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车队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一共有十一辆车,静说,十一,代表一心一意。车队包裹在鲜花和气球里,打头的车上站着一尺多高的新郎新娘。静穿着袒肩露背的婚纱,人人都夸她是个漂亮的新娘,她挽着新郎,尽情地笑着,脑袋斜斜地向新郎靠过去。新郎这天取下了盲镜,戴上了静特意替他选的颇为时髦的墨镜,他个头挺高,又穿了全套的白色礼服,无论静怎么小鸟依人,怎么贴身缠绕,他都站得直挺挺的,纹丝不动,看上去相当摆酷。实际上,我想他是因为紧张,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的腮边肌肉在飞快地抽搐。
后来,新郎的亲戚和朋友来了,他终于放松下来,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了。他们围在新人身边,像逗弄孩子般逗弄着新郎。
你今天好帅你知不知道?
他们都在这样说,不过我不知道帅是什么样子,不帅又是什么样子。
你的新娘也长得很漂亮,她穿婚纱的样子,把那些明星都比下去了。
明星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
你们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
我不知道我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的样子,我们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你们说的都是好话,是好的就行。
新郎跟他们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是笑微微的,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心理活动,我在想,也许看不见并不是什么坏事,将来某一天,如果静在他面前露出烦恼的样子,伤感的样子,而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他们两个人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一对老年人慢慢走向角落,回头望着笔挺雪白的新郎,不停地揩眼泪,我想他们大概是静的公公婆婆。婆婆轻声对公公说,不知道我们做错了没有,我原来根本没想让他结婚,我打算由我自己来照顾他一辈子。公公说,一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能不结婚呢?就算他过得不幸福,那也是他的收获,总比什么体验都没有要好,最起码,他知道什么叫不幸福了。昨天我跟静谈了很多,她清楚她走的是一条什么路,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觉得她很诚实,也很诚恳,既然他想要结婚,我觉得静是最好的选择。
司仪上台了,场面慢慢静了下来,新郎突然大声问,我妈呢?正在揩泪的老人走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妈!妈你别走开。从此,这对母子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静站在新郎的另一边,脸上自始至终盛着笑意。
为了要我参加她的婚礼,静不惜亲自到学校替我请了一天假。我想,她大概需要一个人向黑键转述婚礼盛况。
她的丈夫虽然看不见这个世界,却在这个世界上占有相当的财富,据说,在他父亲手上,他们家的财富就有了一定规模。婚礼办得隆重而豪华,似乎还有民政局和残联的领导出席。
静安排我站在新郎的身后,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站在她的身后。静趁人不注意,悄悄对我说,完了他会给你红包的。
仪式告一段落的时候,新郎被安排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奉命紧跟着他。
他捏着我的手问我,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读书,我一一回答。他伸出手说,让我摸摸。我走两步,靠近他,把他的手放到我头上。他的手指十分灵活,像某种动物的触须,时时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我想,就像他生下来就没有视力一样,他的手肯定也是生下来就神经丰富,行动敏捷,如同我们的眼睛。你的骨头长得很好。摸完了他说。过了一会,他又用孩子般的语气说,哎,你送我出去吧,把我送到酒店外面就行,我对这里不熟悉。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我的按摩院,除了那个地方,我哪里都不喜欢。
可是,今天你是主角啊。
主角有两个,留下一个就可以了,如果有事,静知道该去哪里找我。
我只好陪他一起往外走,到了酒店门口,我提出干脆送他到按摩院,我不能明说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只好编了个理由,我说我从没去过盲人按摩院,我想去看看。
虽然都是盲人,屋里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因为知道新郎今天结婚,屋里堆满了送给新婚夫妇的小礼品,是新郎的客人送来的。新郎熟练地来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坐下来,拿过一本厚厚的杂志,用食指读了起来。整个过程,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种熟练和放松,跟一个拥有正常视力的人活动在自家客厅没区别。我想起来了,静说过,他爱看书,他还向盲人杂志投过稿。
屋子不大,但很舒服,空气里有股清凉宜人的感觉,还养了花,大约有十几个品种,高低错落摆得恰到好处,花钵擦得锃亮,里面的土刨得又松又软。窗帘是白底子,上面淡淡地印着几株花卉,在微风中轻轻地**。墙角还有一个鱼缸,几条一品红在里面游来游去。
新郎看了好几页后,哦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事来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包,递给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以后能不能常来这里?
说不清为什么,我突然非常喜欢这里。
当然可以来,只是,你来干什么呢?你才这么小,不需要按摩。我没吱声。过了一会,我问他,一个人只有看不见才能学按摩吗?
当然不是喽,我的师傅就不是瞎子,他是中医院有名的中医。
你跟他学了几年?
很有些年吧,我也说不清,他是我舅舅,我从小就跟着他学,当然不是天天都在学,因为他要上班,只有下了班才能教教我。
你打算收徒弟吗?
我应该还没资格收徒弟,因为我舅舅说,他的本事我还没有完全学到家。
你能不能一边跟着你舅舅学,一边带自己的徒弟?
这我还没想过,不过,也没人要来认我做师傅。
我怎么样?我能不能做你的徒弟?
你?你不是还在上学吗?上学多好,小学,中学,大学,再成为大人物,学按摩有什么前途?那是社会给我们这些人留的一条生路,免得我们上街乞讨。
他哪里知道,他所说的前途,对我来说遥不可及,而且我也不感兴趣,试问,有谁对摘取天上的月亮有兴趣呢?我现在最怕有人说我生存能力很强,如果有这样一个未成年人,他从来没有妈妈,爸爸也经常跟他玩失踪,又不想活活饿死,或者自杀,他就得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存活下来。如果说这也叫生存能力强的话,我只能说我很幸运地占有激活这一能力的条件,因为每个人都有这种潜能,只是没有机会挖掘它而已。
前几天,大姑的行为已经让我意识到,在我身上,某些方面的潜能正在苏醒,我极有可能踏上一条危险的旅途。我不想做那样一个危险分子,我其实是个怯懦的人,而且胸无大志,我只想有自己的眠床,有自己的饭桌。
我拿起新郎放在茶几上的盲文杂志,摸着那些小小的凸点,问:你愿意收一个视力良好的徒弟,还是愿意收一个跟你一样的徒弟?
如果我决定收的话,应该是跟我一样的人吧,有视力的人,可学的东西多了,不会跑来跟我们抢饭吃。
那么,我回去刺瞎自己的双眼,再来跟你学,可以吗?
他忽地坐直了。
天哪,你让我感到害怕,你到底是什么人?对了,你是静介绍来的,你到底是她什么人?我好像从来没听她讲过你,你为什么要有这种念头?
不为什么,我喜欢这里,我一进来就喜欢上这里了。
我要给静打电话。
他真的开始拨号,他拿着话筒听了很久,慢慢放下了,婚礼肯定还没结束,那里推杯换盏,人声鼎沸,静不可能听到细弱的电话铃声。
你不用给静打电话,如果我想这么做,她反对也没用,她可能会很心疼,还有些人也可能会心疼,但仅仅是心疼,对我有什么用呢?对心疼的人本身倒是有益处的,可以刺激心脏,让它变得更加强健。
天哪,这是你在说话吗?刚才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吗?
穿着白礼服的新郎喃喃地说着,双手伸向我,我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垂下来,半晌,他说,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不需要刺瞎双眼,我并不是认为眼睛对人很有用,所以让你留着它,我只是觉得,应该顺其自然,好好的眼睛,干吗要剌瞎它呢?
但是静坚决反对我去学按摩。她把婚纱狠狠摔进衣柜里,一把扯散昂贵的新娘盘发,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绝对不行,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好不容易开始了新生活,我可不想因为你,让崭新的生活溅上以前的泥巴点子。
如果你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坚持让我参加你的婚礼了,你根本无法告别你的过去,你在自欺欺人,难道你没意识到吗?
静冲我瞪起眼睛,她戴着假睫毛,一双眼睛比平时大了许多。她开始流泪,我递给她纸巾,她一把夺过去,假睫毛让她感到不便,她抬起手,轻轻一揭,一排翘翘的睫毛掉了下来,眼睛顿时朴素了好多。她看也没看,抬手将假睫毛扔进了垃圾桶,再去揭另一边。
最后,我们讲好,我要向静的盲人丈夫这样讲述我的身世,我父亲坐牢了,母亲跟他离了婚,接着再婚,我没有监护人,即将失学,而且无法养活自己……至于我和静的关系,她是这样设计的,她曾经想收养我,但有关部门不允许,理由是不符合收养法,我们的关系从此转人预备收养与挥泪告别之间。
她的丈夫居然相信了。难怪静说,他没问题,他这个人,人家说什么他都相信。他还大声感慨:世界真是太复杂了,幸亏我不用出门,不然我肯定活不下去。
静还说,那些来按摩的人,有时也会讲一些人生世相,他听得越多,就越不愿出门,连有她主动作陪的散步都不愿去,他觉得外面时时都有陷阱,处处都是机关,他越来越庆幸自己是个盲人,看不见,至少可以免受刺激和惊吓。
至于静所说的以前的泥巴点子,我发誓我不会把过去的一星半点带进这个崭新的家,事实上也不可能,我们的过去密封在一个坛子里,要想打开盖子,得找到黑键那把起子,可黑键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就算哪天他良心发现,想要回头找我,他也找不到了,静搬了家,换了工作,也换了电话,他找不到静就找不到我,他搜索枯肠也不会想到,我会跟静以及她的丈夫在一起。
我想我会努力学艺,尽量在最短的时间里,学会更多的本领,等我学好一身本领后,我就离开这里,到全国各地的盲人按摩院去应聘,当然,我首先要学会扮一个盲人,因为来按摩的人,往往更相信盲人的手艺。
这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决定。想一想,我将成为一个绝技傍身的人,我可以在一明一暗两个世界里自由出入,那该是何等自由而惬意的人生啊。
也许有一天,我会接待一个声音非常熟悉的客人,他仍然留着长发,但有点秃顶,他体格匀称,虽已开始发福,还是看得出年轻时候的风采,我会问他一些问题,诸如孩子,爱人,电影,等等,问得急了,他突然抬起脸来望着我: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我总觉得你有点面熟。
他说的没错,他离开我时,我才十一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十一岁以前的日子,基本上是要全部推翻和改写的。
这一幕纯属我想人非非,有点像作家和导演们的拙劣设计,最有可能出现的一种可能,是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对方的音讯,在按摩院工作了一整天后,回到家,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影,几乎每出产一部新电影我都要找来看,电影结束后,还要睁大眼睛看制作名单,留意里面有没有一个叫黑键的人。
一直到死,我都没有在那样的名单里,见到黑键两个字。
但愿这只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