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我会有走出泽国的一天。
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娘还没有走,她是个喜欢算命的人,她拉住一个走乡串户的算命瞎子说,来,给我们娘俩算算。瞎子对我娘说这女子命薄呢,六亲五眷皆无靠,老来他乡做老妪,她命里注定不是泽国的人呢。我娘说净瞎说,这么大山,她一个小丫头能走到哪去,你走了一辈子才走了多远?算命瞎子笑呵呵地说算命查八字,出钱养瞎子嘛。
看来,算命瞎子的话并不全都是瞎话。有一天,我真的走了。关于我要走的事情,整个泽国大概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事先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目的地瞎走,我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那上面有地址,我要去找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杨美华。
是马吉叫我去找这个人的,那天清晨,马吉写给了我这张纸条,就一头扎进了泽国的浓雾中,一会就没了踪影,就像她来时一样,无根无由地就站在了我们面前。马吉走时对我说,大妹,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待了,就出去找这个人。大妹是我的名字,我还有一个妹妹,她的名字叫二妹。我想,如果我娘继续生下去,还该有三妹四妹了。
我已经搭了两程大卡车了,我站在货车斗里,风吹得我的两只耳朵直往头皮上贴,头上的发卡也吹掉了,当我像只猴子似的从驾驶座顶上爬下来时,司机就像看到鬼似的,对我直叫快下快下。我一紧张,一屁股摔到地上,大卡车一声尖叫开走了。我要下车并不是说我到站了,事实上我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我下车是因为我要撒尿了。前一次也是这样,我对司机说你等一等,我撒完尿就上车,可我刚一下车,司机就呜的一声把车开走了。
现在,再也看不到泽国的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块地要叫泽国,据说泽国是水乡的意思,可我们那里全是山,山腰处就是云,谁也没去过山顶。
我跑到路边的水坑里洗了把脸,然后准备买点吃的,我有钱,马吉和我们一起开餐馆的时候,我总是藏钱,开始一次藏一毛,后来两毛,五毛,最多藏过五块,我把钱卷成细细的卷,塞进墙缝里,谁也没有发现过。
走了很远,才看到一个卖馒头的小铺子,我买了三个馒头,卖馒头的老板娘一边揉面一边偷眼看我,最后,她走上来问我,你多大啦?我没吃饱的时候不高兴说话,我想了一会说三十岁。老板娘边走开去边嘀咕,我说呢,原来是个傻子。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十三岁,我为什么要把真实的事情告诉她呢?马吉说得好,会装傻的是聪明的人。其实,马吉无意中教了我不少东西。
吃过馒头,我继续举着牌子上路,我的牌上写着:请救救被拐卖的少女。我要把这块牌子一路举到无极去,杨美华就在无极。这个法子也是马吉曾经讲到过的,她讲她曾经用这种方法周游全国。马吉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我娘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那年我八岁,二妹六岁。我记得早上起来后,我爹阴着脸一声不吭,我问娘呢?爹说跟养蜂的跑了。当时我以为我娘只不过跟养蜂的出去玩几天,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可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我爹是个残疾,他的一只手天生比另一只手小,胳膊也只有另一只的一半那么长,当地人都喊他陈小手。大凡身体有些奇怪的人,他的脑子也是有些奇怪的,陈小手干活不行,可他爱读书,据说曾读到高一,大概学校估计没有哪一所大学会要他,无法继续升学,而且实在没有能力自理寄读生活,就劝他退学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安安静静的泽国慢慢热闹起来,一些各种肤色的、奇形怪状的人陆续来到泽国,他们叽里咕噜讲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泽国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他们五颜六色地慢慢爬上山去,这当中,我爹是看得最人神的一个,我爹那只小手抖个不停,两眼放光,我爹说外国人来了!外国人进山来了!就像到来的是他久别的亲人似的。后来,我们就知道,他们是来玩攀岩的,泽国深处,有一座很高很高的石山,整座山几乎就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村里老人说那是玉皇大帝看书用的一块镇纸,不小心掉到凡间来了,就成了一座山。那些外国人像壁虎一样地向上爬,爬到中间就大喊大叫起来,他们到底是害怕的,爬到中间的时候,向上一看,山顶根本望不到边,向下一看,山脚下的人已经变成一些红红绿绿的小点点了,这时候,他们就大声叫唤起来。很少有人能顺利地爬上山顶,他们刚到中间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下来,下来就无可奈何地摇头、大笑,再说说笑笑地下山来。
看到攀岩的人越来越多,我爹就动了开个小商店的念头,他借了一些钱,到山外去了一趟,就在石山脚下开起了小商店,他主要卖些针头线脑,胶卷电池,副食烟酒之类的。生意虽然不怎么好,可我爹高兴,他去山上的时候还买了些书,全是像拼音一样的文字,没有人买东西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呜噜呜噜地读,他说那是英语。
有一天,我看见我爹跟一个红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比比画画地讲话,两个人都是叽里咕噜的,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像我爹不是我爹了。送走那人,我爹心情很好地对我说,大妹,你们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了,我来教你们,英语,数学,我全能教,这话我爱听,我最不爱上学,每天早上天刚亮就出发,要走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学校,一到学校我就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老师也不高兴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把我爹的话告诉二妹,她也很高兴,这样,第二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去上学了。
我爹果真开始教我和二妹了,他是这样教我们的,看到一个新面孔,他就教我们迎上去笑嘻嘻地冲他唱歌般地喊:喂啊卡门吐泽国。他还让我们去田野摘来西红柿,红鲜鲜地摆在地上,冲那些攀岩的人吆喝:他妈头!他妈差别!他还命令我抱着啤酒跟着他们边跑边喊:比尔!比尔!有些外国人很好,常常给了钱连找头都不要就走了。我一天到晚扯开嗓门吆喝着这些自己也不懂的怪腔怪调,觉得漫山遍野都是自己的声音,开始我还有点难为情,后来,我发现那些外国人似乎很喜欢听我的吆喝,他们有时候笑嘻嘻地看着我忙个不停的大嘴,连东西都忘了买,这时候,我冲他们做个鬼脸,撒腿就跑,边跑边想,真快活啊!
就这样,我和二妹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学着英语和数学,我爹非常满意,我爹说这就叫活学活用。每天晚上,我们聚在油灯下清点钞票,我卖的东西总是比二妹多,我卖得的钱也比二妹多,二妹不高兴了,她说你主要是脸皮比我厚,人家不要,你就赖在人家屁股后面,死皮赖脸地喊比尔,比尔,跟要饭似的。我爹就批评二妹:你这是打击先进,都像你,等着别人来求你卖给他,那我们还活不活啦?
不过,我爹最终还是肯定了二妹,当然是背着她的,我爹对我说,大妹呀,你就是个做生意的胚子,你天生是个话篓子,一天到晚咋咋呼呼,你还拉得下脸,不像二妹,还有点清高。二妹和我长得不太相像,我像我娘,二妹则像我死去的奶奶,因为我爹是个小手,所以我娘也不会长得好看,我娘是个圆脸盘子,小眼睛,鼻子像颗蒜头,虽是小嘴,却长了一口烂牙齿,我们泽国的人都是烂牙齿。我几乎就是我娘的翻版,我爹常说看你那个丑样!二妹却长得好看,鸭蛋脸,高鼻子,只不过仍然是一口烂牙。我爹说你奶奶就是那个样子的。我说,爹,二妹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我挣的钱比她多呀。我爹就说长得好看的人不用自己挣钱,喜欢看她的人挣钱给她用。我想了想说那还是不行,自己有钱多好呀,自己有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自己想花就花,想什么时候花就什么时候花。我爹笑了,他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人自己挣钱花,有人挣钱却要交给别人花。
村里人都夸我爹,说我爹虽然是个小手,可到底读过书,还会说外国话,做起外国人的生意来谁都比不上。我爹也很满意,我爹说,是珍珠在臭水沟里也会闪光的,我就是我们泽国的一颗珍珠。可我觉得他还是有个毛病,他开始疏远村里人,他只爱跟那些外国人打交道,他甚至跟我们也不大爱说泽国话,他动不动就说英语,我和二妹听不懂,二妹冲他直翻白眼,我则笑嘻嘻地学他怪模怪样的口音,弄得他没办法,只好怏怏地说起泽国话来。
我慢慢地开始喜欢那些外国人,他们当中有些人长得非常好看,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面孔,他们穿得也很漂亮,全是我从没看到过的衣服和颜色。我喜欢看他们的眼睛,那眼睛似乎不是长在脸上,而是长在脑子中央,然后在眉毛底下开了一扇小门,从里面幽幽地探出来,一开一关的,我常常盯住他们的眼睛看,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也有些人长得很丑,而且丑得不一般,他们的鼻子像一根红萝卜,嘴巴像刀片割出来的一条小缝。那个买我西红柿的人就很丑,那是个女的,个子很高,很瘦,有着两条鹭鸶一样的长腿,头发像一把苎麻丝,最丑的是她的鼻子,就像谁在她脸上开玩笑摁了个胡萝卜。她买了两个西红柿,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红色的汁液从下巴一直流到她胸前。然后她又去我爹那里,买了两节电池,我看见我爹满脸堆笑地和她连比画带咕噜,我在心里说,这下可好,两个丑人碰到一起了。
天突然下起了雨,上山的外国人纷纷跑下山来,却又舍不得回去,就都挤在我爹的店铺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天。她也跑过来了,她的胸前仿佛藏着两只兔子,一上一下跳得欢欢的,她径直跑到我爹面前,我爹像个奴才似的眉开眼笑,小手都开始抖起来了。我爹的小手很奇怪,高兴的时候发抖,不高兴的时候也发抖。
然后雨又停了,人群慢慢散去,我卖了一些土豆串回来时,发现她还没走,我爹坐在石头上,她坐在椅子上,叉开双腿正对着我爹,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我只看见我爹的小手像过电似的,抖个没完。后来我听见她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奇怪,起初我以为她笑岔了气要憋死过去了,可她又自己活了过来,活过来后又接着笑。我从没见过什么事情会让人笑成这样。
晚上清点钞票的时候,我说,爹,你跟那个丑女人有什么好讲的,她那么丑你还跟她讲话。我爹笑笑说,你觉得我应该去跟一个美人讲话吗?二妹说我也看见了,她的鼻子像一根胡萝卜。我说对,就是胡萝卜,胡萝卜可真够丑的。我爹放好钞票,冲我们晃晃他的小手说,大妹二妹,你们觉得我丑吗?我说你当然算丑的,只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我爹指指二妹说你说呢?他认为长得好看的人有资格做这个评判。二妹想了想说你是残疾人嘛。我爹笑眯眯地说所以嘛,歪锅不嫌瘪灶。
晚上,二妹从床的那头爬过来说,大妹,娘要是知道我们开了店,会回来吗?我大声问谁?二妹看了看旁边**的爹,轻声说,娘!我说她回来我也不要。二妹缩回头睡了,过了一会,二妹又说,她现在肯定每天都吃蜂蜜,她喜欢在饼子上抹一层蜂蜜。我说一点都不好吃,睡觉。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娘坐在一片云朵上吃玉米面饼子,饼子上果真抹了一层亮亮的蜂蜜,她穿得花红柳绿的,小口小口地吃着,我说,娘,我也饿。娘像没听见似的,她一边自顾自地吃着,一边说去找陈小手要,陈小手是卖饼子的武大郎,他家里全是饼子。我烦了,我一烦就想骂人,可我又不能骂我娘,我就用英语骂,我叽里咕噜地一句接一句地骂着,我娘听不懂,就急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我醒来的时候,还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笑声。看看窗外,天已亮了,我穿衣起床,想想刚才的梦,觉得这不是一个令人快活的梦,在我们泽国的圆梦术里,一个人穿红着绿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娘没有好兆头我并不难过,她撇下我们一走了之的时候,我已经难过完了。
我喜欢做梦,也喜欢按照圆梦术自己分析自己的梦。
我们的东西卖得很快,我爹说,大妹二妹,加油干吧,攒够了钱,你们就可以出嫁了。我说嫁给谁?爹说总会有人来娶你们的,每个女人都会有人娶的。我突然想起胡萝卜,我问胡萝卜也有人娶吗?我爹说当然。不过也不一定,外国人不一定都要结婚的。我又顺嘴问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我爹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你们一定要结婚,因为你们是中国人,而且你们还是泽国人,在泽国做老姑娘要被人笑话的。我说要是我的丈夫没钱,长得又不好看,我也可以像娘一样地走掉吗?我爹正在吃饭,他使劲地吞下一口,说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这天晚上,我爹再也没有跟我们说话,他不高兴我们提到我娘。
胡萝卜又来了,这次她没有上山,她一来就跟我爹说个没完。她甚至做了一件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她用双手小心地托起我爹的小手,又轻轻地抚摸它,就像抚摸一件宝贝,我爹满面羞红,另一只好手不停地在腿上划来划去。我跑到正在卖李子的二妹那里。二妹二妹,你快看。二妹说我早看到了,我还看见她从爹头上摘下了一根草。又有人过来了,我提着一篮猕猴桃飞快地跑过去。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这天胡萝卜没有回去,我爹请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和二妹做饭的时候,我爹领着她参观他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床前的一张五屉柜,油漆都快掉光了,为了装他的那些英语书,我爹把我和二妹的衣服清理了出来,让我们压在各自的枕头下。我爹拉开最下面一个抽屉,胡萝卜叫了一声,那里都是我爹读书时得的奖状,我知道那里面还有一个小台灯,是我爹参加一个什么比赛得的奖品,可是我们泽国没有电,台灯一直没有用过。现在,我爹把它拿出来显宝了,胡萝卜接过来,把它摆在桌上,冲我爹竖了一下大拇指,我爹害羞地笑起来,他的小手又开始抖了。我看见胡萝卜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爹,说不可思议,你真是一个奇迹。我爹只是嘿嘿地笑。
吃饭的时候,我爹说,大妹二妹,她叫马吉,来,你们一起来,马——吉。我扭头去看二妹,二妹也正看着我,我爹说叫呀。看来不叫是不能吃这顿饭了,我想叫就叫吧,就当是喊了一声他妈头、比尔什么的。我唱歌似的叫起来:马——吉。二妹没有叫,二妹,我是马吉·罗杰斯,你们叫我马吉,好吗?我点点头,原来她会说中国话!我爹说马吉了不起吧,看她的中文说得多好。
马吉说你们有一个好爸爸,他是一个坚强、可靠的人。我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对马吉说我们不叫爸爸,我们叫他爹。马吉舌头发僵地学着说爹、爹,爹爹。我说不对,是爹,不是爹爹,爹爹就成了爷爷了。
吃过饭,我爹和马吉就出去了,留下我洗碗。几乎都是我洗碗,我一点都不烦,我从不讨厌干活,没活干的时候,我反而有些难受,就这一点,我爹经常说大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又快活又勤快,她会有福的。洗碗的时候,我张望了一下,他们沿着下山的路走了,两个人还挨得挺近。二妹说马吉今天不回去了吗?我说天都黑了,她怎么走得了。二妹担忧地说那她睡哪呢?我说不管,反正我们要睡在我们的**。我和二妹三下两下收拾好,就上了床。二妹突然哧哧地笑起来:你说,马吉怎么长着那样一个鼻子呢?真正像个胡萝卜。我说她的个子好高啊,差点就要碰到门顶了。二妹说鼻子长的人,个子肯定高,你看我们鼻子这么短,所以我们就长不高。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见我爹睡在地上,马吉睡在我爹的**,一只空酒瓶翻倒在地,看来他们昨天晚上又喝过酒了,马吉睡着的时候,鼻子仍然是红的,看到这只红红的鼻子高高地耸立着,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惊醒了马吉,马吉睁开眼还叫山,山。我爹于是也醒了。我爹的大名叫陈东山,已经很少有人叫这个名字了,村里人一般都叫他陈小手,连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马吉不像我们那样在脸盆里洗脸。马吉起床后一边胡撸着她的苎麻丝一样的头发,一边大步向溪边走去,她甩甩胳膊扭扭腰,就在溪边俯身下来,将整张脸都泡在水里,泡了一会,抬起头来大口喘气。二妹说你看,她多会偷懒,她连洗脸水也不用烧的。我有点羡慕地说我们也可以这样呀。二妹说我不干,水里有水蛆。二妹怕很多东西,她甚至连老鼠也怕,我是不怕的,我曾经捉过一只老鼠,将它吊在火堆上用文火烤着,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死。马吉和我爹在溪边疯疯张张地笑着,我爹说大妹二妹过来呀,到这里来玩。二妹站着不动,我丢掉手边的活计,来到溪边,将双脚泡在水里,早上的水很凉,但凉得很舒服,我思动双脚弄出很大的水花,我爹说起来起来,没看见我们在洗脸呀,洗脚的到下游去。马吉说不要紧,脸和脚,和所有的器官都是平等的。我爹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发现我爹很听马吉的话。
中午,马吉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我爹在饭桌上自言自语:外国人就是不一样,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去溪里洗脸呀,还节约了柴火,会生活呀,我们是越活越不知道怎么生活了。我爹又说你们两个以后要注意点仪表,大妹的头发要梳整齐,不要一天到晚像个疯子似的,二妹也不要老是耷拉着眼皮,你是不想见人吗?眼睛要睁得大大的,灵活得像滚珠子一样。
我说不行啊,我的眼睛是灵活不了,我的眼睛小,不管向左看还是向右看,别人看我的眼珠子都像没动似的。我爹笑得饭都喷出来了。我爹说早就跟你讲过,每天早上你要训练你的眼睛,你就是不干,你宁肯睡懒觉。我爹是这样教我训练眼睛的,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准一只鸟,盯着它飞,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它飞到云里去,我也要跟着盯到云里去,这中间,我的头尽量不要转动,只是眼睛跟着转动。我试过一天,眼睛疼得直流泪,从此就再也没有练了。
我爹说眼睛小就小吧,长得丑就丑吧,顺其自然,你的长处在于你的直爽,像个小男人,丑人作怪反而更丑,你看马吉,长得也不算好看,可她就像不知道自己长得丑似的,那么自信洒脱。我问自信洒脱是什么意思?我爹说就是……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不过,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就是说就算你长得丑,可是你不在乎。我说我懂了,就是说你管不着。我爹愣了一下,说行行行,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跟你也说不明白。二妹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就是说别人认为你丑,可你自己认为自己很美。我爹说嗯,二妹理解得稍微正确一点。
我问我爹,外国人一般只到我们泽国来一次,马吉没事来两次干吗?我爹说她说她喜欢这里,这里的水是干净的,山上有许多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还有那么多鸟,走着走着,它就拉一泡屎在你头上,她还喜欢泽国晚上的星星,吵吵闹闹满天的星星。
我爹又说马吉还说她喜欢你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像山上的羊一样好玩。
我喊道那她是什么?她是牛!丑牛!
我爹说她没有恶意,你不知道外国人的习惯,他们喜欢把人比作动物,比如他们称呼自己女儿是我亲爱的猫咪。
我说那她喜欢你吗?我爹想了一会说当然喜欢。我说你有什么好喜欢的,你那么丑,还是个残疾人。我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也许她也不知道,有些事情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可有时候人偏偏要做那么多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我又问你们在一起谈什么?我爹脱口而出:你不懂。
有一天,天下起了大雨,我和二妹决定到镇上去。因为下雨,泽国几乎没有进来什么人,正是我们放假的日子。我和二妹要去买许多东西,发卡,袜子,凉鞋,糖果,织毛衣的竹针。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赶到镇上,慢吞吞地买好东西,二妹说我想吃面包。我们站在商店门口吃面包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马吉,她正从一辆车上下来,她背着一个大包,那个大包几乎有我人那么高,二妹也看见了,她说你看,马吉。马吉没有看见我们,她下了车,就进了一个小饭馆。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想,马吉又来干什么呢?她的魂掉在泽国了吗?
这天晚上,我们早早地睡下了,整个泽国都睡得很早,每次下雨,我们总是睡得很早,因为雨声滴滴答答的,特别让人想睡。后来我们被敲门声惊醒,很少有人夜里来敲我们的门,更别说是下雨天,泽国的人在下雨天都睡得死死的。我爹起床去开门,接着我们就听见我爹发出一声惊叫:马吉!然后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偷偷撩开蚊帐,探出头去,天哪,我看见我爹和马吉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吓得赶紧躺下。
马吉就这样来到了泽国,来到了我们家。
吃早饭的时候,我爹在饭桌上宣布:告诉你们,马吉不走了,从此,马吉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我和二妹对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我想,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马吉不走了”意味着什么,我们想,大概这个客人要住很久吧。
村里开始不断有人来我家门前张望,我爹招呼他们进来坐坐,他们却笑笑赶紧走了。他们一有机会就揪住我和二妹,说你爹给你们找了个洋后妈?我说我不知道。二妹说我们没有妈,也没有后妈。我说对,我们不要妈也活得很好。他们说你们不要后妈可以,你爹可是要老婆的哟,白捡个女人,真划算。说完就哧哧地笑。他们还说真高啊,比陈小手足足高一头,还是个外国女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有人说去问问陈小手就知道了。
我很讨厌这些话,我和二妹从此不敢串门了,碰见村里人都是能躲就躲,免得被他们逮住问个没完。二妹说这个马吉什么时候走啊,难道她真的不走了?真烦死人了。
马吉也许真的不走了,这两天她和我爹忙忙乎乎的,一会从山上砍树下来,一会又去河滩上搬石头,马吉真够能干的,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惜力气,她把大衬衣往裤腰里一塞,扭腰撅屁股扛树的样子,显得比我娘当初还要在行,她搬石头的速度远远超过我爹,我爹因为只有一只手,背起来不方便,马吉就先把石头抱起来放到我爹背上去,然后再去抱起自己的那一块。我说,二妹,我们也去帮忙吧。二妹把嘴一撅,她是不大爱干体力活的,她宁肯在家里做饭。我不一样,我宁愿去干体力活,痛痛快快地出汗,再痛痛快快地吃饭,痛痛快快地睡觉。于是我一个人来到河滩,帮着搬起了石头。不几天,院子里就堆满了石头和树,马吉拍拍手说,现在,我们可以盖房子了。
我惊得呆在那里,我说你们要盖房子?就你们两个?我爹说如果你也来加人,我们就有三个人。马吉说你看,我们的房子已经盖好一半了。马吉指的是屋后的那个山洞,那是我和二妹经常去玩的地方,石洞不是很深,洞壁严丝合缝,泽国有许多这样的石洞,但我们家屋后的这个最特别,洞里面从来都是干燥的,即使外面下雨,里面也是干燥的,而且冬暖夏凉。我爹找来多年不用的锯子、刨子、墨斗,和马吉模仿着木匠的样子干了起来,我爹用一只手帮忙扶着,马吉挥动着锯子,一截截树干很快就被剖成两半,院子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木头的香味。二妹只是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自我们动手盖房子的那天起,二妹就不大爱说话了,她本来话就少,这几天,她简直成了哑巴,她除了在店里卖卖东西,剩下的时间就是做饭和站在一旁愣愣地看我们忙乎。有一天晚上,二妹说娘回来怎么办?我说娘不会回来了。二妹说要是她回来了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大人们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木料晾干后,马吉就把工地从院子里转移到洞里来,她吩咐我和泥,泥料的配方也是她弄的,和出来的泥稠稠的,变干以后坚硬得像石头,我说马吉,你是个泥瓦匠吗?马吉一边摆放着木块一边说,嗯,我干过许多事情,我还做过哲学教师。我也不知道哲学是什么东西,反正是教师吧,教师还会做泥瓦匠的活,我觉得马吉真能干,我喜欢能干的人。马吉先将洞壁和地面修补平整,又用木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盖上去,再装上门板,这样石洞就变成木洞了。马吉说你们看,这里不能再叫石洞了,它应该有个新名字。我爹在里面打量来打量去,他的小手又开始发抖了。
过了几天,我爹到镇上去了一趟,买回了油漆,马吉指挥着我爹一道道刷油漆,马吉把墙面和门板刷成淡黄色,把地面刷成棕色,一连刷了几天,当我再次进去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以前的石洞了。我爹的床和五屉柜被搬了进去,马吉打开她背来的大包,里面居然有床单、被子!一切安顿停当的时候,我悄悄地出来了,在这个新家里,我感到我的手是那样粗糙,我的拱出了大拇指的鞋也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们仍然在原来的屋子里吃饭,这里如今成了我们四个人吃饭的地方,我和二妹睡觉的地方。马吉爱把饭和菜混在一起,盛在盘子里,再埋头吃自己的那一份,慢慢地,我爹也开始学她的样子,我爹边吃边说:你知道吗?这就是西餐的吃法。我也想像他们那样,我看了一眼二妹,她正低着头往嘴里扒饭,一副谁也不想理的劲头,我只好作罢。
我和二妹仍然提着篮子向那些外国人叫卖,泽国的地上长着什么,我们的篮子里就装着什么,我爹和马吉站在店铺里,马吉嗨嗨地向外国人打招呼,我爹就满脸堆笑地向外拿东西。
有时候那些外国人指着我爹问马吉,马吉笑着说他是我丈夫,一个了不起的中国农村青年。他们就噢噢连声,点着头走了开去。
不管听到什么,我爹总是笑笑的,我不知道他怎么变得那么爱笑,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不大理踩我和二妹,他只在做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才跟我们说话:大妹,做饭去。二妹,给我打洗脚水来。大妹,田里该除草了。二妹,洗衣服去。
有天晚上,月亮很好,马吉和我爹吃完饭散步去了。自从马吉来了以后,我爹就爱说散步这两个字,我和二妹是不爱散步的,我们一天到晚提着篮子在山路上散步散得够多的了,我们只想躺下来。我们家有一张凉床,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夏天躺上去,沁凉沁凉的,特别舒服。马吉和我爹散步的时候,我就和二妹躺在那张老凉**,呆呆地看星星。二妹说,大妹,你说马吉到底想干什么?二妹从不喊我姐,只是叫我的名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真是她的大妹。我说你管她要干什么呢?别人都说她终归是要走的,因为她是外国人,一个外国人能在泽国住一辈子吗?二妹固执地说那她真要住一辈子呢?我说绝对不可能,谁愿意住在泽国呀,连娘都不喜欢泽国,她说泽国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二妹说我希望她快点走,她一来,爹的心里只有她了,我们两个哪还在他眼里呀。
二妹又说,大妹,等她走了以后,我们住到他们那个屋里去吧,白天做饭,夜里睡觉也要睡在灶旁,**一股油烟味你不觉得吗?我做梦都是在做饭。
我们不知不觉在凉**睡着了,我爹站在星光下喊醒了我们,大妹二妹醒醒,有话对你们说。我和二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马吉穿了一件长长的白色裙子,我爹的两眼闪闪发光,我爹说,大妹二妹,我和马吉准备结婚了。说完他们静静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们,望了一会,他们就手挽着手走了。我和二妹重新躺了下来。
很奇怪,坐起来的时候,我好像没有醒过来,躺下后我反而清醒了,我在想我爹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做梦呢?我推推二妹,我说你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吗?二妹咕噜一声,动了两下又睡着了。
第二天,马吉和我爹很早就出门去了,我爹临走时对我说你们看好铺子,我和马吉到镇上去一趟。他们一走,我赶紧找到二妹,大声说他们昨天夜里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要结婚了。二妹久久地看着远处,看了一会,一扭身提着篮子走了。我慌了神似的又去追赶我爹,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站在山坡上望过去,细细的山路上那个白点子是马吉,旁边的黑点子就是我爹,我张嘴喊了一声爹!太远了,他根本听不到,我突然感到双腿发软,我在想,他们还会回来吗?
直等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爹和马吉终于回来了,两个人脸上红扑扑的,马吉提了一包东西。我爹大声说,大妹二妹,今天早点关门,我们要庆贺一下。
马吉给我和二妹买了衣服,饭桌上摆满了吃的东西,我爹说,大妹二妹,高兴一点,来,每人唱一支歌。我说你知道我不会唱歌的。我爹说二妹唱,二妹唱歌很好听的。二妹说我都忘了。
我们不唱歌,他们也就不勉强了,他们一杯一杯地喝着啤酒,喝着喝着,马吉自己唱起歌来,她唱着一支古里古怪的歌,我爹好像听懂了的样子,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后来,我爹喝得有点醉了,马吉就扶着他,向他们的房子走去。他们一走,二妹就气鼓鼓地说今天归你洗碗。我一边洗碗一边劝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是他们结婚又不是你结婚,让他们去结好了。二妹说你是叛徒!
我想我不是叛徒,这里并没有敌人,就算有敌人,我也没有站到敌人一边去,怎么能算叛徒呢?二妹冲到我面前来说,你也不想想,要是娘回来怎么办,她一来,娘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说娘本来就没打算回来,爹说她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二妹一扭身上床睡觉去了。
想来想去,我真的不生气,我早就不太想娘了,我想,娘才是叛徒,她丢下我们就跑,她分明是不喜欢我们了。再说,我觉得马吉也不是很讨厌,虽然她不大做饭,她做的饭也不好吃,但她比娘要能干得多,她干活不怕累,她还会盖房子,像男人那样狠狠地锯木头,村里很多女人都惊奇不已,她也不会像娘那样劈头盖脸地凶我们,她总是说,大妹,干千这个好吗?大妹,干干那个好吗?都客气得让人不好意思了。
我不想睡觉,我来到屋檐下,这里离他们的房子只不过几米远,我想,他们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一丝光线从门缝里面射出来,我爹似乎并没有喝醉,他大声地跟马吉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他跟马吉单独在一起总是讲英语,而马吉却喜欢讲中文,常常是这样,我爹比手画脚地讲着英语,而马吉却慢慢吞吞地讲着中文,马吉说的中文也很难懂,远远不像我们泽国话那样好懂。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我爹已经离我们很远了,而马吉却在慢慢走近我们。
门突然开了,我忽地蹲下去,是马吉,她披散着头发,衬衣下摆一直拖到大腿上,两条腿却光着,她张开两臂,仰头向天,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我爹也走了出来,大概是想叫马吉进屋去,马吉摇头。马吉顺着小路慢慢走出去,我爹在后面跟着,马吉说了句什么,我爹停了一下,又跟着走起来。马吉停下,认真地说^这回我听清了,马吉说呢特米尔朗,又用中文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我爹站了一会,只好进屋去了。马吉就那样光着两条腿在小路上慢慢走着,她的两腿真白,简直和石膏差不多。我不知不觉地跟上去,马吉来到河滩,她蹲下来玩了一会水,就开始解衬衫扣子,我想,莫非她想下河游泳吗?正想着,马吉真的脱下衬衣,天哪,她什么也没穿,她就那样全身光溜溜地像个男人一样地下水去了。我站在河边一丛蒿草后面,使劲捂住嘴巴,免得一不小心叫出声来。她游得真好,像一条大白鱼在水里自由自在地玩着,游了一会,她平躺在水面上,月光下,我看见她将两手放在自己的**上,我感到自己脸上发热发涨,脑袋里面轰轰作响,后来,马吉开始轻轻地唱歌,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她唱一会歇一会,夜风吹来,蒿草丛索索作响,一只鸟惊叫一声向远处飞去,我突然害怕起来,这时候,泽国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只有马吉有一阵没一阵的歌声,还有她轻轻划水时的声音。我希望这是做梦,在梦里见到一个人光着身子在河里游泳,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做梦,真是马吉,是刚刚才宣布和我爹结婚的马吉。
马吉上岸了,她一丝不挂地爬上岸后,站在河堤上,翘起两只大**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大约是不想弄湿衣服,她站在河堤上自由自在地吹着夜风,站了一会,她向我这里走来了,我小心地钻进蒿草丛中,蒿草划了我的脸,我忍着疼大气也不敢出,马吉走到我面前来了,两只**一颤一颤的,她毫不害臊地走着,衬衣拿在手里一甩一甩的,她走过去了,饱满的屁股一左一右地扭动着,直到她走出很远,我才敢钻出草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片云慢慢地飘过来,向着月亮飘过来,半个月亮被遮住了,夜色顿时暗了许多,山坡上有什么东西跑过,引起一片乱响,那响声从山顶直传到山脚,似乎还有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那朵云还在飘,整个月亮都被它遮住了,夜色差不多彻底暗了下来,马吉在前面只剩下一条白线,我害怕地大叫起来:马吉!马吉!马吉在前面噢地惊叫了一声。
奇怪的是,我一叫,那朵云就飘走了,银盘似的月亮大放光明,山坡上的响动也没有了。马吉一边停下来四处张望,一边飞快地穿上衣服,我向马吉跑过去,马吉问:你怎么在这里?我撒谎说我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月亮,走着走着,我就看见你了。
我说马吉,村里人说你现在是我的后妈了。马吉说你是说继母吗?我不是,我不喜欢做母亲,我也不喜欢小孩,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马吉又说你应该学会游泳,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要游泳,我们家有自己的游泳池,游泳是很好的运动,很健康,很优美。
我说我们泽国的女人是不许下水的,他们说女人会把水变脏。马吉说他们是在欺骗你,人不会把水弄脏,工厂才会把水、弄脏。
到家了,马吉说了声再见就向她的房子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蹲在我的面前摸摸我的鼻子说,你的鼻子长得真可爱。我说他们都说我丑,特别是鼻子丑。马吉说不,你丑得好看。接着做了个令人躲闪不及的动作,她使劲亲了一下我的脸。我抚摸着马吉亲过的地方,向屋里走去,二妹已经开始说梦话了,我摸黑站在屋子中央,仿佛是在梦中。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我梦见马吉穿着一件白袍子,被人追赶,马吉一声不吭地躲着,跑着,我冲上去护着她,很奇怪,我一上去,那些追赶她的人马上就不见了,我和马吉在山路上慢慢散起步来,路两边尽是绿的草,红的花,还有好听的鸟叫声,马吉说,大妹,我好开心呀。我说我也是。我们手牵着手,一直向山外走去。
白天干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梦,这是一个好兆头,穿白衣服是个吉兆,在梦里心情好也是个吉兆,这是一个预示着大吉的梦。
我开始和马吉好起来,马吉说没水了呀,我一会就提回满满一木桶水;马吉说山?山?你在哪里?我就扯开嗓门大声喊:爹,爹,马吉在找你。我喜欢做一些让马吉高兴的事情。
有时,我在山上找到许多野草莓,吃着吃着,就想起应该给马吉带点回去。我总是记得马吉给我买过衣服,买过许多好看的画书,给我买过蛋糕,连我娘也没有给我买过这些呢。看到野草莓,马吉很喜欢,她拉着我的手,非要我带她去采。有时候我觉得马吉简直像个孩子,她在山上吃着吃着草莓,一仰头就躺下去,一躺下去就是半天,怎么拉她也拉不起来。
她似乎很喜欢体力劳动,这一点跟我很相似,有时候我们比赛挖地,像两头牛似的在地里拼,我爹笑眯眯地蹲在地边看,马吉直起腰来,捡起一块土块向我爹扔过去,我爹怪叫着跑开了,我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疯着闹着,觉得好玩极了。有一次,我和马吉在地里摘豆子,我随便问道,马吉,你是从哪里来的,离我们这儿远吗?马吉边摘豆子边说从来处来的。马吉不大愿意讲她的事情。
我不知道开餐馆原来这么简单。我甚至寻思着等我有了足够的钱,到镇上去开一家自己的餐馆。马吉和我爹花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做了两张桌子,几只発子,新垒了一口灶,我爹在路口竖起了一块“泽国小吃”的招牌,马吉还给我和二妹做了两条红色的带着漂亮荷叶边的围裙,餐馆就算基本上开起来了。
村里人开始慢慢习惯了马吉,他们不再指指点点,讥笑马吉神经病,好好的找一个又残又穷的农民结婚,反过来开始讨好马吉了,他们笑着对马吉说,马吉,买我的西红柿吧。马吉,买我的鱼吧。马吉,买我家的鸡蛋吧。马吉,买我家的木柴吧。马吉,我家有两只母鸡,你要吗?他们每天都要来餐馆晃上一圈,顺便请求马吉买他们的东西。马吉很老练地翻看一阵他们的东西,要么很果断地收下,要么不客气地说不要。有时弄得我爹很为难,我爹说,马吉,你说不要的时候应该婉转一些。马吉问怎样说,谢谢,我不要,可以吗?我爹摇摇头说也不行。马吉耸耸肩,忙她的事情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二妹一直很不高兴,有一次在给客人上菜的时候,她将盘子重重地摔在桌上,菜汤溅了出来,弄脏了客人的衣服,客人大叫起来,找到马吉告状。当天晚上,马吉批评二妹,还要扣发二妹当天的工资,二妹哭起来了,二妹嚷嚷着: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妈,你滚,滚出我们家,滚回你老家去。马吉的声音也大起来:不许这样跟我说话,我是你老板。二妹丢下马吉冲向我爹,她喊道:陈小手,你听听村里人都是怎么说的,你帮着外人剥削自己的孩子,你不是人。我爹开始很生气,看着二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我爹说你没脑子,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们的孩子帮着家里种地,帮着家里干活,一分钱工资还没有呢,只不过混了口饭吃,你们呢?你们不但免费吃穿,每个星期还能领到工资,你自己比比看,哪家的大人更心疼孩子?马吉表示懒得和二妹争辩,她拉着我和她一起去河边洗菜,马吉洗菜的时候一声不吭,我知道她生气了,我讨好地说我知道是二妹不对,不管自己多不高兴都不能得罪客人。马吉说不,她是讨厌我。我说她还小,不懂事。马吉说我不会在意的。
翻译带着一群人将信将疑地走了,他们刚刚走出没多远,就碰上我爹买油回来,翻译拦住我爹,和他交谈起来。我爹似乎在邀请他来家坐坐。马吉看了他们一眼,咚地丢下菜刀,大声说讨厌。翻译看到这情景,只好回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我爹和马吉吵架了。一开始马吉还比较平和,她说,山,我对你讲过多次,不要说我是外国人。我爹说我不习惯撒谎,你本来就是个外国人嘛。马吉说讲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想出名?我爹说出名有什么不好。马吉一字一句地说可我喜欢安静,像死去了一样安静,你懂吗?我爹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为什么还要开这个餐馆,这里人来人往的,有什么安静?争着争着,两人就开始大声了,马吉喊道:你不配跟我对话!马吉一着急就忘了说中文,她一串一串飞快地说着她的语言,我爹就反应不过来了,光是听见马吉一个人的声音。然后我就听见门开的声音,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马吉重重地带上门,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爹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一会,我爹一个人怏怏地回来了。我问马吉呢?我爹说她过一会回来。我就知道她又要“一个人待一会”了。
第二天,我们的餐馆照样开业,第一批客人还没到,马吉就说今天我去镇上,我们应该去买些油啊盐啊作料啊什么的。我爹坐在那里不吭声,马吉没等他同意就走了,她背着我们家的那个大背篓,头上像泽国的妇女那样包了个大帕子,如果不去研究她的衣服鞋袜,从背后看,马吉跟所有泽国的妇女没有千卜么两样。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马吉也没有回来。一般情况下,我们到镇上来回一趟,不等天黑就应该到家了,马吉并不是个很爱逛的人,应该不会到家很晚的,想起马吉昨天和我爹吵架的情景,我有点担心。
我和我爹坐在桌旁等马吉回来吃晚饭,二妹说别等了,她可能在镇上已经吃过了,反正她有的是钱。我说再等等她吧,她不会在镇上吃的,她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二妹继续闹着要吃饭,我爹就吼了起来:一顿不吃饿得死人?二妹哭了起来,二妹说你们都帮着别人欺负我,你们小心被别人骗了还要帮着别人数钱,你们自己去看看,家里的钱箱子还有没有一分钱,早就被别人全拿走了,前几天我看见她拿走的。我看见我爹的小手抖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真去开钱箱了,那里是我们每天的收人。我爹有个远大理想,他说等攒够了钱我们就去买一辆汽车,专门跑泽国到镇上这条线,一定赚钱。我也跟过去,箱子里面果真空了。我爹一屁股坐在地上,二妹放声大哭起来,我心里乱糟糟地来到他们的房子里,马吉的大包还在,她所有的衣物都在,应该不会跑掉的。我提起马灯对我爹说,我去找找看。
很少很少有人摸过我的头,所以马吉一摸上我的头我就喉头发热,眼泪也要流出来似的,我忍不住告诉了马吉刚才家里的情景,我说,马吉,是你拿了箱子里的钱吗?马吉说是我拿了,我把它放到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因为那个卖鸡蛋的人看到了我们的钱箱。我说我知道你不会拿。马吉笑了,问我为什么?我笑着摇摇头。马吉问我,大妹,你还想不想读书?我说我不想读书了。马吉想了一阵,说也好。
到家后,马吉拉着我爹的手说,来,我告诉你钱在什么地方。我爹乖乖地跟了过去。过了一会,他们又回来了,我爹一副怪不好意思的样子,马吉说,山,你太弱了,你心里的力量还赶不上大妹。
我爹要我到村里给马吉要些药回来,我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马吉一个人歪在凉**发呆。我给马吉敷好药,马吉说,大妹,我是否像一个泽国妇女?我说有时候像,有时候又不像。马吉一笑。
我爹也出来了,我爹穿着马吉那件光有一根腰带没有扣子的长衣服,对马吉说你们晚上在家里都是穿这样的衣服吗?确实很舒服,我要在泽国掀起一场革命,让他们晚上都穿这种衣服,再也不要光溜溜地睡觉。马吉说那我就做个反革命,我最喜欢**。我爹说你应该向我们传播文明。马吉说文明恰好就该是没有束缚,自由生长。我爹说我担心最终我变成了马吉,马吉就成了陈东山。
听到这里,我笑了起来,马吉捏捏我的鼻子也笑了。然后他们就手拉着手回他们的房间去了。
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村里人都说马吉给我爹带来了好运,她不光帮我们家赚钱,还跟我爹亲热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和我爹手拉手满山乱走。起先我还不好意思,后来我也就习惯了。我想,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可后来,马吉和我爹又吵架了,那是在村长来找过我爹之后。村长跟我爹小声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听清,只听见最后村长大声说你要是办成了这件事,我这个村长让给你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爹满脸堆笑地说我试试看,试试看。
村长一走,我爹就挠挠头皮说,马吉,你的朋友当中有些有钱人吧?马吉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爹说村长说泽国马上就要通电了,他想办个工厂来问问你的朋友可有愿意投资的。马吉说泽国办工厂跟我无关嘛。我爹说不能这样讲,你也算是泽国人了,人家村长来找你帮帮忙,请你在中间牵个线,搭个桥,你应该给个面子吧。马吉还是说我对这事不感兴趣。我爹继续说,村长说要是你办成了这事,他就让我当村长。马吉似笑非笑地看了我爹一眼:你当村长跟我有关系吗?我爹涨红了脸说,你别忘了你是我老婆。马吉说这跟当村长是两码事。
马吉自顾自地忙着手边的活计,我爹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马吉!马吉停了下来,她擦擦手,在我爹旁边坐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山,我完全能帮这个忙,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我不愿意干,我讨厌工厂我决不会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马吉一说完,我爹就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喘着粗气。
马吉说不当村长不行吗?再说,你真想当村长,还可以在别的道路上去努力。
我爹打断她说行了行了,我不求你,我瞎了眼求你干什么呀,我们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们不是一家人,你想隐居,你到山上去住山洞,吃野果,穿树皮呀,我可不想隐居,我巴不得活得风风光光的,活得轰轰烈烈的。
马吉不做声,我爹也就不再吵了,我爹晃**着一只好手向山上走去。这一次我不知道我该支持哪一方了,我想我爹也有道理,村长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官,不照他的话去做,会得罪村长的,而且这事办不成的话,村长还会说陈小手没用,他老婆不服他,谁叫他当初找个洋老婆呢?据说洋老婆都是不服男人管教的。
马吉收拾完后,到溪边洗了把脸,就顺着小路上山去找我爹。
当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马吉的脸上有一道红肿的印子,眼眶也有点青,我说,马吉,你怎么啦,你摔倒了吗?马吉摸摸我的头说是的,摔了一下。我爹赶紧找来一瓶药水,我记得这是马吉带来的药,她曾经给我治过跌伤。马吉坐在那里,死死地闭着眼,我爹小心地往伤处涂着药水,我听见我爹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我保证。马吉抬手摸摸我爹的脖子,我爹的眼睛红了起来。涂了药水后,马吉的脸显得油光光的,马吉说,山,哪天我们一起到山上去住几天吧。我爹点点头。他们这样就算和好了,他们俩吵架总是能很快就和好,这一点不像泽国的夫妻,泽国的夫妻吵了架总是要互相不理睬几天的。
村里迅速传开了,他们抓住我们就问,大妹,听说马吉在家里打你爹?二妹,听说你爹对马吉怕得很?大妹,马吉打没打过你和二妹?我们像避苍蝇一样地躲着他们,我觉得他们很没意思,这些女人经常被丈夫打得头破血流,有些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倒要来问这些无聊的话。我爹说让他们去问吧,马吉说得对,一个出色的人总是招人非议,招人嫉妒。
我得承认,马吉来了之后,我和村里人交往就少了些,因为我懒得回答他们永无止境的问题,不过我并不觉得孤单,餐馆里店铺里总有许多事情让我忙得抽不开身。我不但不感到孤单,相反,我神气十足,因为我比村里哪个姑娘都有钱,马吉每个星期发给我工资,有时我自己还偷偷藏一点,我已经攒了一小笔钱了。我不知道攢钱是为了干什么用,也许,等我再大一点,我要到镇上去开一家自己的餐馆。
二妹也开始跟我疏远了,她常常整天整天地不说话。马吉说,二妹,你要多说话,长期不说话的人,总有一天声带会萎缩,变成哑巴的。二妹白了她一眼,不做声。二妹对我说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赶走她的。我说你怎么这么恨她呀,她哪点对不住你了。二妹说我就是讨厌她,烦她那个样子,要我干这要我干那,她还要我刷牙,还说我头上有虱子,泽国的女人哪个头上没有几个虱子?关她什么事?她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扣我工资?我说就那呀,她也说过我的,她就是这么个直人,她也说我有虱子,可是她帮我整掉了,她也让我刷牙,那我就刷,刷得白白的不是好看些吗?二妹恨恨地说我早就讲过,你是个叛徒,你不看看你跟她在一起傻笑的样子,我恨不得上去甩你几个嘴巴子。
村里的电线很快架通了,有一天夜里,泽国突然大放光明,我们的小店铺在电灯下亮堂堂的,我大叫起来:来电啦!
可是马吉似乎有点无动于衷。我爹要牵一根线到他们的房间去时,马吉坚决不同意,我爹非要牵,马吉就说好吧,我搬出来。马吉说着就要进去搬东西,我爹只好作罢。马吉找来一块抹布,取下灯罩,一点一点仔细地擦着灯罩上的黑灰,尽管灯罩擦得很干净,在电灯的比照下,煤油灯还是黯淡得多,我不知道马吉为什么那么喜欢煤油灯,我是喜欢电灯的,那么亮,那么干净,煤油灯一点都不好,每天早上我的鼻子里都有黑黑的东西,我知道那都是煤油灯闹的。要睡觉了,马吉在前面捧着煤油灯,我爹怏怏地跟在后面,二妹轻轻地骂了一句:没出息。
接着泽国开始修公路了。很大的挖土机开进来,吼叫着把一座座山挖得东倒西歪的,我爹说这下好了,公路可以修到我们家门口来了。和上次装电灯一样,马吉仍然无动于衷。我爹想去向村长求情,让修公路的人从主路上加修一条斜岔道,直接连着主公路和我家店铺,我爹表示我们可以出一部分钱。
村长笑着说马吉同意吗?你敢做这个决定吗?我爹说修公路不像投资办工厂马吉绝对不会反对的,这样一来,汽车可以直接开到我家门口,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村长说那也难说,人家跟我们不是一个种,想法也不一样,人家兴许还真不愿意呢。我爹急了,说这事我说了算。村长还是摇头,说我看你说了不算,你还是叫马吉来跟我说吧,她的眼里不是没有泽国吗?我们电灯有了,公路有了,将来我们不求她,也一样有工厂看她还狂个什么。
我爹跳起来了:马吉,你成心跟我作对,电灯你不要,公路你也不要,工厂你也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我知道,你喜欢原始的,自然的,那你喜欢猴子吗?你干吗不去跟一个猴子结婚?
马吉摇摇头,说真的没有必要,那些攀岩者不一定喜欢汽车一口气开到岩下,下了车就往上爬,也许他们更喜欢走过一段山路后,放下背包开始他们的游戏,修路只会破坏这里的气氛,只会破坏泽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破坏泽国。
我爹说破坏?你知道村长他们在干什么吗?他在帮村民们修建一条致富的路,你却说他们是在搞破坏!
马吉说,山,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泽国人,你看见过外面的世界,在最发达的国家,他们特意留下了一些自然村,有时候,文明并不仅仅是高度的现代化。
我爹蹲在门槛上,双手捧着脑袋,就像犯了头疼病似的。马吉走到他旁边说,山,我们开始吵架了,你变了,你以前说泽国就好像是出土文物,你说你喜欢这个文物,你说你愿意在这里过着古代修士般的生活。电灯和公路让你改变想法了吗?
马吉说的话我有点不大懂了,马吉常常说出些我不大懂的话来,可是马吉说不要紧,你没必要懂它,一个人懂得太多会很痛苦。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情愿什么也不懂,我是一个喜欢快活的人,遇到什么不快活的事情,我就躲开它,不去想它。有时我想马吉是对的……我像山上的羊一样快活。
有一天,马吉和二妹打了一架。
自打早上起床后,我就发现二妹有点不对头,她不停地跑去厕所,一开始我以为她拉肚子,后来,我看到了她被血污了的裤子,我就知道是什么了。我悄悄告诉马吉。二妹再到厕所去的时候,马吉跟了进去。
二妹在里面大声喊:你出去!出去!你这个臭流氓!我赶忙跑进去,二妹正提着裤腰使劲朝马吉踢着。我说,二妹,马吉来教你。二妹瞪着眼珠子直叫: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马吉说,二妹,让我来帮助你,我知道怎么做。二妹使劲朝马吉吐了口唾沫,马吉提着两只手,看看二妹,又看看沾在裤腿上的唾沫,耸了耸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