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
侯宝斋已在他家后院练功。这是他多年雷打不动的功课。院中稍后那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及假山后的几笼秀竹,全都缭绕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晨雾。在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榕树下,着一身宽松白色绸缎服,脚蹬软靴,一根发辫盘在颈上的侯宝斋仗剑金鸡独立——左手虚指,右手出剑——一道闪电;然后腾、挪、跌、跃,如阵阵旋风,全不像已近花甲的老人。看得出,他是有相当功夫的。可是,他今天因为心中有事,练着练着松了下来。
他在等着一个人:龙鸣剑。龙鸣剑是著名爱国反清志士;是鼎鼎有名的同盟会中坚人物、新中国建立后著名学府――中国人民大学首届校长吴玉章的荣县老乡;光绪年间的秀才,后来留学日本,加入孙中山创立领导的以推翻清廷,建立共和国为主旨的同盟会,回随吴玉章回川开展工作;担任过四川省谘议局议员,组织四川保路同志军,在家乡发动过武装起义。1907年改武攻为文攻,在吴玉章主办的《四川》杂志上撰发《党祸论》,系统揭露清廷屡兴党狱,残杀革命志士罪行。《四川》杂志创办不久,埋所当地为当局不容,随即被川督赵尔巽下令封闭,他和吴玉章遭通缉。四川存身不得,1908年,他赴云南宣传革命,组织反清武装起义。年前由滇秘密返川,受吴玉章派遣,专事联络川西哥老会领袖侯宝斋、秦载赓等人加入同盟会,并暗中策划武装起义。
龙鸣剑每次来都住王朴之家。王朴之本地人,留学日本时是在一所医科大学专攻医学,在日本也加入了同盟会;他与龙鸣剑、吴玉章、邹容这些重要同盟成员志同道合,又是乡人,关系自是不一般。特别是与龙鸣剑脾气相投,二人是很好的朋友。王朴之学成归来在新津前街开一医院,家住小水南门一清幽石库门,单门独院。王朴之家,既是住家,也是同盟会一个联络点。龙鸣剑每来新津必住王朴之家,这样在公事之外又兼私谊,可谓公私兼顾。
“宝斋,王朴之陪着客人来了!”及至人人李璧来在眼前,这才让侯宝斋从一丝恍惚的思绪中回到现实。
“好!”问清夫人已将二位客人迎在前院客厅,他很是欣喜,这就收了剑,进屋换了衣服。
“稀客、稀客!”侯宝斋来在客厅,抱拳作揖。隔几而坐,一边品茶一边说着什么的龙鸣剑、王朴之立刻站起,向主人抱拳作揖回礼。龙鸣剑的名字很雄伟,大有电闪雷鸣,山呼海啸之势,其实长相很文,也还年轻,不过三十四岁,不高不矮的个子,皮肤白晰,说话慢条斯理。做事稳慎,至今没有暴露同盟会员身份的王朴之,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名医,他四十来岁,声如洪钟,脸色红润,身材高大,颔一有把漂亮的大胡子,说话时爱习惯地用手一下一下捋着颔下那把大胡子。
寒暄之后,谈话便直奔主题。龙鸣剑首先向他报告一个可喜的消息,鉴于侯宝斋先生赞同同盟会的政治纲领,并且有加入同盟会的要求,身为同盟会四川支部负责人的吴玉章要他前来郑重宣布,从即日起,侯宝斋先生不仅是同盟会会员,而且是新津县同盟分会负责人。吴玉章还要他同时转告侯先生,在四川沿袭有年的哥老会――袍哥,是当前推翻清廷最有效最有用的一支民间组织。侯先生不仅是新津,也是新津附近几个县的袍哥头排,龙头大爷,希望切实抓紧、发展这支组织!日前在成都召开保路同志会后,侯先生也是去参加了的。新冿和全省各地都产生了“同志会”分支。玉章先生目前正在筹备,隔些时日要请侯先生等前去与会。鉴于目前形势,拟将同志会变会同志军。待时机成熟亮出旗帜,堂堂正正,轰轰烈烈,首先在四川将清廷一角戳穿,宣布四川独立,在全国做出表率。会议地点大概在资州(中)罗泉井镇,时间大概定在本年八月。会后,四川同盟会可能对先生还有借重!龙鸣剑说得很客气、委转,但侯宝斋知道,这是龙鸣剑代表同盟会四川支部向他传达指示,交待任务。
“请龙先生转告玉章先生并同盟会诸同志!”听完龙鸣剑的话不长,侯宝斋很激动地说:“我接受任务。宝斋是堂堂中华五尺男儿!为驱逐挞虏,恢复中华,我一腔热血愿为新津洒,为四川洒、中华洒!
“想我川人――重庆巴县人邹容年纪轻轻就写出了气壮山河的《革命军》,声称甘作革命军中马前卒,这是何等感人!他因反清操劳过度,去世时年仅二十岁。宝斋随时温习《革命军》!宝斋不才,愿追随邹容君!”说到这里,他深有所感、声情并茂地朗诵起邹容著《革命军》中一些章句:“清量中华之物力,结友邦之欢心!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也。割我同胞之土地,抢我同胞之财产,以买其一家一姓五百万家奴一日之安逸,此割台湾胶州之本心,所以感发五中矣!
“磨吾刃,建吾旗……驰骋于枪林弹雨中!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
“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败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
龙鸣剑、王朴之为他感动,轻轻鼓掌,大声叫好。龙鸣剑说:“邹容揭露清王朝是国内被压迫民族的监牢,是帝国主义忠实的走狗。他不仅主张用革命的手段,推翻清王朝的专制统治,还提出了之后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具体方案,共25条纲领。例如,‘定名中华共和国’,提出,‘凡为国人,男女一律平等,无上下贵贱之分,不得侵人自由,如言论、思想、出版等事!《革命军》以高昂的革命**,把长期蕴蓄在人民群众心中的阶级仇、民族恨,无所顾忌地呼喊了出来。它旗帜鲜明、大胆泼辣、鼓动天下造反,犹如一声春雷,炸开了万马齐喑的中国大地,受到广泛的欢迎。自《革命军》出版以来,翻印流传极广,风行海内外。据估计,它已经印了20几版,总印数超过110万册。孙中山十分重视《革命军》的作用,他在《革命原起》一文中说:《革命军》一书,宣传革命,海外‘华侨极为欢迎,其开导华侨风气,为力甚大,此则革命风潮初盛时代也’。年轻的邹容未竟之业,该由我辈完成。”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望着侯宝斋殷殷嘱托:“新津,历来是省城南之咽喉,水陆码头,兵家必争之地!四川的大事,同盟会寄很大希望于新津侯会长、王医生。”
王朴之知道龙鸣剑主要指的是侯宝斋,只不过碍于礼节,话中挂上了他,连忙将手莾摇,“这等大事,全靠宝斋!老朽我会在一边给你们敲敲边鼓。”
龙鸣剑、侯宝斋都说王朴之过谦了。愉快的谈话不觉时间飞驰,当他们将要谈的要事都谈完之后,就像掐算过时间一样,精明能干的女主人已备好家宴,让家中唯一丫环冬妹来请他们移尊隔壁饭厅吃午饭。
这是一顿高规格、且富有新津地方特色的家宴。
先上下酒的八盘八碟。计有本县的新津张牛肉、张场板鸭、五津白片猪肉、龙马鹵牛肉、永兴五香兔、花桥凉办鸡、花园炒花生米等等。三人围一张黑漆锃亮的八仙桌坐定,龙鸣剑问嫂夫人呢?正在厨房中指挥厨下的女主人李璧探出头来笑道,“你们请用,不必拘礼。等会,我还要亲自给你们做一道菜上来――最有名新津黄辣丁。”
侯宝斋这就吩咐在一边伺候的冬妹给大家斟酒,一边笑说夫人,“她就是这样。只要有珍贵的客人来,她就总是要在厨下忙,不然她不放心。还有,俗话说,川戏的锣鼓,川菜的汤。完了,她还给你上一道我敢说,保证你们从来没有吃过的汤。”
“不行!不行!”龙鸣剑高声武气,“宝斋兄刚才不是背诵了邹容《革命军》中的有关佳句,邹容主张男女平等,就从侯爷家中开始!”说着站起来,朝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女主人招手。
“好好好!”侯宝斋笑着,站起来招呼在厨房中忙着的妻子:“来吧,不然他们不肯动筷子,而且还要怀疑我身上有大男子主义。”这样,夫人李璧才揭下拴在身上的围腰,又嘱咐了正在忙的大师傅几句,这才出厨房坐上桌来。
冬妹已经给大家斟好了酒,酒是当地粮食酿的酒,很香,度数不很高。酒也是斟得有讲究的,摆在四个人面前的四只白底蓝花牛眼睛酒怀里的酒并不斟满,所谓,茶七酒八。
按例,侯宝斋、李璧夫妇举起杯来,第一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龙鸣剑洗尘。王朴之也端起怀来,说是,我也来个借花献佛。第二怀是龙鸣剑对热情主人夫妇的回敬;当然也包括王朴之。第三杯他们共同举杯,预祝即将展开的推翻清廷的斗争旗开得胜。三怀之后,就随随意了,谈话海阔天空,非常有趣。他们从“吃在四川”谈到从古至今,诸多名人对川菜的赞美,及至川菜的沿革,还有某道菜的具体做法等等。
川菜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成都人,西汉大名人扬雄在他那篇很有名的《蜀都赋》中,就对川菜有过精彩的描述和点评。西晋左思在《蜀都赋》中有“金垒中坐,肴隔四陈,觞以清醥,鲜以紫鳞”很具体的描述。唐代大诗人,有“诗圣”之称的杜甫流寓成都时,曾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就是他对川菜,川酒的高度赞美。南宋时期,曾在成都附近崇州当过一段时间不大不小官的大诗人陆游,晚年回到他的浙江老家后,仍对四川的秀美风光,尤其是川菜川酒念念不忘。他在《思蜀》一诗中写道:“未尝举箸忘吾蜀。老子馋堪笑,珍盘忆(成都)少城。流匙炒薏饭,加糁啜巢羮……”
四川,尤其在成都平原,新津一带,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鸡鸭鱼兔,样样都有。加之四川是个移民省,历史上就有五次大的移民,这样一来,大量外籍官员、生民在入川的同时,南北各地美食、饮食习尚和名馔佳肴都带进了四川,相互之间融会贯通,取长补短,这就形成了一套相当完整而独特的烹饪艺术。川菜与京菜、苏菜、粤菜并称为我祖国四大菜系。
留学日本多年的王朴之是个美食家,他同为反清,辗转世界多个国家的龙鸣剑有个共同的感受,这就是:吃遍世界,中国最好。吃遍中国,四川最好。吃遍四川,成都最好。王朴之加了一句,吃遍成都,新津最好。
听此一说,大家都笑了。
为了做出正宗的黄辣丁,席间,女主人不放心,又专门下了一次厨房。
“新津黄辣丁来了!”只听这挑声夭夭一声之后,地板“咚!”地一声,夫人让厨下那个胖大厨师,手端一大盆黄辣丁抢步而进,拄在桌上,弯腰点头说声,“请,慢慢请!”说完,缓步而退。夫人李璧这又才坐上桌来,笑吟吟地对龙鸣剑将手一比,说:“请尝尝,看味道如何?”
龙鸣剑这是第一次吃这种名气很大的新津黄辣丁。他很好奇地看了看这一大盆浮着一层红油,喷香的美味佳馐,用筷子从中挟起了一条黄辣丁,左看右看,不解地问主人:“不就是鱼吗?而且还是一小鱼?黄辣丁?这鱼的名字咋怪头怪脑的?”
侯宝斋笑而不答,示意客人吃了再说。
龙鸣剑试着试着将挟在筷子上的黄辣丁放进嘴里,来不及细嚼慢咽,就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问,“啥子鱼这么香,肉这么嫩,这么好吃?”
侯宝斋这就一边劝两个客人吃,他一边吃一边给龙鸣剑讲:“新津县城有水城之称。新津这个县,五河汇聚,自古渔业发达,盛产各种河鲜,名优水产品的品种有20多个,其中销路最好、最有特点的就是黄辣丁。黄辣丁主要产地在金马河、西河、南河交汇于岷江干流的河道。这一线水质最好、最活。产于这一线的黄辣丁以小鱼、小虾和低栖生物为食。黄辣丁个头儿小的反而最抢手,好的黄辣丁一般就是10厘米左右长,巴掌这么大。这样的黄辣丁肉质最细嫩,味鲜美,是抢手货。我们今天吃的黄辣丁就是这样的正宗货。”王朴之连连点头称是。
“不错,黄辣丁是种鱼。不过,这种鱼主要产在新津。新津的黄辣丁最地道。这种鱼个虽小,却非常生猛,不管是你用什么办法将它捉住,用手取它时,它会用尾、特别是用身上两边非常有的鳍,将你的手打得生疼,因而叫“辣”;之所以叫黄,是因为这种鱼土黄色;谓“丁”,意个小――这就是黄辣丁的得名。”
“哎呀,领教了,长知识了。”龙鸣剑非常高兴。
最后上的一道汤,更让龙鸣剑领教了新津饮食文化的不比一般。
川菜特别讲究最后上的一道汤,或清汤,或奶汤,或红汤;还有鱼汤、毛汤……清汤要清澈见底,味要浓而不浊。奶汤要色白如玉,味道醇厚……这些汤在制汤过程中,还有好些过场,要吊汤、扫汤……有好几道工序,很是考手艺。
这钵汤,是冬妹端上来的。盛汤的碗是中号邛碗,冬妹给大家舀汤时,王朴之捋着颔下一部美髯对龙鸣剑笑道,“我听说过宝斋家有邛碗,不过难得用,宝斋一家人生活都简朴。今天不仅这样待承你,而且给你用上了邛碗,可见你真是个稀客!”
“邛碗?你倒是听说过,不过不知其祥?!”龙鸣剑注意看摆在面前的中号邛碗,表面上还没有景德镇烧的一些上了品级的碗好看。
“这邛碗虽然名气远远赶不上明代的成窑,况且历史上量也小,又是产在盆地西部边缘邛崃,现在早就没有产了。不过,这邛碗不可小看,暑天盛物,一天两天都不臭不锼。”侯宝斋说时,用手比了一下碗,“请!”他要客人喝汤。
龙鸣剑细看盛在中号邛碗中的汤。这汤纯白浓稠,但看不出是什么做的汤,只觉得很香。
龙鸣剑试着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汤!”直问,“这汤真是好喝,是用什么仙品做的?”
女主人笑道,“你再尝尝汤中的肉。”
龙鸣剑这就用汤匙从汤中捞出一块肉,没有忙着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就迟迟疑疑,放进嘴里,还未细嚼,便喜得惊叫:“这肉好嫩好香好细,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他看着侯宝斋问。
“君子不掠人之美。”侯宝斋说,“这是夫人特意安排制作的,还是请夫人说吧!”
李璧笑道,“这汤是狸子汤,肉是狸子肉。”
王朴之是侯家的常客,不过,这道汤,他也没有喝过。看龙鸣剑和王朴之都看着她,充满好奇,她这就细说:“这狸子,又称花面狸,只产于我省汉源县皇木山,属于难得的山珍,产量很少,也很难捕捉。每只只有四、五寸长,几两重。吃的时候烫毛,不能剥皮。肉一下锅,肥肉鼓起,连瘦肉都特别的嫩、细……”
听完女主人的介绍,龙鸣剑和王朴之都赞叹不已,感慨不己。
午饭后天气很好。侯宝斋主动提出陪客人龙鸣剑外出走走,一是看看新津风景,更主要的是看看新津的保路气氛。龙鸣剑非常高兴,欣然应允。王朴之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谈,先回医院去了。
侯宝斋陪龙鸣剑来在小水南门。
这是一条幽巷,与县城唯一的一条通衢大街形成一个丁字形,长约两百米。不宽的麻石路面两边一字排开幢幢石库门房,歇山式厚重的屋檐,高高的门槛,这些都颇有些江南水乡的特色和韵味。水巷很静。过午的阳光,从一边斜斜地照在水巷的一边,于是,这一边在金色纯净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动人的温暖,另一边没有阳光照射的水巷显出一种莫名的梦幻和淡淡的忧伤。水巷尽头,古城墙下圆拱形的城门洞外,映着南河和河上倒映的宝资山、老君山等一抹浓绿苍翠、溯南河而去的长丘山脉。看得见顺着十多级红砂石台阶一直伸进河中的阶梯,蹲在临近河面的阶梯上洗衣、淘米等劳作,捞脚挽裤的妇女;还有泊在码头上的船。一个职业挑水人,披着簑衣,脚上穿双麻草鞋,裤子高挽,用一副鼓肚水桶垗起满满一担水,沿着那十多级的台阶走上来,走进水巷。他那一副鼓肚水桶中,水面上飘着一片碧绿的荷叶。这样,他走步时,飘在水上的绿色荷叶,就像跳舞一样,随着挑水人的走步而上下摇曳,保证了水不会溅出来。挑水人进了幽静的水巷,他轻微的走步声和扁担上下闪悠的咔吱声,都在水巷中放大,发出一种好听的空洞回声。
“侯捕头,吃晌午没有?”见到陪着人迎面而来的侯宝斋,职业挑水的中年人大声问。
“吃过了。王二爸,你呢?”
“吃了。”
“你最近挑水生意好不好?”侯宝斋关切地问。
“好,托捕头的福,我最近搞都搞不赢。”
“那好,该吃酒、该吃酒!”
“捕头今晚黑有没有空嘛,如有,我老王头请你喝酒,在后街‘对又来’酒家如何?”
“最近忙,隔段时间我请你!”
“算事!”擦身而过的老王头好像难掩心中的喜悦,边走边放开大嗓门,唱起一首极富地方特色的歌谣:“要想白天有三顿干白饭吃,晚上拉伸睡,就得跟着侯捕头跑!”
“这个老王头净瞎唱。”侯宝斋一笑,对身边的龙鸣剑说。
“嗬,你在县上威信这么高呀,连挑水的老王头都把你编成歌来唱。”
“哎!”侯宝斋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老百姓的要求是很低的,像老王头这样的一般老百姓只求食能果腹,衣求蔽体。他们的日子够艰难了。可是过去,县城里还有许多估吃霸赊的地痞流氓横行霸道,而且这些歪人往往结伙,进浑水袍哥,对穷人简直是鸡骨上剐油。我在捕头任上二十余年,着力打击这些黑恶势力。现在虽不能说道不拾遗,但最少估吃霸赊的事很少发生了。发生了,他们也会对我说。”
“我看出来了,你侯捕头在县上的威信很高。”说时,他们已经走完了水巷,走到了城门洞。龙鸣剑情不自禁停下步来,站在城门洞上下打量。那两扇岁月斑驳,面朝南河的大门看来从来就没有关过。城门洞当中的墙上,探下一株说不清是藤是树的弯曲的茎,像个调皮而欢乐的小孩,在徐徐河风的吹拂下,向走近前来的受人尊敬的侯捕头和远方客人点头问好。
当龙鸣剑问清这环绕县城的古城墙,至今还大体完整时,很感兴趣,提出上去走走,登高望远,他们这就相跟着沿在城门下一边展开的阶梯走了上去。一登上古城墙,龙鸣剑连声叫好,说是新津美景历历在目,令人顿时心胸宽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龙鸣剑站在锯齿形的城碟前,扶着城碟,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极目远眺,深有所感地说:“新津我来过多次,每来一次感觉都不同。我年前有次陪同南京来的一位同志过新津去乐山,他一到旧县就惊了,说没有想到离成都这么近的新津江山如此清新雄峻,很像虎踞龙盘的六朝故都金陵,是六朝故都金陵南京的缩小版。我只知道新津历史悠久,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天好,正好请你这个老新津讲给我听听。”
生于斯,长于斯的侯宝斋这就给客人娓娓道来,说了个大概。
史载,新津始于北周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建县,至今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新津地处成都西南端,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山明水秀,景色宜人,水陆交通俱便,为川藏、成乐路的咽喉要道。不仅形胜险要,而且风景特别美,故历代许多文人墨客均来此游,并留下诸多遗迹、诗篇。因境内五河纵横,尤其在新津县城与五津之间多方,因此新津县得名水城。新津为古今望邑,风光旖旎,人文厚重。外来幽栖之士流连忘返,行于歌咏;异地思慕之人遥寄衷情,托于篇章。唐明皇幸蜀曾驻骅于此,御赐“修觉山”墨宝与岩壁。杜甫的《游修觉寺》、《题新津北桥楼》、《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陆游的《新津道中》、《将之新津过西湖作》。这些珠玑灿然描述新津、赞美新津的诗文,有的已成为享誉中国文学殿堂的名篇佳构。杜甫在这里留下了“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千古绝唱。陆游游新津后,写诗赞叹:“蜀汉羁游岁月侵,京华乖隔少来音。登临勿据三江会,飞动从来万里心。地胜顿惊诗律壮,气增不怕酒杯深。一琴一剑白云外,挥手下山何处寻。”说着,指对面隔南河而望的宝资山说,此山原名修觉山,传为唐明皇幸蜀时来这里睡过一觉,后亲笔书写“修觉山”,寺中住持将“修觉山”刻于岩壁上。“修觉寺”三字长三尺,宽(?)三尺余。修觉寺前左右有二井平列于东西方向,春夏汲东井,秋冬汲西井,水质甘洌,名曰灵泉,其水能治眼疾。两井旁有唐中和年间建的白塔两座,宋代诗人陆游游修觉寺后留下“白塔映朱阁”诗句。两塔后有古柏两株,形似飞龙之龙须,之下有两眼深不见底的古井且井水清流澈四时不竭,恰似龙眼。之后的两座白塔为龙角,从山下倒挂下来的石径路为龙舌,龙舌又伸向南河岸边,作戏水状。这还仅仅是新津一景,就已经吸引杜甫两次来游,留下诗篇。陆游也留诗两首,第一首是:“野寺江大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弹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后一首是:“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喧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而由修觉寺――宝资山溯南河而上,那一抹由宝资山、老君山等组城的苍翠叫长丘山脉,一直走到邛崃的天台山。沿这一线走去,更是处处是胜境,曾经作过新津县令的王梦庚善诗能文,他将新津多处美景总结为十二景,并处处留诗。王诗虽不一定能同杜甫、陆游、三苏父子相比,但倒也扎实。
“不说了,不说了。”龙鸣剑摇头笑道:“你再这样说,我都不想走了,干脆留下,当个新津人算了。”说着沿古城墙走去,龙鸣剑说,“我没有想到你记忆力这样好,好些名人诗词你张开就来,倒背如流。”
侯宝斋笑,“在你们这些文人看来,我们这些作捕头的老粗,只能干些涨笨的粗活或是只能作打打杀杀事?”
“哪里,哪里!《曹刿论战》中就有句名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是千真万确的。”龙鸣剑很有感触地说,“真正的伟力存在于民众中。要推翻清廷,实现邹容在《同志军》中表述的理想,还真要靠千千万万的民众。”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陪走在侧的侯宝斋,“我刚才从挑水的老王头对你的态度中,想到一事,俗话说,功高震主!你在县上威信这样高,不会被县令宋常猜忌吧?这个人怎样?”
“那倒不会。宋常这个人看起来比较厚道,好处,其实他是大智若愚,是真聪明。他看出了清廷已是摇摇欲坠,对辛亥风潮及县上组织保路同志会这些事,他睁只眼闭只眼,来个无为而治,只是满足于拿他那份奉禄,混日子。对我也还客气。说句实话,当今在新津,我可以当他半个家。”
“那就好!”龙鸣剑说。不知不觉,他们沿古城墙走到了尽头,大约走了一个弧形约有七八里,前面城墙下是较场坝。侯宝斋指着城下那片约有一平方公里的空坝――“窝底**”、“回水沱”对龙鸣剑介绍,这里,过去是团练集中习武,平时就成了扯谎坝。又指着那一片隔河从老君山下延伸出来的绿荫地对龙鸣剑说,那是车荒坝。龙鸣剑看这车荒坝名实不符。坝上茅竹芦苇甘蔗,烟村人家,一片翠绿,美丽缥渺得海市蜃楼似的。
“车荒坝?”龙鸣剑寻思着说,“这么个美丽富庶之地,哪里荒了,哪里是空坝??”
“龙先生没有看到从上而下的南河,在这里呈现出一个弧形。车荒坝是老君山下的冲积平原,原先是个半岛,确实是荒、确实是坝。这坝,是最先上去的姓车的人家开发出来的。沧海桑田,如今的车荒坝确实美丽,既不荒,也不坝;这是约定俗成,车荒坝的名字沿袭了下来。”
“啊,是这样!”龙鸣剑站在城墙上,注意看扯谎坝,笑道,“我晓得你为啥将较场坝叫成扯谎坝了!”只见坝上很热闹。一堆一堆的人群中,有卖打药的,有看命算相的,有耍猴的……应有尽有。也有一些从县城那个城门洞中出来的人,穿过扯谎坝,上了一条很乍很乍的路。乍路两边,一边是是南河,一边是疏篱和木槿花夹出来的成片人家。走过那条风景很好的长长的乍路,巍峨的傍河而立的黄鹤楼就等在那里了。
扯谎坝上有个地方人最多,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龙鸣剑好奇要去看,侯宝斋陪着他下了城墙,不声不响地挤进了人群中。看得分明,中间是个卖打药的,这是一条壮汉。他脱了上衣,露着赤膊。下身穿一条粉红色彩裤,走到圈中,闪闪腿,试试拳脚,兜个圈子,扯圆场子;双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贵处大码头。来得慌,去得忙,未带单张草字,草字单张,一一问候仁义几堂。左中几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须念兄弟多在山岗,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周,脚步不到,就拿不得过,拈不得错,篾丝儿做灯笼――(圆)原(亮)谅、(圆)原(亮)谅……”
这一席川味浓郁的行话,把人们吸引住了。他耍了几趟拳脚后,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卖的这个膏药,好不好呢?好!跌打损伤,一贴就灵。要不要钱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钱,兄弟决不要钱!”说时,脚在地上一顿:“只是饭馆的老板要钱,栈房的么师要钱。,穿衣吃饭要钱,盘家养口要钱。出门――盘缠钱。走路――草鞋钱。过河――渡船钱。口渴――凉水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前给茶钱,后给酒钱;前前后后哪一样不要钱?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钱能使鬼推磨。莫得钱,亲亲热热的两口子都不亲……”他把这一席深受大家欢迎的话说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托起一个亮晶晶的银盘,里面装满膏药,一路兜售过来:“各位父老兄弟,帮帮忙!”大家就买他的膏药。
龙鸣剑知道认识侯宝斋的人多,趁大家还没有发同,又拉着他上了城,往回走去。他们走到了大水南门,这是全城的最繁华处,前后两条街在这里交汇,茶楼酒肆旅舍在长街两边一字排开,鳞次栉比。在这里,龙鸣剑感受到了新津强烈的保路氛围。一支保路游行队伍出现了,两个颈后拖着长辫子,身穿短褂排扣服的人举起一幅“新津人民保路游行!”的横幅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有穿长衫的士绅,有穿短褂的下层劳苦人民,还有市民、商人、青年学生……他们沿途高呼口号:“誓死争回筑路权!”“严惩贪官污吏盛宣怀!”“全县父老乡亲紧急行动起来,罢市!罢课!罢工!罢耕!”同时,沿途散发传单。顿时,大水南门简直被人群轧断了,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欢迎和参加的人。游行队伍中有同盟会员陈文清、邓子顽和胡洪熙,他们看见站在城墙上的侯宝斋和站在他身边的客人。侯宝斋同他们互相间示了个意。
队伍走到这里停了下来。只见从中走出一位民间艺人。
他“呱哒、呱达!”地打响了手中金钱板——这是在四川民间流传甚广,深受群众欢迎的一种曲艺,其道具只有手中的三块竹板。只见他边打边唱了起来,唱的是《反对铁路借款合同歌》:
这几天闹喧喧,四川人结为同志团。同志团为哪件?为的亡国事儿在眼前。亡国事是哪件?就是外国人儿勾通了汉奸。汉奸的罪状不忙谈,先把外国借债说根源。英法德美联成一串,把我中国当老憨。定个合同命难扳,绳子捆来索子拴。任你是个铁心汉,看看合同也泪涟。忍着泪儿睁着眼,从头至尾都看完。看完即便摇旗喊,喊醒国人莫酣眠……
这个艺人的金钱板确实打得好,声音清朗,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悲怆难抑。本子写得也好,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语言,对清廷同洋人签订的二十五条逐一进行了形象化的批驳。这个艺人最后,用煽动性的语言这样结束:
说罢合同泪难展,颗颗泪儿湿衣衫。这合同深沉又狠险,这合同刻薄又尖酸。把中国人好比猪一圈,任他外国人来牵拴……要把我们路权占,要将警察陆军来压弹。他的政策步步碾,我们都在他势力圈。等到他势力都布满,那时节就到了亡国的一天。当他的奴隶谁都不愿,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这里高声喊,大家把办法来详参。一不是仇教要把教堂来打烂,一不是领人把公使馆来掀翻。大家抱定一个主见,废合同才是生死关……
人群中有人哭泣,更多的人磨拳擦掌。显然,这金钱板不是文人编的,文人反而编不到这样好。龙鸣剑当然知道,这是“同盟会”在下面暗暗使劲,让民气高涨,而背后的总指挥,就是身边这位侯宝斋。他不禁调头,赞赏地看了看侯补头,说,“你真能干!”说着比了比手拇指。龙鸣剑从中深受启发,准备到别的县进行巡视时,将新津的经验好好作个推广。
打金钱板的艺人下场后,陈文清走了出来。他穿一袭整洁的青布长衫,脑后拖根黑浸浸的大辫子,看样子就是个读书人。他站上附近市民送来的一个方凳,高声呐喊:“父老兄弟们,大家已看清楚了,我们川人的争路保路运动已到最后关头!”接着,他条理清晰地向人群报告了朝廷对川人的呼声如何置之不理,叛贼李稷勋如何违法乱纪侵吞修路公款,反而被钦命为宜昌官办铁路总理。吞了川人七百万两银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也毫毛未损,越发趾高气扬。川人不仅争路失败,而且,上谕还要惩办争路川人的种种最新情况后,场上的气氛达到了**。伴随着阵阵恸哭,场上愤怒呼声大起,如阵阵电闪雷鸣:
“这是朝廷不要我们四川人了……欺负我们四川人……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罢工、罢市、罢耕,以非对非!”……
“父老兄弟先不要忙。原任川督赵尔巽已被朝廷调任东三省总督,遗职由他的三弟,原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继任。我们看他上任以后的态度如何,再作定论,大家请先稍安勿燥!”……
“好!你们新津的工作做得不愠不火,恰到好处!”龙鸣剑对侯宝斋说这话时,他们紧紧握了握手。这时,一轮红日正在西沉。红日挂在了老君山颠。夕阳的万千条光波在南河中温柔地抖动。有头戴斗笠,裤脚高挽,身披簑衣,手持篙杆的渔夫们,踩在那种叫双飞燕的小小的打鱼船中央,双手挥着篙杆打水,让小鱼船像滑行在彩色玻璃上似的滑来滑去。一边用手中篙杆驱逐蹲在船头的鱼鹰下水捕鱼。他们之间,有认识的打个招呼,问问你老兄捕了多少鱼,间或拿起别在腰间的葫芦,仰起头喝口烧酒。
太阳正在下去,一轮皎皎的圆月正在上来。河中静影沉璧,岸沚汀蓝郁郁青青,远远近近渔歌互答。
有渔夫挑声夭夭随口唱起自己的即兴编就的渔歌:
哎,太阳出山又落山
晃得鱼儿银波闪
打得鱼儿前街卖
换得柴米换得盐……
“侯兄,时间不早,我们就此告辞了!”
“好,就此告辞。”侯宝斋送龙鸣剑下城时,不知为什么,龙鸣剑对他笑了笑,笑中有丝忧戚。“但愿我还能来新津!”侯宝斋闻言一惊,“龙兄何出此言!”他们不知不觉间加深了感情,已经称兄道弟了。侯宝斋说,“新津离成都很近,你多次来过。以后你想来就来,怎么说但愿?”
龙鸣剑对此不作解释,只说了一句“时事难料!”下了城,已走了一段,又回过头来,对站在那里,看他远去的侯宝斋抱拳一揖,然后朝王朴之家的方向扬长而去。侯宝斋觉得,龙鸣剑此举颇有些荆轲刺秦王时风箫箫,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他以为龙鸣剑是上面的人,对局势了解得比他多,自然忧虑也多。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语成籤!
数月之后,他和他双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