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绅道:“可是那合同构成诈欺行为,可以提起诉讼的呢……”

特·李斯多曼男爵道:“好!让皮罗多去告她一状。要是在都尔打输了,到奥莱昂去上诉;奥莱昂打输了,到巴黎去上诉,反正是稳赢的。”

特·波旁纳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状,我劝他先辞掉副堂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咱们去请教律师。应当告就告。迦玛小姐做出那种事来太丢人了,脱罗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浅,他们不能不多少让步一些。”

经过郑重讨论,个个人答应皮罗多神甫将来跟迦玛一帮交起手来,帮助皮罗多。个个人都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地人的本能,使他们自然而然把迦玛和脱罗倍两个姓氏连在一起。但所有当时在特·李斯多曼家的人,除开老狐狸,没有一个清清楚楚看出这样一场斗争关系多么重大。特·波旁纳先生把神甫拉在一边,轻轻和他说:

“在场十四个人,过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会再给你撑腰。那时你要求救的话,恐怕只有我还有胆子回护你,因为我熟悉内地,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你所有的朋友,尽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条绝路,没有退步的。让我劝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弃副堂长的职位,离开都尔。别说出你往哪儿去,想法当一个远地的本堂神甫[121],要脱罗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离开都尔?”副堂长惊骇的神气简直无法描写。

要他离开都尔等于要他性命。那岂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须一齐斩断了吗?独身的人往往拿习惯代替感情。这种心理使他们不像在世界上过活,而只是从世界上经过;再加上性格软弱,他们就彻头彻尾的受环境控制。因此皮罗多变得像一种植物:搬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忧无虑的开花结果。树木要存活,必须时时刻刻吸收同样的液汁,根须必须老是埋在原来的泥土之下;同样,皮罗多必须永远在圣·迦西安大堂中奔来奔去,永远在都尔公园里经常散步的地方打转,永远走那几条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韦斯脱或脱里脱拉。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特·波旁纳先生回答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神气望着神甫。

都尔城中不久都知道,前特·李斯多曼中将的寡妇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收留了圣·迦西安大堂的副堂长皮罗多神甫。这件事虽然还有许多人表示怀疑,已经分出了是非曲直,分出了党派,尤其在沙罗蒙小姐第一个大着胆子说出欺诈和告官的话以后。凡是老姑娘总是面皮特别嫩,脾气特别固执;因此迦玛小姐觉得特·李斯多曼太太所取的立场大大的伤害了她。男爵夫人地位高,人品也高;她的风雅的趣味、优美的举动、奉教的虔诚,都是一致公认的事实。男爵夫人收留皮罗多,等于把迦玛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的驳回了,也等于谴责迦玛的行为,承认副堂长怪怨他从前的房东是对的。

老婆子们判断别人的行为自有她们聪明的眼光和分析的能力;我们必须说明一下这种眼光和能力帮了迦玛小姐多少忙,也得说明迦玛一帮的势力从哪里来的,读者才能了解这个故事。迦玛小姐经常由一声不出的脱罗倍陪着,晚上到四五家人家去玩儿。那些地方大概有十一二个常客,由于趣味相同,地位相仿而结合起来的。其中有一两个老头儿,感染了家里女佣人们的兴趣和多嘴的习惯;还有五六个老姑娘,整天注意着街坊邻舍,以及社会上地位比她们高或是低的人,磨勘他们的说话,追究他们的活动;最后还有好几个老婆子,专门传播人家的丑事,把人家的财产记得清清楚楚,批判别人的作为,预测人家的亲事,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管说的是敌人还是朋友,嘴皮都一样刻薄。

那些人全住在城里,分布的方式像植物的毛细管;他们收集每份人家的新闻和秘密,像树叶吸收露水那样不胜饥渴,也像树叶把吸来的水分输送给枝干似的,自动把材料传达给脱罗倍神甫。

人人都需要情绪上有些刺激,那般假仁假义的酸老太婆每天晚上把城里的局势算一笔清账,目光的犀利不亚于十人会议[122],受着感情唆使而做的间谍工作又很可靠,使她能监视社会。等到弄清楚了一件事情的内幕原因,她们为了顾面子,还吸收本集团的智慧,在各人圈子里提到的时候口气好像只不过是闲谈。这帮口一方面是无所事事,一方面又非常活跃,一方面无声无臭,一方面说话说个不停;你看不见他,他却无所不见。他们的势力表面上好像人微言轻,不足为害,但一朝被重大的利益鼓动起来就很可怕。以性质的严重,对每个人的关系而论,像皮罗多仗着特·李斯多曼太太帮扶,跟脱罗倍神甫和迦玛小姐交手的事,在那个帮口中人的生活圈子里好久没有发生了。

原来迦玛小姐来往的一些人家一向把特·李斯多曼、特·拉·布洛蒂埃、特·维勒诺阿三家看做冤家对头。骨子里那种摩擦无非是小集团思想和小集团的虚荣心作怪,有如耗子窝里的罗马平民与罗马贵族之争,或者像孟德斯鸠提到圣·玛兰共和邦时说的,一杯水里的大风浪;据说在那个共和邦内太容易专权,所以公家的职位任期只有一天[123]。但这种风浪在大众心里掀起的热情,不亚于支配国家大事所需要的热情。认为只有胸怀大志,生活骚乱不宁的人才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是完全错误的。脱罗倍神甫就和野心家、赌徒、情人的时间过得一样快,一样紧张,一样心事重重,希望与失望的波动一样大起大落。为了暗地里战胜别人,打破难关,克服自己,我们所消耗的精力只有上帝知道。不过我们即使弄不清自己往哪儿去,旅途的辛苦还是感觉得很清楚。假如写历史的人可以把他说的戏[124]暂停片刻,临时当个批评家,请读者看看那些老处女和两位神甫的生活,研究一下毒害他们生命的灾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么你们或许会发现,一个人必须具备某些热情,方始能发挥他的长处,使得生活有气魄,天地变得广阔,而万物所共有的自私的本能也不至于爆发出来闯祸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到城内,并没知道五六天来外边传说她对侄儿的感情有些不清不白的动机,她的好几个朋友已经不得不代她驳斥;这种谣言即使给特·李斯多曼太太听到也只会好笑。她带着皮罗多去见她的律师,律师认为案子并不好办。副堂长的朋友们或者觉得理直气壮的官司不用着急,或者因为不与本人直接相干,懒洋洋的并不上劲,预备拖到他们进城以后再说。迦玛小姐的朋友们却趁此机会先下手,把事情说得对皮罗多神甫十分不利。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律师,业务全靠本地一般热心宗教的人照顾。他使特·李斯多曼太太很奇怪,竟劝她不要发动这桩诉讼,谈话结束的当口还声明他绝不承办,因为根据合同,迦玛小姐在法律上并没有错;倘若丢开法律,只讲情理,那么在法官和正派人眼中,皮罗多跟大家过去对他的印象相反,不像一个和平、妥协、宽厚的人;迦玛小姐却是出名的性情和顺,容易相处;当初皮罗多承继夏波罗神甫的家具需要付一笔费用,迦玛小姐帮皮罗多忙,借钱给他,根本不曾要他出收据;并且以皮罗多的年龄与性格来说,也不会不知道内容,不晓得轻重,就贸贸然签文件的;皮罗多的朋友夏波罗在迦玛小姐家住过十二年,脱罗倍住了十五年,皮罗多住了两年就离开,必有他的主意,他自己心里明白;因此向迦玛小姐提出诉讼只显得他忘恩负义……诉讼代理人送客出去,让皮罗多先往楼梯走前几步,把特·李斯多曼太太拉在一边,劝她为安宁起见,千万别卷入漩涡。

当晚牌局未开始之前,特·李斯多曼太太府上的宾客围在壁炉四周;可怜的副堂长心中的焦急,活像皮赛德勒监房[125]中的死囚等待上诉的结果,少不得向朋友们说出律师的结论。

特·波旁纳先生道:“除了进步党的诉讼代理人,我看都尔没有一个讼师肯接受你的案子,除非有心要你败诉;而且我也不劝你冒这个险。”

海军少校嚷道:“啊!太卑鄙了!让我陪神甫去见那个诉讼代理人。”

特·波旁纳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那还得等天黑了再去。”

“为什么?”

“我才听说脱罗倍神甫发表了副主教,补前天过世的那一位的缺。”

“我才不怕脱罗倍神甫呢。”

特·波旁纳先生向特·李斯多曼男爵递了一个眼色,要他说话留神,在座有一个州长公署的参议是脱罗倍的朋友;不幸那三十六岁的男爵完全没注意,还接着说:

“倘若脱罗倍神甫是个小人……”

特·波旁纳先生拦着他说:“哎!事情跟脱罗倍神甫全不相干,为什么扯到他身上去呢?……”

男爵道:“皮罗多神甫的家具不是他在动用享受吗?我记得去过夏波罗屋里,看见有两幅贵重的画,比如说值一万法郎吧……难道皮罗多先生在迦玛家住上两年就有心送她一万法郎不成?何况单是书柜家具差不多已经值到这个数目了!”

皮罗多神甫听说他有过这么大的家私,眼睛睁得很大。

男爵逞着意气往下说:“真是岂有此理!巴黎美术馆的前任顾问沙尔蒙先生正在都尔探望岳母。我今晚陪皮罗多先生去请他把两张画估一个价钱;从那边出来再带神甫去找诉讼代理人。”

那次谈话过后两天,打官司的事有了眉目。进步党[126]的诉讼代理人接了皮罗多的案子,对副堂长影响非常不好。反对政府的人和出名不喜欢教士或宗教的人原是两回事,许多人却混为一谈;而当时的反政府派和反教会派的确都利用那件案子来掀风作浪,城里也到处议论纷纷。美术馆的前任顾问把华朗丹的《圣母像》和勒勃仑的《基督像》估作一万一千法郎,两幅画都是极精的作品。至于书柜和哥德式的家具,在巴黎正是越来越走红的东西,按照市价暂定为一万二。顾问先生细细鉴定之下,认为全部家私值到三万。皮罗多欠迦玛小姐的钱为数极微,当然无意送她一笔那么大的款子;在法律上讲,合同的条款应当修改才对,否则老姑娘便是存心诈欺。进步党的诉讼代理人一上手把迦玛小姐告了一状。状纸虽然措辞尖刻,但根据着某些条文,援引了几条最高法院的判例,法理严密,不失为一篇精彩的文字,把老姑娘的罪状数说得清清楚楚。反对政府的人看上了这张诉状,恶意印成三四十份传单在城里分发。

前一个时期,海军部透露要提升一部分人员,特·李斯多曼男爵以海军少校的身份希望第一批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不料皮罗多和老姑娘正式决裂以后几天,男爵收到一个朋友的信,说部里有风声要编他入预备役了。男爵知道了大为惊诧,立即赶往巴黎,候着部长下一次的晚会就去拜访;部长对那个消息也表示十分奇怪,听到男爵说出心中的忧虑笑起来。第二天,男爵不管部长那么说,又上科室去打听。各部分的主管对朋友们泄露机密是常事,当下一位秘书拿出一项手续齐备的公事,因为司长病了,耽搁下来,还没有送给部长去批。坏消息果然证实了。

特·李斯多曼男爵赶紧找他的一位叔叔,他以议员资格能在国会里立刻见到部长。男爵托叔叔探问部长大人的意思,因为一进预备役,他的前程就完啦。他在老叔车中等议会散会,心里急做一团。会议没有完,议员老早就出来了,坐车回府的路上对侄儿说:

“真是见鬼!怎么你会去攻击教士的呢?开头部长告诉我,你在都尔做进步党的头儿!你言论荒谬,你不遵守国家的政策……部长说话躲躲闪闪,拐弯抹角,好像还在议会里发言。我对他说:还是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部长大人这才说出你得罪了宫廷大祭司。后来我向几个同僚一打听,知道你提起一个叫作脱罗倍的神甫,口气非常轻薄。那脱罗倍表面上只是副主教,可是在内地是个最重要的人物,坚信会[127]的代表。我在部长面前替你拍了胸脯。哎,侄少爷,你要趱奔前程,千万别让教会和你作对。赶快上都尔去,跟那该死的副主教讲和。你该记住:凡是副主教,你见了都得客客气气。此刻我们大家都在复兴宗教,一个希望升级的海军少校偏偏来拆教士的台,岂不荒唐!要不同脱罗倍神甫言归于好,以后别来找我,我不认你了。刚才宗教事务部长和我提到那家伙,口气之间竟是未来的主教。脱罗倍要和咱们一家结了仇,就会捣蛋,不让我进下一届的贵族院。明白没有?”

海军少校听了这一席话才懂得脱罗倍的秘密活动;皮罗多以前还傻支支的说过:“不知他更深夜静干些什么。”

为了教区委员在那般手段巧妙,在内地做着监视工作的女人堆里所占的地位,也为了他的才干,坚信会在当地所有的教士中间挑上了他,让他在都兰地区做一个不出面的小霸王。总主教、将军、州长,大大小小的人物骨子里全逃不出他的手掌。特·李斯多曼男爵马上打定主意,回答老叔:

“我自己船舷底下吃过了教会的排炮,不想再给他们轰第二次了。”

叔侄俩商量大计以后三天,海军少校突然坐着驿车回到都尔,当晚告诉叔母,倘若他们两人硬要支持脓包皮罗多,特·李斯多曼家看得最宝贵的前途就要遭到危险。老乡绅特·布波旁纳先生打完韦斯脱,去拿手杖帽子,被男爵留了下来。特·李斯多曼和他叔母要摸清暗礁,非仰仗老狐狸的高见不可,而老狐狸也是故意提早去拿手杖帽子,好让男爵凑着他耳朵说:

“慢一步走,咱们有话要谈呢。”

男爵既是匆匆忙忙赶回都尔,得意的脸上又不时露出心中有事,看来很不调和,特·波旁纳先生早就猜到几分,海军少校准是在进攻迦玛和脱罗倍的战役中吃了亏。男爵说出坚信会派副主教的潜势力,特·波旁纳先生并不惊奇,回答说:

“我早知道了。”

男爵夫人叫道:“那么干吗不早通知我们呢?”

特·波旁纳很兴奋的回答:“太太,这个神甫的潜势力请你只当我不知道,我也只当你们不知道。要是泄漏风声,他发觉我们摸到他的底细,他会忌惮我们,恨我们的。还是像我一样只做蒙在鼓里,从此走路小心就是。过去我话说得不少,你们就是没听懂;我又不愿意把事情弄到自己头上。”

男爵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丢开皮罗多不管是不成问题的,这是三位参谋心照不宣的先决条件。

特·波旁纳先生回答说:“最高明的将领,拿手杰作就是在退兵的时候能保住面子。向脱罗倍低头吧:他的仇恨心倘若没有虚荣心强,你们可以化敌为友;可是过分屈服了,他会踩在你们头上的;蒲阿罗说得好:斩草除根,就是教会的精神[128]。男爵,你对外只说预备退伍,这样可以逃过他的魔掌。——太太,你把副堂长打发掉,让迦玛小姐争回面子吧。再在总主教那儿问问脱罗倍神甫会不会打韦斯脱,他一定说会。你就请他到这间客厅里来凑一局。他久已要你招待了,准会上门来。你是个女人家,你该想法叫脱罗倍为府上效劳。等男爵升了海军中校,他老叔进了贵族院,脱罗倍做了主教,你要提拔皮罗多当教区委员就轻而易举了。眼前还是低头的好;可是低头要低得有风度,还得带着威吓。府上能给脱罗倍的帮衬,不比脱罗倍能给你们的少;你们一定会如鱼得水,相处得很好。——再说,男爵,您是水手,应当随身带着测水的锤子!”

男爵夫人叫道:“可怜的皮罗多!”

地主一边告辞一边说:“噢!赶快解决他。万一撞出一个厉害的进步党把那个没有脑子的家伙抓在手里,你们可受累了。归根结底,皮罗多在法院里还是会占上风,脱罗倍也不能不怕法院的判决。你们动手开火,他还肯原谅;吃过败仗,他可死不甘休了。我的话完啦。”

特·波旁纳先生啪的一声盖上鼻烟壶,过去穿上套鞋,走了。

下一天吃过早饭,男爵夫人单独陪着副堂长,明摆着一副尴尬面孔,说道:

“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你一定会觉得我的要求太不公道,自相矛盾;可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第一要撤回你告迦玛小姐的案子,放弃你的要求;接着你得离开这儿。”

可怜的神甫听着面无人色。

男爵夫人又道:“我无意之间造成了你的不幸,我知道没有我的侄儿,你不会发动官司,使你和我们一同为难的。可是你听我说……”

她把事情所牵涉的范围之广、后果之严重,简单扼要告诉皮罗多。特·李斯多曼太太隔夜细细想过一番,猜到脱罗倍过去的历史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很正确地向皮罗多指出那个包围他的天罗地网,告诉他敌人的雄才大略,权势、仇恨和仇恨的原因;说脱罗倍在夏波罗面前屈服了十二年,对夏波罗咬牙切齿,如今算计夏波罗的朋友实际仍是向夏波罗出气。天真的皮罗多合着手,仿佛为着人间的丑恶向天祈祷,痛哭流涕;在他纯洁的心中,从来没想到有这样卑鄙的事。他像面临万丈深渊一样的恐怖,听着保护人的长篇大论,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什么感想。特·李斯多曼太太结束的时候说:

“撇下你不管是多么讲不过去,我完全知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对家庭的责任比对朋友的责任更重要。请你像我一样在大风暴前面退下来,我会表示我的感激的。你的损失用不着提,我一定负责。你生活决无问题。我将来经波旁纳的手,想法使你照样生活,什么都不短少;至于面子,波旁纳也会替你顾到。朋友,请你允许我做一桩对你不起的事。我尽管服从社会的惯例,可始终是你的朋友。请你决定吧。”

可怜的神甫呆住了,叫道:

“夏波罗说过,要是脱罗倍能把他从坟墓里倒拖出来,他一定拖!这话果然不错。他此刻就躺在夏波罗**。”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形势紧急,你说怎么样?”

皮罗多心肠太好了,在危急的关头不会不凭着一时的义气马上答应下来。何况他的生活已经变成垂死的挣扎。他回答保护人的时候,伤心绝望的眼神叫男爵夫人看了很难过。他说:

“我完全信托你。如今我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一根烂梗子了!”

这句都兰的乡谈只有我们说的一根干草[129]的意义可以相比。不过干草还有好玩的,黄湛湛的,又光又亮,孩子们拾到了当作宝贝一般;不比烂梗子是褪了颜色,沾着泥浆,卷在阴沟里翻腾,风吹雨打,被行人踩得不成模样的枯草。

“可是,太太,夏波罗的肖像我不愿意留给脱罗倍神甫;那是特意为我画的,属于我的,希望替我要回,其余的东西我都放弃就是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就上迦玛小姐家走一趟吧。”

说这句话的口吻显出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花了很大的劲硬逼自己,预备忍着委屈去满足老姑娘的虚荣心。

她又补上两句:“我要想法把样样事情安排妥帖,可是没有把握。你去找特·波旁纳先生,让他替你把撤回诉讼的呈子正式办起来,写好了交给我。再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皮罗多心惊胆战的出去了。脱罗倍在他眼中变得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大:一双手在巴黎,胳膊肘子在圣·迦西安大堂的回廊底下。

皮罗多心上想:“他!他竟有本领不让特·李斯多曼侯爵进贵族院?……托总主教帮帮忙,或许事情可以了结!”

在这样重大的利害关系前面,皮罗多好像只是一个虱子:他自己也承认了。

皮罗多搬走的消息特别令人奇怪,因为大家摸不到底情。特·李斯多曼太太说侄儿打算成家,退出海军,她要扩充上房,不能不收回副堂长住的屋子。至于皮罗多撤回诉讼,外面还无人得知。

特·波旁纳先生出的主意就这样乖巧的执行了。两个消息传到副主教耳朵里,他的自尊心定会满足,知道特·李斯多曼家即使不投降,至少已经保持中立,对坚信会的势力也表示默认了:默认对方的权势不就等于认输了吗?但案子还在法院里悬而未决。这岂不是一边低头一边威胁吗?

这么一来,特·李斯多曼家在斗争中所处的地位跟副主教完全相同:置身局外而能操纵一切。不料忽然出了一桩大事,使特·波旁纳和特·李斯多曼缓和敌人的计划越发难于成功。迦玛小姐隔天从大堂出来受了凉,上了床,说是病势凶险。城里人就沸沸扬扬,假仁假义的对她表示同情。“迦玛小姐一生清白,这场官司侮辱了她,她受不了。她虽然理直,一气之下也快气死了。皮罗多害了恩人性命……”那个无孔不入的女人帮口所放的空气,内容就是这几句话,都尔城里的人挺高兴的争相传说。

特·李斯多曼太太到了老姑娘家得不到结果,下不了台,便恭恭敬敬要求见副主教。脱罗倍一向被这位太太轻视,如今能在夏波罗的书房中壁炉架旁边接见她,大概心中很得意;双方所争的两幅名画就挂在壁炉架高头。脱罗倍让男爵夫人等了一会才答应接见。朝臣也罢,外交家也罢,不论是谈判私人利益还是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比男爵夫人和神甫两个出台照面的时候手段更高明、说话更虚假、心计更深的了。

中世纪的骑士进场比武之前,副手[130]总帮他穿戴盔甲,指点几句,替他打气;同样,老狐狸事先也嘱咐男爵夫人:

“别忘了你扮的角色是和事佬,不是当事人。脱罗倍也是中间人。你每句话都要掂斤估两。副主教的声音语调值得细细推敲。只要他拿手去摸下巴颏儿,你就得手了。”

某些素描家喜欢用漫画来表现心里想的跟嘴里说的不一致,那是谈话之中常有的现象。现在神甫和贵族太太舌剑唇枪交起锋来,若要体会其中的妙处,必须在表面上平淡无奇的说话之下,揭露出双方隐藏的思想。特·李斯多曼太太先表示皮罗多的诉讼使她感到遗憾,然后说希望这件事能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形之下宣告结束。

神甫口气很严重地说:“太太,祸已经闯下了。贤德的迦玛小姐快死了。(他心上想:那蠢姑娘跟约翰教士[131]一样不在我心上;可是我要把送她性命的责任推在你们头上,叫你们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们发傻把事情当真。)”

男爵夫人回答说:“先生,我知道了迦玛小姐的病,就要副堂长撤回诉讼,公事我特意带来,交给那位贤德的小姐。(她心上想:坏东西!你的心思我猜到了。现在我们撇清了自己,看你还能不能诬蔑我们!可是你呀,你要收下了撤回的公事,你就不打自招,承认是同党!)”

双方不出一声,静默了一会。

终于神甫低下大眼皮盖住他的老鹰眼睛,免得泄露心中的情绪,一边说:“迦玛小姐的俗务与我不相干。(嘿!我不上你的当!可是谢谢上帝!那般混账律师不会再把官司打下去带累我了。李斯多曼家这样奉承我有什么作用呢?)”

男爵夫人回答说:“我对皮罗多先生的事正如先生和迦玛小姐的利益一样渺不相关;不幸他们的争执会影响到教会,我出来调解,认为先生也是个中间人……(她想:脱罗倍先生,咱们都心中有数。我话中带刺,你感觉到没有?)”

副主教说:“太太,怎么谈得上影响教会呢?宗教高高在上,不是凡人所能侵犯的。(他想:教会就是我啊!)”又道:“太太,上帝对我们的判断才不会错误,我心目中只有上帝的法庭。”

男爵夫人道:“那么让我们使人间的判决和上帝的判决归于一致吧。(对,教会就是你。)”

脱罗倍神甫换了一种口吻,说道:

“令侄不是去过巴黎吗?(他想:你该知道我的颜色了吧?以前你瞧我不起,我可是能压倒你们。你是来投降的。)”

“是的,先生,多谢你关切。他今晚就得回巴黎,部长对我们太好了,特意召他去,不愿意他退伍。(她想:阴私鬼,你压不倒我们的,你开的玩笑,我知道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

男爵夫人往下说道:“他在这桩纠纷中的行动,我认为不大得体;不过当水手的不懂法律也还可以原谅。(她想:咱们还是联合起来吧,打架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神甫脸上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

他望着两幅画说道:“令侄要能告诉我们这两件作品的价值,对我们倒大有帮助;这些画挂在圣母堂里也是挺好的装饰品。(他想:你对我放一支冷箭,我回敬你两支;咱们两讫了,太太。)”

“要是神甫把画送给圣·迦西安大堂,请允许我捐献两个框子,绝不辱没作品和挂画的场所。(她想:我正要你承认看中皮罗多的家具。)”

神甫提防得很紧,回答说:“画不是我的。”

特·李斯多曼太太把撤回诉讼的公事往桌上一放,说道:“对啦,这个文件把一切争执都解决了,画也还给迦玛小姐了。(你瞧,先生,我多么信托你。)”接着又道:“先生,像你这样的人,这样高尚的品性,着实有资格出来给两个基督徒排难解纷;虽则我现在不大关切皮罗多先生……”

神甫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过他寄宿在府上呢。”

“不,先生,他不在我家里了。(她想:我小叔要进贵族院,侄儿要升级,害得我对不起人。)”

脱罗倍听着不动声色,但他态度越镇静,表示他情绪越紧张。这种表面上的安定就是瞒不过特·波旁纳一个人。那时脱罗倍心中才得意呢!

“那么太太为什么送撤回诉讼的文件来呢?”神甫问这一句的心情,跟妇女要人把奉承话再说一遍的心情差不多。

“我压制不住我的同情心。皮罗多为人懦弱,想必先生也知道;他央我来看迦玛小姐,提出一个要求,既然他放弃了……”

脱罗倍皱了皱眉头。

“放弃了一般名律师所公认的权利……”

神甫拿眼睛直盯着特·李斯多曼太太。

特·李斯多曼太太往下说:“……他希望能收回夏波罗的肖像。该怎么办,请先生做主吧……(她心上想:官司打下去,你非输不可!)”

男爵夫人说出名律师几个字的口气,叫神甫明白她对于敌人的厉害和弱点全知道。这种口吻的谈话继续了好一会,特·李斯多曼太太在内行面前拿出全身本领,脱罗倍神甫终于下楼去把谈判的条件请示迦玛小姐。一会儿就上来回报说:

“太太,病情凶险的迦玛小姐话是这样说的,‘夏波罗神甫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送掉他的像。’——老实说,倘若那张像是属于我的,无论哪个向我要,我都不给。我对过世的神甫感情始终不变,绝不肯放弃权利,不保存他的肖像。”

“先生,我们犯不上为一幅不高明的画闹意见。(你不在乎什么肖像,我何尝在乎呢。)你们留下吧,日后叫人临一幅就是了。我很高兴能把这场令人遗憾的官司了结;借此机会认识了先生,我也心中愉快。听说先生是打韦斯脱的好手。”她又微微笑了笑说:“请您原谅,女人家总不免好奇。倘蒙先生赏光,上我家去打几回韦斯脱,真是不胜欢迎。”

脱罗倍拿手摸着下巴颏儿。——(特·李斯多曼太太想道:唔!上钩了!波旁纳看得不错,他也有他的虚荣。)

米拉菩[132]得势的时期,看见他从前走不进的府第,如今车子一到就大开正门,不由得心里甜滋滋的十分受用,副主教当时也是这个感觉。

他回答说:“太太,我正事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出去应酬。可是你太太有命,我怎么能不登门领教呢?(他心上想:老姑娘快断气了,还是结交李斯多曼吧;他们要支持我,我也支持他们;与其和他们作对,不如交个朋友。)”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去,觉得讲和的谈判开场很顺利,只消总主教再出一把力,就功德圆满了。可是皮罗多撤回了诉讼,一点好处都不曾到手。第二天,特·李斯多曼太太知道迦玛小姐死了。老姑娘的遗嘱一拆开,不出众人所料,果然全部遗产都送给脱罗倍神甫,估计值到三十万。副主教着人送了两份迦玛小姐的丧事弥撒和葬礼的通知单给特·李斯多曼太太,一份给她,另外一份给她的侄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特·波旁纳先生道:“还用说么?脱罗倍大人特意要试试你们。”又转身对海军少校说:“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男爵也算倒霉,不曾离开都尔。

丧事弥撒场面很大。只有一个人掉了眼泪,就是皮罗多。他背着人躲在一个偏僻的小堂里[133],自以为送了迦玛小姐性命,诚心诚意为她祷告,超度她的灵魂。皮罗多不曾在迦玛临终之前得到她的原谅,更是悔恨不迭。脱罗倍神甫把亡友的遗体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边发表一篇悼词。死者一辈子所过的狭窄的生活,靠着他的口才变得伟大得不得了。在悼词的最后一段,送葬的人特别留意到下面几句:

她的一生,多少岁月都是奉献给上帝的,奉献给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无人知道的朴实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这个生命却是被一场无妄之灾摧毁了。一切的苦难当然都出于上帝之赐;但若我们进入天国之前暂时忘了这一点,那么她最后一次的痛苦的确是不应该受的。朋友们既然知道这位圣洁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难预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诬蔑她整个的为人。也许就因为此,上帝才召她归天,超脱人间的苦难。谁要活在世界上能够良心平安,毫无内疚,像纯洁的索菲在极乐的天国中一样,就是幸福的了!

特·李斯多曼家牌局散了,关上大门,只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儿在场,特·波旁纳报告了下葬的情形,说道:

“那篇浮夸的演说讲完了,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134]拿圣水棒洒了一阵。那样子你们不妨想象一下。”

特·波旁纳先生一边说一边拿起拨火棒,学着脱罗倍的手势,神气活龙活现,男爵和他叔母都看着笑了。

老年地主还说:“那时他才露出马脚来。在此以前,他的态度毫无破绽。但他对老姑娘厌恶透顶,说不定像恨夏波罗一样的恨,所以送她进坟墓的时候不能不在举动之间流露出心中的高兴。”

下一天早上,沙罗蒙小姐上特·李斯多曼家吃饭,一进门就很激动的说:

“可怜的皮罗多神甫又受到一个可怕的打击,可见人家对他的仇恨是处心积虑,经过最周密的计划的。他调到圣–圣福里昂去做本堂神甫了。”

圣–圣福里昂是都尔城外一个近郊的小镇,在大桥的那一边。大桥数得上法国最美的建筑之一,长六百十七公尺,桥的两头有两个同式同样的广场。

沙罗蒙小姐停了一会,看见特·李斯多曼太太听着消息很冷淡,觉得奇怪,又道:“你明白没有?皮罗多一到那儿,就好比和都尔、和他的一些朋友、和生活方面的一切,离开了好几百里。逐出了都尔,天天望见城而进不了城:那样的充军不是特别可怕吗?出事以后,他已经不大走得动了,以后要走四五里地才能见到我们。如今他在**发烧。圣–圣福里昂的教士住宅又冷又潮湿,那个小教区没有钱修理。可怜的老头儿从此真是活埋在坟墓里了。唉!这样毒辣的手段真正想不到!”

现在只消简单的叙述几桩事情,勾出最后一幅图画,就好结束这故事。

五个月之后,副主教升了主教。特·李斯多曼太太死了,留下一千五百法郎年金给皮罗多神甫。男爵夫人的遗嘱公开的那一天,脱洛阿[135]的主教伊阿桑德[136]正要离开都尔去上任,临时改动行期。他认为男爵夫人一边同他讲和,一边私下帮助他心目中的仇人,简直在玩弄他。脱罗倍气恼之下,又来威胁男爵的前途和特·李斯多曼侯爵的贵族院议员的职位了。他在总主教客厅里当众说了一句杀气腾腾而听起来很和软的话,那种话只有做教士的会讲。海军少校为了前程,只得去拜访强硬的神甫;大概神甫提的条件十分苛刻,因为男爵的行事证明他彻头彻尾服从了坚信会头目的意志。新任主教签了一份经过公证的笔据,把迦玛小姐的屋子捐给圣·迦西安的教区委员会,把夏波罗的书柜和藏书送给神学预备学校,两幅争执过的画进了圣母堂;夏波罗的肖像仍旧归他保存。

脱罗倍几乎全部放弃迦玛小姐的遗产,大家看着莫名其妙。特·波旁纳先生疑心脱罗倍私下留着现款,好让他将来以主教资格进贵族院的时候,在巴黎撑起一个场面来。直到脱罗倍主教动身上任的前一天,老狐狸才明白他捐献迦玛小姐的遗产别有作用:原来最顽强的仇人对最无用的牺牲品还要来一个致命的打击。特·李斯多曼男爵对叔母给皮罗多的遗赠提出异议,说是皮罗多用不法手段骗取的!告皮罗多的状子送进法院以后几天,男爵升了海军中校。圣–圣福里昂的本堂神甫受到教内的处分,停止圣职[137]。上级教会不等法院审理,先判决了。害索莎菲·迦玛的凶手原来是个骗子!倘若脱罗倍主教保留着老姑娘的遗产,要惩戒皮罗多就不容易了。

换一个时代,脱罗倍毫无疑问是希尔得布朗特和亚历山大六世[138]一流的人物。今日之下,教会已经不成其为政治力量,不能再给精力充沛的独身者作为用武之地,独身生活便暴露出它的主要弱点:所有的才能一朝集中在唯一的情欲——自私自利上面,独身者就变得不是有害便是无用。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139]。个人想利用制度,制度想剥削个人,两者之间永远有斗争;不像从前的人确实要自由得多,对公共事业更热心。

人的活动范围不知不觉扩大了;能把这个范围加以综合和概括的心灵永远是个了不得的例外;因为不论在精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通常总是活动的领域加大,活动的强度跟着减低。可是社会不应该建筑在一些例外的人身上。最初,人仅仅是个家长,心是火热的,感情集中在家庭的范围之内。后来他为了一个氏族或小小的城邦而生活,希腊或罗马的某些忠于本土的伟大史迹便是这样产生的。后来人又变为一个阶级的一分子或者一个宗教的成员,为了替阶级[140]或宗教增光,往往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但那时他的兴趣已经大大增加,涉及一切的知识部门了。到了今日,人的生活和一个庞大的国家的生活打成一片;据说不久的将来要以世界为家庭了。基督教控制之下的罗马曾经对这种世界主义存过希望,但世界主义本身会不会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呢?相信高尚的美梦能实现,醉心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理想,原是极自然的事。无奈人的构造没有这样宏伟的器局。倘有相当阔大的心灵,能具备唯大人物才能有的热情,那么这等心灵绝不是普通公民的心灵,也绝不是家长的心灵。某些生理学家认为脑子扩大到这个程度,感情必然要萎缩。其实并不然。想对一门科学、一个民族、一种法制作出大贡献的人,他们表面上的自私岂不是最高尚的热情,等于哺育民众的母性吗?他们为了培养新的民族、酝酿新的观念,不是需要把母性的慈爱和上帝般的力在他们才智过人的头脑中结合起来吗?脱罗倍在圣·迦西安的游廊深处所代表的那种海阔天空的思想,必要时就可用伊诺桑三世[141]和彼得大帝一等人的历史,还有一切左右时代,领导民族的人的历史,在很高的阶段上加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