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中的梨花,不知如何,忽然违反天时,一夜开放。
远远看去,一树树美丽如天上的白云落入红尘,微风一过,千百雪白的花瓣轻轻飞舞,就如同一个流光舞蝶的梦。
忽然之间,满城花气馥郁,就像进入不可预期的神秘芳香之国。
京中老百姓又是惊奇又是惶恐,不知道这兆头是吉是凶。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恶耗,大元帅杜震战死沙场,但北国也损失了他们不世出的兵法天才雷渊,摔断双腿,终生不能习武。监军风天遥扶灵回朝之日,京城的老百姓纷纷去迎接。
梨花漫天,有一些落在沉默呜咽的扶灵队伍之中,洒了满地霜白。
杜震即去,也意味着北伐收复失地的可能性终于成了彻底的空谈。京中的老百姓,哀伤中也有些庆幸。
不论如何,杜震死了、雷渊也废了,以后的日子,大概一段时间内不会有战争了吧?
但也有人说,恐怕情况不会变得更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已经下令再次调高赋税,作为对北国的岁币之用。
曼然哭得几次昏倒在地,还好有韦家嫂子代为照料安慰,总算慢慢挨了过来。
到得这时节,曼然忽然明白,杜震带她去见韦家嫂子,也许不光是要她照顾韦嫂嫂,更多的是要韦嫂嫂照顾她吧?
那人总是如此神秘莫测,可谁又会想到他赴死之际,尚留意为她如此细致安排?
曼然知道,他大概从来没爱过她吧。可这样的温柔——却又让她如何忘却?
兰庭对着殿前被风吹来的一瓣梨花沉吟不已。
那人已死,他总算除去心头大患……为什么,心里却空****没个着落处?总是想起杜震微笑的眼睛。
呵,那样激烈的眼神,似乎要燃烧天地的雄心,毕竟不可久啊……
过分明亮的东西,总是刺眼的。他知道,从一开始,那人只怕已注定了陨灭。
毕竟,那个人的出现,本是一种悖乱,就如同今年逆天怒放的万树梨花。
真像一场埋葬一切的大雪啊……
有一瓣小小的残英,不知何时附在兰庭冷漠的脸上,在眼角摇摇欲坠,倒像了一滴素色的眼泪。
这些花儿,在为什么拼命开放呢?
这么脆弱美丽的生命,居然会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对抗天命,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消息传回南朝之前,兰庭就知道,杜震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真的等到杜震死讯轰传天下的时候,他反而没什么感觉。
兰庭恍惚了一下,他站了起来,眼角那一瓣白色的小花,终于——坠下。
风过处,殿前无数梨花辞树,如漫天白色蝴蝶,随即远去。
这雪白刺目的花瓣,真让人心烦意乱啊。
是那人至死不变的忠诚么?这样不驯的权臣,居然遵守了一个死亡的承诺,实在很可笑……滴水之恩,到底他在报什么恩惠?
翩霞听到消息后一直沉默,他看着神情恍惚的妃子,心想:“她大概很伤心吧?”迟疑一会,叹息道:“霞妃,你和哥哥的感情,真是很好。”
翩霞忽然抬起美丽的脸儿,低声道:“其实,他不是臣妾嫡亲哥哥。当初离乱之际,我杜家几乎精英尽失,我躲在乡下,总算保全性命。是他找到我,要我认他为兄。他说,就算杜家已经没人了,只要他在,杜家就在。若非是他,只怕世上谁也不记得杜家的存在了,我……也不可能嫁给陛下。”眼中现出忧伤而感激的神情。
兰庭愣住了,忽然想起关于杜震的一些传说,心下一动,随即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奇闻。霞妃可知道杜震为什么这样帮着杜家?”
翩霞迟疑道:“他只是说,他和我含冤而死的兄长是很好的朋友。就算不惜代价,他也会为哥哥找回清白之名。”
兰庭皱了皱眉,说:“是么?”心头想着初见杜震的样子,那绝美的风范就像拂过玉阑干的春风,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杜家人。怎么他居然不是杜家后代?
他心头越来越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埋伏在前面,令他甚至不敢想下去。
看着翩霞轮廓美好的脸儿,越发想起杜震,这让兰庭几乎呆不下去,只好要翩霞自己保重,匆匆离开。
他漫无目的走到别殿,忽然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当初他对着杜震心醉神迷,浓酒不知归路的地方。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兰庭心头乱成一团,忍不住狠狠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服侍他的太监看得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万岁爷……”
兰庭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他要安静一会。
就这么在房中走来走去,心神缭乱之下,几乎被那个装满水的金瓶绊倒。
他总算稳住身子,衣服却被撕破了一角。
兰庭心头一亮,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追逐……迷乱……跌倒……他被金瓶的水弄湿了衣服,大醉中老是爬不起来,反而被金瓶上的尖角扯破衣服。杜震只好过来扶他。他趁机想制服那人,杜震似乎忍无可忍,忽然一拳打昏了他。
兰庭的脸忽然涨红了。原来,杜震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故意令他误会。他被骗得好苦。
想必,他看着那人总会想到一些事情,目光灼热得让杜震认为不妥吧?所以,那人甚至索性蓄起了大胡子,避免一些可能的尴尬。
兰庭脸上肌肉抽搐,想着那日的情形,又是尴尬又是好笑。
也许,他一直没明白杜震。那个狡猾可恶的人……居然捉弄天子,若早知道真相,一定不能放过他。
笑过了,他忽然记起,那人如今已成为屠龙岭中的劫灰。
他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变成一声沉闷的空响。
那个权臣啊……
他不肯信杜震真的不会害他,总觉得要那人死了才可以放心。现在,杜震死了……
他再也不会看到那张微笑而不驯的面容,再不能了……
兰庭在房中彷徨一会,再难忍耐,决定摆驾杜府,亲自拜祭这位朝廷重臣。
兰庭来到杜府,看到到处飞舞的素白纱幔,心头忽然一阵莫名纠结。
他用力摇摇头,忍耐下这个奇怪的感觉,温和地向杜震的遗孀表示慰问的意思。
杜震留下的寡妇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连忙迎驾。
那是个清丽沉静的女子,据说以前很有才名,她看上去果然安静优雅,应该是个学养深厚的才女吧。
兰庭耐心和她说了几句,曼然却只是一直心神恍惚,似乎灵魂早已麻木,手指无意识地卷动着手上一个画轴。
兰庭心下微奇,问道:“杜夫人,这是什么?”
曼然迷迷糊糊道:“杜震的姐姐。他生前很重视这张画呢。”
兰庭心头一震——杜震的姐姐,那不就是……
天!怎么会有蓼蕻公主的容貌流传世间?
那朵湮灭在宫禁中的花,虽美丽无双,却注定只能毁灭在阴谋和杀机之中!
那个最初的心动,那个无可挽回的流失……
兰庭颤抖着手,从曼然手中要过画轴,慢慢卷开。
手,一直一直发抖。画轴,一点一点展开。
终于,他看清了那副画。
是她——蓼蕻,水眄兰情、无一不妥。然,长眉秀目,一笑如春风拂面……如此熟悉的神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苍天啊!
兰庭眼前一黑,忽然觉得他的心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劈开了,忽然一口血激涌而出,尽数喷在美丽的画像上。
画中人在血雾中好像蒙上一层美丽的绛纱,越发神秘动人。兰庭却已无声无息地倒下,手中还是紧紧抓着画轴。
不知何处随风飞来一瓣雪白,粘在兰庭带血的衣襟上,变成娇嫩的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