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年),二月下旬。
赵佗率秦军抵达阿邑,与此处的蒙恬部会师。
一番寒暄后,蒙恬立刻汇报最新军情。
“将军,据我军斥候回报,济水一线并未有齐军防御。齐人将济水两岸城邑的兵卒尽数收拢,屯于临淄城中。”
“收拢兵力,这是要据坚城死守,以待各地援军啊。”
赵佗微微颔首,这样的布置在他们预料内。
看来濮水一战,已经让齐军彻底认识到,他们野战不是秦军的对手,分散兵力于各处城邑,只是等着被秦军分头击破,所以选择收缩兵力于临淄,依靠坚城防御。
赵佗随口问道:“大司马在甄城殉国,这一次齐王又以何人为将?”
蒙恬回道:“听擒获的齐人说,似乎是那个从甄城逃回临淄的田冲副将。”
赵佗脑海中回想起之前在函谷关外,所见的那个齐地大汉。
“是田儋啊,看来他跟着大司马,还是学了不少东西。只可惜当今天下大势已定,顽抗到底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赵佗笑了笑,并未在意。
大局已定,谁也挡不住。
他命士卒在阿邑整修一日后,就立刻率军顺着济水东进。
秦军的粮秣辎重装载于蒙恬收集的济水舟师上,顺河补给。
秦军步卒则是分成了两支。
一支由蒙恬率领,渡过济水,沿南岸行进,沿途攻取济水南侧的谷城、卢城、历下、高宛等地,分兵驻守,确保秦军济水运输线的安全。
赵佗则自率大军沿济水北岸走,沿途收取漯(tà)阴、麦丘等地,一路直抵临淄西北约两百里左右的狄城。
狄城乃是济水以北的一座重要城邑和渡口,昔日齐王建迫于秦国的压力,欲杀四国之人。
韩成和张良等人就是渡过济水后,欲从此处前往代地,结果被狄城大豪田儋兄弟率人围杀,导致横阳君韩成被捕获。
但如今面对秦国大军来临,狄城官吏庶民举城相投,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吾狄城田氏,愿箪食壶浆,以迎将军。”
名为田攸的狄城田氏长者,率着身后一众田氏族人,跪伏在城外,向秦军乞降。
在这些田氏之人的身后,尚还有城中的豪富官吏,一个个既恭敬又害怕的看着这支黑甲大军。
赵佗立在战车上,眺望远处那一片伏地投降的身影,并不感到意外。
这样的场景,他一路走来已经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
甄城一战,秦军打败了大司马率领的三十万齐军,田冲自刎殉国,这彻底击破了齐人的战心。赵佗不杀俘虏降者,并承诺战事之后,放俘虏归乡的事情随着在齐地传播,进一步瓦解了齐人的反抗意志。
秦军既不杀降屠城,又不抢掠投降的齐人财物,还让他们继续在本地保留权势富贵。
这种种条件越发吸引了齐地官吏和豪富的心。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那还不如投降呢。
故秦军一路东进,除了遇到一些热血游侠偶尔发起的零星反抗外,竟然连一场攻城战都没打过。
真的是一路所过,城邑皆降,齐人箪食壶浆,以迎秦军。
如今这狄城田氏的投降,便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赵佗安抚了田氏长者一番,就将具体的抚慰纳降之事交给了郦食其。
他自己则是率诸将前往济水沿线,观察地理形势,同时准备大军的渡河事宜。
“赵将军,真乃世之俊杰,让人倾慕。吾膝下有女一人,年约十五,姿容尚可,愿为赵将军枕席,还请先生荐与赵将军。”
那田悠见赵佗离去,便腆着脸向郦食其开口。
郦食其一怔。
这是要送女为妾,以讨好将军的意思啊。
这种事情很常见,败者送族中女子给征服者,可以保全自己宗族的财富和地位。
征服者接纳这些大族的女子,不仅能享美人伺候,更可以稳定当地民心,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只是赵将军嘛。
郦食其嘿嘿一笑,作为将军的入幕之宾,他自是知道将军的心意。
不过这狄城田氏乃是齐国王族的分支,秦军攻打临淄,想要后方稳定的话,招抚是必须的。
他必须好好处理这事,若是处置不当,贸然拒绝,引起对方猜疑或是其他想法,那可就不好了。
“长者好意,鄙人代将军心领了,此事有些缘由,我需与长者细说才是。”
郦食其开口解释。
田攸一怔,忙道:“既是如此,是吾唐突了,还请先生和诸位随我入城。”
郦食其含笑点头,跟着田攸往城里走。
出城乞降的田氏族人和城中豪富皆侍立在两旁,一脸巴结的看着郦食其。
为了示以亲近,和这些田氏族人熟络起来,郦食其随手指向一个田氏少年。
“吾曾学过一些望气相面之术,此子面貌不凡,想来日后必有出息,不知何名啊?”
田攸看了那少年一眼,说道:“先生问你话,还不速速回答。”
那少年鼓起眼睛瞪着郦食其,瓮声道:“吾乃田广!”
“田广?”
郦食其笑道:“广者,大也。确是个好名字,这孺子将来说不定能干出一番大事。”
田攸忙道:“先生谬赞了,区区族中稚子,日后能做什么大事。”
两人说笑着往城里走去。
少年田广转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田横道:“叔父,此人说我将来必有出息,能干出一番大事,真的假的?”
田横冷笑道:“你父尚在临淄,或将与这些秦人拼杀,血洒城头。你却在此相信这些秦人胡言,此人不过是故作亲近罢了,其言语岂能相信。说你有出息?如今齐国将亡,整个天下都将是秦人的,吾等田氏连社稷都没了,你还能有何出息?莫非还能重立齐国,当上齐王不成,呵呵呵……”
听到田横的嘲笑。
田广怒冲冲的瞪着远去的郦食其背影,咬牙道:“秦人乱摇唇舌,戏谑于我,真当烹之。”
……
“田氏欲要送女于我?然后你推给了蒙恬将军?哈哈哈,你这郦生倒是有些意思。”
当晚赵佗便从郦食其口中知晓此事,颇为忍俊不禁。
他有大王许下的婚约,自然是不敢多想。
而蒙恬既是此番伐齐的裨将军,祖上又是齐国出身,收个田氏女子为妾,反而更能安抚狄城田氏之心。
至于蒙恬肯不肯答应,赵佗想到他在咸阳城中,听闻蒙将军家中妾侍众多的事情,想来问题不大。
秦军在狄城休憩了一日,等到第二天,赵佗留下一部人马驻守于此,便率大军渡过济水。
这时济水南岸的蒙恬军也抵达临淄以北的博昌,在此处与赵佗大军汇合。
所谓博昌者,即昌水其势平博,故曰博昌。
十二万秦军屯聚于此,旌旗遮蔽天空,兵锋直指南方百余里的临淄。
一日之间,秦军骑兵便可驰骋于临淄城下。
……
“秦军来了!”
当秦人攻取博昌,即将逼近临淄的消息传回来时。
临淄城中,数十万齐人惊恐无比。
这是五十多年来,齐国所遇到的最危险的事情,是这一代从安逸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齐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场景。
战争,竟然真的落到了他们头上。
田儋立在城墙上,扫了守城士卒那一张张略带惊惶的脸。
他双手负在身后,迎着城上的风,双眼望向北方。
片刻后,田荣大步走上来。
“兄长,今日又有来自安平的士卒进入城中,加上吾等收拢济水两岸的兵卒,以及从临淄征召的国人,已经有了十五万之众!”
“如果咱们再请大王强征临淄城中的青壮,还能再得十万人!如此便是二十五万大军啊!我可听说秦军这次南下,不过十余万士卒,吾等守城的兵比他多,若是一心守御,他赵佗如何能够破城?”
田荣神色兴奋,脸上没了惧意,自顾算到:“我已经检查过城中府库,据管粮的官吏言,城中积食足以供临淄一年之用。吾等完全可以凭借大军坚城,与秦人周旋到底,等待齐地各城的援兵抵达,我齐国尚有生机啊!”
“大军坚城?”
田儋却是无奈一笑。
之前在甄城时,田荣奉大司马的命令,离开的早,没有见过秦军巨砲的威力。
临淄虽然坚固,守军也数量众多,甚至倍于南下的秦军。
那巨砲只要一射,纵使城墙不塌,但城里这所谓的十五万大军,恐怕就会被当场打掉军心,哪还能坚持到一年之久?
城里的十几万大军,是真正的完完全全没有经历过训练的士卒,还比不上甄城的那一批。
心中沉重一片,但田儋没有多说,他只是望着城北的山丘。
他的脑海里,是大司马田冲于甄城自杀的消息。
“大司马举城降秦,继而自刎,既是行君子之事,又是尽臣子之忠心。”
“甄城可以降,但临淄不可降!”
“吾田儋当与临淄共存亡!”
田儋眼中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愤怒的盯着临淄城北的一片山丘。
那里,有黑点从北方出现。
一个接一个。
数量无穷无尽,仿佛是无边的黑浪从北方涌来,将要吞没临淄这座天下间最大的城池。
秦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