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天光西斜。
赵佗眺望远处寿春战场,看着在金钲声中如潮水般退回来黑甲秦卒,眉头微微皱起。
身侧,侍从卢绾略带惋惜的说道:“可惜我军兵力太少,若是将军麾下能再有三万军队,定能一战拿下这寿春城。”
“今日只是试探罢了。”
赵佗淡淡开口。
他脸上平静,但心中还是略有遗憾。
因为今日确实是他一举攻破楚国都城的好时机。
楚王负刍眼见敌军兵临城下,不想着如何提高军民士气,如何布防城池,反倒在城头上搞什么祭祀大典,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简直可笑无比。
这就被赵佗抓住机会,先用一阵巨砲射击吓得楚人神魂皆颤,士气大降。
紧接着秦军趁势攻城,在凶猛的攻势下,这一面寿春城墙差点沦陷。
只可惜,寿春毕竟是淮南雄城,城墙厚实,城中守军的数量也比秦军多的多。
一个接一个的楚卒被赶上城墙与秦人血拼,面对亡国破城之危,这些楚人虽然心中恐惧,但还是硬着头皮奋勇作战,让秦军始终无法攻入城中。
除去楚人拼死抵抗外,此番功败垂成,和赵佗兵力缺少也有关系。
秦军只有两万可用之兵,攻打城池,还是第一天试探性的攻击,自然不可能派上所有的兵力,所以到了后面,攻城力度就稍显疲软。
反而城内楚军源源不断走上城头进行支援,让秦军哪怕拿下城墙也无法站稳脚跟。
赵佗兵力比城中守军还少,在敌军战心没有崩溃的情况下,想要一战破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像卢绾说的,赵佗手下如果能多几万人的话,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大可同时在其他几面城墙发动攻击,同时主攻方向攻势不绝,破城的机会更大。
“还是得等大军抵达才行,我这两万人想要拿下偌大的寿春,不太现实啊。”
据军中楚人提供的信息,寿春城占地广大,共有八座水门,八座陆门。
此城不仅有高大坚固的外郭城墙,在城中还有一座高耸的楚王宫城,宫墙前有引淝水形成的护城河,虽是内城,其城防却非常坚固,不比外城易于攻取。
赵佗哪怕攻下了寿春外郭,以他的兵力还是不足以强攻里面的楚王宫城。
“所以李将军去年的奇袭寿春,就是在异想天开。”
赵佗摇了摇头,想到去年李信的作战策略。
真到了寿春城前,面对这座淮南雄城,才知道什么三万人奇袭寿春是个什么概念。
说起来倒是简单,但真要来此攻城,面对城中数万楚人的拼死抵抗,还有内外两层坚固的城墙,再加上不断回援的楚军,以及秦军缺乏的补给,如何能一战取胜?
纵使去岁昌平君没有背叛秦国,恐怕李信也只能在这寿春城前铩羽而归,甚至覆师于此也说不定。
就在赵佗感叹间,一直默不作声的钟离眛开口了:“我军兵力不足,将军何不使用攻心之策?”
“攻心?”
赵佗眼睛微眯,低语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自是知道。只是如今寿春已经是孤城一座,一旦破城便是亡国的下场。那楚王负刍很清楚,城池不破,他就还是楚王,如果开城投降,就是我秦国的阶下之囚。所以不到城破之时,此人岂会投降?”
钟离眛摇头道:“我军若是不能拿下外城,负刍自是不会投降。但将军却可利用今日之事,离散城中军民之心,让楚人失去战心,不敢抵抗,则此城当轻易拿下。外城既下,我大军入寿春,兵围楚王宫墙。届时遣一说客,或许就能不战而擒负刍。”
“利用今日之事?”
赵佗眼神一亮,道:“你是说鬼神?”
“然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楚人最信鬼神,今日负刍城头祭祀,祈求大司命降临,结果被天神摒弃,不仅不成,反而被我军以巨砲轰击。这事情必定让城中楚人心中惶恐。”
钟离眛深吸一口气,低语道:“我军在彼时攻城,反而激发城中楚人血气,在我军的威胁下,他们一时间顾不得此事。”
“以末将之见,将军不如暂缓两日攻城,让城中楚人细思今日神灵摒弃之事,定然会有恐惧之情弥漫寿春。”
“届时将军再射书于城中,上写神灵抛弃楚国,天命在秦之语,想来定能起到效果。数日之后再行攻城,城中抵抗必定减少!”
“好个钟离,此攻心之法,真乃妙策!”
赵佗赞了一声。
他并非楚人,甚至不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居民,对于鬼神之事的理解自然不如钟离眛等人。面对寿春坚城,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各种兵争之道,对于鬼神方面反倒颇有忽略。
如今被钟离眛一提醒,才发现此事确实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赵佗思路开阔后,脑海里冒出一个关于楚人信鬼的经典案例。
“篝火狐鸣。”
“大楚兴,陈胜王。”
“嘿嘿嘿。”
……
“轻点!”
“不谷臀甚痛!”
寿春城,楚王深宫中。
楚王负刍趴在软塌上,嘴里嗷嗷叫着。
他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捞起,露出被土块碎石射伤的后背和屁股。
两个身上散发着香气的美人,正小心翼翼的将金疮药膏涂抹在楚王负刍屁股的伤口上。
虽然两位美人手掌柔软,连一丝力气都舍不得用,但每一次的上药,都让楚王负刍嘴里发出“呜呜”的痛苦声。
他是天生贵胄,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伤势。每一次的上药,都让他感觉十分疼痛,连美人温柔的抚触都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安慰。
不过相比于身体上的创口,真正让楚王负刍感到痛苦的还是他祈求神灵的失败。
“大司命,为何没有降下神罚,难道天神抛弃不谷了吗?”
祭祀大典上,神灵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反而迎面来的是秦军可怕的飞石。
就连主持祭祀的大巫也在混乱中摔倒,被一群巫师踩踏,送去见了大司命。
这样的祈神结果,让楚王负刍越发的感到恐惧和害怕。
战事失败,项燕东逃,淮北尽失,秦军兵临城下……
如今,就连神灵也放弃了他。
“不谷还有大军!”
“来人,去给我将左徒叫来!”
楚王负刍眼中露出求生的欲望,不到最后一刻,他是绝不会死心的。
两个美人上完伤药后被大王挥手赶走。
屋中短暂的寂静后,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走了进来。
楚王负刍重用的几个臣子中,松阳君景昭前往齐国游说,因秦兵截断道路而滞留未归。
令尹项燕违抗王命,率军叛逃。
右尹靳夏被反贼昭原弑杀。
如今寿春城中,能撑起台面的重臣也就只剩眼前这位左徒孙常了。
“左徒,秦军可退去?”
楚王负刍急切开口,若是秦军破城,他说不得只能死守王宫了。
孙常忙拱手道:“大王勿忧,今日士卒奋战,已将秦人击退。”
“那就好。”
楚王负刍松了口气,又问道:“如今我寿春城中,尚有多少兵马和存粮?”
孙常略一思索,回道:“禀大王,如今城中有王之左右二广,精兵两万。还有从下蔡和前线退回来的士卒两万左右。如果大王征召城中青壮,当可再起两三万人。”
“至于粮食,大王之前命人将送往陈郢的粮食运到城中,加上寿春本来的存粮。其数量之巨,足以供我城中军民一年所需!”
楚王负刍脸上终于出现了喜色。
“好!不谷尚有七万大军,一年之粮,还有这高墙厚垣。别说城外只有那赵佗的两三万人,就算城外有十万,二十万秦军,不谷也不放在眼中。”
他自言自语道:“昔日赵襄子被困晋阳,智伯勾连魏韩两家引汾水灌其城,城不浸者三版。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群臣皆有外心,其形势比今日之不谷还要危急数倍,最终结果如何?”
“还有昔日五国伐齐,齐国七十余城尽数亡于燕人之手,只剩即墨与莒二城尚存,结果呢?还不是齐国尽复,燕人北逃!”
“不谷今日虽被秦人兵临,但尚有雄城一座,大军七万,粮草无数,比之昔日赵、齐两国不知好上多少,足以和他秦军耗下去。”
“更别说淮南尚有我楚国城邑,不谷之前早已发下诏令,让淮南各邑起勤王之兵,甚至召百越之人来此。”
“还有项燕和熊启,两人虽是逆贼,但不会投降秦人,想来会与秦人拼死到底。让秦军无法全力攻打不谷的寿春。”
“以此观之,不谷尚有希望啊!”
“只要不谷的‘田单’出现,或许就能尽逐秦军,复我楚国之土!”
“左徒,你说是也不是?”
孙常看到大王正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目中尽是期盼之色。
他知道大王这是在绝望中寻求安慰。
大王之所以说这么多,只是想要自己能赞同他,让他能够安心的继续坐在深宫中,等待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希望。
孙常心中暗叹一声,拱手道:“大王高见。”
楚王负刍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时至夜晚,寿春城墙。
守夜的士卒在城墙上箕踞相对。
时而有夜风吹过城头,让他们不由打起寒颤,**更是凉意滋生。
“大王祈求神灵惩治秦人,为何大司命没有回应?”
“嘘……我听人说,是因为大王弑杀先君,让神灵厌弃,所以大司命才不愿降下神威。”
“好有道理,看来就是大王的问题。”
士卒们小声议论着前几日的祭祀大典,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那可真是惊心动魄啊。
“瞎说什么呢!全都闭嘴,胡乱说话,小心割了你们的舌头!”
一位两司马走过来。
“全都给我站起来,别坐在地上。要打起精神,秦军这两天虽然没有攻城,但吾等也不可掉以轻心,晚间守夜,必须小心万分,听到没有!”
两司马板着脸对这些守卒训斥,在他的厉声下,这些士卒一个个磨蹭着从地上爬起来。
晚间风凉,站起来吹风可比坐在地上要冷得多。
“司马,小人想撒尿。”
一个楚卒叫了一声。
两司马翻了个白眼,骂道:“撒个尿也要和乃公说,你就在这城墙上尿下去便是,说不定秦军攻城时,还会被城下尿骚味熏晕几个。”
“哈哈哈……”
其他士卒哈哈笑起来。
那个撒尿的士卒却没有笑,他此刻正站在前几日被秦军的飞石击碎的墙垣边,捞起衣角的手颤抖着,双眼死死的盯着远处。
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
众楚卒吓得一个哆嗦,两司马正要回头呵斥,转头却看到那撒尿士卒正伸手死死指着城下某处。
他本能的将目光,循着那士卒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城外数十步,在淡淡的月光下,勉强能看到有东西在移动。
“那是什么?”
楚卒惊愕的询问声中。
一辆奇怪的车缓缓驶过城前。
城头上的楚人看到了,那驾车的是四匹异兽。
这些奇怪的生物和马匹的形状大小差不多,但头上竟长着如牛般的独角,脖子处有一条条在风中舞动的触手,其通体赤红,在月光下望去,竟如同血一般骇人。
驾车的车夫更是一个怪物,大体模样似人,但脑袋上同样长着角,背后则是如同雀鸟一般的巨大翅膀。
车夫之后是用辛夷木制成的车舆,上面有藤蔓环绕,血色的旗帜插在车上,于风中猎猎作响。
当然,真正吸引这些楚人目光的,还是那车舆上迎风站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
她身穿白衣,身姿婀娜,身上扎着奇异的花环,在那夜风中满头黑发舞动,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唯有一阵阵凄凉幽远的女声传到城头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很快,就在城头数十个楚卒惊骇的目光中,那奇怪异兽拉着车辆缓缓驶入夜中消失不见。
唯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依旧充斥着他们的脑海。
“那是何人?”
有人牙齿打着颤,哆嗦着询问。
“不知道,或许不是人?”
就在众士卒交相询问的时候,还是那出身较高的两司马反应过来。
他双目大睁,满脸惊骇道:“山鬼!”
“刚才所过,定是山鬼!”
此言一出,众楚卒一片哗然。
山鬼!
原来是楚地诸神中的山鬼!
怪不得会在夜间出没,异兽拉车,奇人驾驭,车舆中更有白衣女子迎风歌唱。
那哀婉凄凉的歌声,如今在众楚人脑中回**起来,更让人身体发颤,感到手脚冰凉。
传说中的山鬼出现在寿春城外,这预示着什么?
就在众人骇然无语时,更加奇异的事情出现了。
那夜色中,竟响起了阵阵类似狐狸的鸣叫。
声音由远及近,从狐狸的声音渐渐向凄凉尖锐的人声转变。
“是狐狸叫?”
“你们听清了吗?”
有楚卒叫起来,抬头往城外望,没见到狐狸的身影。
但那阵阵怪异的叫声,还是随着风儿吹到城墙上来。
“我听清了,那些狐狸的声音是在说‘大猪王,辅助翔’。”
“大猪王,辅助翔?”
众楚卒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那颇有文化的两司马最先听懂。
就见他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喃喃低语。
“大楚亡,负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