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竖子!竖子!”

昭平脸色涨红,眼球鼓出,将自己仅会的几句脏话骂了出来。

“你家母才是婢!”

“你才是蹇人!”

“你才一路食矢!”

昭平很生气,前所未有的生气,在看到那些话的瞬间,他感觉胸口都要炸开了。

竟然敢骂我是瘸子,骂我路上吃屎,还敢骂我的母亲,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领兵的将领是刘季那样的人物,见到这些辱骂的话或许不仅不会恼怒,反而会哈哈大笑,然后一口唾沫吐上去,回骂上两句就完了。

但昭平是什么人?

昔日楚昭王后裔,以昭为氏,为楚国世代公卿勋贵,与景、屈二氏同为楚国最大的贵族世家,昭氏子孙身体里流淌着楚国王室的血脉,那是何等高贵。

昭平更是从小锦衣玉食,接触的人也大多是楚国豪贵。

他们这种等级的人,相互之间说话都是彬彬有礼,哪怕互为仇敌,也最多在暗地里骂上两句“竖子”罢了,哪会说出树干上所刻的那种粗鄙之语,那简直就不是人能说出的话。

这对昭平来说,是一种侮辱,奇耻大辱!

“这恐怕是那秦将的诡计。从之前的行为来看,这个叫做赵佗的秦将十分狡猾,善于使计,他在这路上做出如此粗鄙的行为,定然是想要激怒左司马,左司马可莫要中计。”

景同见到昭平脸色,连忙开口劝慰。

昭平看了他一眼。

那树上的话不是骂你,你自然能这样安慰我,如果写着你景同的名字,恐怕你跳的比我还高。

高贵的昭氏血脉,是能被这样侮辱的吗?

“此人无非是想让我在愤怒之下,急速行军,疏忽防范,他好半路伏击罢了。”

昭平冷哼一声,传令道:“景同,你带一千轻兵在前面打头阵,沿途搜索所有可能埋伏的地方,我自率大军跟在你身后。”

“啊?”

景同愣了一下,顿时满脸哀怨。

让自己率一千人搜索秦军可能埋伏的地点,如果对方没有伏击也就罢了,若真遇上,那自己可不是当场完蛋。

莫非刚才哪句话惹到这位左司马了?

虽然心里埋怨着,但军令如山,景同还是拱手应诺,带着轻兵走在大军之前,以防秦军的伏击。

见景同带兵上前,昭平眼中寒意更甚。

“赵佗,等你落到我的手上,我会让你亲口食矢,将你扔进溷轩之中,让你吃个够。”

“让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接下来,楚军加快行军速度,继续在通往沛邑的道路上快速进军,力求尽快追到那支逃亡的秦军。

但一路上,每隔几里左右,就能发现和之前一样的阻路大树,刮掉的树干上写着各种辱骂昭平的话,从骂昭平本身,再到他昭氏往上的十几代祖宗全都骂了个遍。

而且最可气的是,除了最开始两根大树是用秦国文字写的,后面的竟然全是用的楚国篆书。

这一下,可就有不少楚人认识了,那些辱骂的内容很快就传遍了全军。

所有的楚卒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那位平日高高在上的左司马。

就连昭平新纳入的短兵葛婴,也不例外。

贵族与平民,在社会地位上堪称天与地的差距,每一个贵族都是那些楚卒仰望而不敢亵渎的存在。

如今,却有秦人在木上刻字,直接用无比肮脏下流的语言来辱骂他们的左司马。

这可太刺激了。

许多楚人心中不仅不怒,反而还有种兴奋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在骂一样。

贵族,似乎也不是那样的神圣不可玷污。

昭平在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下令军中敢有言此事者,斩首示众。

在杀了好几个碎嘴的士卒后,楚军中果真没人敢乱说话。

但这支万人军队的军心和凝聚力,也在这种种情况下,消耗的差不多。

虽然路上遇到了各种问题,但好在那支秦军并没有伏击之意。楚军在经过连续几日的疾行后,昭平率军来到了泗水畔的留邑。

留邑。

上古时,帝尧的儿子便被封在此处,成为留氏的起源。

后来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被周人封在宋地立国,据说他死后也葬在留邑,至今尚有微子墓留存。

当然,真正让留邑出名的,还是那位“留侯”张良。

只是如今,这座古老的城邑却是一片乌烟瘴气。

来自南方的上万楚卒奔驰千里到了此地,他们在留邑城外驻扎休憩,让刚刚被秦军抢过一遍的留邑人再次送来各种食物。

大家伙大老远的驱赶着秦寇来此,你们这些当地人不该孝敬孝敬吗?

就在大军人吃马嚼的时候,他们的左司马昭平,也收到了让他高兴的消息。

昭平派出去探路的骑兵,已经发现了那支秦军的踪迹。

就在距离留邑五里外,一片靠近泗水的河岸阔地。

五里路程。

相当于后世两公里左右的距离,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终于逮到你了,秦将赵佗。”

昭平咬牙切齿,双手紧紧握拳。

景同见昭平脸色不对,连忙劝谏道:“左司马,我军刚刚赶了十里路来此,士卒疲惫,还请再休憩一段时间。既然已经发现了那支秦军的踪迹,那就不用着急,想来他们是跑不掉的。”

景同作为景氏的杰出子弟,虽然一开始没什么军事经验,但经过这上千里的追击,在昭平的指点下,他已经能将所读的兵法和沙场实践结合起来了,故而才能在此刻进行劝说。

“左司马,兵法上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如今左司马你被那秦将激怒,若……”

昭平瞪起眼睛。

“够了!景同,是你懂兵法,还是我懂兵法?”

“你的那些东西不都是我教的?你如今竟敢来教我?”

“我告诉你,那秦将再多的阴谋诡计又如何?”

“我有大军一万,他不过区区五千!”

“什么是兵法?”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阴谋诡计也是无用!”

“这才是兵法的精髓,占据绝对优势,堂堂正正击败对方!”

昭平的声音很大,吓得那景氏的年轻人立刻住了嘴,低下了脑袋,不敢辩驳。

见此,昭平越发冷笑。

那些话不落到你头上,你自然可以清高。

他昭平是真正的楚国贵族,他的尊严岂能被那些污言秽语所亵渎。

只有击破那支秦军,将那个秦将捉住,百般凌辱后再进行处决,方能一解昭平的心头之恨。

上千里的追逐,已经到了最终对决的时候。

昭平,已经等不及了。

“一刻钟,再休憩一刻钟,然后立刻整军出发,决不能让他们跑掉!”

“我要在泗水之畔,彻底歼灭这支秦军,让秦人的血将泗水染红!”

……

泗水畔。

浪花滔滔,卷起阵阵寒意。

四千名秦卒排成整齐的阵列。

他们已经在这里休息了近一个时辰,一直在等待着。

如今,终于到了时候。

赵佗站在主将所乘坐的战车上,看着众士卒身后那波涛汹涌的泗水河。

那是一条绝路,是死境,是退无可退之处。

他又将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张张脸颊。

没人说话,每个秦卒都默默的注视着他们的军候,这是一种信赖的目光。

是那一场场厮杀战斗,是从魏地到楚地,是那数千里路走下来后所积累的信任。

赵佗微微点头。

秦军跑不过身后的楚军。

按双方的行军速度,最迟不过半日,他们就会被身后昭平率领的一万楚军追上。

与其仓促间遭受袭击,和楚人被迫交战,不如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战场和时间,为这场兵力悬殊的战斗获取一些优势。

这处离留邑五里外的泗水河岸,便是赵佗选择的战场。

“二三子!”

赵佗开口,声音很清朗。

他不需要说过多的场面词,因为这四千人早将生死托付于他。

故此,赵佗只需说出最重要,最能打动人心,最能激发士气的东西就够了。

“我想回家。”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也都想回家。”

“如今,我们离秦国的地界,离曾经我们所征服的单父只隔了一个区区沛邑,最多十余日,吾等就能回到秦国。”

“然后,回到我们的家!”

听到这话,不管是辛梧将军,还是黑臀、赵广、白荣、张贺、西乞孤等高级将吏,亦或者是那再普通不过的四千秦人,他们的脸上齐齐闪过渴望的神色。

他们自春耕后被征召入军,先是伐魏,接着伐楚,到了如今已经是过去了快一年的时间。

谁不想家?

谁不想回到家乡,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妇人儿女相拥相伴呢?

这也是他们能忍着一路艰苦在敌后穿梭上千里,拼着性命与楚人厮杀血战的唯一执念。

此时此刻,什么大王、荣誉、金钱,甚至爵位都是狗屁!

他们要的,只是回家!

这才是每个人内心最深的执念。

眼见所有秦将秦卒的精神都被提了起来。

赵佗声音陡然一变,用带着愤怒的语气吼道:“但如今,楚人追上来了!”

“楚人不要吾等回家,他们要将吾等杀死在这里,斩下吾等的头颅,切碎吾等的尸身。”

“哪怕活下来被抓做俘虏,也将被那些楚人送到深不见底的矿洞,湿热的南方,咸腥的海边去给他们做矿奴,做田奴,做盐奴!吾等永世不得翻身,吾等将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在家乡翘首相盼的亲人,更是永远都不能回到吾等生长的故乡!”

“这样的未来,尔等能接受否?”

听到赵佗这话,早已被调动起思乡情绪的秦卒们纷纷高呼道:“不能!”

“若如此,毋宁死!”

赵佗低吼道:“他们有一万人,尔等怕不怕?”

“不怕!”

黑臀怒吼高呼。

“别说是一万人,就是十万人,敢阻止乃公回家,乃公也要在这里干死他们!”

四千秦卒一起吼道:“干死他们!”

“跟楚人拼了,杀死他们!杀了他们,我就能回家了!”

“我要回家,谁敢阻我,我就杀谁!”

……

这一刻,泗水之畔,无数秦人高呼怒啸。

他们,想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