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的李征,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在天宝末年,年纪轻轻的他便荣登“龙虎榜”(进士及第),后来担任了江南尉一职。然而,李征这个人天性狷介,自命不凡,不屑于低声下气地做一介小吏。没过多久,他就辞掉了官职,回到故乡虢略隐居了。之后,他便与亲朋好友断绝了往来,专心作起诗来。李征认为:与其当一个身份卑微的官吏,在那些恶俗的高官面前卑躬屈膝,还不如以一个诗人的身份,留下几首佳作名垂青史。
然而,文名远扬谈何容易?当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越来越拮据,李征的心情也愈发焦躁起来。此时的他相貌冷峻,瘦骨嶙峋,只有一双鹰眼锐利有神。当年进士及第时那翩翩美少年的风姿已经**然无存。几年之后,穷徒四壁的李征不堪贫苦,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屈节东赴,再度出山,接任了一个地方官职。从另一方面来讲,这样做也是因为他本人对自己诗人的前途已经几近绝望了的缘故。从前那些跟他同登进士榜的同僚们都已经官高位显,而李征不得不对着那些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凡夫俗子点头哈腰。不难想象,当年恃才傲物的他,自尊心受到了何等伤害。于是,他整天怏怏不乐,狂悖的性情愈发难以抑制。一年以后,李征因为公事出差,夜宿汝水河畔的一家小店时,终于发狂了。当天晚上,半夜三更时分,他突然脸色大变,从**爬起来,不明所以地大声叫唤着,猛然间跳到地上,接着夺门而出,冲进一片漆黑的深夜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随从的众人找遍了附近的山野,全都一无所获。以后,再也没有人晓得李征的下落。
第二年,陈郡人氏袁傪,当时担任监察御史一职,奉命出使岭南,途中在一个叫商於的地方寄宿。第二天,袁傪一行人正打算趁着天还没亮抓紧时间赶路的时候,当地驿站的小吏劝阻说,这条路前面有吃人的猛虎出没,白天才可以安全通行。现在天色尚早,还是等一会儿再走为好。然而,袁傪自恃随从人员众多,当即斥退了小吏,带领随从马上启程。众人借着残月的微弱亮光在林中的草地上穿行之际,果然有一只猛虎从草丛中跳了出来。那老虎眼看着就要扑到袁傪的身上,岂料忽然又回身隐藏到了原来的草丛里。
草丛里面随即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反复念叨着:“好危险,好危险。”袁傪感觉那个声音有些耳熟。他既对自己差点儿命丧虎口惊惧不已,却又忽然心念一动,随即对着草丛大声喊道:“听那声音,莫不是我的好朋友李征?”袁傪与李征是同一年考中的进士,他是李征为数不多的友人当中最为亲密的一个。大概是袁傪生性温和,跟性情冷傲的李征很少产生冲突的缘故。
草丛中久久没有回声。只是不时能隐隐听到仿佛啜泣的声音。不多时,那个声音小声回答道:“在下正是陇西的李征。”
袁傪忘记恐惧,下马靠近了草丛,跟那草丛中的声音叙起旧来。聊了一会儿,袁傪问他为什么不从草丛中出来。李征的声音回答说:“我如今已经不是人类了,怎么敢以这个凄惨的形象厚颜无耻地在故人面前现身呢?而且,如果我现身的话,势必会让你感觉恐惧厌恶。但是,今天我实在没有想到会与你不期而遇,内心备感怀念,以至于一时忘记了愧赧之情。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请一定不要讨厌我现在这个丑陋的外形,与过去那个作为你的好朋友的李征聊上一会儿吧。”
过后想想,这事儿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是此时的袁傪,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他十分顺从地接受了这个超乎自然的灵异事件。袁傪命令部下停止列队前行,自己站在草丛边,跟那个看不见的声音谈天说地、抚今悼昔起来。有关京城的传言、一些旧友的消息,如此等等,相谈甚欢。当谈到袁傪现在的地位时,李征对此表示了祝贺。青年时代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位老朋友,用毫无隔阂的亲密语气聊了一会儿,袁傪问李征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草丛中的声音如此这般地讲述道:
“一年前,我出差旅行到了汝水,晚上寄宿在汝水河畔的一家旅店里。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应声出了门,听到有个声音从黑暗中频频呼唤着我,我便不由自主地循着那个声音追了过去。在我不顾一切狂奔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已经跑进了深山老林里,而且两只手居然在抓着地奔跑。我感觉自己的体内似乎充满了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飞檐走壁。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目力所及自己的股肱之间全都长满了长毛。等到天色明亮,我跑到山谷小溪边朝水中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老虎。最初,我怀疑是眼睛出了问题;接着,我又以为自己肯定是在梦里,或许是那种宛如现实的梦境,因为我以前也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当我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都不是梦的时候,我变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万分恐惧。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太可怕了。可是,我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完全不明所以,一无所知。不由分说地被强行安排的东西,却不得不逆来顺受,被迫稀里糊涂地活着,这大概便是生灵的宿命了。我立刻想到了死。谁知道这个时候,恰巧眼前有一只野兔跑了过去。一看到它,我体内的人性一下子**然无存。当体内的人性再次觉醒的时候,我的嘴角已经沾满了兔血,周围的地上散落了一地的兔毛。这便是我当老虎之后的第一次猎食经历。从那以后,一直到今天,我的所作所为实在难以启齿。只是有一点,一天当中必定会有那么几个小时回归人性。这个时候的我跟从前一样,既能说人话,也能思考很复杂的东西,还能背诵文章诗句。每当以这样的一颗‘人心’,回顾自己做虎之后的残虐行径,回首自己的跌宕命运,是我最感觉悲愤恐惧的时候。可是,就连每天回归人类的那几个小时,也在随着时间的经过一天天地缩短。之前我一直奇怪自己为何会变成一只老虎,而最近我却纳闷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当人。此事着实恐怖。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体内的那点人性就会完全被兽类的习惯埋没了,正像那古代宫殿的石基渐渐埋进沙土中一般。这么一来,到最后我就会彻底忘掉过去做人的经历,作为一只老虎呼啸山林。到时候,即便像今天这样在路上遇到你,只怕也认不出来,而是把你撕裂吃掉却毫不后悔了吧。其实,兽类也好,人类也罢,原本都是另外一个物种。最初还能记得自己的元身,之后便逐渐遗忘,再到后来就会对自己眼前的形态深信不疑,认定自己自始至终就是这般形态。不,这些都无所谓。也许身上的人性彻底消失反而会更加幸福。可是,我体内的人性却对这一点深感恐惧。啊啊!自己身上的人性消失,那将是多么可怕、悲哀、痛切的事情啊!这种心情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能理解——除非是跟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人。啊,对了,在我还没有完全抛弃人性之前,有件事想拜托你。”
不可思议的是,以袁傪为首的一行人,屏息凝神,听着草丛中传出的人声入了迷。那声音继续说道:
“并非其他的事。我本来打算以诗成名,然而诗业未成,却落到今天这般地步。曾经作过的几百首诗,原本还没有在世间传开,遗稿现在在哪里,恐怕也已经无从探究了。不过,其中有那么几十首,我至今记忆鲜明,还能唱诵。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些诗记录下来。我并不想通过这些诗来成就自己的诗名,让自己成为一个像模像样的诗人。作品是巧是拙我并不明白,但它毕竟是我曾经宁肯破产、乱了心性,也执着的东西,如果连一部作品都不能传于后世,我将会死不瞑目。”
袁傪当即命令部下拿出纸笔,跟着草丛中的声音做起了记录。李征的声音在草丛中朗朗回响。那些诗有长有短,大约共计三十首,全都是格调高雅、意趣卓逸、一读之下就能让人领略到作者非凡才能的作品。但是,袁傪一边感叹,一边漠然地产生一种感觉:“原来如此。毫无疑问,作者的素质实属一流。但是要想成为一流作品,好像总有点儿说不出在哪里(非常微妙的地方)有所欠缺。”
诵完旧诗,李征突然换了个语气,自嘲般地说道:
“非常羞愧,即便是现在,即便是成了这般凄惨样子的现在,我有时候还是会梦见自己的诗集被放在长安风流人士案桌上的情景。那可是横卧岩洞中做的梦啊,请嘲笑我吧。嘲笑这个没有当成诗人,反而变成虎身的可怜男人吧(袁傪一边回忆昔日的青年李征喜欢自嘲的个性,一边痛心疾首地听着)。对了,作为笑料的同时,要不我顺便将现在的想法即席叙述成诗吧,就算是昔日的李征还活在这只老虎身上的印记。”
袁傪再次命令部下将下面的内容记录了下来。那首诗内容如下: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一弯残月当空照。月光凄清,白露滋地,冷风吹过林间,宣告时间已经临近拂晓。人们早已忘记了事情的离奇,而是肃然起敬,叹息诗人的不幸。李征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刚才已经说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种命运。但是,仔细想想的话,也不能说完全不明所以。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我极力避免与人交往,人们都说我桀骜不驯、妄自尊大。可实际上,那几乎是一种类似羞耻心一样的东西,这一点人们并不了解。当然,我并不是说曾经被称为‘乡党鬼才’的自己没有自尊心,但那或许是一种应该称之为‘怯懦’的自尊心。一方面,我心里想着以诗来成名;而另一方面,我却并不去主动请教老师,或者结交诗友,努力切磋琢磨。与此同时,我又不甘心与俗物为伍,这都是那怯懦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使然。因为惧怕自己并非美玉,所以特意不刻苦去琢磨;又因为半信自己能成美玉,所以也无法做到干脆与瓦砾碌碌为伍。我渐渐与世隔绝,与人疏远,因为愤懑和惭愧,最终将内心怯懦的自尊愈发喂养起来。据说每个人心里都使役着一头猛兽,相当于猛兽的便是各人的性情。就我来说,这妄自尊大的羞耻心便是猛兽,便是老虎。这东西害了我,苦了老婆孩子,伤了朋友。到最后,连自己的外形都变成了这样跟内心相符的形态。现在想来,我简直完全荒废了身上仅有的那点才能。人生,什么事都不做的话就会太长,若要做成点什么事又嫌太短。如此这般,我一边口头上人模狗样地说着这样的警句格言,一边却在事实上卑怯地担心着会暴露自己才能上的不足,并怠惰偷懒,厌恶刻苦,这就是我过去的全部。世间有很多人远不如我有才,却专心致志地磨炼自己的才华,后来成了堂堂正正的诗人。沦落成老虎的我,如今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一想到这一点,我至今都会感觉到胸口那股灼热的悔意。我已经无法作为人类生活了。即便现在我的脑海中作出何等优秀的诗,也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发表了。何况,我的头脑一天天地接近老虎。怎么做才好呢?自己白白浪费的过去呢?一想到这里,我便不堪忍受。这样的时候,我就会爬到对面山顶的岩石上,向着空谷长啸。我想把这灼伤胸口的悲痛向别人诉说一下。昨天晚上,我也在那里朝着月亮咆哮。难道就没有人能理解我的这份痛苦吗?但是,百兽听到我的声音,都只是惧怕不已、伏地便拜罢了。山也好,树也好,月也好,露也好,都只认为是一只老虎在愤怒狂啸。无论是跳跃腾空,还是扑地而叹,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做人的时候,那颗容易受伤的内心无人能够理解一样。我的皮毛之所以濡湿,并非尽是深夜露水的缘故。”
四方的夜色终于开始变薄,穿过树木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来了破晓的号角那哀切的声音。
已经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了。“不得不昏醉的时刻(不得不回归老虎的时刻)快到了。”李征的声音说道,“不过,在分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老婆孩子的事。他们还在虢略。当然,他们应该不知道我遭遇了这种命运。你从南方回来的话,能不能帮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呢?希望你一定不要将今天的事情透露给他们。我还有一个厚颜无耻的请求,如果你能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帮助他们从长计议今后的生计,使他们不要挨饿受冻地活不下去,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说完,草丛中传来恸哭的声音。袁傪的眼里也泛起泪花,他立即应允了李征的嘱托。谁知,李征的声音马上又恢复到了先前的自嘲语气,说道:
“实际上,如果我还是个人的话,首先应该拜托你的就是这件事。因为我是一个比起忍饥挨饿的老婆孩子,更关心自己贫乏无果的诗业的男人,所以才会堕落成这样的兽类。”
然后,那声音又追加了这样一句:“希望你从岭南回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再从这条路上走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深醉不醒,不认得故人而袭击了。另外,现在分别之后,你走到前方一百步之遥的那座山坡上时,希望你能回头看一看我这边。我想让你再看一眼我现在的样子。并不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勇武,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眼我现在的丑态,让你不要再起什么想再次经过这里与我相遇的念头了。”
袁傪朝着草丛诚恳地话别之后,翻身上马。草丛中再次传来不堪般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多次回视草丛,在涟涟泪水中踏上了征程。
一行人到达山丘上的时候,按照嘱托回过头去,眺望着刚才的林间草地。很快,他们看到一只猛虎从茂密的草丛中跃到路上。老虎仰头朝着已经失却白光的月亮咆哮了两三声,很快又跳回原先的草丛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