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慧生又站起来,兴奋地对他说:其实,你老弟对我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这一段虽然走了背运,但是从内心讲并不怨你。要恨,我只恨古城历史上就是一个工业基础十分薄弱的地方,所谓国有工业,都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办“小化肥、小水泥、小钢铁”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些年撤县建市,城市扩大了好几倍,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但是工业项目没上几个,支撑古城经济的依然是这些小企业,按报表统计足有五十多个,但真正运转的不到三分之一。自从当了经委主任,韩东新一直就在琢磨如何加快这些小企业的改革、改造步伐。方案拿出来了,报告也打上去了,然而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同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那样可笑,一点手段和办法也没有了。坐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手捧着那一堆材料、报告,真的非常沮丧。国情就是这样,如果主要领导不支持,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他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不知怎的,他和全世昌吵架的事竟很快在干部们中间传播开来,许多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他们就在现场一般,许多关系好点儿的纷纷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辞职?有人甚至断言,他现在已经辞职了,只等着市委常委会批准呢。一上班,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围满了人。一问才知,原来都是几个正在改制的企业职工代表。在目前的改制中,一些原来的厂长、经理被撤了职,企业正在召开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新的领导班子。一听说他已经辞职,都有点后怕起来。韩东新费了好大口舌,这些人才将信将疑地离去,但是根据搜集来的情况,这些企业的改革已完全停顿下来。

连久不露面的冯慧生,也兴冲冲地来上班了。此人在古城可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单龙泉执政的那几年,在经委几乎是一手遮天。老主任几乎什么事儿也不管,有人来请示工作,都推给冯慧生了。韩东新上任之后,立即组织了一次机关财务审计。一个小小的市经委,违纪金额高达数十万元,而且有十几万纯粹是打的白条子。冯慧生只在条子上极其潦草地写了个名字,大笔大笔的资金就不知道哪里去了。目前,市纪委调查组还没有撤走,他怎么就兴头起来了?

一见面,冯慧生就兴冲冲地告诉他,有一个企业老板,准备投资十万元,拯救目前陷入困境的古城传统剧种——古城梆子,事情已经谈妥了,惟一的条件是希望能和他们夫妻一块儿吃顿饭。

一个什么企业家?

对于这位面和心不和的人物,韩东新自然十分警惕。

建筑企业,省十九工程局。

一个建筑企业,怎么会有兴趣搞这种事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李经理原来也是学艺术的,半道出家才搞了建筑,有一次听说目前古城梆子都要绝种了,演员们都流失到社会上了,李经理就十分伤心,想当年他还编过一个梆子剧本呢,所以非要赞助不可。况且这也是一种投资,文化投资嘛,目前的企业都很注重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他说,只要在每次演出前冠上他十九工程局的名儿就行,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这事我不去,韩东新依旧兴奋不起来:阎丽雯的事儿我不管,要去你们直接找她去好了。

这……这……你不是成心让我们难堪吗?

冯慧生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显得很没面子,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丽雯的电话也打来了。听着丽雯电话里焦急的声音,韩东新犹豫片刻,只好对冯慧生说:好吧,既然如此,参加也好。不过咱有话在先,范围可不能大了。

那当然,只有我们几个。

齐秦这个人,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人。想当年单书记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还在背后捅单书记的刀子。如果不是他在省委调查组面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单书记根本就不会受处分,市纪委怎么会来调查我的问题?

对,这话你算是说到根子上了!韩东新一下子对冯慧生顿生好感,觉得这个人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阴。至于那些白条子,按照他的说法,全是市委、政府领导要出门花钱,他无可奈何才报账的。如果他阴险过人,也就不会无所顾忌地把那么多白条子入账了。人人都有优点,人人也都有缺点,关键是别像齐秦那么阴,对不对?

中午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也很漫长。大家一见如故,都很动感情。韩东新本来就容易激动,受了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更是情绪高涨,一杯接一杯劝酒,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也说了许多比较出格的话。比如对于齐秦的品评,似乎就有点太过分,而且他表示,如果齐秦再一意孤行,他就要到上面告他,非把他整倒不可。酒醒之后,自然非常后悔,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益了。阎丽雯当时也很感动,不仅喝了很多酒,还破例为大家清唱了一曲拿手的“走西口”小调……一直闹腾到三四点钟,人们还嚷着不散,只好又去了歌舞厅,人人清唱了几首流行歌曲,才一一握手道别。等到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了。

看到他终于醒来,阎丽雯扶他坐起来些,背后垫两个枕头,又绞一块毛巾为他敷着,才拿出一个大包,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

韩东新吃了一惊。

你怎么忘了,当时不是那个李经理亲自交给你的吗?

李经理……大包……韩东新吃力地回想着,却恍恍惚惚,头沉沉的什么也想不清楚。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沓沓崭新的票子,连编号都挨着的,显然刚从银行提出来。

这是多少?

五万。他说另外五万,将来用支票打到单位账上。

这样恐怕不好吧……韩东新竭力思索着,当时的情景实在已很模糊。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等明天上了班,你就把它交到单位去吧。总之,这笔款都是赞助单位的,我们个人不能留,留下不好。

好吧,我听你的。阎丽雯似乎有点儿遗憾,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就在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即将竣工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后整理部分的一号车间突然发生大面积坍塌,一下子死了六个进行机器调试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这一事件的发生,震惊了省市区三级领导,引起媒体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人们对工程发包过程种种不正常现象的大量猜测。韩东新当时正在外地开会,魏刚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向他通报各种各样的消息。什么全书记陪着一位副省长参加现场抢救啦;齐秦和项目领导组组长老侯连续数日不睡觉,一直在现场指挥救援啦;什么工人们开始上访,打出了清除腐败的旗帜,把市委大院包围啦;什么省市两级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该厂开展工作,老侯和齐秦等人都接受了调查组的询问啦……对于这些情况,韩东新自然十分关注,也指示市经委要把自身掌握的情况写成专题报告,并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但他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对。怎么组织联合调查组,竟没有从他们经委抽一个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回古城去。马拉松式的会议还有一天结束,紧接着还安排了两天参观游览,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纺织厂事故现场……假终于请妥,明天一早他就要驱车返回了。就在这一天晚上,一直乐观、兴奋的魏刚忽然连声音都变了:

别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听够了!魏刚终于忍耐不住,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随时要梗塞似的,两眼也像在喷火,直直地盯着他:说了这么半天,你跟我来这个,你哄三岁小孩子去吧!我魏刚倒了霉,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说来说去,韩东新不就是说话随便一点,办事直了一点,与你们的利益发生了冲撞,你们就往死里整他吗?你说你不放过一个坏人,在我看来,齐秦这个人就是坏人,想不到你来古城才几天时间,就和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了,真让我寒心、痛心……我可警告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栽大跟头的!

一见面,全世昌就笑呵呵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全世昌身穿浴衣,趿着拖鞋,一脸胜利者的得意与自豪:

我知道你就要来,你果然就来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的面?

我忙,您更忙。

我忙什么,全市二百万人,我应该是最轻闲的一个。

这叫垂拱而治。

对,就是要这样。你这个人很傲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我也完全知道是为什么而来的。但是,今儿咱们不谈别的,只谈谈哲学问题,如何?

全世昌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刚说:这还用你说?但是,你也不想一想,调查组如果没征得全世昌同意,能随随便便关一个正县级干部?而且我始终觉得,这事脱不了全世昌的关系,极有可能还是他授意的呢……

韩东萍立刻打断他的话:正因为这样,才更要理直气壮地找他!你难道没听过,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与其拐弯抹角,托这个托那个,还不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对不对?

魏刚想了想,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明儿我就去走一趟。

别等明儿了,现在就去。

当他终于走出这个幽禁的环境,又开始自由呼吸的时候,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阎丽雯,也不是魏刚和家里的其他人,而是同样灰塌塌的冯慧生。直到这个时候,韩东新才弄清楚,原来冯慧生就和他一墙之隔,也同样度过了这样一段难忘的岁月。看到他,冯慧生像笑又不像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长叹一口气说:

出来了?

出来了。

你也出来了?

也出来了。

给了你个什么处分?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步,你想干什么?

后来,他终于说烦了也说累了,同样无动于衷地以沉默和这些道具对峙。然而,每当这个时候,这些人又提出了一个个同样的问题请他回答。直到有一天,大家似乎都烦透了,才一下子点出了实质性问题:

你是不是从某企业拿到十万块钱的赞助?

你是说……十九局?

对。

那不是我,而是我老婆……不,也不是我老婆,而是她们单位……

说清楚点,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那是李经理对古城梆子剧团的赞助……不,也不是赞助,而是一种投资。

是赞助还是投资,用不着你来判定,你只说事实就行了。

没有什么事实,就是这样。

你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接受这笔你所说的赞助的?

你马上回来吧,事情正在起变化。这几天我和你姐、你爸天天都在分析有关情况,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把矛头指向你们经委……

不可能,绝不可能!韩东新虽然吃惊,但一点也不惊慌:这事和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完全是齐秦、老侯他们一手操纵的,怎么会追到我们头上?

听罢韩东新详细的叙述,魏刚似乎镇定了些,却依旧忧心忡忡:

我告诉你,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根据现在调查的情况,齐秦并没有任何责任,老侯也不过属于领导、监督不力,给个警告处分得了。问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区委、市委如何向社会交代、如何向省委交代,总要捉一个顶杠的吧?

那也捉不到我头上,我和他们一点儿也不沾边儿。

你仔细想想,真的一点儿也不沾边?

真的。

那就好……不过咱们现在处的位置却很不利。一方面,单龙泉他们那一派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另一方面,全世昌、齐秦他们这一伙,也似乎把咱们放到了对立面。最近,我专门拜访了一次全世昌,谁知这小子和刚来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样,张口闭口说咱们不支持他的工作,到处散布于他不利的言论,这岂不是一个不利的信号?

放心吧姐夫,明天中午我就到古城了,天塌不下来的。即使塌下来也有大个子撑着不是?

夜深了,韩东新实在有点疲累,只好哈哈笑着打断了魏刚的话。尽管魏刚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韩东新始终认为,他看问题未免有点悲观。过去的姐夫却不是这样,难道下海几年,他对官场运作这一套已经陌生起来也怯懦起来?

一上午长途颠簸,车到古城,已是中午十二点半。韩东新指示司机开车直奔古城宾馆,饱饱地吃了顿饭。正想再好好休息一下,刚开了房间,两个陌生人走进来,严肃地问了他的姓名,然后掏出一份文件让他过目,上面有省市几个领导的签字。

你们是……

我们是联合调查组的,请你走一趟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机,来人不客气地一把抢了过去。

一辆挂公安牌照的小轿车已威风凛凛等在宾馆门外。

从此,他便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幽禁生活。每天,太阳照样升起,天穹依旧一片蔚蓝。房间是优雅的,包着华丽的墙裙,贴着淡黄色壁纸,对面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好像是梵高的《星夜》,当然是膺品。那强烈的色彩、涌动的星空和疯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锋利的尖塔,都让他这个不懂艺术的凡夫俗子有一种心灵的震撼。天才的梵高最后终于疯癫,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这幅画大约就是在他发疯之后创作的。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为何人世间却难得有人容纳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风饥饿寒冷寂寞孤独和世人的白眼讥笑中,你没有家庭没有金钱没有名誉没有女人的爱,只有你对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烧的**,只有你的才华你所创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义伴着你,就这样疯狂地活着,而后又疯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间,饭菜也是优雅的,连每天接触的人也很优雅,只是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人们走进来又走出去,同样的话问过来又问过去,一切似乎都在重复。他们让你仔细回忆过去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节。但是他总觉得,这些人一定是搞错了,不住地向他们解释和说明,以期望他们能够认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些人的神经都很健全,始终微笑着,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解释和说明,又似乎根本没在听,而只是摆个样子罢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个个工艺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忆有时是痛苦的,但又必须回忆。住在这种地方,幽闭的时间长了,韩东新觉得自己的头脑迟钝了许多,费了好长时间,才断断续续把那件事的前后经过复述下来。

这么说,你把五万元现金拿回了家?

是的。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剧团,这是有账可查的。

在场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爱人在古城剧团任什么职?

名誉团长。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难道不认为,十九局之所以愿意支付这笔你所说的赞助,和你的职务地位有什么关系吗?

我当然不这样认为,这和我毫无关系,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我们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的承包商之一吗?

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东新有点恼火,正要再复述改造项目发包的全过程,其中一个人又摆摆手说: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不过,我们还要提醒你,这次事故,就发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个工程队。

在此后的反复思考中,韩东新愈来愈确信,这实在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自己不知不觉竟让他们给套进去了。然而,究竟是谁在幕后指挥这一切呢?是齐秦还是全世昌,或者是那个冯慧生?对啦,冯慧生不是单龙泉的死党吗?但是,说来说去只怨自己,自己当时怎么竟一点儿也没有警觉,鬼迷心窍接受这一笔赞助呢?如果不发生那场坍塌事故,也许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事故偏偏发生了,就像魏刚说的,能不找一个人扛着吗?而且如果从根本上讲,自己也的确是有责任的,面对那六个无辜的死者,自己的确应该承受应有的惩罚。但是,除了我,谁还应当承受更大的惩罚?而且,愈这样想,韩东新又愈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发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会遭受某种别的惩罚,想躲也躲不过,这就像姐夫魏刚说的,咱们现在已经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腹背受敌……一想到这里,韩东新反而变得十分坦然,心里的罪孽和悲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许从离开孚美公司,步入官场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着人生的悲剧?

也许这一悲剧命运,从老爸和姐夫魏刚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韩东新反复地这样想,想累了,就死死盯着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从那一大片一大片疯狂的色彩中找出什么永恒的答案来。

没想过。你呢?

我……

算了,咱们彼此彼此。

对,彼此彼此。

两个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头也不回地各奔东西。

远远地,韩东新看到,魏刚领着姐姐韩东萍、侄女冉冉都静静地站在一辆小车边。阎丽雯也来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两只眼显得格外大,怪吓人的,看到他,阎丽雯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声,又强咽着,泪水模糊了她那一张清秀的脸。这时他又看到,远远地还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赵广陵……但他什么也不想说,一言不发地和大家握手拥抱,一言不发地钻进车里,瘫软地靠在了车座上。

天凉了,一年一度秋风劲,大街上已飘起了黄叶,一片一片的。

这时,魏刚忽然指指后面说:看到了吗?来接冯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还有齐秦呢。冯慧生被撤职了,焦和自己辞了职,单龙泉这几员大将,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齐秦了。

韩东新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政治的认识,魏刚一向自以为是深刻的;对于古城这片土地的了解,魏刚也自以为是清醒的。但是,直到韩东新真的被人带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这种认识和了解还是多么地肤浅。

家里一下子就像塌了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围坐在老岳父已经灰暗的客厅里,一个个垂头丧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似乎满屋子弥漫着可燃气体,一点声响一下碰撞就会引发可怕的爆炸……只有韩东新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刚要说话,阎丽雯啪的就是一巴掌。孩子委屈地大哭起来,撒腿就往楼上跑。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楼上躺着呢,阎丽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来。这孩子更委屈了,干脆躺在地上打开了滚……韩爱国唉了一声,一把搂住孙子,竟滴下两滴老泪来。

韩东萍倒像是女中豪杰,瞪老父亲一眼说:大家也别哭丧着个脸,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爸,你当了一辈子的官,故旧门客那么多,平时跑断了门,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就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

如今的韩爱国,的确已经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孙子那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天才说:

如今的人浅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里会站出来说句话?况且这个全世昌是外地来的,省里几位主要领导也换了,我们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协,哪里说得上话?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电话,不通的不通,占线的占线,明儿还是亲自下一趟省城吧。

对,该找就得找,该说的话就要说,反正他们又把你怎样不了。韩东萍说到这里,又扭头对丈夫说:还有你,平时总说和全世昌是老同学,关系硬得很,还不赶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韩东萍又说:依我看,这几天丽雯就不要回家了,妈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这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行……阎丽雯应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魏刚本想安慰阎丽雯几句,看看韩东萍已站起来,觉得又似乎不妥,只好招手叫上女儿,一家三口离开了老岳父家。等坐上出租车,他才忍不住叹口气说:丽雯这女人也真可怜,刚安顿下来,怎么又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有时间也安慰安慰她。女人们心小,别再想不开闹出别的事儿来。

韩东萍却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她这个人就是个克夫的命,谁跟着她谁倒霉。当年广陵不是因为她,能来到古城这地方?后来人家和她离了,不是就很快当了秘书长?对于这桩婚事,我其实就一直不同意,总觉得有点怪别扭的……

怎么个别扭?

这不明摆着的吗?她是赵广陵的前妻,赵广陵又是你的同学,本来咱们和她挺惯熟,是另一种关系嘛,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弟媳妇了?还有,她当年据说和齐秦关系也不一般,齐秦和东新、广陵又为当区委书记争了个不亦乐乎,夹上个她在中间,这不是把关系弄得复杂了?老实说,我总觉得,这一次东新受人陷害,保不来根子还在她这儿呢……

说到这儿,韩东萍看看坐在前排的冉冉,伏在他耳边说:我听说,齐秦当了区委书记那天,还专门叫过她一次呢。

有这样的事?

魏刚觉得自己的心直发抖,吃惊地看着她。

这事错不了,有人在宾馆门口看见的。当然,至于找她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男人和女人的事,真的说不清,你说是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魏刚听她越说越离谱,立刻很坚决地说:即使当年有那么点儿意思,也已经时过境迁,十来年时间了……不过齐秦这个人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我今天已经见过老侯了,听他那口气,背后一定是齐秦在捣鬼。齐秦自己从这项工程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反而把自己抹得光光的,责任全推到老侯他们身上,老侯把齐秦也恨透了。据老侯讲,十九局之所以赞助丽雯十万,就是齐秦出的主意,老侯出面拉的冯慧生。不过冯慧生这个人也真够可恶又可怜,始终还记着咱们闹单龙泉的仇,结果全被齐秦给耍了……所以像这样一个见利忘义、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哪里会那么有情有义,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保持那么久……实话说,我有时怀疑,像齐秦这种人,也许根本就不懂得“感情”二字。

这倒也是……韩东萍说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

这天夜里,魏刚和全世昌进行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不管官场还是商场,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暴起暴跌,自己从来都是坦坦****、干脆利落,最看不惯那种畏畏缩缩的死蔫样子,即使最后蚀光了本也是一条汉子一个大写的人……可是这次与全世昌的谈话,他却有种无法应付也无力把握的悲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似的。加上连着熬了几夜,心**般地直发抖,他真怕自己一下子晕倒在全世昌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