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秦国大朝会,在咸阳宫举行。

此时已经进入夏季,连续数日没有下雨,殿中的空气显得十分沉闷,站在里面,都感觉压抑的很。

赵佗如今身为九卿之一的少府,已经从单纯的武官行列里脱离了出来,不再列于王贲身侧,反而是站在东侧,面向西方,紧挨着廷尉李斯。

始皇帝登基后,礼仪规矩越发严苛。

虽然并没有明令禁止大殿中诸卿相互交谈,但殿侧有御史在进行巡视,监督着各位朝臣公卿的礼仪姿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在皇帝到来前交谈,万一被御史记上一笔,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糟糕了。

不过眼神交流却是必不可少。

如今赵佗与李斯关系颇为亲密,两人对了对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坐在最前面的右丞相隗状,则是越来越不管事,每次来殿上开会,就在殿首眼观鼻、鼻观心,对于一般政事也不发表意见,基本成了个应声虫。

赵佗估摸着这位老丞相是想得一个好退场,毕竟他之前的几位秦国丞相等没有什么好结局。

熊启身死越地。

吕不韦饮鸩自杀。

相比两位前任,做一个只听皇帝意见的应声虫丞相,自然可以得到善终。

隗状不理事,如今秦国朝堂上,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就是左丞相王绾了。

他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又有很强的进取心。加上右丞相放权,可以说王绾一个人就掌握了丞相府的所有权力,如同昔日的相邦。

哪怕之前郡县分封之争,他被赵佗和李斯联手怼了一下,始皇帝也没有事后追究他的责任,依旧重用。

故而王绾精神很好,腰背挺的笔直。

不一会儿,始皇帝乘坐的步辇入殿,朝会正式开始。

“禀陛下,屠睢将军已至魏地,正在收聚魏国宗室,按时间来算,当在七月时,押送齐、魏、韩三国宗室贵族进入关中。”

“禀陛下,骊山周围的六国城已经筑好大半,足以安顿此番迁徙的诸侯贵族。”

“禀陛下,供应诸侯贵族的粮秣已经准备好,此番迁徙之事绝不会引起关中骚乱。”

朝会一开始,太尉、将作少府、内史等人分别禀报迁徙六国贵族的工作进展。

这应该是关中下半年的大事,迁徙那么多诸侯贵族进入关中,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始皇帝十分重视。

“十二金人的奇观被我搞掉了。没想到又弄出来一个六国城,这放到后世,也算是个文化标志吧。迁徙六国宗室贵族环绕骊山,让六国王族后裔为自己守陵,这逼格还挺高啊。”赵佗心中暗道。

六国城是为了安顿后续前来的诸侯贵族,同时也是为了就近监视,是个必要的工程,倒也不算无用项目。

汇报完六国城的工程进展后,始皇帝又连续处理了一些政事。

眼看要不了多久就要退朝了,王绾眼中有些闪烁。

他很清楚等下说出来的话,可能会进一步得罪少府。

但王绾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是在为了秦国。

在开口前,王绾侧首看了眼少府赵佗。

他发现赵佗也正盯着他,两人双目对视。

王绾微微颔首,对着赵佗点头。

赵佗回以一个微笑。

接着,王绾就站了出来,正式拉开了本场大幕。

“臣王绾昧死以禀陛下,近日少府以麻造纸,推行于各公卿府邸,意欲取代竹简,造福我秦国。”

“臣认为少府之心甚好,然臣近日使用后发现,麻纸虽有方便之处,但也有许多缺陷问题,如果不能解决,将影响我秦国之政,还请陛下明察。”

此话一出,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众公卿皆满脸讶然的看着丞相王绾,就连右丞相隗状也睁开微闭的眼眸,盯了一眼自己的副手。

李斯面色肃然,嘴角处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赵佗则是面色平淡,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没人说话。

帝榻上的皇帝面色平静,众人都看不出他对王绾这番建言是何种心情,只听皇帝淡淡说道:“左丞相所言少府所造的纸有缺陷问题,不知是何?”

王绾拱手开口:“丞相府这段时间用纸行政,臣发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有吏员在纸上写错了字,便难以修改,不像竹简上可以用刀削刮去,重新书写。”

“以纸行政,一字错,则一纸废,需要重头开始誊抄,不仅速度缓慢。而且少府之前说,纸张价格比竹简便宜,但因为费纸的缘故,此物价格并不比竹简低,并非能代替竹简的物件。”

“第二点,则是这纸乃是用麻所制。麻可用来织布、制衣、做鞋,结绳,乃是重要的物资。以麻制纸,对麻的消耗甚大,若是真要将麻纸推广到天下,则世间再无麻衣、麻绳矣,黔首莫非要赤体出行乎?”

王绾话语落下。

众公卿皆微微蹙眉。

其中廷尉李斯、太史令胡毋敬、治粟内史王戊等人微微颔首。

他们所在的官署都是有资格使用纸张的,听王绾这么一说,自然想到平日用纸行政时遇到的问题。

秦国通行的文字,不管是小篆,还是隶书,都是从宗周籀文蜕变来的,不管再如何简化,其结构和笔画都要比后世的字体复杂的多。

像李斯这般的书法大家,或许还能保持书写的正确率。

但各官署下层的那些吏员呢?

又有多少人能够达到写数百字而不错一字呢?

世人常言“刀笔吏”,顾名思义就是持笔写字,以刀削字,后世挖出的那些简牍上,也常看到刀削的痕迹,可见错字在日常行政中是一件难以避免的事情。

如果因为一字错误,就要从头誊抄公文,确实是非常浪费效率的事情。

始皇帝眉头微蹙,想到自己用纸写字,若是略有笔误时,便直接换纸的情况。

这确实是个问题,按照赵佗的设想,是要将纸推广到全天下的,试问天下吏员无数,又有几人能不写错字呢?

至于用麻造纸,也确实会出现王绾说的,那黔首们再无麻衣可穿的问题,对秦国的民生影响很大。

但始皇帝还记得赵佗说过,他用树皮、草木等东西都能造纸,虽然还没有拿出成果来,皇帝还是相信赵佗能够做到的。

不过错字的问题还是需要解决,不能解决的话,很难让纸张推行于全天下。

始皇帝望向赵佗,看到他面色淡然,似乎并没有被王绾这话困扰,一颗心又平静了下来。

这小子,有解决的办法!

始皇帝淡淡道:“左丞相之言有道理,不知少府可有解决之法?”

王绾和众公卿都将目光望向赵佗。

赵佗淡淡一笑,拱手道:“在纸上修改错字之法,臣已经研究了出来,正欲上书陛下。如今左丞相既然在殿中提出,臣也正好说出来。想要在纸上修改错字,只需一物便可。”

“何物?”

“雌黄!”

赵佗平静开口。

此话却让殿中一些公卿惊愕起来。

雌黄是何物?

很多人竟然没有听说过。

好在有博学的李斯站起来解释道:“雌黄者,乃雄黄之对。雄黄生于山之阳,雌黄产于山之阴。”

听到雄黄之名,众人这才有了印象,雄黄可入酒,能驱虫,声名远播。

雌黄却无多少用途,故而许多人并不知晓,倒也是正常。

“敢问少府,雌黄何以能改错字?”

王绾开口询问,他知道雌黄这东西的存在,但并未见过,只能在脑海里浮现类似的雄黄模样,难以想像那样的东西能够修改纸上的错字。

感受着殿中公卿那些满是迷惑的目光,赵佗心中暗暗摇头。

果然还是想象力不够啊,生于竹简时代的人物,脑袋里想到的只有用刀刮的方法,就不能将思维放开吗?

赵佗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物用法,一见便知,臣已经让侍从带着准备好的纸张和雌黄于宫门口等待,还请陛下准许取来。”

随着赵佗这话一说出来,殿内的那些公卿顿时一个个面露玩味之色,其兴趣甚至超过了雌黄改错字的用法。

赵佗早有准备!

他知道王绾今日要建言,而且还知道建言的内容,并作出了相应的应对。

就连帝榻上的始皇帝在微微一怔后,看着王绾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赵佗的提前准备,表明王绾的建言还有其他人知道,而且还背着王绾透露给了赵佗。

这岂不是说明王绾刚才那番话其实是早有预谋。

并非单纯的为国建言,而是一场想借着纸来攻击赵佗的政斗。

始皇帝冷冷道:“准了。”

随着皇帝近侍前去宫门处取赵佗准备的纸和雌黄,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王绾低着脑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了这时候,他哪还不知道自己被卖了。

该死的儒生!

赵佗则笑盈盈的看着这一切。

一句话,瞬间决定胜局。

今日朝会之后,想来王绾和那群儒生的联盟,就会彻底的分崩离析吧。

王绾,不可能再相信那群儒生的话了。

而且赵佗将这事情直接在始皇帝的眼前捅出来,王绾的前途多半是毁了。

以始皇帝的性格,纵使再用,王绾也不可能再有高升右丞相的机会。

对赵佗来说,他已经完成了一场成功的反击!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取来赵佗准备好的雌黄和纸。

随着这两件事物的到来,殿中的气氛略微一松,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到赵佗身上,想看看他是如何更改纸上的错字。

赵佗面色如常,他先将手中泛黄的纸在始皇帝面前举起来,说道:“禀陛下,刚才左丞相言以麻造纸,会大量消耗麻,影响黔首生计。臣以为左丞相所言甚是,故而臣经过一月钻研,已经弄出了树皮造纸之法!”

“臣手中的这张纸,就是以楮树皮所造。以此法造纸,日后便不再需要用麻,只需树皮便可造出物美价廉的纸张,这不仅不会影响到黔首,还能进一步降低纸的价格,远低于使用竹简!”

树皮造纸!

除了始皇帝外,殿中群臣皆是面露惊愕。

以麻造纸也就算了,毕竟麻可以用来织布,用来制造和丝帛类似的纸,也可以理解。

但那粗糙光秃的树皮,也能造纸?

“以树皮造纸,公输传人竟恐怖如斯!”

李斯眼皮微跳,再一次见证了赵佗的能力。

唯有王绾面色苍白,哪怕赵佗还未开始演示如何用雌黄修改错字,但他已经知道,自己输了。

“陛下,左丞相,诸公还请相看。”

赵佗也不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正式开始演示起来。

他先在泛黄的树皮纸上写下一个“六”字,举起来给殿中诸人观看。

待到始皇帝和诸位公卿确认赵佗写了个六之后。

他这才拿起经过打磨的雌黄,在那“六”字上进行涂抹。

随着雌黄和纸面的摩擦,纸上的“六”渐渐消失。

待到赵佗再次举起纸张时,众公卿已经再看不到刚才的“六”了,只余一片黄色。

“好一个雌黄!好一个修改错字!”

廷尉李斯率先叫好,双目炯炯有神。

赵佗竟然能用雌黄来修改错字,有了这种方法,日后就算在纸上写错了字也无妨,王绾所言的那些弊端通通成了废话。

再加上赵佗用树皮造纸,使得成本大大降低,李斯已经可以预见,这样的纸,绝对会取代竹简,通行于天下。

“赵少府真乃能人矣,雌黄去字,吾等真是为所未闻。”

“然也,我只听过雌黄可入药,没想到此物还有这般用途,真是涨见识了。”

众公卿趁机称赞起赵佗。

随着赵佗拿出树皮纸和雌黄出来,王绾刚才说的那些话语,就变得十分可笑了。

帝榻之上,始皇帝也是目泛异彩。

此子,果真没有让他失望,真是处处带来惊喜啊。

赵佗面色淡然,这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地方。

雌黄,就相当于后世的涂改液,修正带一类的东西,可以通过涂抹,去除黄纸上的错字。

他之所以知道这些,正是来源于“信口雌黄”这个成语。

在魏晋时期,古人就发现了雌黄可以涂抹错字的用处,并在实际中使用。这大概也是纸能够在魏晋快速普及和推广的原因之一。

赵佗既然知道这一点,自然是不会被王绾和那群儒生所打倒了,轻易便解决了他们的刁难。

不过,刚才的事情对赵佗来说,不过是个开胃菜罢了。

王绾的诘难,赵佗并未放在眼中,反而更准备借着此事,推出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赵佗看了已经是铁青着脸,低首不语的王绾一眼。

他转头,对帝榻上的始皇帝行礼开口。

“禀陛下,除了树皮造纸,和雌黄之外。臣今日尚有一物献给陛下。”

“有此物在,可将誊写法律、政令的效率提高十倍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