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到处都是恼人的飞絮。这都是教室外面那排合抱粗的梧桐树害的,毛茸茸的飞絮像一群群鬼灵精,不要命地往教室里扑,我成天打喷嚏,流鼻涕,恹恹欲睡。
有一天,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请了假,躺在凉幽幽的寝室里,我立即感到舒服多了。
掌握了这个小秘密后,我再也不想去通风良好的教室了,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找各种理由请假,或者旷课,我决定在寝室里自学。
班主任很快就找到我,他不相信我能自学,也不相信我对花粉的厌恶竟到了那个程度,他坚持认为我躲在寝室里另有目的,虽然他暂时还不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次次被押回教室,又一次次趁人不备逃之夭夭,我慢慢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我甚至想,如果我不躺在**,而是藏在床下,他们就找不到我了。正当我决定实施的时候,通往宿舍的小铁门突然上了锁,这是专门针对我的一把锁,因为在这之前,这扇门从未锁过。后来,我终于想了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在课堂上戴起了口罩。没想到我又冒犯了老师们的尊严,他们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我,直到我拿掉口罩,才开始上课。
有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一只黄色的小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在我前排的头顶上方来回盘旋,我没法不去看它,为此,我被语文老师点了名。
他挖苦我:就算你将来一定能去当大明星,眼下还是要先把学习搞好,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是我最恨黑键的地方,上个星期,他突然风尘仆仆地来到学校,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他正在附近某个地方补拍一部电影的某些镜头,他到底跟那个影视大鳄联系上了,而且搞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自我感觉好极了:小子,你爸爸现在是真正的电影人了。
其实,从他一进校门开始,我就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黑键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两眼灼灼发亮,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老是晃来晃去,没事就捉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小子,你过得不错嘛,比上次看到时胖多了,脸上都有肉了。他的口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他不说我们,而说咱们,不是说搞,也不说做,而说弄,说整,中间不断地加进OK之类的字眼。
我要是不带他去见老师就好了,就算他命令我带他走,我也可以跟他撒谎,老师们在上课,或者出去办事了。他一进办公室,就通报似的咳嗽了一声,然后大声说:各位好!两个老师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一个老师冷冷地问,请问你找谁?幸好班主任认出了他:白键的爸爸?
他总算得到了一把客人坐的椅子,他把墨镜推到头顶上,跷着腿,对着老师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我可以跟你们学校合作,我们办个表演班,或者搞一个表演夏令营,其中的优秀分子可以推荐去上大腕们办的电影学校,在那里,出头的机会太多了,你们可能觉得演艺界很神秘,可在我们看来,无非是一个人成名了,就开了个前店后厂的小铺子,你只要迈进了那个小铺子的门槛,不愁没有出头的那一天。
有个老师说,你还是先把自己的儿子弄成明星吧,这样一来,我们这里就成了明星的母校,我们这些当老师的,也可以跟着沾点光。
白键不行,他不像我,他没有天赋,任何一个行当,都要有点天赋才行。
你既不教他,也不管他,还怪他没有天赋,你看看人家的孩子,父母天天陪着,即便有一方不在,另一方必定会在孩子身上花更多的时间,你倒好,就跟探亲似的,一年来那么一两次。
我的班主任也说,白键的爸爸要是在孩子身上多花点时间,孩子成长起来很快的,机会一过,将来想要弥补就晚了,我们当然会尽力,但终究代替不了家长。
黑键是个听不得批评的人,马上把脸一沉,问道,白键怎么了?听你们的意思,他现在是个问题生。又扭过头来问我: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非要出了问题才能引起重视?教育就是防患于未然嘛。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我们国家的教育,问题大得很,你们看看国外的孩子,人家走出来,各是各的样儿,我们呢,本来很有个性的孩子,教着教着都成了一个面孔。
这话你别对我们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上书教育部,要不,干脆把孩子送到国外去读书。
我在旁边听得痛不欲生,黑键却浑然不觉。
我不在乎他成绩好不好,我只在乎他是否快乐,如果他门门功课都考一百分,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忧心忡忡,那我宁肯不要他考一百分给我。
那你知道他快乐不快乐?
不知是哪个老师问了一句,我看见班主任撇嘴一笑,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另一个老师也走了,再过了一会,老师们都走光了。我抬起头,狠狠地瞪着黑键。
你以后干脆不要来了,你一来,就把我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黑键瞪着我,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掏出烟盒,独自抽起烟来。
不一会,清洁工来了,她看了他几眼,指着一块牌子说,你没看见吗?这里不许抽烟。
黑键愣了一下,把烟蒂往地上狠狠一摔,起身就走。
我只好检起他扔下的烟头,丢进垃圾桶里。
老子还不如儿子。清洁工嘀咕道。
我和黑键坐在马路边。我说,你以后真的不用来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周末了。
你为什么不去婕那里?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去找她。
我想一个人待在学校,我想锻炼自己。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不想因为我,婕又跟李叔叔吵架,当一个人成为别人吵架的由头,那意味着,他的存在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麻烦,我不想变成这样的麻烦。
静那里呢?
在你看来,我可以去的地方真多呀。你为什么不去呢?我瞪了他一眼。
静喜欢你的,就算她不喜欢我了,她也不会不喜欢你,这点我知道。
我不想利用别人的喜欢。
黑键猛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话?狗屁不通!
我最终把实情告诉了他:她搬家了,如果我跟着去她的新家,就要跟别人说,我是她的侄子,我怕我不小心说错了,给她惹来麻烦。对了,她快结婚了。
看到她的丈夫了?什么样子?
我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是个盲人,生下来就是盲的,但她好像很满意,她称他是她的隐形巨人。
真的?!
他惊讶极了,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那道令人震惊的新闻,好一会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我X!
电话响了,黑键接电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堆着笑,哈着腰,好像他面前正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好的好的,我正在往那里赶,最迟今天晚上,我一定可以拿到影印件,好的好的,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不不不,我不准备去学校,他在那里好得很,我去了反而会扰乱他,你说得对,一个男人在成功之前,没有资格儿女情长。
就是他,我跟你说过的大人物,他不知道我在你这里。他关掉电话,上来抱着我,使劲把我往怀里摁。儿子,我又要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我:我真的不用再来了吗?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他现在更有理由不来了,他的老板不让他来看我,不让他儿女情长。他崇拜他的老板,他渴望在这个老板手下成大器。但说实话,我对他的成功越来越没有把握了,一个注定会成功的人,不会在儿子的老师面前跷着二郎腿喋喋不休,也不会装出牛哄哄的样子把这里的老师都得罪光。
也许他那个老板真的是个大人物,没过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剧组的消息,我们这里是个平庸的小地方,很少来剧组,所以报道非常热烈,也非常详尽,连大人物的手下都有很详细的描述,我在字里行间找了又找,没有找到黑键的名字。很快我就清醒过来了,那天给黑键打电话的人,十有八九不是那个大人物,而是大人物的手下,也许还是手下的手下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