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儋披挂甲胄,踏上临淄北城墙。

角楼和女墙基本都被秦人用石弹敲掉,城墙上光秃秃的一片。

每隔几步,都能看到破裂的石弹,以及随处可见的坑洞。

秦军将数十架巨砲尽数聚集于北墙,巨砲齐射时,威力非常的凶猛。

守城的齐卒根本就没有胆子站在城墙上面挨砲,全都往远处不在砲击范围的墙段跑去,或是直奔城墙下面进行躲避。

这让田儋颇为忧心,如果秦军借着砲击的掩护,让士卒推动云梯前来攻城,那岂不是很容易就能爬上城墙,这一来,临淄城墙的防御作用将会被大大削弱。

但相比于秦军趁机攻城,更让田儋感到担忧的,反而是秦军竟然没有攻城的意思。

他们连用巨砲轰击临淄数日,打的城中齐人人心惶惶,却又无攻城之意,这更让人心中惊惧万分。

“赵佗在等什么?”

“他什么时候开始攻城?”

田儋望着远处的秦军营寨,感到无奈与悲哀。

就在这时,田荣从后方大步走来,低语道:“兄长,秦军派人来传信,说是欲派使者求见大王和相邦。”

“赵佗派使者求见大王?”

田儋愣了下,低语着:“都这时候了,秦军还派使者前来干什么?莫非是要威胁吗?”

田荣灵机一动,说道:“或许是想假意谈判,好趁机探查我城中动向呢。”

田儋颔首道:“有这可能。不过两国交兵,使者不绝,此事倒也无妨,你且派人去告知相邦。若是大王和相邦准秦使入城,那你就随同觐见,要安排我城中锐卒于侧,也让秦人看看我城中军心尚在,好威慑一二。”

“唯。”

田荣立刻领命下去。

田儋转过身,继续望向城外的秦军大营,低语道:“砲击临淄,却不攻城。赵佗,你到底想做什么?”

……

临淄城中,齐王宫室。

齐王建缩在榻上,周围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把他抱住,将丰腴的身体紧贴在他的身上。

“秦军的砲停了?”

“停了。”

听到田假的回答,齐王建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虽然秦军的砲击目标大多集中在北城,而他的王宫是在外城的西南角,不会遭受砲击。

但当巨石砸在城墙上和落入城中时,轰鸣的声音还是会不时的飘入宫中。

每响起一声,都会将齐王建吓得颤上一下。

甚至他的脑海里会想象秦军会不会将那些可怕的巨砲移动到西南侧,然后对着他的王宫进行砲击。

若是有巨石落入他的寝宫,刚好砸在他的脑袋上,又将如何?

齐王建越想越害怕,只能缩在两个美人的怀中,回忆着自己少时被母亲护住的场景,这才让他能获得些许慰藉和安全感。

田假站在屋中,看着榻上那个满脸畏怯的老胖子,心里叹了口气。

他说道:“大王,秦军停止砲击后,欲派使者入城,欲要面见大王。”

“秦军派使者来见寡人?”

齐王建愣了下,紧接着脸上浮现一抹喜色,惊喜道:“秦军停止砲击,还派使者前来,莫非是要和寡人和谈?吾弟,秦军若是要和谈,那咱们可得答应,不管是割地还是献金,寡人都一定给他们!”

田假眉头紧皱。

他这兄长竟已经吓到这般地步了,观其话语,如果秦人是要齐王建将他田假的脑袋奉上,便答应退兵。

那他这位兄长是不是也会答应呢?

田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那两个美人一眼。

齐王建会意,如今惊喜上头,他也不害怕了,不耐烦的对着那两个美人道:“出去,快出去。”

两个美人应了一声,从榻上下来,提着裙子走出房门。

只剩田氏兄弟二人在屋中。

齐王建盯着田假,说道:“吾弟,秦人可否说明来意,是否要与吾等讲和?”

“来意未知,大王见了秦使便知道。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此番秦使来此是为了做什么。”

说到此处,田假深吸口气,盯着榻上的君王,沉声道:“秦人恐怕是想劝说大王,举国而降秦!”

……

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年),四月四日。

临淄城外,秦军营寨。

齐王建答应接见秦国使者的消息,已经传入秦营。

早有准备的秦使郦食其,梳容整理一番后,便着了一身宽袍大袖,头戴高冠,欲要入城。

赵佗站在辕门等候,为其送别。

“将军,吾将去矣。”

郦食其上前拱手行礼。

时至如今,赵佗自然不会说些扫兴的话语。

他笑道:“先生慢行,吾便在营中等先生的好消息,愿先生建下惊世大功,亦当名传后世。”

“哈哈哈,鄙人自不会让将军失望。”

郦食其哈哈一笑,挥袖而走。

“郦商,送先生入城。”

赵佗淡淡开口,身侧的郦商应了一声,立刻跟了上去。

郦氏兄弟走出秦营,往临淄城行去。

一阵沉默的步行后,眼见即将抵达临淄城下,郦商终于忍不住开口。

“兄长,我知你醉心功名,故而此番才欲行降国之事。只是如今齐人已到亡国关头,保不准会涌出一些忠义死士,兄长言行当稳妥一些,切勿过激,引得那些死士愤怒,伤了兄长,那就不美了。”

郦商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兄长,忧心忡忡的叮嘱着。

郦食其脚步一顿,紧接着他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郦商肩头。

“好你个郦老二,你兄长我将你从一个小竖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到现在,费了多少苦心,从来只有我嘱咐你的,还用的着你来叮嘱我?而且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自我跟随将军以来,你可见我郦食其有失手之事?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我口中之舌吧,呵。”

郦食其哼了一声,再度拍了拍郦商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你小子等着吧,等你兄长挣个大大的功名回来!”

看着郦食其自信的背影,郦商眼中忧虑更深。

兄弟相处二十余年,他又岂会不明白郦食其这般模样不过是故作轻松,宽他的心罢了。

郦商喃喃道:“兄长,弟不愿功名利禄,只想你平安归来。”

……

临淄城头放下吊篮,将郦食其吊上城墙。

“哦?原来是田儋将军,鄙人在此见过将军。”

郦食其一上墙,就发现这里站了个威武的齐国将军,仔细一看,还是个老熟人,忙行礼问好。

“我就知道来者是你,不知郦生此来,有何意思?”

田儋冷冷开口。

郦食其嘿嘿笑起来:“鄙人出使,自是国家大事,应当面见齐王,向其禀告才是,将军此时询问,恕鄙人难以回答。”

田儋冷哼一声,倒也不逼问,对身后的田荣吩咐道:“带这秦国使者入宫吧。”

郦食其拱手告辞,跟着田荣走下城墙,往齐宫方向走去。

田儋则收回目光,望向城外,脸上闪过忧虑之色。

秦军来势汹汹,随时有可能发动攻城之举,他必须要坐镇城头,应对任何突**况。

……

临淄城中,郦食其跟在田荣身侧,走在约二十米宽的大道上。

他左右张望,只见两侧房屋鳞次栉比,有序排列,只是在这几日的秦军砲击中,靠近北城墙的这片房屋,有不少坍塌破损的地方,十分的显眼。

郦食其注意到,周围的房屋中并无齐人走动,道路之上也无人观望,想来是事先清理过了。

而在他的身边,则有上百个身高八尺的壮汉簇拥着他前进,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身披甲胄,手持戈矛,给他带来了一种很大的压迫感。

“欲要吓唬我乎?”

郦食其心头暗笑,他倒也不惧,目光落到带路的齐将身上。

“这位将军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眼熟啊,不知是哪里人呀?”

郦食其开口询问,欲要套个近乎。

田荣回头瞪了他一眼,沉声道:“狄城。”

郦食其惊咦道:“狄城?哎呀,怪不得我说将军看上去有些面熟。我之前还和狄城的田氏长者谈笑风生,亦和一些小子相戏。我想想有个小子叫什么名来着……”

“哦,是叫田广!”

“广者,大也。此名十分豪迈。为其取名之人亦该是个豪杰壮士才是,否则哪能有如此豪壮之气。那小子也挺机灵的,鄙人见了颇为喜爱,将军既然出身狄城,可识乎?”

田荣脚步一滞。

田广,那是他儿子。

父子血脉相连,自是长的十分像。

他想起田儋的嘱咐,知道这秦国使者恐怕是看出了一二。说这些话就是想着拉近关系,然后从他口中套出一些信息来。

田荣口拙,干脆闭口不言,反倒让郦食其讨了个没趣,一路跟着走入位于外城西南的内城,进入齐王宫中。

齐宫殿宇巍峨高大,华丽辉煌。

不过郦食其上次就已经来过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只是,他在被召入殿中之前,注意力被殿前的一个巨大事物所吸引。

上一次他入齐宫,可没见到过这东西。

“好大一个鼎啊,怎的放在殿前?”

“咦,还在烧水!”

郦食其看到,就在这大殿前的平台上,竟伫立着一个硕大的青铜鼎,其纹饰古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有种庄严肃穆之气。

其大小,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

此刻,鼎中装满了水,鼎下薪火燃烧。

郦食其好奇的伸着脑袋往大鼎里瞅去,只见里面热水沸腾,却没有东西烹煮。

郦食其目中若有所思,脸上却面不改色,戏谑道:“这么大的鼎,不知齐王是要用来煮什么的,莫非是要请我享用鼎食乎?”

田荣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秦使。

片刻后,殿中传来齐王建的命令。

“宣秦国使者郦食其入殿!”

随着谒者传声。

郦食其笑容收敛,连忙上前入殿。

他小步趋入殿中。

只见大殿辉煌壮阔,两侧各有齐国公卿相列而坐,一双双目光皆是落在他的身上。

“外臣郦食其,奉秦国赵将军之命,特来拜见大王。”

郦食其行礼起身,目光看向前方。

只见齐王建身穿紫服,正愣愣的看着他,目光还有些呆滞。

开口的反而是坐在殿首的齐相田假。

他冷声道:“秦齐交战,已成死敌,不知秦国使者郦食其拜见我王,意欲何为?”

郦食其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他扫视了一眼殿中的齐国公卿,又见田假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他袖子一挥,笑眯眯的说道:“鄙人此来,正是为救大王、相邦,以及这满殿公卿,满城齐人而来!”

此话一出,殿中无人开口,但呼吸声越发浓重起来。

紧接着,齐相田假仰头大笑。

“来救我齐人?”

“哈哈,我齐国之难,正是你们秦人擅加刀兵,无端征伐所致。你这郦生口出狂言,还敢妄言救吾等性命。我看你还是先救你自己的性命吧!”

“来人!”

“把这郦食其拉下去,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