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璋 译

圣丹尼街的中段,靠近小狮街的拐角,早先有一幢楼房,这类房屋现在已很稀罕,历史学家看了,大可以此类推,去追想当年巴黎的风貌。岌岌可危的墙壁,好像涂满了奇形怪状的楔形文字。原来横桁斜柱,在石灰浆涂刷的墙面上,构成许多X形和V形,斜杠之间似显平行式样。街上只要有车子轻轻走过,梁木就会在榫头卯眼里咯咯震动。这座上了年头的房子,屋顶呈三角形,这种构式在巴黎都快要绝迹了。顶部几经风雨,已经翘曲,屋檐竟临街伸出有三尺光景,大雨天连门口都飘不到雨水,平时则遮蔽着顶楼的墙壁和没有护栏的窗户。顶楼是一排板壁,像石板瓦片一样,一块接一块钉在一起,想必是不愿给这座单薄的楼房增加负荷。

时值三月,一个春雨蒙蒙的清晨,有个紧裹披风的青年,站在对面一家店铺的房檐下,拿出不亚于考古家的热诚,正在细细打量这栋老屋。这座十六世纪中产阶级的遗物,倒确有不少值得观察之处。每一层楼,都很别致。底层有四扇又高又窄的窗,靠得挺近,下半截装着木栅栏,店堂里半明不暗的,滑头商人尽可利用幽暗的光线,让主顾看到颜色中意的料子。整座楼数这一部分最重要,但年轻人却鄙夷不屑,瞧都不瞧。二层楼上,百叶窗已经拉起,高大的窗子嵌着波希米亚[1]玻璃,后面挂着绛红色的细纱窗帘,年轻人看看也没多大兴味。他属意于三楼那简陋的几扇。窗框做工之粗糙,简直有资格送进工艺馆,当作法国早期木器的样品。窗上的小玻璃,颜色深绿深绿的,要不是他眼力好,根本看不清后面还挂着蓝布方格窗帘,而室内的奥秘,给这窗帘一隔,外人也就无从得见。张望了半天,一无所获。整幢楼,甚至整个区,都悄没声息。年轻人不觉腻味起来,便低下眼睛往底下看。重新打量之下,这爿店铺果然不乏可笑之处,嘴角上不禁漾出一丝笑意。门楣上是一根粗大的横梁,托在四根柱子上,柱子好像经不住老屋的重量,已经压弯变形。横梁漆了又漆,像公爵老夫人脸上的脂粉,擦了一层又一层。这根大梁还曾雕绘一番,刻工不无造作的痕迹:中间是幅古画,画的是猫咪拍球的情景。这幅画倒引起年轻人的意兴。应该说,现代最风趣的画家,也未必能想出这样的笑料。画上的猫,用前爪举着一只其大无比的球拍,踮起后腿,准备去接一位穿绣衣的绅士打来的大球。构图,色彩,饰物,种种处理,都看得出画家意在取笑店主和行人。年深月久,这幅“憨态可掬”的画已经褪色,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更显得滑稽突梯,细心的过路人看了会存下疑团。就说猫咪那条花斑尾巴吧,东断西缺的,看上去竟像一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因为猫尾巴当初画得又粗又大,翘得老高。画的右边,是一片天蓝的底色,也没能完全遮住底下的烂木头。只见上面写着“齐奥默商号”,左前面是“前谢家老店”字样。招牌上的字,照过去的拼法,把U和V颠倒着写,字上原先涂的一点儿金粉,日晒雨淋,也已剥蚀殆尽。一般人认为,人情世故会越来越精,招揽顾客的玩意儿,也是后来居上,要减抑这类倨傲的看法,只消看看这些招牌,其出典现在连不少巴黎商人都觉得古怪,其实当初只是把活的景象绘成死的画面而已。头脑活络的先辈们,就靠这类活招牌,把买主引进店堂来。有些牌号如“纺织母猪”“绿毛猢狲”等,原先就是养在笼里的动物,凭灵巧的动作,叫来往的行人看了极口称奇,而要把牲口训练到这一步,可以想见十五世纪时经商者耐心之好。这类珍禽异兽,比起圣丹尼街至今还看得到的《天神像》《信义图》《上帝施恩》《圣约翰受刑》等宗教画,更能让店主交运走红,发财致富。不过,我们这位陌生人站在那儿,绝不是为了欣赏画上的猫咪,那只要看上一眼,脑子里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话得说回来,这年轻人,也有点特别。身披一件仿古款式的披风,底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皮鞋。而且不顾巴黎的泥泞,脚上穿了一双雪白的丝袜,就格外惹眼。丝袜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斑,说明他已等得很不耐烦。他准是刚从什么喜筵或舞会上出来,要不然哪有一大早就戴白手套的呢!齐肩的乌黑卷发,一望而知是卡拉戛拉[2]式:这种发式既受到达维特画派的影响,也由于本世纪初崇尚希腊罗马艺术而再度风靡一时。除了几个来迟的菜贩赶车匆匆驰往中央菜场,这条热闹的街道,此刻一片沉寂。此中况味,只有黎明即起,在空旷的巴黎闲步的人才能领略:喧闹的市声沉寂不久,又周而复始,像海涛一般从远处传过来。这陌生青年,在猫球商店的伙计看来,一定很特别,正像他眼中的猫球商店十分古怪一样。他一脸懊恼的神色,颈上围着雪白的围巾,脸色就更显苍白。他的黑眼睛,时而昏暗无光,时而炯炯有神,配着轮廓奇特的脸相和曲折有致的丰唇。这时,他抿着嘴,脸上透出一丝苦笑。他前额紧蹙,抑抑不乐,有股肃杀之气。一个人脸上最有暗示力的,难道不是额角吗?他内心一激动,额上的皱纹便攒得很深,令人望而生畏。他很容易心烦意乱:心情一恢复平静,便天庭生辉,风姿动人。是欢欣,是悲苦,是爱恋,是愤慨,抑或是轻蔑,都一一形之于色,连最冷漠的人看了也不会没有印象。此刻,他心烦意乱,连阁楼天窗里突然露出的三张红扑扑的快活胖脸也没看到——这种圆头圆脑的长相,有些建筑物上就用以雕成象征富商的头像。趴在窗口的这三张脸,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胖乎乎的小天使。他们大口大口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阁楼里的闷热难闻就可想而知。其中一个爱寻开心的家伙,指了指楼下站岗似的怪人,转身拿了把喷壶回来,金属喷嘴是新近刚换成橡皮管的。带着恶作剧的神情,他们把淡白色的淅沥细雨朝过路人浇去,水带点香味儿,说明这三个伙计下巴颏儿刚刚刮过。他们踮着脚尖,退到后墙,想看看那倒霉家伙如何发作,正要笑出声来又马上忍住了,只见年轻人满不在乎,抖了抖披风,一脸轻蔑相,朝空空如也的窗口乜了一眼。这时,三楼粗陋的窗口,露出一只雪白的嫩手,正把窗扇顺着滑槽往上推,吊窗的转钮一吃不住劲,沉重的窗门就会陡然滑落。过路人等了半天,这时才如愿以偿。窗洞里,出现一位少女像水莲花般清新的脸蛋儿。细薄绉纱的高领,给她的容颜增添一分娇憨天真。褐色的衣衫,因睡眠刚起,开口处**雪白的颈项和肩膀。朴直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拘束的表情:文静的眼神,早已给拉斐尔画得出神入化,传之不朽了。她的那种娟美,那种纯静,并不输于有名的童贞女像。惺忪娇慵的神态,更显得朝气蓬勃。脸颊上的青春气息,与窗框的粗黑朽衰,真是相映成趣。像白天怒放的花朵,夜里受到寒气侵袭,花瓣蜷缩拢来,到清晨还没完全舒展开。刚睡醒的年轻姑娘,蓝眼睛茫茫然望着邻家的屋顶和天空:接着,习惯地低下头去,看着昏暗不明的街道,却冷不防遇到那位崇拜者的眼光。也许出于娇羞之心,觉得自己仪容不整,给人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便急忙往后一退,顺手把搭钩一捻,窗子便骤然落下,其速度之快,今天已给我们祖辈那件实用的发明,赢得了个好名声[3]。于是,幻象消失。对这年轻人说来,最明亮的晨星,又给浮云遮蔽了去。

这几件小事发生之际,猫球商店橱窗里面厚重的护窗,像变戏法一般全卸却了。一个看来年辈跟招牌一样老的男仆,把旧式带门环的大门推进墙里,再抖抖索索挂出一方布招,上面用黄丝线绣着“前谢家老店,齐奥默商号”字样。齐奥默先生做的究竟是什么买卖,不少过路人都摸不大清。隔着店门外粗大的铁栏杆,隐隐约约能望见店堂里一排排棕色帆布包,挤挤挨挨的,多得像横渡大西洋的鲱鱼。这哥特式的门面,看来貌不惊人,齐奥默商号却是巴黎存货最足、客户最多、信誉最好的布商。碰上哪位同业跟政府做成一笔交易,而缺了点货,齐老板可随时允承,不论数目多大。以其经商的门道,懂得赚大钱的诀窍,根本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卑辞厚礼去巴结后台。凡是客户要用汇票付账,信用虽好但期限较长,店老板便要他去同自己的公证人洽商,说这好通融,顺便从中再捞一点好处。他这一招,在圣丹尼街的买卖人中,赢得了这样的口碑:“齐大爷的公证人,上帝保佑,少见为妙!”这足以说明汇票贴现,扣去的决非区区小数!

男仆一走,老布商就像显灵一般,站在店堂门口。看望圣丹尼街的街面,周围的店铺和天色,像一个人出洋归来,回到勒阿弗尔港,踏上故土,什么都要仔细瞧瞧一样。等他确信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发生,这才注意到那纹丝不动的陌生人,而那生客也在打量这家布店的老祖宗,像生物学家韩鲍德(Humboldt)在美洲初次看到电鳗鱼一样。

齐奥默先生身穿宽大的黑丝绒短裤,花色条纹袜子,脚蹬方头银扣皮鞋。他背有点驼,一件暗绿色上装,前襟,后摆,领口,都是方的,白金属大纽扣,用得都发红了。花白头发贴着黄脑壳,梳得平平整整,像一片犁过的田畴。两只绿眼睛很小,就同钻子钻出来似的,在没有眉毛、略呈浅红色的眉棱下,炯炯有神。长年操劳,脑门上的皱纹,跟衣褶一样多。苍白的脸上,神色坚毅,见出经商的机智,和生意人的圆滑与贪鄙。那时候,老派家庭比今天多,这种家庭进入新的文明时代,还把本行本业的习俗和衣着,当作了不得的传统承袭下来,如同居维埃[4]在岩层里挖出的史前残骸一样。齐奥默作为一家之主,就是一个出名的老古派:时至今日,还在惋惜不该废除“布政使”这官衔,而且没有一次不把“商务法庭的裁决”说成“当道的旨意”。想必是率由旧章,每天全家数他起得最早,在门口站定脚跟,等手下的三个店员,谁要来晚了,少不得挨一顿训斥。

这几个侍奉墨丘利[5]的弟子,就怕星期一早晨老板一声不吭,要从他们的神态举止上看出点名堂,找出有没有胡闹过的蛛丝马迹。但在此刻,布商无暇及此,他正纳闷,这个披披风穿丝袜的年轻人,这么关注他的招牌和店堂是何居心。天色更亮了,看得见装着铁栅的账台,周围挂着用旧的绿绸幔,堆放着大本大本账册,这是有关生财之道的谕示。而这一角,似乎正是那个好奇家伙觊觎之所在,而且好像要把饭厅的格局也熟记于心——饭厅在店堂一侧;靠天窗取光,店门口发生什么事,全家坐在这里吃饭都不难看到。一个吃过最高限价[6]苦头的商人,看到有人对他的家宅如此热衷,当然不免起疑。齐奥默先生认为,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准是看上了店里的钱箱。他有这种想法,也十分自然。年纪最大的一个店员,看到老板和生客不动声色地较劲,便大着胆子走近齐奥默先生站着的石板,发现那年轻人正在偷看三楼窗户。店员朝街心走了两步,抬头一望,仿佛看见奥古丝汀小姐正慌忙从窗口缩回去。这领班伙计的眼睛太尖了,老板有点不高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不速之客在布商和自作多情的伙计心里引起的恐慌,倏忽之间便消弭于无了。原来陌生人喊住一辆朝附近广场驶去的出租马车,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快登上车不见了。他这一走,让另外两个伙计也好比吃了定心丸,刚才看到受他们捉弄的家伙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心里倒有点忐忑不安。

“唉,你们几位大爷,还待着不动,干吗哪?”齐奥默先生冲着三个伙计说,“妈的,咱早先可不是玩的!给老东家谢富乐干活的时候,到这会儿布都验完两匹了。”

“敢情那时候天亮得早?”职司有关的二伙计顶了一句。

老板也忍不住笑了。二伙计和三伙计的父亲,是卢维埃和色当地方的大厂主,把儿子领来拜齐奥默为师,只求到两人自立门户之日,能有十万法郎的资财。齐奥默遵照古训,认为对徒弟严加管教,是责无旁贷的事;这种独断独行的老派作风,在现代大公司里已全然陌生,那类商厦漂亮摩登,职员到三十岁就该发财了。齐大老板逼手下伙计像黑奴般整天劳作不息,三个伙计干的活,叫十个员工来做还会忙得焦头烂额,而要开发十个好逸恶劳的员工,就是一笔不小的预算。铺面堂堂正正,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来扰乱平静的气氛:门臼似乎时常上油,开阖无声;家具都擦得一干二净,显得既十分简朴,又有条不紊。有时吃中饭,老板会发给他们一块奶酪,最调皮的那个伙计便会寻开心,刻上领到的日子,以示不胜尊崇之至!老板的小女儿,就是刚才出现在窗口,使过路人看得入迷的那位俏丽少女,时常给这类调皮事儿逗笑。尽管每个徒弟,连来店最早的一个在内,付的包伙费很高,却没有一人敢跟老板一样安坐不动,等着吃最后一道甜食。齐奥默太太一讲到拌沙拉,这几个可怜小伙子便想到她的手那么紧,油倒得那么抠,不免要打寒噤。外面过夜的事本就休想,除非对这桩出格的事,提前能拿出说得过去的理由。每星期天,齐奥默一家去圣乐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由两个徒弟轮流陪同。维吉妮小姐和奥古丝汀小姐,穿着朴素的花布衫,在母亲尖厉的目光下,每人挽着一个艺徒走在前面,由齐奥默夫妇殿后。齐奥默太太定下规矩,两厚本黑皮面祷告书向来归齐奥默先生执掌。在店里,二伙计只干活,没薪水。至于那位兢兢业业,知趣懂事的大伙计,干了十二年,对铺子的底细已深有所知,一年有八百法郎工钱。逢时过节,还能到手两三件礼物,价值如何,看老板娘这双干瘪的手便可知道,如线织的钱包(里面塞满棉花,把镂花图案撑起来),以及蹩脚的背带,粗劣的丝袜之类。有时候——不过这种机会很少——这位第一大臣特准与全家共乐,一起到乡下度假,或者几个月才租个包厢,看一出巴黎人早已忘掉的戏。至于其余徒弟,师徒之间壁垒森严,对老布商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要他们冲破上尊下卑的礼数,还不如偷匹布容易。这种拘谨的态度,今天看来不免可笑;可是,这些老式的铺子,恰恰是敦励品行、培植正气的地方。师傅对徒弟,如同父子。徒弟的衣物由师娘照管,缝补,甚至换新。伙计病了,就会得到慈母般的照应,病情若有危险,老板会不惜破费,请名医来诊治。师傅不仅管徒弟的品行和技艺,在他们父母面前可有个交代,而且,如果徒弟真的品行端正,只是时运不济,老板懂得爱惜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才,会毫不犹豫以女儿的终身相托。齐奥默就是这样一个老派人物,固然不无可笑的地方,但也有其难能可贵之处。所以,领班伙计约瑟·勒巴,这个贫苦无依的孤儿,在老板的心目中,早已是其大女儿维吉妮未来的夫婿。老板主张“长幼有序”,约瑟可不这样想。即使许以一个王国,齐奥默先生也不肯把小女儿嫁在大女儿之前。不幸,这伙计却倾心于小的一个,奥古丝汀小姐。要说明这份痴情是怎么潜滋暗长的,非得进一步看看老布商专权家庭的内幕。

齐奥默先生有两位千金。大女儿维吉妮,跟母亲活脱活像。齐奥默太太,是前老板谢富乐先生之女。她坐在账台旁,腰杆挺得笔直,不止一次,人家开她玩笑,打赌说她身体里准插了木桩。一副瘦长脸,显出过分虔敬的神情。既无风韵,也无动人的举止,看上去有六十来岁,头上总戴一顶软帽,样式从来不变,穗儿零当,跟寡妇的帽子一样。街坊管她叫“门房嬷嬷”。她话很短,手势像按电报键那样一颠一颠的。眼睛亮得像猫眼,好像因为自己长得丑而恨死了所有人。维吉妮小姐跟妹妹一样,受着母亲专制的管教,年纪已到二十八岁。脸相酷似其母,时常有种令人不悦的神情,靠了青春年少,才略微冲淡了些。母亲管教甚严,养成了她温柔与忍耐两种德性,倒把其余的缺点抵消掉了。妹妹奥古丝汀,年方十八,长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妈,跟父母的样子毫不相干,使人想起那句老话:“孩子是上帝给的!”奥古丝汀身材不高,美言之,则是娇小玲珑。模样绰约可爱,天真妩媚,对这样的天生佳丽,连上流社会中的人想要吹毛求疵,也只能说她举止有点小家子气,风度不雅,时显拘谨。文静的脸上,时常掠过一丝忧愁,这在一般天性过于柔弱、不敢违抗母命的姑娘身上是常会有的。

两姐妹一向穿着朴素,女人生来爱打扮的心理,只得靠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来得到些许满足。衣衫干净,显得芳洁可爱,也与擦得锃亮的柜台,纤尘不染的搁板,和周围古朴的一切,十分协调。维吉妮和奥古丝汀不得已而过的这种生活,只能从不息的劳作里求得些许慰藉。所以母亲对她们一直很满意,为她们有这样的好性情而暗暗高兴。她们受到这种教育,后果是不难设想的。长于经商的环境,听到的无非是唯利是图的盘算,学到的不过是语法、簿记、一点儿犹太史,及勒·拉格瓦通俗本法国史。看什么书都要母亲点头,所以她们的思路不开阔。她们懂得怎么治家,晓得东西的价钱,知道攒钱之不易,所以十分省俭,对经商的本领不胜敬佩。父亲尽管有家当,但她们无论缝纫和刺绣,样样都拿得起来。母亲还常说,要教她们学学烹调,懂得请客配菜之道,万一抓到厨娘的错儿,可以老实不客气去教训一顿。交际应酬之类的乐趣,她们浑然不知,眼前只有父母那种堪称楷模的生活,连老屋围墙之外都难得张望一下,因为对她们母亲来说,这座屋子就包括整个天地。于两姐妹,世间的全部乐事,就是盼望家庭的节庆聚会。那时,二楼的大客厅里,嘉宾济济,有:珠光宝气的罗甘太太,是谢富乐之女,比齐奥默太太小十五岁;年轻的拉蒲尔登,现任财政部副科长;殷实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及其夫人;蒲陶南街最阔气的丝绸商加缪索先生,和他的老丈人加陶先生;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以及几位品行端方、无懈可击的女客。节前的准备,给母女三人枯索的生活带来些许变化,银餐具、蜡烛台、水晶杯盏,名窑瓷器,平日都包好收起,这时全要取出摆好,她们来来回回,像修女迎接主教驾到一样忙碌。晚上席散,再把请客用过的器物洗净、擦干、包好,放回原处,忙得疲惫不堪。齐奥默太太由两个女儿服侍上床,一边叹气:

“哎哟,宝贝,今天真是白忙一场,什么正经事也没干!”

有时,逢到这类隆重的聚会,齐奥默太太会把牌局移至自己卧室,腾出客厅来让大家跳舞,这种通融的做法,使两个女儿喜出望外,快活得像父亲带她们去参加狂欢节一样。此外,这位正派的布商,每年都要大请客一次,铺张靡丽,在所不惜。凡是接到邀请者,不管多么有钱,多么体面,俱各应约而来,因为哪怕是最大的商号,也有借重齐奥默先生的信誉、财产和经验的时候。但他的两位千金,并没有像一般所想的那样,在此类交际中得到什么教益。这类盛会,都上得家庭大事记,可惜她们戴的首饰,寒酸之至,自己都感到脸红。跳舞的姿势平平,加上母亲在旁监视,与舞伴攀谈,也只能唯唯而已,应上一句半句。再说,照猫球商店的规矩,出门做客,十一点钟必须回家,而这时酒席和舞会正在兴头上。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看来跟父亲的财富还算相称,其实,由于拘守家法,往往变得索然寡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三言两语就可说尽。齐奥默太太给两个女儿定下规矩:一大早就应穿扮整齐,每天按时下楼,起居习惯跟修道院一样刻板。

而奥古丝汀天生心高气傲,对这种生活不免感到空虚。她有时抬起蓝眼睛,似乎向黝黑的楼道和潮湿的店堂发出深邃的探询。这修道院般的幽静领略够了,隐约之间仿佛听到远方的默示,暗示一种视感情重于一切的热烈人生。想到这里,她脸泛红光,停住了手,任白羽纱滑落到光洁的橡木柜台上。紧接着,便听到母亲一声喊,口气即使很柔和,听起来也依旧尖利刺耳:

“奥古丝汀!你在想什么心事呢,我的宝贝?”

也许在想《伊波利特》和《郭明杰伯爵》这类伤感小说[7]——这两本书她是在厨娘的柜子里找到的,这厨娘新近已被她母亲辞退。去年冬天,长夜无事,她花了几个晚上,偷偷把两本书看完,不无所得,助长了她某些思绪。看奥古丝汀的神情,好似怀着朦胧的欲求。她温柔的声音,雪白的皮肤,天蓝的眼睛,都在可怜的勒巴心里唤起剧烈而敬慕的恋情。像奥古丝汀这样的姑娘,任性使气,原不难理解;所以,她对眼前这个孤儿毫无意思,也许是因为对他的爱恋一无所知。相反,领班伙计的大手、长腿、粗脖子、栗色头发,却叫维吉妮小姐暗中爱慕不已。她空有二十五万陪嫁,却无人来求亲。这两股各不相涉的**,在暗黑的柜台边,悄悄滋长起来,如同紫罗兰径自在密林深处绽放,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没头没脑的干活,修道院般的静谧,让年轻人格外感到需要有点消遣。这样,彼此暗地打量,日子一长,迟早会激发出爱意来。一张脸看惯之后,往往会忽略其缺陷,而渐渐发现品性上的优点。

“照那家伙大刀阔斧的做法,”齐奥默先生看到拿破仑颁布的第一号提前征兵令,心里暗忖,“我家女儿碰到一个求婚者,少不得就会屈从的。”

从那天起,为长女红颜易衰而发愁的店老板,想起自己当年娶谢富乐小姐,与今日约瑟·勒巴和维吉妮的处境庶几相仿。把女儿嫁给勒巴,就是说,把自己过去得之于老东家的恩惠,施之于这个孤儿,了此夙愿,岂不是美事一桩!另一方面,约瑟·勒巴已经三十有三,自然会想到年龄障碍,他比奥古丝汀要大上十五岁。而且,以领班伙计的精明,不会猜不到齐奥默先生的意图,深知东家有一套古板的规矩,小女儿决不会嫁在大女儿之前。所以,可怜的伙计,尽管心地像他的长腿厚胸脯一样值得称道,也只得暗自苦恼。

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虽然地处热闹的圣丹尼街中段,却无异于教规森严的苦修院。当时的内情,就如上所述。但是,要想对表面事件或是人物性情有个确切的了解,有必要追溯到故事开始前几个月的情景。

一天,日暮向晚的时分,有个年轻人路过黑洞洞的猫球商店,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立住了脚——这种画面,天底下无论哪位画家见到,都会流连忘返的。那时,店堂里还没点灯,黑乎乎的,宛如画面的底色;店堂深处是饭厅,吊灯洒下一片昏黄的灯光,这种色调,曾给荷兰画派的作品增添不少情韵。白色的台布,银亮的餐具,透明的水晶杯盘,像是辉煌的陪衬,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老板夫妇的长相,几个伙计的脸容,奥古丝汀冰清玉洁的体态,以及两步之外那个大胖丫头,构成一组大可玩味的群像。这些容颜颇具特色,每种性格都有真率的表情,不难猜到这份人家平和、安宁和简朴的生活。这类可遇而不可求的场景,即使是师法自然的丹青里手,也会觉得难以描摹。这过路人,是年轻画家,七年前得过绘画大奖,新近刚从罗马留学回来。久住艺事昌盛的意大利,心里充满了诗意,两眼饱览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杰作之余,倒渴望起真正的自然风物。不管是对是错,当时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于奔放热烈的意大利艺术浸润日久,内心却在寻求恬淡娴静的少女范本,但不幸,这只有在罗马绘画中才能找到。此刻,他得以一睹这幅天然图像,心情昂奋,赞赏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画面上的中心人物:奥古丝汀。她似乎遐想出神,不饮不食,灯光正好照着脸部,所以头部轮廓特别分明,上身像置于光环之中,颇有超凡入圣的意味。画家不由得把她比作贬谪下界、思念仙界的天人。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受,一股清澈如水、沸腾如汤的恋情,顿时洋溢在他心头。他思绪蹁跹,一站半天,才勉强从销魂境界脱出身来。回到家中,竟至于废寝忘食。

第二天,他一头扎进画室,想起昨夜的情景,仍旧如醉似狂,直到把那神奇的场面移诸画布,才走出画室。然而,还觉得意犹未尽,非把他的偶像也惟妙惟肖地描摹下来不可。为此,他特地又去猫球商店门前转了几次,有一两回还改装易服,大着胆子走进店堂,凑近去仔细瞧瞧齐奥默太太羽翼下的那绝色佳人。他沉溺于恋情,陶醉于绘事,忽忽八个月,连最好的朋友也顾不上见。交游、诗歌、戏剧、音乐,以及日常生活习惯,全然不顾。

一天早晨,奚罗台冲破挡驾的禁令,见到了艺术家,劈面问道:

“这届沙龙,你准备拿什么去应展?”

经这一问,才如梦初醒。画家抓住朋友的手,把他拉进画室,揭示画架上一幅小画和一幅人像。奚罗台把这两件杰作看个仔细,猛然钩住好友的脖子,紧紧抱住,不知说什么好。激奋的情绪,好像只有这样心贴着心,方能传达于万一。

“你坠入情网了?”奚罗台问。

两人都知道,提香、拉斐尔和达·芬奇辈的人像佳作,都是热情的产物,虽然情况各别,但可以说所有杰作,都是在神来兴至之际欣然命笔的。年轻画家只得点点头,代替全部回答。

“意大利刚回来,就在这里找到了爱情,真是好运气!”大画家奚罗台接着说,“不过,这样的作品,劝你还是不要拿到展会上去。你知道吗?画中的妙处,人家还体会不到。这种逼真翔实的色彩,这种工巧入神的画法,时下还不能欣赏。太有深度的作品,公众已不习惯看了。咱们的大作,老弟,买家拿去无非当炉挡和屏风。真的,还不如胡诌几句诗,翻两本古书。那个名气,哼,比咱们画倒霉的画要大多了。”

尽管是善意的,但劝告归劝告,两幅画还是送去参展。描绘室内景物的那件作品,在画坛里引起了一场革命。同类作品应运而生,画展上比比皆是,数量之多,简直使人以为是用机器批量生产出来的。至于那幅女像,气韵生动,很少有艺术家看后不留下深刻印象的。观众就其总体而论,有时也很公道,同意授桂冠予人像,由奚罗台亲自置于画上。观众把那两幅画围得水泄不通,照太太们的说法:“人在那里都要挤死了。”艺术掮客和达官贵人出的价钱,换成拿破仑金币,都可以把画面铺满;可是画家不但敬谢不敏,而且不准临摹复本。有人愿出重金,想把这两幅画刻成雕版。鉴赏家固然碰了钉子,经纪人也未必更走运。此事尽管轰动了整个上流社会,但是隔行如隔山,消息还传不到圣丹尼街这块隐蔽地。可巧有一天,公证人夫人来看齐奥默太太,在奥古丝汀面前讲起画展,这位夫人很喜欢奥古丝汀,告诉她展览是怎么回事。罗甘太太的唠叨,自然引起奥古丝汀的兴趣,极想去看看这两张画,便鼓起勇气,暗中求姨妈陪她上罗浮宫。姨妈跟齐奥默太太商量,居然马到成功,准许奥古丝汀可放下烦闷的活计,脱身两个小时。穿过拥挤的人群,年轻姑娘径直走到那幅得奖作品之前。她一下子认出了自己,禁不住像桦树叶片那样一颤。她张皇四顾,想找罗甘太太,人群把她们冲散了。这时,奥古丝汀惊惶的眼睛,突然看到年轻画家满面通红,猛然记起原来就是常在她家门前踯躅的那人,当时出于好奇,曾留意于他,还当是新来的高邻呢。

“请看,这就是爱给我的灵感!”画家走近羞怯的姑娘,凑到她耳边说,姑娘听了一惊。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劈开人群,走到姨妈跟前;姨妈一直给挤在人堆里出不来,还没走到画前。

“你会给憋得透不过气来的,”奥古丝汀嚷着说,“咱们走吧。”

然而,在画廊里,有时并不是你想往哪里走就能朝那方向去的,如此这般,奥古丝汀和姨妈给人群推到离第二幅画只隔几步路的地方。机缘凑巧,两人竟轻轻易易走近这幅走红的画跟前,幸好这一回时尚知道宠爱天才画家。公证人太太一看,当即惊叫一声,亏得人声鼎沸,给嗡嗡之声掩盖了过去。至于奥古丝汀,一看到这美妙的场景,止不住流下泪来。这时,两步开外,站着那个青年画家,看到他出神的样子,奥古丝汀不知出于什么感情,用手指按按自己嘴唇,示意对方不要声张,陌生人点了点头,以示心领神会,还指指罗甘太太,嫌她在旁煞风景。这幕哑剧,等于在姑娘身上扔去一团火。想到和画家的这一默契,觉得像犯了罪似的。令人窒息的闷热,争奇斗艳的打扮,眼花缭乱的色彩,一张张活人的面孔,一幅幅逼真的肖像,数不清的镀金画框,把奥古丝汀看得迷迷糊糊的,更加重了心里的惶恐,感到身上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精神振奋,否则早支撑不住会昏过去的。她相信自己给爱情的魔力控制住了,布道师言之在先,曾说她会坠入情网。是的,此时此刻,她到了疯魔的时刻。她看到那青年得到了爱,得到了幸福,容光焕发,一直陪她走到姨妈的车前。奥古丝汀感到一股冲动,一种任性适意的陶醉,她听从内心雄劲的呼声,对年轻画家瞧了几眼,掩饰不住自己烦乱的心情。她两颊绯红,皮肤雪白,红白对比,容颜从未如此鲜艳明媚。画家从花容玉貌中看到了美丽,从丰姿艳质中看到了娇羞。奥古丝汀想到自己的出现,予他那么大的快慰,顿时惊喜交迸。而他的名字,正喧传于仕女众人之口;是他的才能,使瞬息即逝的景象得以传之永远。她有人爱!这已毋庸置疑。等看不到画家的身影,心里还回响着这句诚朴的话:“请看,这就是爱给我的灵感。”她感到心跳得慌,有点难受似的,因为一腔热血在她身上激**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姨妈问起展出的画,侄女佯装头痛,支吾了事。但是,回到家里,罗甘太太忍不住告诉齐奥默太太,说猫球商店这下子出了名。奥古丝汀听到母亲说要上画展去看自己的铺子,吓得浑身发抖。年轻姑娘连连推说身子不适,这才让她回房睡觉。

“这就是赶热闹的好处,弄得头痛脑热的!”齐奥默先生高声嚷道,“画上看到街上天天见的东西,难道就那么有趣!这类画家,少说两句为好,跟写书的人一样,都是些穷得没饭吃的家伙。见鬼,好端端的铺子,画什么?糟蹋画布!”

“这样一来,倒能给店里招揽点生意,多卖几尺布。”约瑟·勒巴说。

这类实惠的想法,并未使艺术与想象在生意场少受奚落。可想而知,听到这番议论,奥古丝汀不敢再存多大希望。那天夜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思量起爱情。白天的种种,宛如一场梦,一幕幕重新给回想起来。疑惧,希望,愧疚,一颗像她这样纯朴而羞涩的少女之心所能感到的种种情绪波动,她都一一体验过来。在这黑黝黝的屋子,她感到多么空虚,而内心里又蕴有多么丰富的宝藏!嫁个才子,分享他的荣光,噢!对一个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怎能不神魂颠倒!对一个囿于俗见而向往高雅生活的姑娘,又该唤起怎样的希冀!如同一线阳光照进了黑牢,奥古丝汀突然萌发了爱。内心各种美好感情一下子都激扬起来,她不及多思,任情之所至。一个年方十八的妙龄少女,带着爱的眼光观察世界,还不把一切都幻成五光十色!她无从测知一个只知爱人的女子和一个充满幻想的男子,婚后会发生什么龃龉。她觉得自己的使命是造福于意中人,却看不到彼此之间的差异。对她来说,当下,就是全部的未来。

第二天,父母看了画展回来,神情沮丧,大失所望。首先,两件作品被画家收了回去;其次,齐奥默太太挤丢了一条开司米披肩。听到自己看过之后画就不再展出,奥古丝汀体会到其中微妙的用心,这是所有女子,光凭本能就十分赏识的。

下一天早晨,戴奥陶·特·索默维安——这个声誉鹊起的姓名也传到了奥古丝汀心里——从舞会出来,站在猫球商店对面,等他天真烂漫的女友出现在窗口,不料给店伙计浇了一身水。姑娘当时不知道他等在那里。画展上再三致意之后,这是两个情人第四次相见。年轻画家奔放不羁的性格,给齐奥默府森严的家规一挫,更激起他对奥古丝汀的痴情,这本是情理中之事。看见心上人坐在账台边,夹在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之间,怎么才能接近呢?其母又寸步不离,怎么给她传递消息呢?像所有情人专会自找麻烦一样,戴奥陶在伙计中也树了个情敌,而别人又从旁帮忙,来跟他作对。即使能逃过许多明眼人,也逃不过老板夫妇严厉的目光呀!到处是障碍,遍地是绝望!大凡求自由的囚徒和热恋中的情人,穷思极想之下,总能想出办法,唯独这青年画家爱到如痴若狂,却一筹莫展。戴奥陶像疯子般在街上转来转去,好像能转出法子来似的。他挖空心思,终于想出用重金收买胖丫头这一策。打那天早晨跟店老板不期而遇,相互打量以来,半个月里,两个情人如此这般已交换过几次书信。他们相约平日在一定的时刻见面,星期天则是趁上圣乐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之便,奥古丝汀递去一份亲友名单,希望年轻画家去走动走动,在那些只知做买卖赚钱的人中物色一下,是否有人肯为他俩的恋情出把力,当然,对此辈说来,两个人能真心相爱是异乎寻常的事,在商场中是闻所未闻的。除此之外,猫球商店依然恪守旧章,没有任何变更。要是奥古丝汀小姐心有旁骛,有时不顾家规,径自上楼在窗台上放一盆花做暗号,或唉声叹气,或含睇沉思,而竟无人注意,连娘老子也未察觉,一般了解她家作风的人一定会颇感惊讶,因为在这份人家,任何带点诗意的想法都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一瞥一视,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给人看在眼里而详加推敲的。然而,说起来也很平常:这艘平静的航船,打着猫球商店的旗号,行驶在巴黎汹涌的海面上,受到季风的影响,常会遇上倾盆大雨。半个月来,五个船员,加上齐奥默太太和维吉妮小姐,正忙于繁重的年度盘点。整捆整捆的布,搬进搬出,重新量尺码,估定存货价。每匹布上的标牌也一一核实,查明进货日期,确定现行价格。齐奥默先生整天站着,手拿量尺,耳背后夹着铅笔,俨然像指挥航行的船长。他的尖嗓门,通过传声孔,向底层货栈问这问那,使用的商业行话简直像谜一样:

“还有多少H-N-Z?”

“全完了。”

“Q-X,还剩多少?’

“两尺。”

“什么价钱的?”

“5-5-3。”

“所有J-J, M-P,剩余的V-D-O,要标3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