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黄昏时,治水南侧,安阳城外。
四万余秦军步卒在此扎下营垒,他们将要在此驻扎一晚,等待来自北方的车骑归来,再决定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秦军营帐中。
“蒙将军若是将赵嘉和燕喜擒获,此番灭代之事就算是大局定了,届时只需派兵北上,将治水北岸的几座代国城邑拿下,将军就可向大王报捷。届时使者一来一回,时间估计也到秋收后了,如此将军便可继续率军南下,一举拔灭齐国。”
郦食其双眼发亮的说着。
这灭代之战,因为敌方太过弱小,不需要说客上阵。赵将军又颇有智计,也不用谋士献策,导致他郦食其的定位就很尴尬。故而他一心只想着早日发动灭齐之战,好借此升爵腾飞。
不仅是郦食其,黑臀、张贺等将领也都附和着,一个个的无精打采。
赵佗笑了笑,知道麾下将领的心声。
此番灭代,斩获不多,代军斩首加俘虏才一万多人,诸将的军功基本没分到多少。他们之前还有擒王大功可以想,如今蒙恬一手擒双王,却是断了他们立功的心思,只能将目光放到齐国那盘大肉上。
就在这时候,帐外有短兵来报,说是追击的车骑回来了。
赵佗立刻率诸将前去迎接。
很快,数千车骑便从北方归来,骑士们风尘仆仆,一看便知道这两日的追击辛苦了。
“蒙将军此番力擒双王,立下惊世大功,必将扬名天下矣。”
见到蒙恬下马走来。
赵佗出口称赞,脸上带着笑容。
就如苏角擒获双王,功劳要算在蒙恬的头上一样。蒙恬所立下的大功,自然也都是他赵佗的功劳,作为主将,躺着拿功劳自然高兴。
可本该满脸欣喜的蒙恬却是沉着一张脸,听到赵佗这话,更满脸尴尬,告罪道:“末将有罪,此番军情有误,并未擒获燕王。”
此话一出,跟着赵佗出来的众将一片哗然。
“蒙将军既然没擒获燕王,怎的还谎报斩获了。”
“是啊,擒获两个大王,这可吓我一跳。”
就在众人议论间。
赵佗剑眉一挑,说道:“以我对蒙将军的了解,自是不会做这种谎报斩获之事,想来其中必有变故。燕王虽未擒获,赵嘉你们可抓住了?”
蒙恬见赵佗言语温和,并未怪罪,心中一暖,忙道:“禀将军,赵嘉自是抓住了。燕王之事,主要还是那贼太过狡猾。唉,苏角,你来说吧。”
苏角走过来,满脸通红,见不到他之前擒获双王时的豪气,低着脑袋,向诸将禀报此番情况。
“燕王脚踹代王,还让太傅鞠武假扮成他,并让御者驾马逃遁,迷惑尔等?”
赵佗听得一愣一愣的。
特别是燕王喜脚踹代王嘉这事,更让他想起了当年在燕地所见的那一幕。
“这老燕王还真是够奸诈的,也不怪尔等中招。”
赵佗摇头感叹。
看着面前羞愧的苏角和蒙恬两人,赵佗倒是没有责怪,反而笑着安抚:“两位将军为何愁容满面啊,此战燕王虽逃,但你们可是擒获了一个代王,以及在逃的燕国太傅鞠武,此等擒王之功,足以让两位升爵受赏。且赵嘉被擒,灭代之事算是完成,此乃好事啊。”
蒙恬低声道:“将军说的是,但燕王既然出现,吾等却没有将其捉住,若是他再随匈奴人北遁,大王闻之,必定不愉。”
就如蒙恬所说,燕王喜没有出现也就罢了,但若是出现了,他们却没有将其捉住,反而让燕王喜跑了,这让素来有强迫症的秦王政知道了,那岂不是心中很不爽利。
赵佗皱眉,转而问道:“据你们所言,匈奴已经南下于高柳城外?”
蒙恬点了点头,说道:“据俘虏的匈奴人交代,此番匈奴大军由头曼单于率领,人数足有近十万之众,他们原本准备依靠燕王做中间人,联合代军与吾等对抗,阻止吾等灭代,从中牟利。”
“但匈奴人没想到我军会提前击败代军,如今赵嘉也被擒获,以末将观之,那些匈奴人见无利可图,定然会率军北上,届时燕王跟着离开,吾等想要将其擒获,便很难了。”
“头曼单于……”
赵佗眼神微凝,嘴里低语着这个名字。
很多人都以为匈奴是从冒顿时代才开始强大,认为在冒顿之前的匈奴不仅弱,还是一盘散沙,但若是真的了解过冒顿之前的匈奴历史,便会注意到头曼时代的匈奴并不弱。
头曼单于,冒顿之父,匈奴国家的真正创建者,第一个有记载“撑犁孤涂单于”。
匈奴在其手中发展壮大,以至于秦、赵、燕三国边于匈奴,需要筑长城以御胡。直到十余年前,赵将李牧出动了一千余兵车,一万三千骑,勇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用如此规模巨大的军队再加上使用诈败示弱的奇谋方才大破匈奴,破杀匈奴十余万骑。
破杀十余万匈奴骑是什么概念?
日后冒顿强盛之时控弦之士总数也只有三十万,可见那一战的杀戮之众,也可知战国时的匈奴也并非什么弱者,要不然李牧也不需要出动那么庞大的军力,还要使用奇谋方能破敌。
历史上,匈奴之强,甚至让统一的秦帝国也感受到了威胁,这才在统一后的第六年就让蒙恬率兵三十万北击匈奴,将其重创,且修建长城防御。
所以赵佗知道头曼单于率十万匈奴骑兵前来代地,不免感觉有些棘手。
他倒不是怕了对方,单纯作战的话,他手下秦军不说歼灭十万匈奴,但肯定不落下风。
他主要担心的,还是匈奴人向来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
头曼单于是贪图燕王喜许诺的好处而南下,准备趁乱捞一波,如今见秦军灭掉了他们原定的盟友代国,看到无利可图,说不定抢掠一番后,就会直接北走,根本不和秦军交战,也不会给赵佗擒获燕王喜的机会。
燕王喜,那是他赵佗想得到的人。
“燕王投靠了匈奴……”
赵佗低语着,突然他眼前一亮,想到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和眼前十分相像。
北胡南越,亦有同乎?
见利则进,不利则退的匈奴人,真会在乎一个已失去价值的盟友吗?
他转头,盯着郦食其,笑道:“先生不是想要立功吗?眼前正有一份大功,不知先生可愿取之。”
郦食其眼珠子一转,抚须笑道:“将军所言,莫非是要我出使匈奴。”
“然也。”
赵佗咧嘴一笑。
“请先生为我秦国使臣,带上译者,出使匈奴,面见那头曼单于。”
“告诉他,我愿意花钱购买燕王!”
……
高柳城外,无数毡帐遍地。
一处毡帐中。
燕王喜正箕踞在地上,两手抓着一条烤的半熟的羊腿,大口啃着,吃的胡须衣服上全是油渍,再加上他满身脏污的模样,让人看在眼中只会觉得这是个邋遢老头,根本不会联想到一国君主的身上。
旁侧,陈馀皱着眉,看着手中的一囊袋马奶,下不去口。
燕王喜看了他一眼,哼道:“吃吧,多吃一些就习惯了。”
陈馀翻了个白眼,脸上现出一抹忧愁之色。
他如今已经没地方可去了,高柳以南,已经被秦军占领控制,他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子若是进入秦军治下的城邑,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若是被赵佗捉住,怕不是当场脑袋搬家。
至于东边的上谷和西边的雁门,也都在秦人手中,而且因为赵佗伐代之事,这两郡都处于军事戒备状态,他也不敢擅自前去,万一被当地秦军抓住盘问,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思来想去,陈馀也只能捏着鼻子跟胡人一条道走到黑了,幸好还有燕王喜提携,让他不至于被匈奴人当做奴隶。
陈馀将手里的马奶放到一旁,问道:“代王真的落入秦军手中了吗?”
燕王喜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当时秦军来袭,一片混乱。就连孤之马车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在有孤之忠良鞠太傅寻得一匹马,让马于孤,孤这才得以逃生。”
“至于代王,他当时马被人骑走了,无马可骑,只能落在后面,不被秦人抓获,还能如何?”
说着,燕王喜又忍不住叹道:“鞠太傅,真乃孤之忠臣啊,若是无他,孤亦是无马可骑,安能得生。”
听到代王嘉无马可骑,才被秦军捕获时,陈馀不由面色一红,心中生出羞愧之意。
他干脆略过这个问题,问道:“既然代王已经被秦人擒获,秦军灭代已成定局。吾等接下来又该如何?”
听到这话,燕王喜眼中闪过一抹仇恨的光芒,低语道:“赵嘉小儿,不听孤之言语,将与匈奴结盟抗秦的大好事弄成这样,孤甚恶之。如今代国为秦所灭,已成定局,以孤对头曼单于的了解,他眼见此处无利可图,定然会率军北走,不会和秦人交战。”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有那秦将赵佗在此,想来匈奴就算南下也讨不了便宜,北走反而能保存实力。吾等暂时跟着匈奴离去,等到秦军撤离之后,吾等便可再说动匈奴人南下,劫掠雁门、代地,杀戮抢掠,定要让秦人日夜不得安息才行,若是秦国内部有变,或许吾等还有复国之望啊。”
听到这话,陈馀眼中闪过心动。
他之所以抗秦,便在于昔日张耳被杀,他曾许下的报复秦国的誓言。
如今陈馀已经见过了匈奴骑兵之众,势力之大,若是能帮助其入寇秦国北疆,那也算是在履行他的誓言了。
“天下之间,能与秦敌者,唯胡也。”
陈馀暗暗思索,低语道:“吾当尽快学会胡语才是。”
就在这时,毡帐被人捞起。
一个满身酸臭的匈奴人走了进来,用胡语叫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单于召见。”
燕王喜立刻将羊腿一扔,谄笑道:“单于相召,吾等立刻就去。”
说着,他拉了一脸懵的陈馀一把,叫道:“此是单于亲卫,他说单于召见我们,快点走。”
燕王喜和陈馀两人,点头哈腰,立刻跟着单于亲卫走出毡帐。
那匈奴人走了两步,不由回头,打量了燕王喜和陈馀一眼。
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