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尔丰心机费尽,倾全力拿下了新津,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机会与他擦肩而去了,真真假假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成都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
“武昌革命党人起义,湖广总督瑞澄被赶走,中华革命军政府成立!”
“江西、湖南……宣布独立,脱离清廷!”
“盛宣怀被资政院革职,永不叙用!”
“赵尔丰川督职已被朝廷革除,圣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赵尔丰形神憔悴,简直是被捅了心窝子。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赵尔在西南苦撑不遗余力,一心为朝廷卖命,却受到发此对待,天理何在?既然朝廷皂白不分,错勘贤愚,不给我立脚之地,逼我走投无路,那可别怪我赵尔丰对不起朝廷了!在对全国糜烂不堪的局势进行了一番默思、估计、判断之后,心神疲惫的赵尔丰清晰地听到了清廷轰然塌圮的声音。盘亘再三,怀着一种极为痛苦的心情,他请四川省法政学堂邵从恩出面转寰、调和,辛亥年(1911)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向蒲殿俊、张澜等人和平交权。
在红墙黄瓦、古色古香、巍峨壮观的成都皇城明远楼很有些年代的议事厅内,那张铺上了洁白桌布的硕大的长方形桌两边,分别对坐着即将下野的“官”们和即将执掌川省七千万人命运的“绅”们。
“官”方是:总督赵尔丰、布政司尹良、陆军统制朱庆澜、兵备处总办吴钟容等。“绅”方是:蒲殿俊、罗纶、张澜、颜楷等立宪派首领。
“成都独立条件”经过民主协商,互谅互让,已经确定。这是一个“伟大”时刻的间隙,官绅们各有所得,都很满意。有的眯着眼睛在品茶遐思,有的摸着胡子再看一遍协定,故作深沉。
“条件”是按赵尔丰的要求炮制出来的。规定:新政府名“大汉四川军政府”。新任都督蒲殿俊。赵尔丰的原部属、新军统领朱庆澜任副都督。赵尔丰待诸事交接完以后,回川边负原任,用赵尔丰的话说,“替四川守西大门”。
“诸君!”西装革履,即将上任的36岁的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挺起胸来。他容光焕发,中等身材。一张四方脸上有双大而亮的眼睛。他用一只手白皙的五指轻轻敲打着面前摊开的一纸《成都独立条件》上,环视左右,特别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赵尔丰——用手撑着头,一副焦眉愁眼,吃了大亏、忍辱负重的样子,不禁暗暗一笑,朗声总结:“武昌、湖南等地纷纷宣布独立。我巴蜀不落人后。经尹良、吴钟容、邵从恩、周善培等君努力奔走;再经各方反复商议,终于制定了我川省独立的‘官、绅’条件。现由我念一念。看在座诸君,哪位还有意见?若无异议,请挨次签名算是通过!”他开始念:“一、官定独立条件:不排满人。安置旗民生计。不论本省人与外省人视同一样。不准仇官及有他项侮辱言论。保护外国人。保护商界。不准报复。不准仇杀。不准劫狱。不准抢掳。不准烧杀。以上十一条违者严行惩办。
“另:万众一心,同维大局。谨守秩序,实行文明。川省所有军队,悉交朱庆澜统管。边务常年经费及兵饷银一百二十万两,由川省担任供给。边务如需扩充军备,饷银子弹由川协助。除原有边军外,应再选八营。边款仍照常协济。
“二、绅定独立条件:现因时事迫切,请帅出示晓谕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办。西藏为四川屏障,望帅惟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边,办理边务事宜,所有兵饷及行政经费,概由川省担任。宣告之后,仍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军提都统各宪由绅面达,事后如愿驻川,仍待以相当敬礼,如欲回籍,需用川费,由川人从厚致送……”
从这份独立条约中可以看出,立宪派领导人对赵尔丰的要求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而且,“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立宪派领导人们简直就是拜倒在赵尔丰脚下。然而,立宪派领导者们已很满足了。蒲殿俊宣读完毕,无人异议,挨次签了字。
“季帅!”蒲伯英弓起背来,将签了字的“条约”恭恭敬敬放在赵尔丰面前请教:“值此艰危时期,我等挑起四川独立重担,实在是勉为其难。新政府上任,百事待举,不知季帅以为当前最要先做的是哪件事?”
“窃以为!”赵尔丰手拂着颔下那把雪白如银的胡子,一双眼睛二眯二眯,颐指气使地说:“最要紧者,无过于解散乌合之众—— 同志会、同志军!”
“季帅所见高明!”毫无从政经验的新任都督在向赵尔丰虚心求教的同时,也私心以为是,他问赵尔丰:“这些人自认为有功,咋个解散得了呢?一解散,会不会闹事?”蒲伯英说这话,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差点杀了他的“屠户”而是可以信任的老师。
“具体咋个弄,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哈哈,我这个下台总督就不好参言了!”赵尔丰脸上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嗨,那个傲慢劲!
“伯英!”年轻气盛的颜楷实在看不下去了,不满地看了赵尔丰一眼:“啥子事那么深沉?我们即刻以军政府的名义发份‘告全川人民请解散同志会停止战斗书’下去,保险解决问题。同志会是我们自己的人嘛!只要讲清道理,肯信哪个就油盐不进!未必硬要开红山(杀人)才弄得平?我就不信!”毕竟是大学士,颜楷的话不显山不露水,却棉层有针。张澜连连点头,捋着颌下一部美髯,得意地拿眼去看赵尔丰时,他像是被锥了一下似的一怔。豹眼一下张开,看着颜楷,面露凶相,简直要吃人。可是凶相一闪而逝,赵尔丰很快恢复了镇定。又眯起了眼睛,用手捋起胡子,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实际上,赵尔丰尖起耳朵在听。此一时,彼一时矣,赵大帅现在要韬光养晦。
在坐的老爷们听颜大学士如此一说,豁然开朗,来了精神,都说对。都是些文章高手,满肚子锦绣,个个出口成章,纷纷附议,什么:“今全川政治上之变动如此其大……保路同志会之目的,实已贯彻无阻……若犹冒进不止,必至使祸毒日延日广,大局日坏日甚……”
“……保路同志会之事已完,则斯会可以终止……”
七嘴八舌间,一篇锦绣文章已见雏形。新任都督蒲伯英心好,见赵尔丰坐在一边受冷落,特别是受到颜楷奚落后气呼呼的样子,便说:“季帅,我们在这儿再凑一凑句子。你老是不是请回督署去休息?”赵尔丰这就缓缓站起身来,什么也不说,在尹良、吴钟容、朱庆澜等人的陪同卞,径直往门外走,蒲伯英亦趋步去送。他们俩人走在一起。卸任的大帅穿的是闪光缎面长袍,脚蹬一双朝元黑布鞋。年过花甲的他,身姿笔挺,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即将上任的蒲伯英西装革履,走在赵尔丰身边,步态却远不如人家沉稳。他们一老一少,服饰对照鲜明。然而,相同的是,他们背上都拖有一根又大又长的辫子。
赵尔丰坐进八人抬大轿,在卫队簇拥下,缓悠缓悠沿着长街向督署方向而去。平时很爱掀起轿耳,打量街景的他,今天却将头仰起,靠在舒适的软枕上,闭上了眼睛。大轿颤悠颤悠,很舒适。即将卸任的赵大帅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头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人——仪态端正,能言善辩,满口京腔的端方恍若眼前。其人字午桥,满洲正白旗人,时年五十岁;历任直隶霸昌道、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湖北巡抚、代理两江总督等要职。一九零九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因在东陵偷拍慈禧葬仪,被摄政王载丰免职。一九一一年初,被朝廷起用为川汉、粤汉铁路大臣。一心想当“四川王”的他,在四川保路运动一开始,就同盛宣怀勾结,百般中伤自己;千方百计取而代之。机会终于来了!朝廷终于命他从湖北率新军一标(团),大约一千二百人,入川镇压保路运动,接替川督职……然而,想象着端午桥得到自己将政权拱手送给立宪派人,成都成立军政府的消息时,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不禁产生了一阵报复的快意。哼!端午桥呀,你毒我更毒!你狠我更狠!转而又一想,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悲哀和怨愤,端午桥呀、端午桥!你若不逼我,事情何至于此?现在好了,弄得来你我两败俱伤!我赵尔丰交了总督权,但还可以退回我的康区去!而你只怕夔门好进不好出啊!弄不好,将死无葬身之地……赵尔丰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忧思中,回到督署的。
就在这天午后,成都皇城门外,破天荒地挂出了一个白底黑字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大牌子。市街上,到处的商店前、民居屋檐下,都斜挑起一根竹竿。杆上挂起的白旗上,中间署有一个鲜红的“汉”字,十八个黑色的圆圈环绕在它周围,象征与川省相邻的中华大地上的十八个省份。秋风中,它们哗啦啦地飘舞得很欢势。
古城成都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内,居民们无不站在这陡然挂出的军政府的旗帜下议论纷纷,不无惊异。
“这旗子咋怪眉怪眼的,大圈连小圈的,啥子意思?”
“蒲伯英他们搞的啥子名堂呢?赵尔丰还在督署嘛,咋就成立了军政府!安逸!现今成都有两个政府,叫我们听哪个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以后还够得扯,哭的日子怕还在后头!”
“明明是旧瓶装新酒嘛!赵尔丰虽说是下了台,他的大将朱庆澜还不是掌着我们的刀把子?”
“这样的军政府拿来捞球?走啊!”于是,人们散了,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并无多少热情。军政府虽然成立了,却像谁往死寂的湖水里扔了颗小石头而己,连响声都没有溅起一个。
这个晚上,资中县城显得格外凄清。夜深时,通往东大街钦差大臣端方临时行辕那条鸭肠似的小街上,约有百余人鱼贯而来,个个窄衣窄袖,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手握张着机头的连枪——他们是端方兄弟带进川来的鄂军,足有一团,是新军。这支新军在武昌时就倾向革命,及至到了重庆,得知武昌起义已经成功,深受鼓舞,暗中串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夜,他们得知成都方面军政府成立的消息,决计暴动,前去取清廷重臣端午桥的命。
端方尚未安睡,呆呆地端坐桌前,对着一支似在流泪的红烛黯然神伤。川省总督职像是他的招魂幡。在京领命后,他带陈镇藩团不顾一切地由鄂入川,晓行夜宿,乘兴一路向成都紧赶慢赶,恨不得早一天赶到成都,戴上他昼思夜想的川督红顶子。到了资中,离成都不过两三百里了,因情况不明,只好暂停前进。今日赵尔丰宁将川省交乱党不与自己的消息接踵而至,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同时发现部队不稳,自己进退维谷了,捉襟见肘,没有办法,只好大话哄人,竭尽笼络之能事。今天中午,在他得知“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消息,感到大祸临头之时,倾其银钱,要火伕上街买回猪羊,宰杀后犒赏官兵。宴席上,他让其弟端锦代表自己向一千二百名鄂军官兵致词:“诸君追随我们至此,甚为辛苦。”端锦笑微微地:“现在,我们不去成都了,打算折道去陕西。为略表微忱,愿酬劳大家白银四万两。若能同至陕者,另有重赏……”知道端锦大话哄人,官兵门讪笑:“那你把四万两银子拿出来兑现再说呀!”端锦支吾:“现在钱不够;到陕西后保证兑现!”底下起哄:“拿不出钱,我们不去。”说罢,一哄而散!情知不妙,端方赶紧召集身边卫队训话,竭尽威胁利诱之能事。但是,卫队就靠得住吗?内心有一种没落的空虚和恐惧。端方处于一种无可奈何的观想中。我端午桥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事没有见过、经历过?未必这次就过不去了吗?五十岁的男人,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啊!可是,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四川,真是死也不会瞑目啊!其实,自己是完全可以不来四川的。不来四川,哪会有这样的灾祸?可是自己被诱人的四川总督桂冠迷了心窍,一头钻进了盆子底,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后悔,来不及了!悲哀……正沉思默想间,“啪!”地一声,红烛爆了一下,摇曳不已,好像要熄,屋里的光线更趋黯淡。陡然一惊。深信命运的他,看着这支似要熄灭的流泪的红烛,无限伤感。渐渐,他的眼睛湿润了。一颗颗泪珠,顺着他白净的脸颊慢慢往下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有命!”他心中喃喃自语;神志有些昏乱。他的手慢慢伸出去,在桌子上的暗影里摸着了酒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的嘴对着壶嘴,慢慢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呷着绵州大曲酒……他醉倒在桌上了。
“咕咕——咕!”钦差大臣行营门外,轻轻响起了三声清脆的鸟鸣——这是起义鄂军突袭队向作为内应的门内卫队发出的暗号。
“咕——咕咕!”随着门内发出的三声暗号,钦差大臣行营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轻轻开了。军官任永生、卢保汉率领着突袭队一涌而上。卫队长杨毓麟闪身而出,向突袭队官兵们指示了端方兄弟的卧室。突袭队员们立刻准确地向端方、端锦的卧室扑去。
“哥、哥,快来救我!”当端方被军官刘怡风等人五花大绑,从卧室里推到花园里时,只见住在对面屋子的弟弟端锦也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他们兄弟被起义官兵押到后院“天上宫”殿前丹墀下。夜幕沉沉,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不远处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平时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钦差大臣端方,自知死在今日,吓得魂飞魄散。他向挺刀举枪,环绕在自己身边,怒目相向的官军们哀告道:“我平时待诸君不薄,今夜何故如此?”
官兵们纷纷愤然作答:“你待我们固然不错,但哪里是真心?不过是把我们作为你手中的工具而已!”群情激愤中,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的标统陈镇藩大步走了过来。
“端午桥,我要让你死个明白!”陈镇藩用手指着五花大绑的钦差大臣:“今天你们弟兄遭此劫难,实因你们先人种下的祸根。当初,清军攻下扬州、嘉定后的大屠杀,我们怎能忘记?汉人不愿剃头者,你们格杀勿论。读书人写错一个字,轻者坐牢,重者杀头,甚至株连九族。二百年的血债,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陈标统!”端午桥昂起头犟嘴,“先人的罪恶,不该我端午桥偿还!”
“那就说你吧,你端午桥也是死有余辜!武昌起义,天下响应,你不仅不回师响应,反而百般封锁消息,想将我们带去河南,与那里的清军会合,镇压革命!及至到了今天,你死到临头还想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说到这里,陈标统提高了声音:“今日之事,公仇为重。不诛你等丑虏,不是黄帝后裔!”说完,一挥手:“执行!”
下级军官任永生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刀走上前去,对端锦连砍数刀,端锦方断气死去。陈仪亭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指挥刀走到端午桥背后,先伸手在端方肩上猛地一拍,喊一声“看刀!”就在端方下意识地将颈子一挺之时,陈仪亭将刀高高一举,狠劲往下一劈。倏忽间,只见寒光一闪,将端方的头劈了下来。起义官兵割下端方、端锦兄弟脑袋,装进盛着石灰的子弹箱内;一千二百余名官兵连夜剪掉辫子,宣布起义;当夜,整座资中县城都闹翻了。天明,陈镇藩带着起义的一团鄂军,离开资中,朝着家乡湖北方向大步而去。
当端方兄弟在资中被起义鄂军诛杀的消息传到赵尔丰耳中时,是第二天早晨。督署总管田征葵奉命来见赵尔丰时,刚绕过假山,赵尔丰已从书房中快步走出,降阶相迎,“田总管,快请!”他脸上挂笑,亲热地执着目前这个亲信将领的手。
他们进了书房。田征葵在太师椅上落坐后,赵尔丰亲自泡了一碗盖碗茶递到他手上,算是殊礼。
“哎呀,大帅,”田征葵受宠若惊,赶紧站起身接过茶船,“这真是折煞部下了!”田征葵是湖南人,他年届半百,武举出身。穿的是传统的边军服装,黑纱包头,青布战裾。肩挎德造二十响连枪,腰挎宽叶宝刀,粗眉凹目,身材高大结实硬朗,鼓筋暴绽,满脸络腮胡,身手健捷,看人目光凌厉。一看就知是个心狠手毒,敢想敢干的人。
赵尔丰挥了挥手,示意田征葵不必虚礼,一边捋着银须,神情沮丧地问:“端午桥遇难的事知悉了吧?”
田征葵点了点头。赵尔丰不断叹气,“哎——!”他长嘘一声:“端四爷若直到成都,凡事同我商量,何至于此?”
“事情都是给端午桥搞坏了!”田总管恨恨地说:“端方若不逼大帅,大帅不会交权;大帅不交权,他端午桥就不会丢命。”
“端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不说他了!”赵尔丰摇摇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抬起头来,用审视的眼光看了看亲信,沉默半晌后,问:“明天的事,都布置好了?”样子很有些不放心。
“好了。大帅放心,万无一失。”。
“兵变现场谁指挥?”
“大帅卫士、亲信张德魁。”
赵尔丰低头沉默半晌后,“嗯!”了一声,他对于田征葵办事还是放心的,不愿多问。想了想,又抬起头,用一副阴鸷的目光看定自己的亲信,叮嘱:“征葵你多年带兵,我深知你做事稳慎细致。不过,还是要切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蒲伯英书生一个,毫不知兵,明天是我颠覆军政府最好时机。若此举成功,你我前途一片光明,若是失败,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嗯?再想想,看还有无考虑不周之处?”
田征葵要大帅一万个放心。
辛亥年阴历十二月七日夜。刚上任的军政府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庆澜,军政部长尹昌衡在研究完第二天的阅兵诸项事宜后,已是深夜。散会了,尹昌衡独自出门,骑上马,带马忠,缓缓往家走去。
尹昌衡闷闷不乐。军政府宣布成立的第二天,蒲殿俊就宣布了各部部长名单;唯独缺了最重要的军政部部长。新军中很有声望的彭光烈、宋学皋等人不依,他们怒气冲冲找上明远楼,质问蒲都督:“明明尹昌衡是大家公认的最合适的军政部长人选,为啥不让他出任?未必以往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压制他,今天你蒲伯英执政还是容不下他?这事不说清楚,弟兄们不答应!”看满****一屋身穿二尺五长黄哔叽军服的军官们,个个腰带上挎着战刀,别着手枪,样子很横!副都督、掌军权的朱庆澜心虚,早躲了。蒲都督被军官们围着,暗暗心惊。他微笑着,做出一副虚心听取大家意见、亲切可亲的样子。
“都请坐,请坐!”中等身材,西装革履,方正的脸上有双大眼睛,剪了辫子,留一头短发的都督故作轻松地招呼大家:“都请坐下来说话,站客不好打整。”这又唤仆役上来给每个兵爷上茶、送点心,希望借此缓和气氛。看大家陆续坐下,他说:“各位有这个要求,很好。我们会慎重考虑。请大家先回兵营去,容我们细细商量后再定?”
“不行!”彭光烈看出来了,蒲伯英在施缓兵之计;他发作了,霍地站起,把茶船往茶几上一墩,两道浓眉一耸,满带杀气:“既然军中弟兄都推举尹硕权(尹昌衡硕权)为军政部长,还有啥子事要细细商议的?四川人办自己的事,肯信还要哪个点头才行?怪了,俗话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哼,怕没那回事!”在坐军官们都给彭光烈揸起,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火药味。蒲伯英内心本不愿把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尹昌衡掌握,但看这架势不依不行,便下粑蛋:“好吧!”他说:“既然诸君如此信得过尹硕权,军政府一定慎重考虑。不过事关重大,总得有个程序;请诸位宽限两日,再宣布,啊?”见好就收。彭光烈这才带着军官们离去,他们故意将马靴、腰刀等枪械磕碰出吓人的铿锵声。
最终,军政部长职还是由尹昌衡就任,而蒲殿俊刚上任竟宣布军队放假十天,以庆祝军政府成立。好容易才把这些兵收拢,明天蒲殿俊又要阅兵,这样搞,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尹昌衡对军中的情形熟悉,觉得蒲伯英做事太孟浪了,有枪有炮的军队岂是那么好玩的?特别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但自己又不好反对太烈。尹昌衡知道,军政府内有些人对自己早有异议。他不愿意一上台就给人家提供一种不好合作共事的口实……
第二天,军政部长尹昌衡一进较场就发现气氛不对。演武厅下准备接受检阅的新军、旧军都军容不整,好些官兵都在在交头接耳,神色很有些诡秘。军政部长一惊下马,问一个将步枪当拐杖拄在地上,头上包一个黑纱大包头的巡防军在议论些啥子?见是军政部长,巡防军们围了上来;一个个牢骚大得惊人:
“三个月没领饷了,这兵有球当头!”
“当官的倒弄肥了,我们这些当兵的肚儿都箍球不圆!”……特别令军政部长吃惊的是,连向来纪律较好,拥护革命的一些新军也跟着起哄。“要拐事!”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见事不妙,立刻翻身上马,朗声宣布:“弟兄们!军政府决定,检阅下来,立即发给兄弟们一个月的饷。剩下的饷,一个星期内补发。”军政部长的嗓门再大,在这方圆十来里的校场上,能听到的兵们毕竟有限。偌大的校场上,到处嘈嘈杂杂,怨气冲天的兵们火气越来越大。尹昌衡直觉得这些星星火苗,正呼呼作响,马上就要“蓬——!”地一声燃起冲天大火。军政部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急迫性——这些就要闹事兵们后面,有一只黑手在操纵,在煽风点火。但形势已间不容发,此时此刻,他只能骑在马上,反复驰驱,大声宣布“军政府决定”……直到嗓子都吼哑了,场内秩序才安定了一些。
这时,天光大亮。太阳出来了,照得较场坝里四下亮堂堂的。看得越发分明,较场正中的演武厅好气派!由青砖红石砌成,离地足有五尺高,飞翠流丹的重檐大屋顶,雄伟壮观。台后木屏风上,彩绘有一虎四彪,象征着即将实行的四川军制的一军四镇。场内兵山一座。受检阅的有九营巡防军,一营新军,还有几个大队的同志军。军官们开始喊口令,部队已经持枪列队。
军乐队出来了,开始奏乐——他们是特别从凤凰山新式陆军处调来的,军容齐整,一律戴大盖帽,脚蹬黑亮的马靴,穿黄哔叽新式军装,挺精神。在雄壮的军乐声中,新任都督蒲殿俊率军政大员们鱼贯上台入位。蒲都督是新派,西装革履。他在演武厅上一站,双手按着铺着洁白桌布的桌子,一缕阳光照在他别在胸前的大红花上,越发显得容光焕发。
“在下各位革命军人!”就在蒲殿俊刚刚开始演讲之时,“砰!”地一声枪响,就像是打了一发信号枪,立刻场上到处响起了枪声。蒲都督吃惊地往下看时,场上已是枪声大作,秩序大乱,兵们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动:“军饷根本没搞,尹昌衡是哄我们的,只图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煽动:“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发(抢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这里!”
“还不快走,在这里捞球?”……
顷刻间,形势完全失去了控制,乱军们一团团裹起,啸聚、呼吼、乱放枪……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涌起的团团乌云,往校场大门外涌去。
兵变发生了!
在台下监视秩序的军政部长见状大惊,赶紧朝演武厅急奔,他想跳上台去镇住堂子。
一双鹰隼似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尹昌衡——在演武厅右侧,有个混入乱兵中的大汉,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他一边注视着场内的情况,一边不时举起手枪“砰!砰!”地向天射击――他是这场兵变的现场指挥。他叫张德魁,是个山东大汉,赵尔丰的贴心卫士。在今天这场精心策划的兵变中,他奉赵尔丰、田征葵命令进行现场指挥。
“各部听从我的指挥!”军政部长跳上台,放开洪钟似的嗓门大喊,希图维持秩序。这时,台上原先春风得意的军政府大员们都像驾了地遁,逃得无影无踪。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蝉,同副都督朱庆澜正往台后躲。
“万万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对蒲殿俊喊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镇定,越躲乱子越不可收拾!”而这时,原陆军学堂总监、新任军政府参谋长姜登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站在台中的尹昌衡一掀,横眉道:“你要去弹压,你自己去!晓得你们这些四川人今天在搞些啥子鬼名堂!”尹昌衡来不及同他理论,台下新军教官赵康时挺身而上,对涌到台前的巡防军们大声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坏人的当!”
“那你就把欠我们的军饷发给我们!”乱兵们不听,吼着往前涌。
“我说话算数!”军政部长在台上向乱兵们保证。赵康时在台下弹压,这样一来,已经涌到台前的乱兵们像被一堵堤岸堵截的波浪,停止了向前冲击,声势也渐渐缓了下来。躲在人群后的张德魁好不着急,眼看就要燃起来的怒火就要熄灭!赵尔丰的贴心卫士把一口大牙咬得喀喀响,顺势把盘在脑后的那根油浸浸的大辫子一甩,盘在颈上,暗暗一声冷笑,他那只铁骨铮铮的右手举起德造二十响手枪,连连开枪指挥……
散布在各角落的心腹们得到了信号,又开始裹哄着巡防军们惊呼呐喊往前涌。赵康时勇敢地迎上前去,举起手枪,刚喊一声“不准冲!”话未落音,“叭!叭!”一阵乱枪打来,赵教官顿时倒在血泊中……
台上的蒲都督见状,吓得脸色煞白,全身像筛糠,赶紧从后台溜下去,由护兵扶着上了较场边城墙,缒城逃了。瞬间,变戏法似的,台上的大员们跑得一个也不剩,台上的军政部长见红了眼的乱兵们正向自己逼来,赶紧一个箭步从台上纵下,带着副官马忠和一个弁兵跑出后门;再划动长腿朝玉隍观方向飞奔。
“吱——吱!”后面有追兵赶着,枪子追着。马忠和跟在尹昌衡身后的弁兵已受伤倒地。军政部长人长脚快,可惜穿着马靴,始终同追兵拉不开距离。神了!刚跑到东株市街,一匹白色的川马如离弦之箭向他迎面而来。这不是家中那匹川马是什么?这马之所以适时而来,是因为他家离东株市街不远。枪声爆响时,家中养的那匹川马因久经战阵,闻之兴奋不已,挣脱缰绳跑出门来,往枪响之处飞奔,正好救了主人的急。
身逢绝境的军政部长见状大喜,用手指在嘴上打出一个响亮的忽哨,止住川马,两步窜到跟前,翻身上马,打马朝凤凰山方向飞奔,他要去凤凰山调新军镇压叛乱。
尹昌衡不断地用腿上的马刺磕打着**那匹川马,如飞般驰出北门城门洞,沿着一条乡间碎石路向着凤凰山飞奔。凤凰山是离成都仅两三里地的山峦,连绵起伏,状似凤凰,山上遍种桃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此山既是成都的屏障,又是城里人闲时踏青、游玩的好去处。这会儿凤凰山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那满山的绿,流光溢彩,像凤凰抖着金翅,每根翎毛都闪闪发光。
尹昌衡骑着川马上了山,驰进新军军营。当他从满嘴吐着白沫的川马背上跳下时,闻讯而来的标统周骏站在了他面前。真是“不是冤家不对头!”军政部长暗叹倒霉。周骏也是川人,是尹昌衡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其人官瘾大,很是嫉恨尹昌衡当了军政部长。
“老同学!”在周骏面前,军政部长做出一副毫无介蒂的样子,亲亲热热地称呼,轻轻松松地问:“现在,凤凰山还有多少新军?”
“你不是都晓得吗?”矮笃笃的周骏钉子似地戳在那里,眨着一双恨眼看着军政部长,没好气地说:“都跑光了,都到城里打起发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团拢起这一营人,你要咋个嘛?”
“成都正处于血泊之中!”军政部长简明扼要地讲了兵变的情形,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办法,我现在只好把你手中这点兵调进城去平叛,请立即召集。”
“想得倒好!”周骏毫不买帐,冷笑一声:“你要从我手中调兵?拿蒲都督的手令来!”
“情况如此紧急!”军政部长压着火气,耐着性子说:“现在这个兵慌马乱的时候,到哪里去找蒲都督?等找到人,怕成都早被乱兵烧光了、抢光了。”
“找不到新都督,找原总督拿手令也行。”周标统的口气很硬,也歪酸得很。
“周骏你说的啥子话?!找不到蒲殿俊就去找赵尔丰要手令?”
“是这话。”
“周骏!”军政部长再也忍不住了;他发作了:“你——太混帐!军政府都成立了,你还要赵尔丰的手令调兵?你是何居心?你是不是也想趁火打劫?”
“随便你红口白牙咋个说!”周骏态度相当横蛮:“没有蒲都督的命令,我不发兵。”
“我是军政府军政部长,我有权调动部队!”
周骏一听,火冲脑门,冲动地吼:“我认不得你这个军政部长。你头上那顶乌纱帽还是从我头上抢去的!”周骏的胡搅蛮缠,让二十七岁的军政部长气极了,理智失去控制。
“走!你这个赵尔丰的余孽!”军政部长说着,冲上去要拿周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周骏也不示弱。两个人这就扭打起来,边打边吼闹,不可开交。陶泽琨、向树荣、马传凯等赶紧上来劝架。
军政部长很快清醒过来。军心要紧,不能同周骏一般见识,他收了手,趋步跨上旁边一个石墩,亮开洪钟似的嗓门,对围在身边的新军官兵动情地说:“弟兄们,成都危急!”口才很好的军政部长在简略地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暴动及严重后果后,看官兵们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一挥大手,激愤地说:“现在,新生的军政府需要你们保卫。这次兵变是‘赵屠户’精心策划搞起来的!我有确切的证据。显然,他是要东山再起,要复辟,要将我们打进血泊中去,你们说,怎么办?”
“坚决听从军政部长指挥,平息叛乱!”场上三百军人义愤填膺,举枪齐呼:“决不允许赵尔丰复辟!”
“好!”尹昌衡无比欣慰:“你们深明大义,不愧为革命军人! 愿意跟我进城平息叛乱的举手。”
场上三百支枪齐刷刷举了起来。
“好!”尹昌衡感动得连连点头,“平息此次叛乱后,你们都是功臣。四川存亡,在此——(一)举。昌衡代表军政府感谢你们!”说着,声泪俱下。三百健儿群情激奋,再次举枪誓师。
尹昌衡带着这支只有三百人的小部队,顶着暮色,跑步进城。
天完全黑了。这就是闻名于世的锦城么?从北较场到皇城,长街两边,那些鳞次栉比的茶铺、旅舍、饭馆……全都关门抵户。一路而去寂然无声。远远,只见东大街等闹市区方向,有束束燃烧的大火,冒着浓烟,呼啸而上,像童话世界里镇妖的宝瓶不慎脱口,突然钻出的魔怪。它们那巨大的身躯突起半空中,披头散发,伸着红舌头,粗暴地舔噬着夜空。成都在惊恐中颤栗。有惨白的月光吃力地透出云层洒下来。长街两边的花草树木、店招……全都朦胧苍白,和举行葬礼一样地凄惨。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已面目全非。继上午十一营巡防军和几营新军哗变后,市内的上千名警察和散驻城内大街小巷庙宇内,打着同志军旗号的土匪也加入了抢劫的行列。首先遭殃的是市内的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是当时成都几家略有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接着,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行、捐号、票号都遭到浩劫,连同军人自监自盗的藩库、盐库等,共计损失现金二百万元大洋,尚未计十余家金号的损失。只有四川造币厂例外。它僻处城墙东南隅,是个死角,没有引起乱兵们注意,这就为军政府侥幸地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铸造好的大清龙纹银元数万枚。
成都东大街、劝业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街、棉花街等十多条素称繁华的街上的所有商号也被乱兵们洗劫一空。情况往往是,官兵们满足欲壑走后,再让那些等在门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们抢。最后涌入的是那些游手好闲、掌红吃黑,整天茶坊进,酒馆出,打条骗人,专捡便宜的地痞流氓。他们一边高声大喊:“上山打猎,见者有份”,一边不由分说,开始细细搜刮残余。
有些商号、华宅被洗劫一空了。后到的乱兵什么也没捞着,恼羞成怒。他们砸穿衣镜,用马刀砍门窗、家具……往往连挂在壁上的时贤字画,也被抓下来撕得粉碎。锦绣成都到处都是烛天的火光和叫声,“温柔富贵之乡”已被**得不成样子。
尹昌衡就凭着这三百人,智勇兼备,攻心为上,吹号打鼓,极尽张扬将赵尔丰发动的兵变一一捡平、捡顺,显示了他过人的本领。见状不好,且有成都五老七贤要求自己出来捡平乱子,赵尔丰命人在成都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内都贴上告示,白纸黑字,引人注目:“不论是巡防兵或者是陆军,迅速到制台衙门受抚,不咎既往,一概从宽。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告示署名很特别:“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因为总督大印已交军政府,赵尔丰不厌其烦地在每一张告示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是发挥了的篆体,像一只只飞翔的白鹤,别有含意。
“那么说军政府是垮杆了?赵尔丰又抽正了?清朝还没有倒?若不是,咋告示用的都是宣统年号呢?”
“不对,不对!”有人置疑:“若说是赵尔丰又抽正了?咋个章都没有盖一个哩?歪的嘛!我倒是听说,军政府的军政部长――尹长子从凤凰山带兵昨黑就进城平叛来了,已经平下来了。”
“管那么多捞球?”有人更实际,“你我小老百姓,赶紧回去把着门要紧,不要让乱兵打了起发——各人抱倒自己的娃娃不哭!”
成都的大街上又飘起了汉字十八圈旗。
从十二月九日早晨起,街上的枪声和乱兵们打起发时令市民们心惊肉跳的“不照、不照!”暗号声几乎完全销踪匿迹。全城二百多条大街小巷内,再不见那些斜挎起沉甸甸包袱趾高气扬的巡防兵,不见了给乱兵们抬着装满了东西的轿子。刚开始,上街的人见到对面兵来,还大气都不敢出,畏缩地躲在屋檐下让路。然而这些兵大爷们一夜之间就像被谁吓掉了魂,见了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你若正颜厉色看他两眼,他便赶紧怯怯地躲开。
“当、当、当!”怎么青天白日,打更匠打起更过来了?正在匆匆走路的人停了步。与此同时,“噼噼、啪啪”一间间街铺也开了门。瞬时,清风雅静的街上人头攒动,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稀奇。只见着短褂的打更匠和穿长衫的绅士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两三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他们是军政部长派出的招抚队,他们骑在马上,右手挽缰,左手执一面小红旗,在街上缓缓巡行。见到有流窜状的兵,只听“当——!”地一声,打更匠先吆喝:“弟兄们慢走,军政府有令!”后面的骑士立即接道:“命令你们不要再生事,赶快回到各自的营盘里去。只要你们听话,随便以往咋个,做过啥子见不得人的事,保证没事!”完了还怕兵们听不懂,再加上一句流行的袍哥语言:“只要你哥子言语拿得顺,啥子事都搁得平!”
那些被招呼着的乱兵往往便问:“要是带着财喜回去投到,可不可以不理抹财喜?”招抚队的回答也总是让乱兵们放心的。
在盐市口,东大街、走马街等热闹地方,到处围了一堆堆的人,在看贴在墙上的军政部的安民告示。有尹昌衡签名的告示规定,凡逾期不归队者,将重惩,行刑队抓着抢劫犯、强奸犯……就地正法!
“凶啊!”成都人善言词,会表情。街上没有了危险,于是在不少告示前,便有许多人边看告示边议论起来。
“有志不在年高。倒是正、副都督不得行!那天较场坝枪一 响,蒲伯英就吓得拉了稀,现在都找不到人。”
“不摆了!”有人摇头:“蒲伯英书生一个,这时候有求用处!倒是朱庆澜可恶,他本来就是赵尔丰的人。”
“军政府该换人了,我看尹长子当都督最合适。”
“我看该把‘赵屠户’拉出来整,这场兵变就是他在里头装怪!”人们的议论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精彩,围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只听有人喊:“快看啊,尹昌衡来了!”
“哄!”一声,围在告示前的人散了。沉寂了两日的东大街万人空巷。街两边的屋檐下,人们排成火巷子,争着瞻仰极具传奇色彩、雄姿英发、年轻英俊的尹昌衡。过来了,过来了!在一队骑兵的簇拥下,戎装笔挺的尹昌衡骑着一匹如火的雄骏。一缕绚丽多彩的秋阳照在他的身上。他骑在火红的雄骏上,一手挽缰,一边举起手来,不停地向欢迎自己的百姓挥手致意。他微微笑着,一张有梭有角的脸上因为欣喜,那一双又大又黑的星眼闪亮,顾盼间,那副自信、潇洒和无与伦比的阳刚之气流露得淋漓尽致。
忽然,军政部长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动了。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间是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感应?在千人万众中,他发现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就在那间“鑫”记成衣店前,屋檐下的一根高板凳上,站着一个绝色少妇。尹昌衡的一双亮眼看得分明。她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年纪,脸儿白白,一副若剪若裁的漆黑细眉,伏在一双美目之上,微微挑起,斜斜地插入鬓角。她的个子高挑而丰满,穿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一条油松大黑辫子从颈后弯过来,搭在高高的胸脯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尹昌衡微笑。在灿烂的秋阳下,她那美丽的脸上露出的酒窝,从心底发出的呼唤,使她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动人。军政部长不禁怦然心动。
“鑫”记成衣店虚掩的门开了。出来一个烟灰样的瘦男人,附在那少妇耳边在说什么,似乎在喊她进去。但她理都不理……军政部长心中有数了。
瞬间,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军政部长心中涌起一个近乎荒诞的决定。
军政部长在万人仰慕中,由他的骑队护卫着,向皇城方向渐行渐远。
当军政部长尹昌衡迈着大步,一脚跨进致公堂,巴巴掌声“哗!”地一声朝他涌来。
“不敢当!不敢当!”在满屋德高望重的名绅们面前,向来敢说敢当的尹昌衡,一时神情竟有些赧然。他向满屋的名绅们拱手作揖致谢,然后,同主持会议的罗纶点了点头,谦辞两句,坐在专门给他留下的位置上。
“梓卿!”军政部长比了一下手,对罗纶说:“请开始吧。”善于言词的军政府咨议局长罗纶开始致词:“……众所周知,在赵尔丰精心策动的这场兵变中,军政部长尹硕权力挽狂澜!”顿时,场上热烈的巴巴掌声又起。尹昌衡又站起向大家表示谢意。
罗纶用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待场上安静下来,罗纶接着说:“现在,形势仍然危急。虽然兵变压下来了,但是,赵尔丰率三千精兵至今稳坐督院,他煽动叛乱,妄图卷土重来,亡我之心不死。值此艰危之际,人心惶惶之日,新生的军政府急需强有力的领袖带着我等征腐恶、开新篇之时,都督蒲伯英不知方略,不听劝告,先是让赵尔丰以售其奸,酿成兵变,继而临阵脱逃,洋相出尽。今天,我们派了人去请他们来开会。可作为都督、副都督的他们至今不见踪影。因此,特请诸君前来,看目前该怎么办?!”
罗纶的话音刚落,蹭地一下站起徐炯。他字子休,是个很有威信,性格极刚直的教育家。他人黑、瘦,穿件青布长袍,瘦脸上戴幅鸽蛋般大小的铜边近视眼镜,那一头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头发,根根直立,就像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乃至偏激的个性。因为激动、愤怒,他唇上蓄的两撇黑胡须在微微抖动。
“罗梓卿的话刚才说得很清楚了。”徐子休的话端刀直入:“蒲伯英懦弱无能。朱庆澜本来就是赵尔丰安在我们里面的人。我看,当今都督这副重担该应交尹硕权挑起。”
堂上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不可,不可!”尹昌衡正在推辞,蒲殿俊进来了。全场顿时清风雅静,没有人请他坐,没有人招呼他。往日的朋友们这会儿个个都冷起脸看着他;那表情有藐视,有冷漠,甚至有敌视。三十六岁的蒲殿俊几日不见,明显消瘦憔悴,满带病容。他最初挂在嘴角上的一丝笑意很快凝结了,他那露着一点光彩的眼睛,马上就阴暗了。在窘人呼吸的气氛中,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又什么都没有说。
当了十二天都督的他像受审似地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他望着似乎已不认识他了的同仁们。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由于难堪,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随即,赧然地低下头,脸、耳朵,甚至连颈项都变得潮红。
“你身为都督,做了些啥子名堂啊?还好意思来!”徐子休发作了,走上去,“呸——!”地吐了蒲殿俊一泡口水。羞愧至极的蒲伯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了脸上的口水,转身走了。
“徐先生刚才说得很对!”说话的是新军标统彭光烈,他是军政部长尹昌衡一贯忠实的支持者,在川军中也很有威信。
“朱庆澜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掌我军权!”彭光烈说时,身高力大的他把一只熊掌般的大手捏成拳,“嗵”地一声砸在身边的茶几上,豁地站了起来,故意把一副浓眉皱起,两只虎彪彪的眼睛瞪圆四下一扫,撅起嘴唇,沙声沙气地吼道:“莫再讲啥子啦!当务之急是选出都督。我们一致推选尹昌衡当都督!”
“对!”
“是这个意思!”宋学皋、孙兆鸾等也都站了起来,一致附议:“我们代表全体川军将士,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场上顿时气氛热烈,一片劝进之声,有的说:“古人言,‘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尹硕权当都督顺乎民心!”
有的说:“都督是我们选的,我们就有罢免和重选的权力!”场上异口同声,可尹昌衡却竭力推辞:“蒲伯英这个都督是大家正儿八经选出来的,咋能这样要人家下台就下台?”正争执不下,只见一个身穿短褂的仆役快步进来,走到罗纶身边,送一张什么条子。罗梓卿接过来看完,面露喜色,随手递给坐在旁边的徐炯。徐子休边看边站起来说:“硕权不要争了,蒲伯英宣布自动退位。”说着照念。蒲殿俊在写来的信中,除了明确宣布辞去都督职外,用这样悲怆、沉痛的诗句结尾:“我生失算小雕虫,迂愚妄插乾坤手!”蒲殿俊的信念完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很有些感动。又才细细地对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进行审视。是的,蒲伯英是犯了大错,那是因为他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可贵的是,他不推诿!他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之后,认识了自己。承认自己只会干些吟诗弄文写字这些雕虫小技之事,没有干政治的才华,后悔自己插手政治。
“蒲伯英不愧为君子!”徐子休说,“我的行为过火了。等会我去向他道歉!硕权!”说着调头看着尹昌衡,“这下,你没有话说了吧!”
二十七岁的尹昌衡这会儿又兴奋又犹豫。他坐在那里,脸绯红。向来是自命不凡、敢说敢干一个人,可是,这会儿一副极重的四川都督重担突然落在肩上,他似乎缺乏思想准备,有几分紧张,有几分惶惑。
“如果诸君一致推选我!”尹昌衡想了想,说:“那我就当副都督,罗纶兄作都督。因为作了都督就得整天在城里坐镇。而我现在急于要出城——扩充部队,四处联络。”
“硕权的理由不成其理由!”罗纶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非常时期,我一个文人咋压得住堂子?”
在各界中都有威信的邵从恩这时站了起来,他的话一锤定音:“一文一武,任正副都督正合适。谁正谁副?你们别争。请硕权、梓卿尊重民意好么?”
“我们要选——尹昌衡!”万人齐应,像场上滚过一阵春雷。
没有听到尹昌衡答应,致公堂外成百上千的民众急了,齐刷刷跪在石阶上,齐呼:“请尹大人就任!”
致公堂内的老爷们纷纷走了出来。他们簇拥着人民的希望之星尹昌衡,让他站在最前列。徐炯在尹昌衡背后猛击一掌,喊道:“尹硕权!你看,人民大众这样拥护你!你还扭扭捏捏做啥子?!”
尹昌衡直觉得血往上涌,眼睛有些湿润:“各位父老兄弟!”他扯开洪钟似的嗓门。他的身材本来就比在场的任何人都高,又戎装笔挺,沐浴着一缕秋阳,显得格外威风凛凛。“承蒙大家信任!”他提高了声音:“昌衡愿就任都督。一腔热血,愿为四川洒!”
致公堂内外万人齐呼:“拥护尹都督!”
“拥护大汉四川军政府!”
又有人呼:“干刀万剐赵尔丰!”
甚至有激进者喊起“大汉民国万岁l”
呼声此起彼伏,像滚过串串炸雷。
一九一一年阴历十二月八日,新一届四川军政府成立。
组成人员是:
都督 尹昌衡
副都督 罗纶
总政处总理兼财政部长 董修武(同盟会四川支部长)
民政部长 邵从恩
警察总监 杨维
交通部长 郭开文(郭沫若的大哥)。
川军第一师师长 宋学皋,第二师师长 彭光烈,第三师师长 孙兆鸾
张澜、颜楷及徐炯等谢绝推选,答应随时替军政府策划,有事出山。军政府中,同盟会会员占了百分之六十。
黄昏时分。成都东大街“鑫”记成衣店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关了铺子。
当迟暮剩下最后一线晕黄的天光,夜幕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天地迅速弥合拢来,蝙蝠在屋檐下蹿来蹿去之时;一缕晕黄的菜油灯光从板壁缝里浸了出来,在街檐上拽得长长的。
“噼噼、啪啪!”静夜里,“鑫”记成衣店里哪位的算盘打得如此富有韵味,如行云流水?借着高高的柜台上那盏油壶灯,看得分明,打算盘的是这家店主温得利。他算盘打得好,账也做得妙;可一副长相长得实在是对不起人,更对不起如花似玉的娇妻王凤莲。他说他才四十岁,可那又瘦又黑的脸上,皱纹多得象切散了的萝卜丝,一把一把的。踏鼻子,暴牙子,二指宽的寡骨脸上戴副铜边鸽蛋般的眼镜,高度近视,镜片厚如瓶底;缺了一条镜腿,用细麻绳代替,扣在耳朵上。不用说,一看就是个啬家子(小气鬼);下巴上有几根虾米胡子,看来脏兮兮的。他瘦小。一件厚实的黑色长袍穿在他身上,象耗子拖笋壳。任何人只要看到他和太太王凤莲在一起,必然会想起古已有之的俚句:“好汉无好妻”,“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们夫妻对照鲜明,一个丰腴水灵,艳若桃李;一个枯槁瘦弱,痿琐不堪。
一旦发现折磨娇妻其实正是王凤莲需要的,自私的温老板连随之带给她的这点可怜的快意也收了回去。但是,既是夫妻,温老板又爱面子,便要睡在一起。只要睡在一起,永远没个够的王凤莲,你打她也好,骂她也好,她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多么恼人的事啊!温老板觉得王凤莲像根越来越强劲的常春滕,生机勃勃,爬到自己身上,千方百计地要吮吸。她的肉体的每一部份都充满了渴求。他快被她缠死了!温老板怕夜晚,怕王凤莲。
该睡的时候了。温得利正对着一盏油灯愁肠百转。
“噼!噼!噼!”突然,有人敲门;越敲越急,越敲越横蛮。温老板被敲得火起,扯起鸭公嗓子喝道:“不长眼睛吗?不看啥时候了?铺子早关门了。要谈生意,明天来!”
“温老板请开门――!”铺门外的声音很横,“我们是军政府的。”温得利一下惊呆了。怔了一下,他吆喝徒弟王二快去开门。门开处,进来位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两个背枪 的卫兵。绅士五十来岁,很舒气;着青缎面长袍,外罩黑马褂,戴红顶黑瓜皮帽,瘦高个,戴副眼镜。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温老板,军政府来人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军政府的傅师爷,尹都督专门要我来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温得利先是一惊,看堂堂的傅师爷说话如此和气,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进胸腔子里;僵硬的身姿这才活了过来,舌头也活络了:“啊,久仰傅师爷!”说时对傅师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请傅师爷坐下说:“天这么黑了师爷大人还出来办事,实在辛苦之至!”
“师父!”内院传出徒弟怯怯的回声:“我立马烧水,马上就来。”
“千万不要泡茶!”傅师爷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用手制止,看了看关上门显得窄狭的铺面,又东看西看的,小声说:“我单独同你谈个事就走,都督在等回话。不要打紧打张的。”模样有些诡祟,说着,看了看站在屋里的两个卫士。两个卫士会意,赶紧退出去,随手轻轻关上了门。温老板见状,不无诧异,也关上了通往内院的小门……
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王凤莲还未睡着。她这时孤清地躺在一张大花**,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夜幕。白天同尹都督的眉目传情历历在目。她是新津县人,离成都不过几十里;父亲是个裁缝,因而同“鑫”记成衣店老板温得利认识。前年,温老板的原配病死。父亲图人家温得利那份家产,嫌自家吃口多,做手少;当温得利托媒人来提亲,指名道姓要娶王凤莲;父亲哽都不打一个,收了一笔厚礼,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给温老板“填房”。三年多来,对于自己有名无实的婚姻,她苦不堪言,日胜一日。渴望中,梦中也出现过可心的男人,如胶似漆的相随,摇撼心灵的云雨……醒来却是空的。想不到今天,看上自己的竟是仪表堂堂,声威赫赫的都督尹昌衡!想到尹都督临走时给自己的暗示,她不禁脸发烧,周身燥热,一阵不期而至的**,电流一般走遍了全身……
近在咫尺的铺面上发生的一切她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当她听不速之客说是尹都督派来的,像是被打了一针兴奋剂,立即意识到傅师爷此行来完全是为了自己。及至后来他们关了前后门时;她赶紧起床,蹑手蹑脚梭到壁后偷听。
“……尹都督宣布就任的吉日在即。”是傅师爷的声音,“听说温老板你太太剪缝手艺高明,尹都督要我今晚就接她去。价钱嘛,好商量!”
“温王氏有啥子手艺啊!”丈夫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在熬价钱,鸭公嗓子有种奇货可居的意味,“给都督做就任的衣服?她不得行!”
“温老板这你就不要管了!”傅师爷的语气明显有了教训意味和某种强硬,“俗话一句,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温老板瞧不起你内人的手艺是你,只要尹都督瞧得起,哪个还有啥子说的?!”说完,威严地咳嗽一声,其意自明。
“那对嘛!”温得利开始下梯子;嘴也变得很甜蜜:“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愿尽义务。”
“好,懂事!”师爷说时,铺门开了;脚步声响,是两个兵走进铺子的脚步声。
“拿来!”只听师爷吩咐。一阵银洋的钉铛声和开首饰盒的轻微声响过后,只听师爷对丈夫说:“温老板,你数数,这是大洋两千元作定金。这个翡翠戒指,是都督特意叫送你内人的礼物……”
当美貌少妇王凤莲跟着丈夫出来时,低着头,噘起嘴;一副夫命不敢违,很不情愿,很可怜的样子;雨打梨花般地不胜羞怯。傅师爷暗暗佩服尹都督有眼力。灯光下看得分明,王凤莲有一张鹅蛋形的脸,皮肤白皙光润。丰茂的黑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眉毛又黑又细,在斜斜地插向鬓角时,突然向上挑起。毛绒绒的睫毛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波光盈盈。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身材稍高。尽管穿的是宽大的深蓝色圆角夹袍,但还是看得出她的细腰、丰臀、隆乳;全身洋溢着一种慑人的魅力。
稍作过场,成衣店老板娘便跟着傅师爷出了门。漆黑的夜里,得了一笔横财的温老板喜滋滋地,亲自把娇妻送上了早候在门外的一乘绿呢小轿里。
一声“起――!”两个卫士提着有军政府字样的灯笼在前引路。
两个轿夫抬起轿子跟了上去。那光景,犹如当时一首竹枝词描绘的样子:“二人小轿走如飞,跟得短僮着美衣。一对灯笼红蝙蝠,官亲拜客晚才归”……
尹都督在皇城军政府有间卧室。二十七岁的他尚未婚;因军务、政务繁忙,他常常不回家,宿在这里。此时此刻,彼此爱慕的一对俊男俏女坐在一间屋里。门窗紧闭,淡紫色的金丝绒窗帘低垂,万籁俱寂,竹梢风动。屋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彼此凝视,忘了悬殊的身份;在相互吸引中,大有今昔何昔的醉意。
本来,军政府是点电灯的。成都唯一一家私营电灯公司――启明公司负责保证军政府的电力供应。可尹都督卧室里今夜没有亮电灯。两只高高的枝子形烛台上一边点了一只大红蜡烛。在温馨的氛围中,坐在高靠背沙发上的王凤莲含着幸福的微笑打量着室内的摆设。迎窗有一张黑漆锃亮的写字台;写字台上堆着公文。右边斜放着一张意大利进口的大衣柜,衣柜上嵌有一面椭圆形的穿衣镜。左边,靠墙,是一溜书柜;里面装满了线装书和烫金日文书。红豆木地板上铺着地毯。屋子中央,是一张黄澄澄的铜质双人沙发大床。床的档头有一面明光锃亮的镜子。从镜子里看去,**铺着一张牙黄色的缎子被,一对白府绸枕头上,绣着两个色彩斑斓的戏水鸳鸯。对面,摆着一张淡黄色的小圆桌,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放有一个胭脂色的长颈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吐着鹅黄牙蕾的腊梅;散发着缕缕沁人心腑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