皇,暗地里却挡不住任何人猜测的眼光……她实在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她这样意乱神迷,坐立不安?

最终失望地回到饭厅的僻静角落,她反复思索着能使他——那个从不失信的人未能守约的原因,答案却像迷入雾海的小舟一样渺茫……

“他不是告诉我,今天在这里等他来审查材料吗?怎么自己倒不来?病了?不会那么巧吧?有事回厂?不对,待会儿还要开连干部会呢!”

种种疑问袭上心头,她做出一个个判断,又一个个推翻。直到她的心都被这些猜测压榨得隐隐作痛了……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停留在那里并逐渐明朗化,又在一秒钟之内就成为有力切实的可能了:“难道我昨天的言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被这敏锐的观察者发现了,因而今天有意回避我?”

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又越想越不愿是那么回事。为了给自己寻找有利的佐证,她重又把昨天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并努力用严格的目光去审视它——

……披着夕阳的余辉,我和你一起走出了工地。在回家路上,你问我喜欢写文章吗?是的,我喜欢,在车间里你就知道了。但你下面的话却是我没想到的。

“好吧,以后把你调到军工指挥部,天天写文章,发挥你的一技之长!”

“真的?”我吃惊了。

“我几时骗过你?”你笑着回答。

我没再说什么,心绪很复杂——对这个锻炼我的工作能力,提高我写作水平的机会,我当然不愿放过,但在心的较深处,却登时显现出一片空白,那是本想用跟你的交接去填补的地方。在这种交接中,有令人振奋的欢乐——因为性格爱好、行为原则、生活趣味完全相同而带来的欢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

“怎么?不想去?”你回过头来,似乎发现了我的惶惑。

我顿了顿,答非所问:“我要去的那个指挥部,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金河中段。你每天的任务就是从河这头跑到河那头,收收稿件,写写报道,好玩儿着呢!”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笑起来。

我在你心目中就这样吗?想到这里顿觉不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你也许没觉察我的不高兴,自顾自往下说,“他们早就在向我要一个宣传员,我算了下账,若想不影响工期,最好抽个女同志去。这才选中你这大文豪!我跟他们说好了,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去走马上任!”

“什么?明天?”这又是我没想到的,窘迫中我嘟囔着,“不,明天我不想去……等过些时候再说吧。”

“为什么?”你皱起眉头看着我,似乎也很意外。

“我不愿——哦,我不愿这么快就离开你!”

这话几乎不由自主地打我口中脱出,而且未经我意志许可,让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于是马上后悔了,骑在自行车上来个急刹,还做了个手势,仿佛想收回。

你回过头来望着我,并且带着一种我所不理解的颖悟,你仿佛从这句话里筛出了一些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的东西?只听你轻声问了一句:“你是说……”

“不,我没说什么……”怕你误会,想解释又无从说起,只得含混其词。

这时我们已骑到你家门前那条大街,它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羊市街,居然还是市委机关和宿舍的所在地。你立刻郑重地跟我道别,没像往常那样把我送到家,而是径自骑车扬长离去。我原是期待着的,也很看重这一点,被你这样明显的忽略,泪水几乎涌出了我的眼眶……

昨天的各种情形在凌鸿的脑海里组合、配置起来,逐渐成为一种条理了。她这时才明白了自己的心绪——如果昨天那句话确实吐之不当,让他误解,那么正是这种唯恐失去他友谊与关怀的苦恼,一直在不安地折磨着她啊!她奇怪自己之前为何竟没有向内心里了望过一眼!

十点半,连干部会如期召开。讨论到凌鸿所写的材料时,大家才发现她仿佛怕冷似的,独自蜷缩在饭厅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而且神情疲惫,脸色苍白。

“小凌你怎么啦?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杨连长关心地问。

她摇摇头,她现在想听到的不是这个询问,或者说询问的对象不要是她。刚才她去了方岩家,想把昨天的事解释一番,但没找到人。现在她多么希望有人提到他,好澄清心中的疑团呵!但是大家好象把这本该是会议主持者的人给忘了!

直到快下班时,连长才随口问道:“指导员呢?怎么没来开会?”

“他病了。”说话人是凌鸿那个排的排长,“刚才他弟弟来请假……”

“他病了?怎么刚才……”

这消息突如其来,猛然间,她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控制——今天她许久以来就生活于其中的那种可怕的焦虑不安又主宰了她!这样,她就不聪明地使在座所有人,都窥见了她脸上那迷惑与恍然的神情,与其所包含的思想暗流……

人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你越是深入看透一个人的心灵,就越是可以发现许多新的特点,而且这过程也是无穷无尽的。凌鸿和方岩的认识,正是这样。

两年前从部队复员到城郊的一个空军飞机修理厂,十九岁的凌鸿被分配到机械加工车间车工班当车工。因离家较远,她跟一些单身女工都住在厂区宿舍。有次晚上去班组里一位女师傅家里玩,第一次遇见了方岩。当时除了那不加修饰的朴素外貌,敏捷而滔滔不绝的言谈,开朗又不拘礼节的笑声,他确实没给她留下什么很深的印象。后来主人跟他们一起玩儿朴克,方岩是凌鸿的下家,一直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着这个看来他不感兴趣的游戏。他满不在乎地甩出的每一张牌都令人捧腹,却几乎激怒了凌鸿——她善于观察人们的小节,且天性不喜欢高谈阔论的人,据她看来,太会说话的人都是以不能付绪现实为补充,沉默寡言才能有所作为。何况她彬彬有礼地待人,希望别人也同样认真,于是找了个借口便提前溜走。

以后凌鸿经常在车间或厂区的马路上,碰见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当她知道他只有二十二岁——天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善猜测别人年龄的她竟以为他有三十多岁了!如非不乐意跟他交谈,她还会笨拙地模仿着师傅们常用的口吻,冒失地问他“有几个小孩”呢!——竟在两年前就领导着这个五百人左右的大车间,是分管生产的车间副主任。而且他虽然常年穿着一件磨破了衣角袖口、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下面是一条打了若干补丁的工装裤——这在衣着比较讲究的姑娘们看来,已经不修边幅到了“衣衫褴褛”的地步!但他却出身于经济条件相当优厚的高干家庭,父亲在文革前正是本市的市委第一书记!只是现在被打倒了。尽管出身军人家庭的凌鸿对其不明所以,但那番残酷批斗时挂满全城的大幅标语:“打倒某某集团!”已经深入人心。凌鸿虽然自栩不问政治,但敬佩还是伴随着惊异,提高了方岩在她心中的地位。可能是因为他相貌太平常了?又没有进一步深交,她不久便把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此后的半年,她竟不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工作与生活在自己身边。更可能是因为她那时与一个叫杨波的青年过从甚密,可以说两人在恋爱初期,也不太留心其他人的存在……

直到杨波去厂里在西昌的“五七”农场劳动锻炼时,在送行的人群中,她才看见方岩站在杨波身边。也正是从这个“准男朋友”嘴里,她得知了他对另一个男人的崇拜。二十郞当岁的杨波年青幼稚,喜欢盲目崇拜人,竟然对方岩那热情开朗的为人,丰富渊博的头脑,以及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言谈举止,佩服的五体投地!

“我走后,就请他来多多关照你了!”杨波老气横秋的话,惹得她窃笑不止。

或许真是受了杨波之托吧?此后方岩便经常光顾凌鸿的车床旁,跟她海阔天空的闲聊。他总是在凌鸿上夜班的时候来,在明亮的车灯下跟她见面。而凌鸿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谈话便开始渐渐融洽和谐了……

方岩喜欢向一个还没透彻认识世间的心,展开世间的一切景物与情态。而接受他所给予的新思想,想象他所描绘的新图画,随他走过他所展开的新天地,凌鸿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振奋与欢乐。正是这些似乎不经意的谈话,这些凌鸿以前从没听到过且曾经不屑的高谈阔论,为一个年轻姑娘的心畅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

在这些谈话里,方岩还显示出了精准的观察力和对事物的判断力,以及锐利的批判能力,也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与善意的讥笑,让凌鸿觉得他从未有过的幽默。那种幽默感并不是苦涩的,而是令人愉快的,所以她很快便用宽容的态度接受了,倘若被讽刺的对象不是她,她甚至很喜欢这种幽默了。有一次,方岩称车间里一位爱搬弄是非的泼辣妇女“杨二嫂”,让那人莫名其妙,连连说:“我又不姓杨”。凌鸿却看过鲁迅的《故乡》,知道方岩是在讥讽对方为“豆腐西施”。连想此人平时叉腰顿足与人争吵的样子,她不禁乐了好几天,觉得跟方岩颇有共同语言。

后来接触频繁了,凌鸿便时常到方岩的宿舍里去玩儿。这间由小仓库改成的屋子位于车间一角,向所有人畅开着。除了和主人形象一致的朴素简洁,凌鸿还惊讶地发现墙上竟贴着几幅漂亮的外国风景明信片。她断定方岩不会有闲情逸志去欣赏那上面秀丽多姿的富士山水,以及绚丽如霞的几树樱花,毕竟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但却表现出了房间主人别样的情怀。整齐摆放在靠窗写字台上的不少书藉,尤为吸引凌鸿。发现这小屋从不上锁,又得到可以任取随看的承诺,她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她喜欢这里的清静,甚至给团支部准备黑板报材料时,也常钻进那小屋里去写。方岩像对自己朋友的姐妹一样,亲切而谨慎地接待着她,尽量在可能的情况下,满足她的一切好奇心,为她提供一切方便。而凌鸿一旦跟方岩亲近了,就怀着小孩子一般可爱的促狭心,经常在这屋里干出一些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事儿来……

有一次,凌鸿和同宿舍的女友李菲菲在这屋里玩,看见床头有一条崭新的的确良男裤。李菲菲是个头脑简单,爱说爱笑的女孩子,便俏皮地说:

“这裤子肯定是方岩的!他想改变形象了?咱俩快给他藏起来,让他找不着,让他吓一跳,看他还穿啥?”

她动作敏捷地把裤子卷成一筒,塞到床后面一条砖缝里,又拉着凌鸿旁若无人地走开。凌鸿本想立刻告诉方岩,却忘了好几天才想起来。

方岩知道后瞪了她一眼。“那是一个朋友出差时帮人买的,临时放在我这儿。急得找了几天,被你们吓得不轻!他家境困难,白赔一条裤子不是太冤吗?”

还有一次,这两个女孩子手拉手地从车间外路过小屋窗下,从外面望进去,屋里似乎没人。凌鸿便笑道:“瞧这窗户没关,我翻进去偷几本书看!”

她是运动员出身,身手矫健,便调皮地用双手一撑,按住那宽大的窗台支起身来,却发现屋里的书桌前坐着一人,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凌鸿大吃一惊,手一松,差点儿掉下来。李菲菲连忙扶着她,两人丢下一串笑声跑开了。原来方岩的小屋是对所有朋友畅开的,屋里那人听了凌鸿的话,差点把她当小偷了!

还有一次,凌鸿冷眼旁观李菲菲在小屋里乱翻。她是跟凌鸿一起从部队复员的女兵,但她父亲是大军区高官,便对下厂后交的男朋友华瑞林颇有不满,嫌他家门低微。那天她在找一封信,说是华瑞林妹妹写给方岩的,表明了他家的态度。凌鸿不明白她既然不想嫁给华某,又何必在乎这个?李菲菲到底把这封信给搜出来了,而且无所忌惮地拆开来,两人便凑在一起看。看完信后,凌鸿无名地松了一口气。

事后她又忍不住对方岩说:“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写来的情书……李菲菲真是奇怪,她不满意小华,却怕别人反对。”

方岩听了,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俩,可真是什么都敢干!”

凌鸿也不过抿嘴一笑,看来她真是被小屋主人惯纵坏了!

更多的时候,方岩和凌鸿谈着更广泛的问题——在这间小屋里,或是在她的机床旁。每当上夜班时,凌鸿就会怀着一种隐约的期待和奇特的欢喜,一种对于这种异乎寻常的谈话的急迫心情,盼着方岩朝她走过来,那已成为她迫切需要的精神食粮。而每当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或者身边响起那道洪亮的声音,她的心也会激烈地跳动起来。等他们交谈完毕,甚至直到次日,凌鸿躺在**醒过来,就会反反复复地回头欣赏着他的每一句话,咀嚼着他吐出过的每一个字,重新为他所展开的思想境地而鼓舞,并且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心胸,已经被他所带来的生活那广大而连续的波涛,以及那飞溅着的知识洪流充满了!他时常在她内心里激起的那种竞争向上的精神会猛然觉醒,于是她怀着在毅力和目标的坚定上不对他示弱的愿望,经常会有一种要急切地跳入这道洪流中去的感觉——她希望像他那样生活,像他那样按照自己定好的方向往这波涛中游去,依照自己的意志去驾驭这道洪流……

怀着对新朋友的崇敬心情,凌鸿逐渐发现在方岩那深奥莫测的心灵里有无限的人生乐趣,有一种新奇的迷人心魂的光辉。他为她的内心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使她觉得自己以前并没真正生活过。他还为她提供了一种她以前不知道,或者不曾自觉追求过的东西——旺盛的生命力与活泼的精神。他总是表现着更大更强的力量,使她看见他,就觉得是看见了整个意气不凡的一代青年。在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没谁能有这么丰富的内在力。正如凌鸿所喜欢的电影《青年一代》中,那个热爱事业的男主角肖继业一般,方岩强烈地吸引着她。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被他所改变,他的天才也一步步在他对于生活的热爱中显露出来。他把自己完全放到他所做的每件事情中去,无论那是工作,是领导别人,或是阅读、思考、交友、娱乐,都会把自己的某个主张付绪实现,而且有种对人生和一切事物的内在热望,有种把自己那把精力充沛的桨,运用到生命的溪流中去的真实而富有创造性的欲求。

她看到他那丰富敏捷的思想,以及与众不同的独特言行,均来自勤奋的学习。他搜集各方面的资料,阅读各方面的书藉,汲取各方面的知识。他的工作特点使他“不求深研,但求博览”。每当她上夜班时,她总能看见他的小屋灯火通明,那是他在潜心攻读。直到上夜班的人都走光,他才出来巡视库房、检查设备、收拾工具,然后关上车间大门去休息。第二天上早班的人刚到,他已经像个忠实的哨兵那样打开车间大门,并且神采奕奕地迎候在门外了!凌鸿的师傅张玉兰说,他有一副铁打的身体。她却清楚明白,方岩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一种勇往直前的毅力。

她还看到他是如何精明能干地处理车间里的事务,那份老成持重的劲儿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她看见他和工人师傅说说笑笑,亲密无间,一个碗里挟菜,一张**睡觉,但转眼之间下起工作命令来却是斩钉截铁,不讲情面。也许因为他个子高,在工房里捌手腕比手劲儿谁也不如他,所以哪怕是最调皮捣蛋的小青工,见了他也是规规矩矩。他毕业于空军技校,下车间后的工种是钳工,现在却能熟练操作每台机器,也熟悉所有的机加工种,能够细心而迅速地加入到需要顶班的作业中,因此处理起事务来就更是快刀斩乱麻。他遇上平常的顼碎事也许不计较,但一接触到生产任务就强硬无比,必要时甚至不惜来个“强迫命令”。而对于厂一级领导,尤其是不懂业务的军管会头头他不卑不亢,却和那些“靠边站”的老干部交往颇深。他似乎不懂得阿谀奉承,不屑于升官加禄,只知道对工作对同志一片赤子之心。可能是出于家庭的良好教育,他生性简朴,克己奉分,但却豁达大度,乐于助人。工人们生活上有了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出援助之手。有些人竟随意借用甚至支取他的工资,事后才知会他一声。即使这种做法有悖情理,他也毫不在意。“我不当金钱的奴隶。”他这么说。

方岩也是工厂篮球队主力,在场上奔跑、传球和投篮,都有一股生龙活虎的劲头。因而无论凌鸿在哪里碰见他,无论是在车间里,饭堂旁,大路上,操场中,她总能看见他精力充沛朝气蓬勃,总是看见他坚韧而愉快地活动着,忠诚地贯注着自己的整个生命,似乎他的每一种思想每一个行动,都始终萦绕着一个伟大的目标……

所以凌鸿时常想,厂里和车间里的人无论年龄大小,不是无缘无故就统统不唤他的名字,而是亲热又尊敬地称他为“方哥”——那种称呼于他,意味着对他的阅历,他的成熟和能力,以及他的威信的一种非同寻常的表彰。其时方岩在本车间乃至整个工厂,都俨然是个青年领袖,即使在社会上,他也是个出类拔萃之辈!

而凌鸿跟方岩的友谊和互相信任,现在也变得更加意义重大。原来他正是她所希望奉为楷模的那种人,他也正是她的想象中一个青年男子应该如此完美的形象!因而随着和这个人交往而来的,是一种比任何友谊产生的联系都更为强烈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凌鸿目前还不能明确地认识到或者解释它——是否那就是目标的一致?心性的契合?对于生命本身的一种共同态度?异性之间那种难以比拟的绝对信赖?抑或是所有这些东西的总合?这时她尚不知道,那正是她幸而遇到的、人们寻求最切并且评价最高的东西!可惜这东西以前却被她轻轻忽略过了……

虽然凌鸿只把这种特殊而纯真的情愫粗略地定位于“友情”,但令人回想起来就无比愉快的友谊并没能继续下去。因为车间里的风言风语渐渐多起来,有人说方岩常到凌鸿的机床旁去影响她工作,也有些人平时对凌鸿就有看法,于是流言蜚语满天飞,甚至有人指责她把男朋友放一边,却跟一个未婚男人过从太密!凌鸿从李菲菲那儿听了一耳朵,并不怎么往心上去,但少年老成的方岩知道后却颇费思量。

这个年龄不大阅历却不浅的人对万物都有清醒的认识。也许他对自己在凌鸿心中所占的位置还看得不甚分明。但由于他所处的环境地位,他在厂里极好的人缘,能听到许多凌鸿听不到的言论,因此他对目前两人的关系该如何处理便自有想法,绝不敢忽视。如凌鸿这样的女青年在这郊外男多女少的军工单位,本就算得上个人物了!哪个青年男子与她交往不会引来猜疑,以致飞短流长?更兼方岩也是这四千人大厂里的“凤毛麟角”,对他的议论与关注也不少。何况事关一个未婚女子的声誉,方岩不得不慎重考虑了!恰巧车间领导重新分工,他不再管理凌鸿那个工段,杨波从农场返回的日期也近了,朋友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己所受之托也可告一段落。谣传过多必然会影响两个青年人的恋爱,自己纠缠其中毕竟不是聪明之举……

于是,方岩渐渐又对凌鸿冷淡起来,虽然对她提出的要求一应满足,却明显回避着她,也不再来找凌鸿聊天,那些丰富多彩活泼机智的谈话都消失了!凌鸿敏感地发现了这个变化,起初为此感到十分惋惜,偶尔在路上碰见方岩,就怀着不安与兴奋交集的期待,还想主动上前招呼他。但发现对方假装没看见自己,急忙躲开,一副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她也自尊地放弃了恢复往日友情的主意。

这种难堪的局面维持了大半年,其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杨波犯了一些性质严重的错误,让凌鸿很不满。稀里糊涂二十年的她,突然变得清醒和聪明起来,知道自己要什么和应该怎么做了!她顶着巨大压力与杨波分手,一时间流言四起,她却无处逃避,也不敢接近方岩,只能硬扛,痛苦不堪。方岩在车间里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团支书陈振东也很崇拜他,就让团支委都去参加。凌鸿也去听了几节课,却不知所云。后来方岩又出事了:他在马列主义小组学习时,对林彪的“毛泽东思想‘顶峰论’”提出了“一分为二”的观点,被人告到厂里,正值军管会想整他,便要他深刻检讨。车间团支部也被牵连进去,随风倒的团支书头天还在得意洋洋,跟工人们辩论,说:“跟你们讨论哲学问题,就象华罗庚给小学生讲数学题!”第二天就上台去痛哭流涕深刻检查,说自己:“虽然出身贫农,却被打上了资产阶级的烙印!”这种情况下,凌鸿很替方岩担心,怕他过不了这一关,何况他父亲又是“走资派”。不料他却十分潇洒,车间专门召开了批判大会,他只上去讲了几分钟,大意是说学习毛主席著作,也不能光抠字眼儿,去钻那些哲学名词,还要理论联系实际,云云……有些人还没听清楚咋回事儿?他已经步态从容地下了台。一个老工人在打盹儿,此时醒过来问:“台湾还没解放吗?”引得大家一片笑声,方岩也就顺利过了关。

但事情并没完,正逢市里要各单位派人去城中修建防空洞,厂里便把这任务交给方岩。去的人都是每周轮换,他却要半年后全部完工才能回厂,显然是用劳动来惩罚他。车间领导都跟他关系好,便怂恿他去,说正好躲过风头。方岩也明白,因为自己那个还没“解放”的父亲,自他进厂后就这样:每当有什么苦差事,厂里总是打发他去干。包括西昌的五七农场,初建也是派他去当第一任场长,似乎这些苦力活儿都非他莫属。方岩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清点派去的人员,才发现凌鸿也在其中。

凌鸿想进城挖防空洞也有个人苦衷。杨波还在纠缠她,工人们也不相信她跟杨波分手了,她想逃避,这就是契机:在远离工厂的地方,她跟杨波的影响才能降到最低。凌鸿正好新交了个女朋友,父亲就在军管会负责这事儿。她找到这位父亲哭诉,说她母亲骨折了,住在体育学院的骨科病房,每天要去医院照看,十分辛苦(这本是事实)。若能去修防空洞,便可节省时间少跑路。正直的老军人答应了,还让她不参加轮换。凌鸿很高兴,带队的方岩却很懊恼,他正要“避嫌”,不想要凌鸿,打算换个男劳力。为此跟老军人干了一架,说这个女孩子肯定不会好好劳动。老军人却怒吼道:“你其他人都可以不要,这个女孩子必须带上!”方岩无可奈何,只好整队出发。

1972年春节过后,声势浩大的成都防空工程开工,包括了原来的金河、御河一带。凌鸿的军工厂和另三个军工厂按部队建制组成了军工三连,共同负责人民公园一带的金河土方任务,将持续干到夏天,为期半年。每厂出一个不轮换的领导人,分别担任正副连长和正副指导员,方岩便被封为指导员。凌鸿听说他曾拒绝过自己,简直难以想象两人在工地上会怎样相处?但事出意料,却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怎么一来,凌鸿所在的班组竟成了指导员的“试点班”,他经常跟班劳动。凌鸿一向劳动能力极差,属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抡起镐头手上便磨泡。为此不得不佩服方岩,他无论干什么都有一股拼劲儿,挖土、挑土都是一把好手。各厂派来工地劳动的人都是一周一换,谁也不想好好干,大家就议论说,其他三个军工厂派来的领导都不参加劳动,只有指导员最积极。凌鸿却觉得有些别扭,一直躲着方岩。但他似乎早把往事抛在一边,对她跟其他厂里的同事一样,有说有笑,十分坦然。

“我来挑吧!”这一天,方岩见凌鸿吃力地挑着土走来,便接过担子,又塞给她一把铁锹,“这个活儿轻松些。你平时很少劳动,别一下子干得太猛!”

凌鸿不答话,转身就铲起土来。可是同一种工具,刚才在方岩手里那么听使唤,到她手里就笨重多了。她满头大汗地费了很大力气,半天也铲不起一筐土……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凌鸿回过头来,见方岩正挑着两只空竹筐含笑站在一旁,似乎在欣赏自己那汗流满面的狼狈样。她不好意思了,想到此前常被他称为“娇小姐”,她不愿此时在他眼里显得那么无能。但自己没下过农村,平时又缺乏劳动锻炼,虽有一副运动员的好体格,却是有力也不知道该怎么使。何况她本不喜欢劳动,打心眼儿里认为自己不适合干这个,更是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干好。

急中生智,她又把铁锹塞给他,夺过扁担,“我还是挑土吧!”

方岩笑了笑没吭声,扬起铁锹就铲起土来。大概是太爱出汗吧?在这隆冬季节,他却只穿着一件蓝色运动衫,下面是一条旧军裤。铁锹在他粗壮有力的大手里上下翻动,显得那么灵活自如。似乎对于劳动者本身,正是大显身手最惬意的时候。这使得空有一个好身板的凌鸿看来,只能是羡慕的直咂嘴了!

休息时,方岩一边擦着汗,一边打量四周。见凌鸿跟其他女工坐在河沿上,开始笨拙地用毛线织围脖,他不禁开怀笑了,“想不到你还会干这个!”

凌鸿见他嘴边浮起自己十分熟悉的,半是嘲讽半是善意的微笑,便害臊地收起了毛线针。方岩也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两人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冬季里阵阵刮来的刺骨寒风,正在共同经历的火热劳动,周围人们无拘无索的欢声笑语,很快就沟通了两颗早就有意和解的心。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也用不着彼此畅开心襟表示谅解,一年多的阴云便如阳光下的积雪那样迅速消融,他们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关系。

凌鸿深感意外,也很欣喜,没想到两人的友谊竟又“死灰复燃”!半个月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连下班都是一块儿搭伴骑车走。凌鸿当了三连宣传员,招待所的饭厅也成了他们时常见面交谈的地方。在他们共同写宣传材料和汇报总结时,方岩总是一面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一面又积极热情地帮助她。重新培植起来的友谊之花,竟比头一次盛开时还要珍贵和娇艳,正以它更新颖的魅力吸引着她……

当听到方岩提出要把凌鸿调到军工指挥部时,那诱人的新工作似乎和她这般依恋的友情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凭着一种微秒的直觉她猜测出,只要离开方岩身旁,那些洋溢着欢乐色彩的谈话和美好的日子又将不复存在,而她是多么不愿再度失去这一切啊!就是这种矛盾的心理,驱使生性直爽的她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她现在想起来就后悔万分的话。而且后悔也没用了,她反正已经把他得罪了!他虽然一向待她宽宏大量,这次恐怕也要收回他的友爱,作为对她轻率言词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