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杯白水一样地过下去。每天早晨我七点钟起床,梳洗吃早饭花半个小时,之后出门去学校,早读,上四节课,午饭,下午再上两节课,接下来是活动课(也会突然改成某个老师的辅导课),放学回家,帮爸爸做饭,吃饭,同时观看电视节目,在《新闻联播》的片头音乐开始时摊开我的作业本,一口气写到九点钟,作业多的时候要拖延到十点,到眼皮撑不起来时,上床睡觉。

我把我的千篇一律的生活写进作文里。爸爸翻看作文本,看到这儿就说:“日子像一杯白水?你还真会形容。那你期待什么样的呢?可乐还是茅台酒?我告诉你呀,可乐太甜,茅台又太辣,还是白水最好,永远是人体最需要的,也永远不会喝腻。”

我简直忍不住要笑。爸爸之前不愿意找一份工作,还不是因为厌恶上班下班的无趣吗?一碰到教育我的问题,他脑子里就有了另外一个标准。大人们很多时候是口是心非的。

他跟他班上的学生渐渐地熟了,叫名字的时候能够对号入座,也说得出他们各自犯了什么事情进少管所,一共要在里面待多少时间。他阅读批改学生交上来的作文,有时候会感叹他们从前的生存环境太恶劣,有时候愤愤不平地责备是教育害了他们,又有时候觉得有些孩子天性就是邪恶的,他们犯下罪行时没有任何缘由,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我坐在他的对面,根据他脸上的表情,可以丝毫不差地猜出他落笔在那些作文纸上的分数:眉梢一挑,眼里有光亮愉快地一闪,这是看到好作文了,起码85分以上;揉揉眼睛,或者打一个哈欠,或者牙疼一样地嘬一下嘴角,有一点点百无聊赖,这是最中庸的作文,不好不坏,让他想骂一句什么都骂不出来,基本上是65分到70分;逢到有写得很不怎么样的作文,他反而会活跃起来,眉头扬得高高的,又是摇头,又是拍腿,很惊奇的样子,仿佛在说:“哎呀哎呀,还能够写成这样啊?也不容易哟!他怎么想出来的呀?”嘴巴里啧啧着,很不落忍地,打上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我记得有一次,他把膝盖顶在桌沿上,头搁在椅背上,椅子往后撑得摇来晃去,他就那么坐摇椅一样地读作文,读到一个犯盗窃罪的孩子文绉绉形容他们那个团伙的词儿“志同道合”,他“噗”地喷出一声大笑,忘了屁股下面摇摇欲坠的椅子,结果“咕咚”一下,连人带椅子仰翻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磕出了一个青枣大的包,搽了很多红花油,弄出一屋子怪怪的味。

还有一次,他一边在阳台上晾衣服,一边手舞足蹈地讲他跟学生们打乒乓球的事。他左手甩着一件湿淋淋的裤头,右手抓着一个绿色的塑料衣架,起劲儿地跟我比画:“我就这样,球拍这么一勾,那球转得,擦着网飘过去了!还不是直线,先左边,再右边,忽左忽右,绝对的‘蛇行’!那孩子都看傻了,眼睛瞪得像小辣椒,身子这么样侧过去……”他把那个绿色塑料衣架举在手里,摆出奋力挥拍的架势,“啪”的一下子,衣架刮到阳台边,脱了手,绿蜻蜓一样地往下飞。下面忽然响起一阵愤怒的狗吠,原来是一只卷毛狮子狗正在楼下呆望,恰好被天上掉下来的晾衣架砸到了脑袋,惊得跳起来,委委屈屈朝主人告状去。

我爸爸赶快从阳台上缩回脑袋,竖起一根手指告诉我:“别出声!别承认是我们家的晾衣架!”

我们潜伏在阳台上,从栏杆底边的缝隙里偷着看下边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咬牙切齿骂大街,又抱起那条委屈得不行的狗,哄孩子一样地安慰它,笑得腿都软了。

只有一回,我爸爸的表情是严肃的,沉重的,带着痛惜和悲伤的,那是他给我讲述关于张成的案子。他说,这案子张成自己死活都不肯跟他讲,他问了张成同监室的孩子,又问了张成的管教,才算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他还说,之前从电视上看到《人间》《在现场》《广角镜》那样的节目,看到那些贫病交加的生活,那些凄惨无比的人生,总怀疑是节目制作人在煽情,在骗取收视率,听了张成的故事之后,他明白了,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身上集中了全人类的苦难,是最最不幸的一个群体。

张成的故事是这样:他出生在苏北农村,家里原本有幸福的六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和姐姐。他小的时候,爷爷奶奶还能下地干活儿,爸爸妈妈又是壮劳力,家里的日子不算富裕,却是吃穿不愁。他的姐姐大他十岁,大人们忙农事,姐姐像小妈妈一样把他带大,姐弟间的感情,就像他在《骑牛上天堂》里写的那样,好到不能再好。

可是忽然有一天,村里人都丢下田地出门打工了,打工挣回来的钱呼啦啦地盖起楼房了。张成的爸爸妈妈想,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凭什么做不到?他们也把田地和孩子丢给老人,跟着一个建筑包工头走南闯北做农民工。夫妻俩做不了技术活,在工地上负责做饭,起早带黑地忙。结果呢,祸从天降,从高楼上落下一捆钢材,无巧不巧地砸穿灶房,砸在夫妻二人的头上,两个人当场送了命。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急火攻心,得了脑溢血,从此偏瘫。奶奶日夜悲哭,哭烂了眼睛,治疗不及时,视力剧减,成了半盲,走路都要拄拐杖。工地上赔偿的钱,安葬了父母,替爷爷奶奶看病买药,眨眼间一分不剩,还欠下一屁股债。那年张成十岁,姐姐二十岁。

挣扎着苦熬两年后,姐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自己做主把一个瘸腿的会做木工活儿的男人招回家,条件就是要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要供张成念完中学。那个男人四十岁,又老又丑,好处是有手艺,能够挣到比一般农民更多的钱。

可是姐姐自己也没有想到,结婚三四年,她怎么都生不出孩子来。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先天有病,很难治愈。姐姐的厄运从此开始:男人翻脸不认人,对她非打即骂,严重的一次踢断两根肋骨。在那个男人的眼睛里,不会生育的女人就是废物,骂死了打死了都不必负责。绝望的姐姐几次想死,舍不得爷爷奶奶和未成年的张成,总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活着。

有一天,因为照顾瘫爷爷耽搁了做饭,男人又一次对姐姐拳打脚踢。十六岁的张成恰好放学到家,看到姐姐被打,忍无可忍,随手拿起锅台上的菜刀,劈头盖脸地砍向那个男人。总共砍了十二刀,砍得那个男人血肉模糊地在村中狂奔。幸好张成发育不良,瘦,没有力量,十二刀都没有砍在致命处,否则的话,那个男人死了,张成也就活不成了。

我爸爸对我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时,一直在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墨水笔,看样子心里是非常纠结的。他替张成难过。张成家里遭遇到的一切,超越了爸爸的想象范围,他不光被震动,还有惊悚,他说他都不敢去想张成拿着菜刀砍人的样子。“那得有多大的恨哪!”他喃喃自语地说,“你没见过张成的样子,很文弱的,一点儿都不像会杀人的人。”

他最后用劲儿把墨水笔朝对面的墙壁扔过去。水笔破裂了,黑色的墨水溅出一小片污渍,又像蚯蚓一样沿着墙面往下爬。他看都没往墙上看,咕咚一下子躺到了沙发上,说:“任小小,你知道不知道我很崩溃呀,我好像有点儿人格分裂哟。”

我仔细一想,就明白了爸爸要说的意思:他在一部分时间里是生活在网络世界里的人,替明星们打理博客,说一些最潮流的话,聊一些时尚的家居服饰,偶尔也调侃一点儿人和事,总体上说起来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在另一部分时间里,他去少管所当老师,上课,批改作业,跟他的学生们聊家常,聊出那么多黑暗世界的不公平。我的爸爸就惶惑了,就不知道什么是世界最真实的一面了。

可是,爸爸实在不应该把他的困惑说给我听,因为我比他的见识还要少。他应该去找爷爷说,爷爷当过局长,肯定能分析和总结出很多的道理来。

遗憾的事情是,爸爸跟爷爷从来都坐不到一块儿去。爸爸不喜欢听爷爷讲道理。爷爷说:“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开口闭口都是谈赚钱,雷锋精神哪儿去了?”爸爸就回答他:“不为钱你为什么要当官?你敢说你就是为人民服务?”爷爷看完了报纸愤愤不平:“八十岁的老太太倒在地上没有人扶,年轻人真是道德沦丧!”爸爸哼一声鼻子:“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年轻人的道德是怎么沦丧的?”爷爷嘱咐我:“任小小你不光要把学习搞好,你还要思想好,要争取当上班干部。”爸爸就狂笑:“什么叫作‘思想好’?思想好就是往上爬,当官要权?”爷爷气得鼻子都往外冒烟,一个劲儿地骂我爸爸消极,不上进,自甘堕落。

爷爷和爸爸的行为观点这么不合拍,爸爸有困惑不对爷爷说,莫名其妙地把我当听众,也就能够理解了。

我恨我长得不够快,不能够读懂“生活”这本大书,替我爸爸分担一些思考。

爸爸是在晚上九点之后、我差不多已经写完家庭作业的时候给我讲述张成的故事的。讲完了他扔出墨水笔,一个人开始发愣。我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觉得一个人发愣的时候可能不喜欢有人打扰,我就踮着脚尖走开去,自己放热水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湿头发仔细擦干净,还顺便擦了地,用吹风机吹干洗脸盆上方的穿衣镜。每次我爸爸郁闷或者不高兴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小心,不让他有机会把火气发到我身上。他还这么年轻,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他那些小学中学的同学们,谁不是隔三岔五呼朋唤友玩得昏天黑地呀?他弄了我这个累赘在身边,够不容易的了。

我上了床,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慌慌的,乱乱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的身体慢慢变轻了,轻得像一片树叶子一样,在田野中飞翔。我掠过了大树,金黄色的成熟的麦地,河流,村庄,公路和桥梁,被几条灰黄相间的狗追赶了一阵,又被几只蝴蝶当作同类戏耍了一阵,最后落到一个红砖砌成的农家小院里。我看见一个瘫痪的老头儿坐在**流口水。一个瞎老奶奶拄着拐杖“笃笃”地敲来敲去。一个龇牙咧嘴的长相凶恶的人,个头高得像一座山,耳朵和猪八戒一样大,眼睛是血红色,瞪得滚圆滚圆,像“动物世界”里要吃人的豹子一样,手里举着一根长满钢刺的狼牙棒,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披头散发,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身上已经被狼牙棒打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洞,每一个洞洞都在往外冒着血,咕嘟咕嘟地冒,她身子下面的血慢慢地涨起来,涨成了一条红艳艳的河,她就像死了一样漂浮在血河上。这时候张成奔过来了,他好像是一个没有脸的人,他的脸在我眼睛里就是一团白白的光,还刺刺地冒着火花。他手里举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刀刃比他的胳膊还要长,他拿着这把刀就朝那个长相凶恶的巨人砍过去。却不料“当”的一声响,刀刃很奇怪地卷成了一朵花,原来那个巨人的脑袋是铁铸的,怎么都砍不烂。这下子张成危险了,因为他的武器不顶用了,他眼看着就要被对方抓住了,捏碎了……我急得在旁边跺脚,拼命地叫,提醒他躲开,提醒他赶快逃……

我爸爸摇醒了我,他穿着睡衣睡裤,看样子是从被窝里跑过来的。

“小小,小小!”他坐在我床边,隔着被子摁住我的腿,“你干什么呀?大喊大叫的,还把床蹬得咣咣响?”

我睁开眼睛看他,心跳得擂鼓一样,跳得心脏要从胸腔里冲出去。

“做噩梦了?”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看见张成的姐夫要杀死张成了。”

“别胡想,张成关在少管所,他姐夫根本见不着他。”

“那个人会追到少管所。”

“不可能。”

“他会在少管所外面等着,张成一放出来,他就会杀了张成。”

“他杀人会被判死刑的。”爸爸把手放在喉管处,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

我说:“我还是害怕。”说完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身子蜷成一小团。

我爸爸想了想,拉开我的被子:“那好吧,今天夜里我陪你睡。你让过去一点儿。”

我赶快把身子挪到床的另一边,空出很大的一块留给他。他钻进被子里,抱怨说:“这么小的床。”又伸手胡噜一下我的脑袋,“你这么胆小,早知道我不跟你说这事了。”

我瓮声瓮气答:“你就是今天不说,明天也会说。”

他笑起来:“你倒真是吃准我了呀。”

我不说话,翻了一个身,脸贴着他的肩膀,心里觉得很踏实,很快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爸爸又有事情做了。他告诉我说,省里有领导下来视察,带了记者,带了妇联的、团委的、总工会的、宣传部门的浩浩****的一个队伍,来看望少管所的这些未成年的刑事犯。这样一来呢,所里就要隆重接待了,要搞一台文艺晚会,一场“才艺展示会”,还要出一版“文学专栏”。最后这一项任务,当然归我爸爸负责,谁让他是文学课辅导老师呢。

我爸爸信心满满,拍着胸脯对我吹牛:“出个专栏,小菜一碟啰。”

我也觉得是小菜一碟。我爸爸是什么人?读大学的时候当过校刊主编的!主编是容易当的吗?我的新奶奶赫仁,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电视台没让她当栏目主编,回家还发过牢骚呢。

首当其冲的事情当然是选文章。爸爸说,这是最考验主编水平的事情。既要选出文学性强的好作文,还要考虑思想的健康、积极、向上,突出少管所在教育未成年人方面起到的作用,要不然的话,所领导审查的时候就给你“毙”了。我爸爸总共去少管所上过十来次课,布置过五篇作文,批改过的作文本堆在他手边厚厚一摞,他要从这里面海选出十篇左右上专栏。打头的毫无疑问是那篇《骑牛上天堂》,这是我爸爸最欣赏的文章,他说他会不惜代价力推上去。我提醒他,张成犯的是“杀人罪”,比较重的,会不会有影响?爸爸瞪我一眼说:“有什么影响?杀人也要问问为什么杀,被杀的是不是罪有应得。何况他根本没有把人杀死。”

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他要是喜欢一个人,他会不管不顾扑上去为这个人拼命。

内容定下来了,要考虑的便是形式问题。我爸爸是这么打算的:白墙上先糊一层白纸,白纸上绘出背景画面,背景之上贴出优秀作文,一律用三百格的稿纸抄写,一张挨一张地贴,看起来一目了然,气势也比较壮观。在每篇作文的起首,还要附上作者照片,简短的介绍文字,便于为这些孩子造声势,将来从管教手里要分数,减刑。

动机当然是好的,不知道最后的效果会不会也是同样好。

爸爸先在A4纸上画背景草图。他借了我的一盒24色彩色水笔,允诺以后还我一盒36色的。文具店里的36色水笔是德国货,很贵,我要是能够得到一盒,那就太好了。

爸爸咨询我的意见:背景图上画点儿什么好?我脱口就说,画一幅星球大战图吧。爸爸摇头,点评说,星球大战气势磅礴,他个人非常喜欢,但是跟少管所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及,太不严肃。我说,那就画几个男学生,再画几个女学生,手拉手地走出少管所的门,祝他们早点儿刑满释放。爸爸想了一会儿,说,寓意很好,就是容易有误解,好像少管所是谈情说爱的地方,男孩女孩成双结对的。我连说了两个构思他都不满意,有点儿灰头土脸,转身去上网看漫画,不再搭理他。

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地画,过了一会儿又喊我,求我对他画出来的草稿给出意见。我走过去一看,A4纸上一团灰的,一团黄的,灰黄相间的大色块,活像一堆又一堆的狗屎 。我捏住鼻子,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很失望地责问我:“这你都看不出来?明明是一幅少管所的管区鸟瞰图哇!这些色块都是监区房顶啊。放大以后,是哪个监区孩子的作文,就贴在哪个监区的部位,错落有致,多好!”

我看不出来这幅乌糟糟的画面有什么好,让人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想吐。

爸爸说:“你真是这么认为?”

他退后几步,来回扭动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也觉得视觉效果不理想。

后来他把水笔还给我,不画了,回到他最得心应手的事情:上网,找出很多张赏心悦目的美景图,挑了一张绿意盎然的春日田野照片,上面有红彤彤的太阳,有格子一样整齐的田块,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也有延伸到画面尽头的笔直成行的树。他说,这幅背景图配上张成的《骑牛上天堂》的文字,要多美有多美!

他把照片拷贝到U盘上,带上银行卡,匆匆出门。一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抱着很大的一卷纸。他招呼我:“快,把吃饭桌子挪开,腾出大地方,我得让你震一震!”

我们两个人动手,几乎把整个客厅的地面都腾空,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在地上摊开那卷纸。天哪,原来是一幅巨大无比的电脑喷绘照片!五彩斑斓的画面真是漂亮,春天的田野像是铺展在我们家的客厅里,麦苗是碧绿的,太阳是通红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叫人忍不住地要伸出脚,一步跨进图片里。

我吸一口气说:“这么大的图片要花多少钱哪!”

我爸爸豪情万丈地说:“钱算什么?大不了多吃几顿方便面,关键是效果,效果震撼不震撼?”

那还用得着说吗?他这样的大手笔,谁能比得上?

爸爸拍拍我的肩:“别心疼啊,图片社老板是我同学,板凳价。”

我管他是什么价呢,桑雨婷不在,我又管不了他。反正我爸爸有时候就是一疯子,他做事不是做事,是随心所欲地玩。

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却是一个大遗憾,少管所的几位领导审查专栏内容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抽下了张成的《骑牛上天堂》。他们和颜悦色地通知我爸爸说:“任老师呀,你选的文章都很好,可是张成本人的案子比较敏感,要是省领导上来一问:这个孩子犯的什么罪?我们怎么回答呢?这个这个……”

我爸爸不在乎地:“照实说呗。”

所长摇头:“不好不好,杀人未遂呀,会吓着领导的。”

所里不批准,我爸爸也没办法。他的巨幅彩色喷绘背景图其实是为张成做的,衬托的就是张成那篇作文,现在摆明了是白忙活一场。

爸爸回家,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灰着一张面孔说:“我下星期不去上课了,太没劲了。”他拿手指头点着我:“任小小你听好了呀,你爸爸从今天起要做回无业游民,谁劝我我跟谁急。”

我为难:“爷爷和外公外婆问起来,我怎么说?”

“爱怎么说怎么说。”他闭上眼睛装睡,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