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8日
昨晚回家后,我在日记中写到:我不要再欺骗我自己——我确实没有比爱他更多地去爱过别人!然而今生今世,我还能不能得到他的爱?
我又写了很多,很多……
直到我昏沉沉地睡去,然后在梦中与他相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从他的意志,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说服着自己,不让那种感情随意泛滥。我想在这种感情之上筑起一条拦河坝,管束住汹涌的爱潮;但感情正如流水一样是管束不住的!于是我就替自己的感情之河开了一个小小的闸门,让它无声地细细地流出——这闸门,就是我的日记。我力图用理智的批判的态度,诚实而又曲折地叙述出我跟方岩的相遇、相识和相知……
尤其这半年来,我们同在人防工地,工作中和生活上的接触是那样具体,那样密切。在这些接触中,他的大胆果决的工作作风,直言不讳的性情,潇洒大方沉着自然的待人接物,冷静、稳重的举止,开朗而活泼风趣的谈吐,敏捷的思想和丰富的知识,以及他那又深沉又亲切的眼光,都无时不刻在加深着我对他的印象;而看到他做任何事或说任何话,我都无法控制住一种简直是生理本能的欢喜心情。我也留意观察过他,他是相当自持,故意表现冷淡,很少把感情的交流反映在脸上。相比之下,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不成熟,与他的差距又拉远了……
方岩说得对,我确实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崭新的人。而他这个类型的人,又决不同于我以前看见过或认识过的任何一个男子。他性格刚毅果决,办理很有条理,具有果断、明辩的魄力;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尽量依赖自己,同时博得别人的信任;在任何时候,他都毫无保留地关怀着身旁的朋友和同事;他答应的事决不会不办,他要做的事就一定努力达到目的。我尤其佩服他的坚定意志和顽强的进取心与恒心,我完全相信倘若事业需要,他会不顾一切抛下个人,坚忍不拔地去奋斗。虽然他考虑个人问题时理智多于感情,竟使我的爱情得不到归宿,但我却认为唯有这样的人才是生活的主宰,真正的强者!我的确是以自己的全部身心,热爱着这样一个男子——我愿意称他为我的朋友、兄长、老师,或者其他令人尊敬的称呼——至少我相信,除了我目前感受到的以外,我再不能感受到另外一种形式的爱情了!
至于他爱不爱我?最初我竟然一点都没考虑过。我像一个情窦初开、不谙人世的小姑娘一样,在很长时间里沉缅于“爱一个人”的巨大欢乐中,而忘掉了爱情本就代表着双方的感觉。现在我应该从这欢乐中抽身了,可对他究竟为何拒绝我的原因,却顾不上去认真思考明白……也许,是他还年轻,不愿立刻就被情网缠住?也许,是他不相信一个姑娘会如此真诚地爱上他本人,而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与门弟?或者,是他根本无法对我产生同样热烈的爱?或者就是出于他屡屡挂在嘴上的原因——他不能爱上一个朋友的“女朋友”?不,这些原因如何对我目前的处境并不重要,因为我无法忽略他一再拒绝我这个摆在眼前的实情,同时也无法否定我内心深处这种如此强烈的爱的感受,况且昨晚那场严肃的谈话,也使我更加看清了今后应该走的路……
是的,既然我跟他已经是结合不成,注定要分离了,并且他对我冷淡也罢,严厉也罢,都无法消除我对他的爱,我又何必再去苦苦思索那些总也得不到答案的原因呢?冷淡、拒绝、分离……和爱情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终身只爱他一个人!因为谁也不能阻拦我去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你要和它进行斗争!”他的形象突然鲜明地在我眼前浮现,那声调如此深沉有力,我禁不住要叹口气——唉,他是正确的!我无法克制这种爱,但又要批判这种爱。我应该忘掉他!我跟他是不可能结合的!我也不能再去想他了!
经历了昨晚那令人心碎的一幕,我确实无时无刻不在这样告诫自己。可真正要忘掉他,又是多么艰难!我极力想避开他的模样和声音,但那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着;我想专注于其他事,可他的形象却总要跟这些事搅和在一起……
唉,我不能不爱他!他对我是那样的宝贵,那样的不可缺少!他可以冷淡我,拒绝我,离开我,但要叫我不爱他,我却没有力量能办到!
这半年来,由于他在工地上劳动,那里的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我,甚至成为他神圣的领地,我的爱的乐土。在那段时期里,指挥部的考勤制度并不严格,但我每天上班都格外准时,几乎是一起床,一丢下碗,立刻赶到工地上。下班后也不想回家,总是磨蹭到很晚……按我妈的话说,我是“把魂丢到工地上了”!这也不无道理,因为我一回到过去无比亲切的这个家里,就感到异常苦闷,觉得六神无主,无论干什么都定不下心来。每当大雨滂沱或细雨霏霏无法上班时,还有假日的黄昏,我总是独自倚靠在窗前,呆望着楼下那几棵枝叶浓郁的大树想心事——也许一个姑娘家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总爱这样神思不宁?长辈们会说,她在“思春”了!而且这个对景惆怅彷徨期待的女子形象,也确实从古延续到今。但我现在考虑的不是那渺茫归宿何处了的愁绪,而是一个震憾我全身心的问题:今生今世,我还能得到他的爱吗?
方岩回厂后,这股魔力的源头便自然而然地从工地转移到厂里。我不但工作无情无绪,上班迟到早退,还时常转开“不如归去”的念头。恰在此时,我接到了厂办宣传科要我立刻结束在指挥部的工作,回厂参加篮、排球队集训一个月的通知。正在灰心丧气,立刻又高兴起来,我草草地办理了移交,正如老刘所说:“归心似箭”地回厂,奔赴集训地点——命运又让我跟方岩聚到一起,我们又要见面了!
7月9日
这是一个凉爽的清晨,还没蒸发起来的空气和野外的清新使我感到振奋。
昨晚我就回厂住了,今早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麻利地送到集训地点三号院。
负责人老封看见我打的背包就笑了,赞扬说:“到底是部队下来的!”
这是个绿树环绕的家属院,因为人少,比较僻静。厂里整理出几间通透的大房子,一间住女排,一间住男篮。我第一个到,其他人还没来。正打算出去迎接,刚出院子门口,就碰见一群自行车的队伍,打头的正是那个我日夜思念的人!
男篮真有办法,他们甚至动用了一台平板车来载运行李,方岩骑在车上的姿式很特别,他一脚踩着脚蹬,一脚挂在平板车上,轻便灵活地跟车前行。两手没有扶把,而是交叉在胸前,犹如一个动作纯熟的杂技演员,在潇洒自如地表演特技……
“回厂了吗?”看见我,他就含笑打招呼,扬头高声问。
几天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也不禁笑了——这个人呀,无论在什么场合,什么地方,总是给人一种生机勃勃,不畏困难的印象。
这也是我们的球缘,他知道避不开,还不如从容对付,坦然相待。
方岩是队长,又是中层干部,大家当然都听他的。进了院子,他也比任何人都忙碌。打开水,整理床铺,发球服……甚至在女生宿舍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
如果说有一个人的性格充满矛盾,他便是典型。瞧他跟我在一起时的那种精细持重,那种近乎温文尔雅的端庄,常常低沉着语调,慢条斯理的一副长辈派头。但是跟球队那帮年轻人在一起,他的说笑声总是比任何人都更响亮,高淡阔论意气风发,显得很阳光也很青春。而他放下车间里一摊子生产任务不管,加入我们这个被厂里某些人誉为“打打闹闹、不务正业”的集训班,也足见他人虽老成,处事稳重,但并不缺乏年轻人的活泼特性。还算我对他了解深刻,尽管我常常看见他打球照相,无所不为,甚至游山玩水,聚众取乐;但我更清楚他的意志是多么坚强。就像一条河水,虽然化成无数细碎的波纹与涡流,时常飞腾起朵朵水花,一路上翻滚跳跃着,然而迟早要汇入大海!他的本性也是如此——对于友谊的邀请和欢乐的聚会,他总是爽快地参加,也不拒绝那些类似蹦蹦跳跳的体育运动,以及天南地北浪费时间的吹牛聊天,表现上看去甚至是在虚度光阴。然而他那奋斗的洪流却在暗中不懈地奔腾着……
吃过晚饭,去文燕家玩儿,坐着两只小板凳在门口聊天,下面是她的讲述:
“两天前,他(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找到我,把你们的情况告诉了我。他说他近来心情很不平静,被你这件事缠绕得书也看不进,工作也无法安心,使我听了也很同情他。他说他还年轻,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学习工作,而不是个人的感情。他说你很聪明,也有才能,但不关心政治,考虑工作学习的时候不如考虑个人情感多。现在和他的关系,既不像是那种朋友,又不像是同事,令人苦恼。他怕影响你的进步,也怕听到别人的闲话。所以希望你能看清现实,谅解他的处境,理解他的心意,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我又问了他,和你的关系将来能不能更进一步发展?回答还是不可能。他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虽然对你印象不错,但对不起人的事他绝不能做。最后他还提到,他的女朋友很有政治头脑,思想也挺深刻,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接触都对他促进很大。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这几年都不愿过多考虑个人问题,不想分散自己的精力,束缚自己的手脚,所以,不得不跟你疏远一些……”
可以肯定,文燕是个最好的传话使者,她清楚地传达了方岩无法当面对我说明白的那些话。我听着听着,心一点点沉下去,似乎连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
“凌鸿,我认为他这些话很有道理呢!”文燕最后诚恳地说,“你要是想不通,我再帮你们联络一下,你再去跟他谈一次吧?彼此交换一下思想?你说呢?”
“不,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经历了几天的痛苦折磨,又被他这番言论刺激后,产生了强烈的羞耻感,反而变得格外平静,“他既不对我负什么责,我也不对他承担爱的义务,我们彼此两清,不用再谈了!”
“对,我也想建议你今后别再接触他……”文燕想了想,又俯身对我低声说,“他最后几句话使我猜测到,他也许在你跟他的女朋友中间做过选择,但你和他在厂里的处境……算了,不必再说了,既然将来也不可能继续发展关系,那我就劝你干脆下个决心吧?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长痛不如短痛!”
我和他在厂里的处境?这话又让我的心紧缩起来,接着,一阵无地自容的羞愧和痛悔就向我袭来……我想说一句:都是我的错!但那痛彻心肺的懊悔却让我说不出话来……是的,我该打消这份痴心妄想了,是我不够清白,配不上他!
正在呆呆地发楞,背后传来一阵自行车撞击铁门栏的响声。我回过头去,看见方岩骑车进了院子!我立刻想起身走开,但却挪不动两条腿……
“怕什么?”文燕悄悄摁住我,“大大方方的就是了!”
我惶惑地打量了一下院里乘凉的人们,不太自然地重又坐下。方岩却停好车,就在文燕刚搬来的躺椅上坐下,喝着茶,抽着烟,谈笑自如地跟旁边的人摆谈起来。那几个人都是故事迷,正在听一个小青工讲那个缺头少尾的“绣花鞋”的故事。方岩很快抢过话头,提到他最近从内部图书馆里借来的几本西方惊险小说。我也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住了,尤其是方岩提到的那几本小说,还真想看看那些传闻已久的大侦探们,都建立过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可我刚一提出来,就遭到方岩正言厉色的拒绝:
“不行,你不能看!”
瞧他多不讲理!他要看我的书,我从来都是拱手相送;我没有的,还想方设法去借。轮到我看他的书就这么难?他大概忘记了,我那本非常稀缺的《燕妮、马克思》,至今还在他朋友手里呢!但现在无法跟他讲理,我就投给文燕一个眼神……
文燕会意,帮着敲边鼓:“借给她看看吧,她喜欢看书,又不容易借到。”
“不行,她不能看这些只供消遣的书,应该多看些马列精典,或者世界名著。这样才能对她真正有帮助,增长她的知识和才干。”
我听了啼笑皆非——听他说话的口气,像足了我父亲!我恨恨地咬着嘴唇,想到最近他总是对我这么严厉,动不动指责我“资产阶级小姐的作风”,“个人虚荣心又在作怪”……唉,我真是对他又恨又怕呢!奇怪的是对他的爱竟也包含其中!
好似为了证明这个想法,他又来对我下命令了:
“你还不走吗?八点半,篮排队长开会,你不知道?”
我愤愤地起身去推自行车,又回头质问他:“你也是队长,怎么不去?”
“我是挂名的,不用开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跟老封私下都说好了——你就赶快去吧!”
我和文燕相对笑笑,连忙离开那里。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只听得身后门内的院子里,又传来一阵语笑喧嗔……也就在这一刻,我心里突然对这次集训有了主张,那也是用来应付方岩的好对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7月13日
年轻人集中的地方,生活总是这么紧张、愉快,富有节奏感,好像时光也在伴随着我们跳跃地前进。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吃饭、打球,又平添一层乐趣。有天晚饭后,我们女排还跟他们男篮打了一场助兴的混合排球赛,简直让人把肚子笑痛——男子汉们先是自高自大,竟然穿着拖鞋上场。但因我们女排人人卖力,个个认真,他们一败再败之下,只得把方岩这个大主力也请上场。但他也挽救不了局势,当他把我扣过去的球接飞到屋顶上时,女孩子们都高兴得抱作了一团……
可方岩跟我在一起,总是无拘无束,随随便便,我反而觉得不对劲儿了!
刚来的时候,他对我们的暂时共事就表示了一种亲切的坦白;从那以后,他的态度也始终不卑不亢:他既不主动接近我,也不丝毫躲避我,但这种十分平淡、自然的相处,居然比任何别样的对待更让我心里不舒服!看来我们的关系绝不会有一点进展——这个人大方坦然,不阻挠,不掩饰,不矜持,不害臊,然而……
但也不尽然,有时在一起,他又很少跟我说话。那次党、团员在一块儿过组织生活,我和他碰巧都去得早,单独相处竟找不到话说,憋得我跑到门外去站着,一直等到来了个第三者,屋里的气氛才活跃起来。
但是集中学习的时候,他又毫不避讳地坐在我身旁,我却喜欢坐在他对面,以便很好地端详他,打量他。而他觉察到这点,又把身子隐藏在某个篮球队员阔大的背后,避开了我的目光。这时候我总是迷迷糊糊、晕晕倒倒的,经常在别人唸报纸或学习文件时,提起笔来乱写,往往在一张纸上涂满了他的名字。更耐人寻味的是,当我在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还来不及细看,就立刻用横七竖八的黑杠杠给抹掉,把那名字遮盖的一点痕迹都没有。最后还是不放心,又怕人看见,索性撕掉……
学习完,正巧男排的老何来看我们,我就对他悄悄说:“你去把方岩叫出来。”
老何真是忠厚,没有任何疑惑,立刻照办。几分钟后,方岩就出现在女排宿舍的门口。我把妈妈从北京帮他买来的巧克力递给他,他把《燕妮、马克思》还给我。在这大使级一般庄严的无声传递中,他突然低低地冒出一句:
“你夹在书里的一张什么纸条,我不知道弄哪儿去了……”
看似无意的话,实则包含了深沉的用心。我望着他转身离去,暗想他明知那纸上的诗句是写给他的,但收拒两难,才想了这个招。此人的心思真是很细致啊!
7月21日
集训班开张时可能没选“黄道吉日”吧?老天爷翻了脸,连着下了十来天雨,没完没了跟我们对着干——场地皆湿,无法训练,只好闷在屋里学习,真没劲儿!
休息时,我跟几位女排的姑娘要去小卖部,方岩听说后,就让我帮他买包烟。我只得答应,心里直打鼓:这次他怎么不避嫌啊?回来时正碰上一帮去吃饭的队伍,方岩一个人走在最后。我连忙问他,是不是现在就把烟给他?
他却漫不经心,“你先拿回去,过会儿再给我。”
午饭后我到队部去,方岩正在跟领队老顾下象棋。我把烟和一些补助钱粮交给他,特地看了看老顾。老顾也是个六十年代毕业的“臭老九”,跟忠实厚道的老何相比,他心眼儿更灵,只要看见我和方岩在一起,就会肆无忌惮地打趣。事实上,是我发现方岩常来队部办公室,自己也就有事没事往这儿跑,却又怕老顾看出什么名堂来……
“还有这么多粮票?”方岩问,“这钱又是干啥的?”
“工地上发的,你们三连给的,让我带给你……”
他乐了,“好呀,我正缺钱用呢!”
旁边的老顾也乐了,“喂,你们俩又有什么猫腻了?”
我赶紧溜走,让方岩去自圆其说吧。其实厂办的人都挺喜欢我,包括老封和老顾。但他们爱开我的玩笑,又让我心里不舒服。尤其是我跟方岩的秘密,那可是别人不能碰的!我欣赏老何的大度,人家肯定看出什么了,但却从不多嘴。
晚饭后想起团费没交,就骑车去文燕家,想托她转交。在三号院门外竟然又碰见方岩和老顾,两人亲热地在没干透的篮球场边散步。我假装没看见他们,蹬车溜走。似乎听见老顾在后面喊:“喂,你别走呀!”我也不管……
真不巧,文燕加班去了。我只得骑回集训班,已经蹬出一身汗。洗了澡,拿着一本书,坐在女宿舍门口看书,纳凉,跟人聊天,倒也舒心。正聊得愉快,却见方岩从院外走来,经过我们身边时停住了,也参加了谈话——这可是开天僻地第一回呀!瞧他高高站在那里,人们跟他说话都得仰着脖子,我都替他感到不自然。
“喂,坐下来聊吧?”我连忙塞给他一个小橙子。
他却摆摆手,“不坐,我还要出去……”
他进男宿舍拿了什么东西,就出院门了。可十分钟不到,他又回来了。他去倒了一杯水,就在我递给他的小橙子上坐下……不知怎么一来,乘凉的人都渐渐走开,竟然只剩下我跟他!头上是大放光明的水银灯,几米外的男、女宿舍,热气腾腾,人语喧哗,他们却把这清凉世界留给了我们俩!这是为什么?难道真有人开始怀疑我跟方岩的关系,竟然做出此善举吗?可是那几扇窗户里,也许都会射出好奇的“探照灯”,仰望星空,仿佛也是某些人的眼睛,正在好意而又狡猾地眨着——我和他!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俩!但我们并没有交谈,似乎无话可说,甚至有些尴尬,我只觉得浑身燥热……唉!想起厂里对我们俩的议论,深感这世俗的压力是多么难以冲破啊!
正巧这时,厂里有一个人来找他,他起身离开,跟那人进了男宿舍。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埋头看起书来。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那个人呢?他把那个人甩在哪儿了?我不禁脸上发烧,心里嘀咕道:他今晚怎么像走马灯似的来回转?
幸亏这时,外出散步的人已经纷纷回转,加入到其中,院子里谈天说地的人也多起来,我才得以喘口气,不再感到那无形的压力了……
老天,我简直困惑了!他这样的行为到底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还愿意接近我?还是因为出于他那大方而又不拘泥的性情,偏要以此来反证出我和他之间的磊落与正常?或者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已经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他才如此光明正大?
是呵,人们总是这样认为:真正爱在一起说话谈天、接触中无拘无索的人,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而那些当着众人的面扭扭捏捏,未说话就脸先红的人,才大有文章可做呢!所以,我更得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
7月23日
清晨,人们还在熟睡,我就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去跑步,居然碰到了方岩!
他朝我含笑点点头,而且赞道:“打扮得像个真正的运动员!”
午间,我又穿着这身运动服,独自站在宿舍门外的芭蕉叶阴影里看书——我一向没有午睡的习惯,大家都在休息,我就在外面歇凉,随便翻上几页书。
几个男篮的小伙子伸着懒腰走过我身旁,方岩走在最后。我突然下意识地拉住一匹肥大的芭蕉叶,遮住了自己的大半个脸,只露出眼睛偷偷望着他……
怎么?一贯坦然自若的他,似乎脚步慢了下来?他半低着头,像似在瞅我,又像似在看路——不,他确实盯了我一眼,而且是用那样的眼光……老天,这不是文燕说过的异样眼神吗?要是我没弄错……唉,若是我用这样的眼神看了谁一眼,那他准保会明白——此时此刻就是要我为他舍掉半条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7月24日
半个月来,我总是能看到,当大家乘完凉,洗完澡,回屋休息后,方岩就独自搬张小板凳,坐在院里的水银灯下看书,经常持续到深夜。我的床正对着窗口,望着那高高的水银灯夜夜洒下光华,我的心激**着,也是夜夜难以成寐……
一个女队员半夜去上厕所,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哎呀,门外有人!”
我也披衣起床,又坐在**出了一回神——长方形的窗户就像一副精致的相框,嵌入了“月下攻书”这桢美妙绝伦的画图。周围酣睡的人们甜蜜的呼吸,更使这幅画显得格外有意境,也加深了那梦一般轻柔的心情……
悄然出门,轻手轻脚来到院子里,月光下,我在他身旁站了很久,很久,他却始终没发现有人走近。我又悄悄探身看了看,发现他竟是在学英文!
“真用功啊!”,我轻轻开了口。“学这个有用吗?”
“是你?”他毫不吃惊地抬起头来,“你也很用功啊,孜孜不倦读马列……”
“还不是你要求的?这院子里只有我俩在读书,一个屋里,一个屋外。”
“那现在怎么起来了,是不是我打扰了你们?”
“可不,入厕的人都被你吓回来了!”我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惊醒众人。
“怎么?把我当成了坏人?”他也含笑地望着我。
我发现他这时的微笑是我生平不曾见到过的:浓眉微微耸动,眼睛很有神采,略略张开的嘴里,牙齿排列得那么整齐,闪耀着洁白的润泽……
在月光的清辉下,这个笑容如此灿烂,我的心又被深深震憾了——我看到的不止是外在的东西,这个人的外表和灵魂是如此和谐、统一!
我们轻声交谈起来,郊外的夜晚是那样宁静、恬美,给这轻柔的话语笼罩了一层飘忽即过的梦幻感。这深沉、寂静,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夜啊……
没想到的是,方岩突然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我:
“你知不知道车间里的人,最近又在怎么议论我跟你?”
“没听说啊!”这不是实话,我确有耳闻,却想从他嘴里得到证实。
“有人说,经常在晚上九点左右,碰见我们,还有人直接来问我……”
“你怎么回答?”
“我说那是打完球之后,我们一起回城……你们想打探的事,并没有发生。”
“唉,真是没想到,竟然又给你带来麻烦!”我的声音放低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被人家说够了,耳朵里早已磨出老茧。何况都在一个厂一个车间,事情的真相将来总会弄明白……不过,我们以后要更加注意才是。”
“你认为我没有注意吗?”
“不,你注意得很好。”他满意地望着我,看来对我这阵子的表现也曾留意过。
我回到宿舍,仍然没有睡意,而是躺在**想着他,想着他今天的思想、话语、行为——我就是这样不断从他生命的水滴中,吸吮着爱的汁液。我爱的也不只是他本人,还包括了他的心和全部灵魂,他身体中的每一个原子。而就在今天,我更加看清了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我们的心应该在一起跳动,血液应该在一起流淌,我们虽是两个人,幸福应该只有一个——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永远相连,永远结合?
哦,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真是值得我们倾心地去爱啊!
7月29日
爱情赋予单调的生活以绚丽的色彩,以及多样化和无穷的魅力。跟方岩的接触也证明了这一点:永恒的爱是最丰富多彩的,它使我的生活每天都充满了新鲜的乐趣,而且有那么多东西值得我去记录和回忆……
为了庆祝“八、一”建军节,厂里特地邀来兄弟单位的篮球队,举办了一场篮球表演赛,集训班的人包括女排都去观阵助威。方岩在比赛中表现突出,打得很投入,观众里的孩子们又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比赛完,他恰好走到我身边,然后脱下那件被汗水湿透的运动衫,拧了一地的汗水,随手扔在我身旁的空椅子上。
我们女排打扫场地,收拾桌椅时,我望了望他,他正在茶桶边大口喝茶。
“喂,你这件运动衫要搁哪儿?”我走到他身边,低声问。
他不吭声,也许没听见?也许忘了这件事?竟然光着膀子回三号院了。
我却怕别人注意到我们,只得把那件湿淋淋的运动衫一直捏在手上,活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回到宿舍,就把它搁在窗台上,指望他晚上出来看书时,再让他拿回去。但也许是太累了,今晚他没来学英语。我躺在**翻来覆去“摊烧饼”,一直没睡着。临近半夜还在犯愁——怎么把衣服还给他?明天训练还要穿啊!
在**折腾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趁夜里无人时,把运动衫给他洗干净,天亮前再去晾在他们男生宿舍门前,他看见了自然会收进去……
我马上翻身起床,悄悄来到院子里的水池旁,果真这么做了。但是黑天瞎地的,看不清爽,谁知道洗干净没有?总之,这是我生平最难洗的一件衣服了!
这周恰好是我值日,早晨吹起床哨之前,我就把这件运动衫晾了出去。我当时左顾右盼,轻手轻脚,就跟做贼似的,行为举止确实都很不“正大光明”!
这件事的后果是他不但不领情,还一本正经地说了我一通:
“我劝你以后别把心思花在这方面,兴奋和炽烈的感情都会很快熄灭,你应该多花些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去工作,这样对自己要有要益的多……”
我也很生气,几天不理他。但正是通过学马列,我发现马克思竟然说过这样的话:“爱情和知识一样是取之不尽的;和真理一样是不断发展、不易达到的……”
看来我早就应该领悟到这一点,也应该无情地解剖自己。在这点上他确实与我截然不同:他有远大的目标,有近期的希求,有敏锐的眼光,有冷静的头脑。不像我这样缠身于区区小事,而是要求严格,敢于大胆抛弃不必要的感情,克服早就该和逝去的岁月一起埋葬的思想。因而他也就能比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一堆平稳而徐缓燃烧着的火,总比一场猛烈的火灾要好得多,无论后者是多么富于诗意!”
8月3日
月亮没入天际,明星洒满夜幕,傍晚的微风吹起一串串笑声。
只有我们宿舍例外,至少我的心是如此闷热,都快要冒出火花了!就连水银灯洒下的光辉,也觉得不如平时那么柔和……
下午的比赛真窝火,这是一场女排表演赛,队员们却打得稀里哗拉,最后也输得落花流水!让过去的手下败将——二四九信箱女排轻而易举占上风,一场本该赢的球赛竟然打得一塌糊涂,把我这个队长气坏了!晚饭后,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开总结会时,我再也忍不住,就挨个把上场的队员都埋怨了一番,最后还跟队里最矫情的小黄干了一架。这位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成天就知道打扮,上场去接球便不肯“翻滚”在地上。没想到,大家也给我提了不少意见,说我总爱在场上板着脸训人。我当然不服——我爱板着脸?怎么观众却给小黄起了个“慈禧太后”的绰号?
老封也来参加这个会,他严厉地批评了我们,居然又重点批评我!我更不服了,也感到挺委曲,于是气哭了……
散会后,集训班的几个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又是安慰又是鼓励,老顾还塞给我一个大萍果。我正在抹眼泪,却见一人刚进屋便又退出门去,动作之迅速,连冲门坐的我都没看清是谁?其他人更是没有觉察。但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他,他就爱来这一套!我猜想,可能是瞥见我正在闹情绪,他有点进退两难吧?
果然,几分钟后,那人重又走进来,正是方岩。大概在门外想了想,觉得不妥,还是进来了。屋里的人见到他,都能猜到其心思——唉,真是欲盖弥彰呀!
“今天的参考消息到了吗?”他假装没看见我,只问别人。
“没呢。”老顾朝他挤挤眼。
等我把眼光投过去,他已经从容地转身离去,其间并未看过我一眼。
半小时后,领导们跟我谈完了话。虽然挨了批,倒也心悦诚服。认识到错误的心情,也许谁都体验过:内疚、自责,既感到沉重,又有卸去包袱的轻松……
我怏怏地走出办公室,来到院子里,刚拐过墙角,就站住了:男宿舍的窗户外,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伏在一张方板凳上,正在写着什么。从窗户里射出的光线是那么微弱,但这微光之下的一张脸却如此专注。在他身旁,一缕蚊香的烟雾袅袅飘旋,而咫尺之外,就是大团大团嗡嗡乱叫的蚊虫,摆开了进攻的阵势……
我被眼前这个人顽强的进取精神感动了,竟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这时,方岩偶尔抬起头来,发现了我,便温柔地轻声问:
“挨批了?哭了?遇到一点困难就抹眼泪,真没出息!”
如同遇到亲人般的关切,听到发自肺腑的声音时,很多人都会有的情形一样,一阵感动猛然涌上心间,一股热泪却又控制不住地冲出眼眶……
他连忙朝我摆摆手,“怎么?又哭开啦?”
我擦掉眼泪走过去,他抽出身下的小板凳递给我,示意我坐下。
“不,我不坐,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吧……”
“你呀,就是不会当领导,让我来教教你吧!”
正好,我也渴望得到他的帮助,甚至想听到他严厉的斥责,还想把心里的郁结和苦闷都告诉他,好好同他摆谈一下……这种愿望从没有现在这么迫切,在我如此委曲难过的时候,能从自己尊崇和信赖的人那里吸取进步的力量,重新找到前进的目标和方向,也值得欣慰。于是我把排球队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小黄给你提的这个意见很好嘛!”他听完我的叙述,开口就这么说。
“好什么?”我嘟起了嘴,一连串不快又涌上心头。
“哎,从某个高度上来看,这是把群众看成英雄?还是看成阿斗的问题,关系到如何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发挥一个团结的集体的战斗力,你可不能等闲视之!我觉得,你应该认真检查自己——是否认为别人球都打得不好,只有自己才行?因而在配合不当的情况下,就过多指摘别人,埋怨别人,甚至板下脸来表示心中的不快……你是队长,二传手,也是场上的灵魂,进攻的桥梁,你情绪不好,对战局影响极大!”
“瞧你说的那么严重!这都是她们在夸大其词……”
“确实如此,我都经常看到,你在比赛场上把嘴撅得老高。其实你这样做效果并不好,只会影响队员的情绪,束缚她们的意志,使她们原有的技术更加发挥不出来。主席不是讲过吗?正确的领导方法是‘引而不发,跃如也’!”
“就算我领导无方,那……小黄不也是经常在场上黑着一张脸?”
“她是生就那张脸嘛!”方岩又恢复了往日的幽默,笑着说,“如果你还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有毛病就不能去批评别人,那作为一个球队队长,你的境界和水平是不是都太低了?总而言之,对于你的一些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风,我是不大赞同。比如你们女队的团结就是个老大难问题。你自身有没有责任呢?总共才十多个人,你都团结不拢,今后还怎么做其他工作?这可是一个自身革命化的问题……”
我被他问得无言以对。联想到厂篮球队在他领导下,竟然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便觉得自己做这份领导工作确实不称职……然而球队队长又不同,一般都是由球技较高的人来担任。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服气了。
“难道我比赛不认真?训练不刻苦?没有带好这个头?”
“光你自己带头苦练还不行,这是一个领导艺术的问题——如何带动大家一起刻苦训练?改变你们队一直存在的骄娇二气?革命者不是孤家寡人,要善于团结大家一道去努力工作,因势利导,把人们的思想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你是团员,要发挥先进青年的带头作用嘛!我虽然不愿当这个队长,但队员们思想有了疙瘩,我还得做他们的工作,因为篮球队就我一个党员嘛!”
我们一直聊到很晚,直到我情绪好转,又有人来起夜,我们才停止。
但我回到宿舍躺上床,却一直睡不着,这场谈话的一幕幕都在脑海里重演。我回想着着自己在球队里,在这集训班,在以前的学习和工作中,乃至更广泛的,在自己的整个人生中,那种种不成熟的言行举止,不禁心里发烫,身上发热,越想越激动,根本睡不着。索性又爬起来,悄然出房间——多想跟他再谈谈啊!
野外的空气使人头脑清新,我加快步子走近他,发现他仍在原地学英文……
他抬头看见我走近,立刻轻声说,“快回去睡觉吧,不早了,有事以后谈。”
他温和的话语和亲切的态度里,都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立刻服从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这个让我日后永难忘却的场景,也思索着在日后的生活里,还要我付出多少顽强的努力?多少热烈的**?才能配得上这个人?
呵,生活本身就是诗,而这种诗意,也只有很聪明的人才能感觉到。
8月5日
在三号院的日子不但充满诗意,而且让人热血沸腾,真是过得精彩极了!
但好景不长,集训班突然宣布结束。年轻人难得聚到一处,眼下的分别也就让人格外留连,大家对这段生活全都恋恋不舍,一致决定玩儿个通宵!
“吃饺子!”男篮提议,立刻获得全体通过。
“开联欢会!”女排主张,想看那帮叱咤球场的男子汉如何扭捏作态。
不料人家也一口答应。真是奇了怪了!
四川人一般都不会做面食,有北方家传的我就大显神通,当了临时顾问,这使我好不得意!没想到手艺不过关,饺子太咸,两大桶红白茶水转眼间便被喝光了。
“谁要啤酒!”小黄举着一个酒瓶,里面的**在水银灯下闪着晶莹的光。
男篮的大高个们立刻争起来,却被方岩以抢篮板的姿式夺走……
“是自来水!”我连忙喊,但他已经灌了几大口,姑娘们也笑弯了腰。
开联欢会时,那帮女孩子更来劲了,你推推我,我瞅瞅你,互相挤着眼,都想看看大男人们如何出洋相。没想到他们先发制人,齐声叫喊,发起攻势:
“女排队长来一个!”
集训班本是男多女少,他们嗓门儿又大,宣传科那几个干部也在起哄,使劲鼓掌。没奈何,我只好尖起嗓子,学唱了一段样板戏:“手捧宝书……”
“轮到男篮了!”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
是江涛!我最早反应过来。这个小伙子也来自我们车间,挺爱唱歌,就是脸皮薄,害臊,平时说话都是又腼腆又温和,跟他驰骋在篮球场上判若两人。今天怎么如此大方,敢在姑娘面前引颈高歌?我猜准是方岩的主意,他是江涛的顶头上司,可以对他下强迫命令。这真是绝妙无比——江涛躲在高大魁梧的男篮们身后纵情高歌,就不怕脸红害臊了。而且他嗓子很好,尽可以不歇气地跟我们一首一首对唱下去!
后来的局势很不妙,女排的姑娘被一个个点名唱歌,就跟“唱堂会”似的!轮到男篮,便被藏在后排阴影里的江涛给包了。我们虽然几次抗议,但方岩肯定跟领导们勾通好了,所以无济于事,即使你恨得咬牙切齿,但也无可奈何……
散会后,人们还在谈笑风生,两间宿舍都灯火通明。有人还在商量着,利用这几天的补休出去游玩。大家正在兴奋地嚷嚷,我却被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
“轻点儿,哎,你们说话轻一点儿!”
我不断提醒屋里的姑娘们,深怕让窗外的方岩听见了,笑话我们太贪玩。
“怕什么?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众人照样喧哗着。
我独自走出门外,走向那个月下攻读的身影。就像水银灯夜夜放光华一样,他也几乎是夜夜在这灯下学英文。周围嘲杂的声响显然不能影响到他……
“怎么不去跟大家一起玩儿?”我走到他身边。
“有什么好玩儿的?不如抓紧时间看看书。这玩艺儿一天不看就会忘。”
我们谈起补休的事,我想去绵阳探望当兵的大妹,问他能不能把我在工地的补休时间一同算上?他立刻大度地给我多报了两天,说凑够一个星期吧。我们又谈起最近的训练,他嘲笑我说,看你在球场上翻来滚去,把场地都给我们揩干净了,也没见你接起一个好球!我说这“跟斗翻”可是排球防守的技术活儿,能做就不错了……
老顾也来了,我看见他就闭了嘴。他却抓住这个机会打趣我,笑道:
“哎,你有什么话,就对我们方岩直说,别藏着掖着的不好意思嘛!”
这老顾真是的!其实我跟方岩在集训班里都很注意,应该不会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在他眼中。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时相互间心绪的抑制,反而比热烈的交流更能说明问题?我们配合得如此默契,也恰好证明了双方感情的深度吧?
我掩饰地抓起几本外文书,给老顾看了看,“哎,人家在学英文!”
老顾被噎住了,对他来说,这些英文如同天书一般,他肯定一个字母都不认识。我也顺手拿起一个笔记本看了看,那上面的英文写得很工整,很漂亮……
我也觉得如此,因而挺佩服方岩。我也很羞愧,因为我同样不认识这些英文字母!老顾走后,我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方岩,占用他的时间,就独自走出院子……
呵,这个僻静的小院,我在你怀里渡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男女间微妙的接触,就像晨雾一样轻柔,像梦幻一样飘渺。这样的日子过去了,我怎能忘记?
黎明,当东方的红霞喷薄欲出,亲吻着迎风挺立的小树,我们便起床在院子里跑步、做操,看那天边的彩云簇拥着朝阳冉冉升起,给原野带来新的一天……
傍晚,我们练球归来,在院外的田坎小道上散步漫谈。晚霞绚丽,凉风拂面,除却了一身的汗尘,我们为自己美好的的青春和蓬勃的生活而放声高唱……
黑夜,月隐星稀,昆虫低鸣,那高高的沉默的水银灯,那紫色光影下攻读不息的身影,都曾如何紧紧抓住了我的心,使我永远难忘!
还有随之而来的激动和热情,不眠的反思,急促的呼吸。一个人的生活里有多少激流险滩,多少旋涡和转折;一个人的感情里有多少激动,多少热恋,多少苦思……生活需要我们付出更多努力,更顽强的意志和更热烈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能够爱人岂不比被人爱来得更高明?更有力量吗?倘使爱能让我的生活更有价值,让我的时间更有意义,如同在这个小院里渡过的日日夜夜;那么,我在恋爱另一个生命时,也将像现在这样忽略了我的全部生活,忘记了我的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