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外,树木刚抽出新嫩的绿芽,上面还残有清晨的露珠。
赵佗今日未着鹖冠甲胄,而是头戴玄冠,着华贵的深衣,再配上他格外年轻的容貌,如同一位翩翩佳公子,而非沙场战将。
他此刻正带着一群侍从,站在关外,等候着来自东方的使者。
“蒙大夫,我听说这一次齐王建有亲自入秦朝见之意,只是后来又作罢了?”
赵佗转头看向站在他身侧的一个男子。
那人年过四旬,身材瘦高,正是负责接送诸侯使者的五大夫蒙裕。
见到赵佗问话,蒙裕忙回道:“回少上造,据我行人署派往齐国的人回报。我秦国灭楚,降负刍杀熊启以后,齐王建日夜忧惧,欲要亲自入秦朝见我王。”
“但齐王建行至中途,被雍门司马横戟当马而阻,并当着众多齐人的面,问其: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耶?”
“齐王建言:为社稷。那司马便说: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
“齐王建不能答,再加上彼时齐人激愤,齐相田假又来相劝,故而齐王建便还车而返,只派其大司马田冲来使。”
说着,蒙裕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此子升爵,真如鹏鸟展翅,一飞冲天啊。
听完蒙裕的话,赵佗微微颔首。
齐王建欲入秦朝见,被其臣子所阻的事情,反映了一个事实。
便是齐国之中尚有许多忠信爱国之人,这些人能为国家犯言直谏,阻止齐王建的朝秦之举。齐王建转车而回,也说明这个王者并没有掌控齐国的能力。
特别是当初四国余孽刺杀齐相后胜,扶持田假上位的时候,顺带还清理了一波齐国内部的亲秦势力。
所以就算那些蹦跶的四国余孽被齐人驱逐出去,但秦国想要将齐国拿下,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想要像历史上一般将齐国劝降,绝非郦食其之前所说的那般容易。
纵横之士,为了建功立业,最善于夸张修辞,赵佗听郦食其说话,大多只信一半。
如今秦王政派赵佗来迎接齐国使臣,除了因为他少上造的爵位可比齐国大司马,更是因为赵佗和那田冲乃是老相识。
赵佗,也正好试探一番齐国虚实,为他日后伐齐之做准备。
不一会儿,远处道路上便传来阵阵车辚辚,马萧萧之音。
数十辆装饰华贵的车辆向函谷关行驶过来。
齐国大司马田冲,站在轺车上,眺望远处,只见巍峨险峻的函谷关外已有人等候。
他心中稍安,看来这些秦人对自己还是颇为尊重。
上一次甄城之战,田冲虽然打了败仗,还被那赵佗小儿俘虏。
但之后秦军为了彻底消灭楚国,便以优惠的条件稳住齐国,不仅交还了夺取的甄城,还将他田冲和俘虏的数千人一起礼送回去。
田冲败军之将,本以为回国之后必惨遭羞辱,哪知道齐人虽然对他有所怨恨和鄙夷,但却将所有的仇恨和愤怒全都对向了那些四国余孽。
齐人认为都是因为那些四国余孽刺杀秦国郡尉屠睢,才使得秦军偷袭,导致了十万齐军的大败。
甄城之败不是齐军无能,而是四国余孽坏事。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些四国余孽的错,他们不仅刺杀了与秦友好的相邦后胜,将齐国拖入战争中,还让齐国蒙受了重大的损失。
再加上为了求得秦人的谅解,齐国便从上到下,开始对这些四国余孽追杀和搜捕,不仅将他们尽数驱逐出齐国,还抓了许多重要俘虏,如今便借着入秦朝见的机会,献给秦王,以求宽恕。
至于他田冲作为败军之将,还能担任大司马之职,则是因为整个齐国竟然找不出比田冲还会打仗的人。
四十多年没经历过战火的国家,五十岁以下的齐人都没有接触过战争。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判断谁的军争能力更强。
所以齐国选将任帅,还是只能靠比拼兵法推演,以及指挥士卒布阵训练。
说到兵法之能,齐国之中无人是田冲的对手。
再加上他好歹指挥过十万大军,这等经验,也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故而齐王建和田假只能矮子里面拔高个,继续委任田冲为大司马,统领齐国兵马。
而此番之所以派他入秦朝见,一来是因为田冲的身份够高,派来使秦可以显示齐人的诚意。
二来则是田冲和秦人打过交道,在后胜一党被诛杀的差不多的情况下,还真没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个齐国使臣的位置。
“不知道此番迎接我的秦国公卿是谁,两个丞相可能性不大。但我好歹也是一国大司马,秦国也会给我些面子。或许会派出邦尉尉缭?亦或者御史大夫冯劫?再或者是廷尉李斯?”
“若是尉缭的话,我当与他聊些魏地风情,拉近些感情。如果是冯劫,或许可以聊他祖上冯亭的事情。李斯的话,则可与其谈论荀卿的儒术。总之要尽量热情一些,此番当结交秦国勋贵,让他们为我齐国在秦王面前美言啊。”
田冲心中思索,为接下来的会面做着打算。
只是一想到秦国的公卿将相,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冒出一个少年将军的模样。
田冲打了个寒颤,暗道:“听说那无耻小人不仅击败了项燕,还杀了楚王熊启,如今他在秦国声势正隆。我此番入秦,当避开他才是。”
片刻后,车队驶至函谷关外停下。
远处的秦国使者已经走来。
田冲深吸口气,整理好仪表,脸上挂了一丝微笑,这才下车迎上去。
“吾田冲,见过……”
“田大司马,好久不见!”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惊得田冲愣在原地,脸上的微笑凝固了。
前方,一个深衣玄冠的少年大步走来,面上满是热情的笑容。
田冲哆嗦道:“赵……赵佗,怎么是你!”
“大王以我和大司马乃是旧识,故而遣我前来相迎,大司马可惊喜乎?”
赵佗笑着走到田冲身边,嘴里还说着:“昔日大司马常为赵佗指点兵法,真乃佗之良师益友。”
“甄城一别,本以为再无见到大司马的机会。没想到今日能在函谷关外重逢故人,此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啊!大司马此番入秦,我定当好好招待,也可与大司马再谈论兵法之道,何其快哉!”
赵佗模样和蔼,话语热情,真是一副见到多年老友的模样。
田冲脑海里却想到昔日他被俘秦营时,被赵佗当众呵斥“厚颜无耻之人”的场景。
他的自尊很强,一想到那时候的场景,顿时羞的满脸通红,不敢与赵佗对视,连忙低下脑袋。
不过这一低头,他又刚好看到赵佗的双腿,脸上表情越发哀苦起来。
蒙裕等人落在后面,惊奇的看着这一幕。
听说甄城之战,十万齐军之所以大败,乃是因为赵佗趁夜偷袭。
他们还以为这齐国大司马定然会感到不服气,此番见到赵佗说不得要冷嘲热讽一番,甚至感到愤怒。
但如今这大司马怎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害羞的小媳妇儿,在赵佗面前,嘴里只能“嗯嗯”的敷衍回应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佗说了一会儿,眼见田大司马唯唯诺诺,见到他根本不敢正眼相看,顿觉有些无趣。
他还是喜欢大司马昔日豪气冲天的模样。
在那来往信件上,大司马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滔滔不绝的指点着他赵佗的兵法。
那样的大司马,才有魅力。
“听说此番大司马入秦,特地送来了几个重要人物,不知在于何处?”
赵佗见大司马放不开,便将注意力转到齐国送来的俘虏上。
听到这话,田冲忙叫道:“田儋,赵……少上造要看那几个囚虏,你且将那些人带上来。”
“不用,我去看看便是。”
赵佗淡淡一笑,看了那名叫田儋的齐人一眼,见其方脸大耳,三十岁左右,面貌颇有些豪气。
他感觉这名字前世可能听过,但又不是很熟,想不起具体的事迹。
秦末的田氏名人,他比较熟悉的还是田横,主要因为那个“田横五百士”的故事比较出名。
既然不熟悉田儋之名,那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赵佗便没有多想,跟着一脸恭敬的田儋往车队后方走去。
眼见赵佗带着亲卫随田儋去见那几个囚虏,田冲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向蒙裕,脸上再次出现了笑容。
这时,赵佗也见到了第一个重量级的人物。
楚国松阳君景昭。
昔日景昭带着楚王负刍之命,前往齐国求援,在四国之人的帮助下,不负使命,真的求得齐国出兵。
那一刻,他景昭有重现申包胥之事的可能。
但紧接着,十万齐军甄城大败,秦人高歌猛进,一路攻占楚地,破寿春,擒楚王,最终连江东都落到了秦人手中,末代楚王熊启更是自刎而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齐人畏秦如虎,不仅驱杀四国之人,同时也将这位来自楚国的座上客抓做囚虏,作为献给秦王的礼物。
“赵佗……没想到我昔日入秦时在殿上所见的小中郎,竟能干出这般大事。项渠当日在大殿上,恐怕也不会想到他最终会败在你的手上吧。我也从没想过,楚国竟会亡在你一小小少年的手上。”
景昭满脸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感叹不已。
赵佗平静道:“松阳君言重了,楚国之亡,非是亡在赵佗或是诸位秦将手中。而是亡在楚国的昏君庸主和佞臣手里。若楚王圣明,君贤臣正,我秦国就算能灭楚,也不会这么容易。”
景昭沉默了,他想到了楚王负刍,想到了右尹靳夏。
外有强敌窥伺,内有昏君佞臣当道,如此国家,怎能不亡?
赵佗笑了笑,对于这位楚国的敦厚长者,他并没有多大恶感,迈步走过。
后方一辆被齐人武士守卫的辎车。
关押着一个赵佗颇为在意的人物。
那是又一位原本历史上的秦末诸侯王。
韩王成。
也就是如今的故韩国横阳君,韩成。
赵佗之所以重视他,除了他的王侯身份外。
更重要的是,他如果没记错,不管是原本的历史,还是这个时间点,那位运筹帷幄的张子房可是都辅佐着此人。
想到那个人的名字,赵佗的眼中尽是寒意。
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