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了,一个落空了。“被女人迷上”这个不光彩的预言成真了,而“一定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这个祝福的预言却落空了。

我仅仅成了一个无名而拙劣的漫画家,给一些滥俗杂志供稿。

因为镰仓事件,我被我所就读的高中开除后,住在了比目鱼家二楼一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每月都会有一笔数额极少的钱从故乡寄来,不过并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那儿(并且似乎还是故乡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偷偷寄过来的)。除此以外,我与故乡的联系似已完全断绝了。比目鱼则始终是一脸不悦,即便我向他赔笑,他也无动于衷。人类竟可以如此轻易地一改常态,翻脸不认人?这变化也太无情,不,不如说是滑稽。

“不能出去哦,总之,请不要出去。”他一味地对我这样说。

比目鱼时刻注意着我,似乎是害怕我会自杀,就是说,他认为我有可能会追随那个人再去投海,因而严禁我外出。但是,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只是从早到晚窝在二楼那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中读着旧杂志,犹如白痴一般的我,早已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比目鱼的家在大保医学专科医院边上,只有招牌虚张声势,上面写着什么书画古董商、青龙园之类的字样,但其实这栋房子有两家住户,他只是其中一户,因而店面相当狭小,里面也尽是灰尘,随意地摆放着一些破烂儿(不过话说回来,比目鱼并不以此为生,他活跃于将这位老板的珍藏物转卖给另一位老板的场合,并从中得利)。比目鱼很少坐在店里,每天一早便板着脸匆匆出门。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看管店铺,其实主要是监视我。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和附近的孩子玩躲避球,似乎把二楼的寄食者完全当成个笨蛋或者疯子,甚至还会对我进行大人般的说教。我天生不愿与人争执,就以一种疲惫或是钦佩的表情倾听并顺从于他。这个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但因个中缘由,涩田并不与他以父子相称,而且涩田一直单身也似乎与此有些关系。我以前约略听家里人说过一些对于此事的闲言碎语,但我对别人的事情并没有兴趣,所以详细情况就一概不知了。然而,这个小伙计的眼神却也奇妙地使人联想到鱼的眼睛,或许他真是比目鱼的私生子……不过倘若果真如此的话,这两人还真是一对清冷的父子。有时更深夜静之际,他们会背着二楼的我点些荞麦面之类的外卖,默默无言地吃。

比目鱼家的饭食都是小伙计负责的。给二楼的我这个寄食者的饭食,由小伙计单独用托盘一天三趟地送上来,而比目鱼和他则在楼下那个潮湿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空间内仓促进食,不时传来碗碟碰撞的乒乓声。

三月末的一个傍晚,比目鱼可能是找到了意外的发财门路,抑或是他的计谋(即便以上两个推测都言中了,恐怕那里面还有某些我难以料想的琐碎原因),他叫我坐到楼下的桌边,桌上少见地摆上了酒壶,还有金枪鱼刺身,不是比目鱼而是金枪鱼刺身。对于这顿晚餐,慷慨的主人自己大为感动,连连赞叹,还向呆呆发愣的我劝酒。

“你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从桌上的碟子里夹起沙丁鱼片,注视着它银色的眼珠。酒意开始热乎乎地上涌,我不由得怀念起四处玩乐的时光,甚至怀念堀木,深切地渴望自由。回过神,软弱的泪水已盈满眼眶。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不再有装疯卖傻的搞怪劲头,任凭自己处于比目鱼与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尽量避免跟我推心置腹地长谈,因而我也无意追在他后面倾诉。我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一脸蠢样的寄食者。

“免于起诉的话,就不会有前科了。所以,只要你努力,就可以重新做人。如果你愿意洗心革面,就来找我商量,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是这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难解而暧昧,带着一种试图回避问题本质般的微妙复杂。面对那近乎无用的严格戒备以及啰啰唆唆的拐弯抹角,我总感到困惑不解,继而自暴自弃。时而装疯卖傻地蒙混过去,时而无言地点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也就是采取投降的态度。

日后我才知道,倘若当时比目鱼能够简明扼要地以实相告,那么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比目鱼多此一举的小心,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奉承令我感到无比郁闷。

比目鱼当时要是这样说就好了:“公立也好,私立也好,总之从四月起你得上学。只要你一入学,老家那边会寄来比以前更充足的生活费。”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要说的就是这些。倘若他这样说了,我想我应该也会按照这个吩咐去做。然而,因为比目鱼小心翼翼的拐弯抹角,我们的交流并不顺畅。我的人生轨迹也完全改变了走向。

“要是你不想跟我认真商量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真是半点都摸不着头脑。

“这当然是你心里想的事情啊。”

“比如说呢?”

“比如就是,你自己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该去工作吗?”

“不,是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可是,就算我说要去上学……”

“那自然需要钱。不过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比目鱼为什么只字不提“老家会寄钱过来”这个事呢?只要听到这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但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犹坠雾中,不辨东西。

“怎么样?你没有关于未来的憧憬吗?究竟,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不是受照顾的人可以理解的。”

“对不起。”

“我真的很担心。我既然已经接手照顾你,就不希望你再浑浑噩噩的了。我希望你能下定决心重新做人。要是你愿意认真地跟我来商量,如未来的打算啊之类的,那么我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不过话说到底,毕竟只有这个贫穷的比目鱼的援助,你要是希望过上以前那种奢侈的生活,那可就落空了。但是,要是你振作起来,对未来有明确的打算了,就来跟我商量。哪怕只是绵薄之力,我也会尽力帮你的。你明白我的心意吗?你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如果您不愿意让我继续在二楼住下去的话,那我就去工作……”

“你这是认真的?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的……”

“不,不是做职员。”

“那是什么?”

“画家。”我一咬牙,就这么说出来了。

“啊?”

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比目鱼听了这话之后缩着脖子笑的样子有多狡猾。那个笑似是带着轻蔑的影子,但又与之有所不同。要是把人世间比作海洋的话,在万丈深的某个地方,就飘**着这种诡异的影子,那是可以让你瞥到成人生活深处奥旨的笑。

比目鱼说:“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一点都不认真。再好好想想,你今晚再好好想想。”他刚说完,我便逃离似的上了二楼,躺在**想了一宿,却仍旧毫无头绪。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里逃了出来。

傍晚我就回来。我去朋友那儿(地址附后)商量一下将来的打算。请不要担心。我保证。

我在信笺上大大地写道。然后,我又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他在浅草的住址,然后就溜出了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对比目鱼的说教感到愤懑才出逃的。诚如比目鱼所言,我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对未来毫无规划,再这样继续麻烦他,我觉得过意不去。并且,万一不久后的自己发愤图强,决心重新做人,难道还真要那个贫穷的比目鱼每月给我资金援助吗?一想到此处,我就觉得于心难安又无地自容。

但是,我又并非真要去跟堀木那种人商量“将来的打算”,那只是为了让比目鱼安心—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瞬,才把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的堀木的地址跟姓名写了上去。我写下那样的便条,倒不是出于从侦探小说中学来的策略,使他安心而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以逃得更远。不,这种想法不能说分毫没有,但主要还是害怕我突然不辞而别会给比目鱼造成打击,使他混乱迷惘,不知所措,这样说或许更为准确。尽管事情迟早会败露,但我不敢直言相告,必定加以粉饰,这就是我可悲的癖性之一。与为世人唤作“撒谎”并不齿的那种性格颇为相似,但我这样做却不是为了谋取私利,只是害怕气氛的陡然变化,这令我恐惧到窒息。即便明知这会在事后对我不利,可出于惯常的“拼死讨好”的心理—哪怕这讨好是扭曲的、微弱的、愚蠢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就加上了粉饰。我的这个习性使很多世间所谓的“正直人士”有了可乘之机。

我出了比目鱼的家门,徒步至新宿,卖了口袋里的书,最后依旧走投无路。尽管我待人和善,却从未实实在在地感受过“友情”。像堀木那样的酒肉朋友另当别论。所有的交往都只会令我痛苦,而为了缓解痛苦,我只能竭尽全力地装疯卖傻。这样一来,反而更使自己疲惫不堪。只要在来往的人群中看到熟人抑或是与之相像的脸,我都会心惊,顷刻间,不快的战栗感就袭上我的心头,使我头晕目眩。我知道我招人喜欢,但是我似乎缺乏爱人的能力(我甚至怀疑,这世间的人究竟是否真有“爱”的能力)。那样的自己是不会有密友的,何况,我连去拜访他人的能力都没有。对我来说,别人的家门比《神曲》[ 《神曲》:但丁的长篇叙事诗,分为《地狱》《炼狱》《天堂》三部曲,描写人类灵魂堕入地狱,经过悔悟、净化最终抵达天国的过程。]中的地狱之门还要毛骨悚然。并非夸张,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在那扇门的深处,如龙一般可怕而腥臭的怪兽正蠢蠢欲动。

我跟谁都没有往来,因而无处可去。

堀木。

这真叫假戏真做,如便条上所写的那样,我决定去浅草拜访堀木。在此之前我每次都是拍电报叫堀木过来,从未去过他家,可现在我连电报都拍不起。并且,以我这落魄之身的浅见陋识来看,光打电报,堀木恐怕是不会来的。总之,我决意去做一次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拜访”。于是,我叹着气坐上了电车。当我意识到那个堀木或许就是自己在这茫茫世界唯一的指望时,不禁感到脊背发寒,惊恐万分。

堀木在家。那是一栋位于肮脏小巷深处的二层楼房。堀木就住在二楼仅有的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年轻的手艺人在楼下则是又缝又敲地做着木屐带。

那天,堀木让我见识了他作为城里人的另一面。通俗地说,就是不吃亏,让我这个乡下人愕然到目瞪口呆的冰冷又狡猾的利己主义。他不像我只是个一味随波逐流的男人。

“你真是吓到我了。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我是逃出来的,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照旧敷衍搪塞了一番。虽然明知很快就会被堀木识破,但我别无选择。

“总会有办法的。”

“喂,这可不是开玩笑,我可忠告你,你的荒唐也该到此为止了。我今天还有事,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有事?什么事啊?”

“喂,喂,拜托别把坐垫的绳子弄断了!”

原来我说话时,无意识地用手指玩弄拉扯着坐垫四角上像穗子一样的绳子—不知那是坐垫上的缝线还是绑带。堀木似乎对于自己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绳子都爱惜得不得了,不仅面无愧色,还怒气冲冲地责备我。我仔细一想,堀木在与我交往时从未吃过半点亏。

堀木的老母亲用托盘端了两碗小豆汤[ 小豆汤:将小豆馅煮成汤,放入年糕或糯米小圆子而做成的甜食。]上来。

“哎呀,这真是,”堀木俨然一副真正的孝子模样,对他的老母亲毕恭毕敬,用词也谦恭到不自然,“真是麻烦您了,这是小豆汤吗?真是丰盛啊,其实您大可不必费这份心,因为我有事马上就要出去的。啊,但是既然您特意做了拿手的小豆汤,不喝就走真是太浪费了。你也喝一碗怎么样,我母亲特地为你做的。啊,这真是美味,太丰盛了。”

堀木眉飞色舞,吃得津津有味,看起来并不像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汤,但却尝到一股澡堂子的味道,又吃了一口里面的年糕,但那也不是年糕,而是我不知道的什么。我绝不是在轻蔑他们的贫穷(我当时并不觉得难吃,同时也深感老母亲的好意。我自觉只有对贫穷的恐惧,却没有对贫穷的轻蔑)。透过那碗小豆汤和为此欢欣雀跃的堀木,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和东京普通家庭明辨内外的生活实态。只有我,这个不分内外、不断从人类生活四处逃窜的弱智儿,是被完全孤立的。现在,甚至连堀木都要把我抛弃了。在此,我仅是想记述我当时的狼狈不堪,在一片无边的寂寞中,我拨动着漆面斑驳的筷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事。”堀木站起来边穿外套边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有一位女客过来找堀木,而我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剧变。

堀木一下子容光焕发:“哎呀,真是对不起,我现在正打算去您家拜访呢,但是没想到这家伙突然过来了,不过没关系,不用在意他,来来,请进。”

他看起来相当张皇失措,从我身下抽出正反面颠倒了的坐垫,又翻了个面递过去请她就座。这个房间里,除了堀木垫着的坐垫,供来客使用的就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高挑清瘦的女人。她推开坐垫,坐在了入口处的一个角落。

我呆呆地听着两人的谈话。原来,那女人似乎是杂志社的,今天是过来取之前拜托堀木画的一些插图之类的稿子。

“因为真的很着急……”

“我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就是这些,请过目。”

这时,电报来了。

堀木看完电报,喜悦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严峻而可怕:“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你快点给我回去。我要能送你回去自然好,可我眼下没有那个时间。真是的,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居然还一脸若无其事。”

“请问您府上是在哪里?”

“在大久保。”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那就在我们杂志社附近呢。”

这女人是甲州人,今年二十八岁,丈夫已去世三年,现在跟五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地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

“你很善解人意,看得出你从小到大应该吃了很多苦吧。真是可怜。”

这是我第一次过上小白脸般的生活。静子(那个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就跟五岁的茂子老老实实一起看家。在此之前,静子不在家时,茂子似乎一直都是在公寓管理员那里玩耍的,现在出现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叔叔当玩伴,茂子看起来很是开心。

我在那儿浑浑噩噩地待了一周。在离公寓窗户很近的电线上,挂着一只奴仆风筝[ 奴仆风筝:形如武家奴仆穿着筒袖、两臂伸开的风筝。]。它被春天卷着沙尘的风吹拂,继而残破,但仍旧固执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摇摇晃晃像是在点头一般。我每每见到这副景象总是禁不住苦笑,脸红。后来,我甚至在睡梦里都会见到它。我梦魇了。

“我想要点钱。”

“要多少?”

“很多……‘钱在人情在,钱尽缘分断’,这可是真的哦。”

“傻瓜,那个也太陈腐了吧……”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再这样下去,我兴许会逃走。”

“到底是谁比较穷,又是谁要逃走。净说奇怪的话。”

“我想自己赚钱,用来买酒,不,是买烟。要说画画,我自认为比堀木画得好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中学时代被竹一称为“妖怪”的那几幅自画像。那是遗失的杰作,我在一次次的搬家中弄丢了它们。然而只有那些,才是我心目中优秀的作品。之后,我又尝试着画了很多次,但都远远不及我记忆中的珍品,徒留一种虚无而倦怠的丧失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

一杯饮剩的苦艾酒。

我私下里如此形容那永远难以弥合的丧失感,只要一讲到画的话题,那一杯饮剩的苦艾酒就在我眼前闪现。啊,我真想让这个人看看那些画,使她相信我的才能。这样的焦灼使我苦闷不已。

“哈哈,那你画得怎么样?你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总是一脸认真地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我徒劳地烦闷着。啊!真想让她看看我的那些画。突然,我就转念放弃了。“是漫画啦。我认为,至少我的漫画要比堀木的好。”然而,这样一句搪塞玩笑之语,静子却认真地相信了。

“嗯,其实我也很看好你的漫画。你一直画给茂子的那些,我有时看了都忍不住要笑出来。试试看怎么样?我可以帮你向我们杂志社的主编推荐。”

他们杂志社也发行面向儿童的月刊,但并不怎么知名。

“但凡女人看到你,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总是那么惴惴不安,但却又出人意料的是个滑稽大师。偶尔会一个人消沉,但这副神态反倒更使女人动心。”

除此之外,静子还说了许多话来恭维我。而我一想到这些正是小白脸的肮脏特质,就越发地消沉而萎靡。我暗暗忖度:比起女人,金钱更重要,总之我要摆脱静子自食其力。我做了很多努力,但事与愿违,最终却陷入了非得依赖静子不可的境地。离家出走后的残局什么的,几乎全部都是由这个女强人静子帮我收拾的。结果,我对静子只能是越来越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静子三个人举行了一次会谈,结果就是我与老家彻底断绝关系,并与静子开始了“堂而皇之”的同居生活。同时,在静子的奔走斡旋下,我的漫画竟也意外地赚了些钱。我用那些钱又是买酒又是买烟,可心中的不安与阴郁却与日俱增。终于,我消沉到了谷底。一次,当我在为静子的杂志社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田与大田的冒险》时,突然想起了故乡的家,霎时一股巨大的寂寞感扼住了我,令我再难动笔。我伏在桌上,泪如雨下。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茂子是唯一的安慰。当时,茂子已经无所顾忌地唤我为“爸爸”了。

“爸爸,听说只要向神祈祷,任何愿望都能实现,这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我才是真的想祈祷的人。

神啊,请赐予我冰冷的意志。请明示我“人类”的本质。一个人排挤另一个人难道不是罪恶吗?请赐予我愤怒的面具。

“嗯,是真的。神会实现茂子的一切愿望。但是爸爸的可能就不行了。”

我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神之爱,只相信神之罚。信仰,那不过就是为了接受神的鞭笞而在审判台前垂首低眉而已。我相信有地狱,却怎么也无法相信有天堂。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我背弃了我的父母。”

“真的吗?但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知道,这个公寓里的所有人都对我抱有好感,但是我却不知有多惧怕他们。我越是惧怕,他们就越是喜欢我;他们越是喜欢我,我就越惧怕。最后,我不得不离开所有人。然而,要我向茂子解释清楚这个不幸又病态的怪癖是极为困难的。

“茂子想对神许什么愿呢?”我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茂子想要茂子真正的爸爸。”

我心下一惊,只觉得天旋地转。敌人。我是茂子的敌人吗?茂子是我的敌人吗?总之,透过茂子的脸我突然看到,这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大人,一个他人,无法理解的他人,满是秘密的他人。

我原本以为只有茂子是个例外,却没想到她也有“冷不防把牛虻拍死的牛尾巴”。自那以后,我对茂子也不得不战战兢兢。

“色魔!在吗?”

堀木又开始来找我了。离家出走的那天,这个男人曾让我饱尝孤单的滋味。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拒绝他,唯有面带笑意,把他迎进来。

“你的漫画还挺受欢迎呢。业余画家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不要掉以轻心哦,你的素描还完全不成样子呢。”

他甚至摆出一副师傅的姿态。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画给这家伙看了,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我又陷入了惯常那种徒劳无益的烦闷中,可嘴上却说:“别这么说嘛,听得我都想哀号了。”

堀木越发地得意了:“你要是仅凭圆滑世故的才能,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的。”

圆滑世故的才能!我听了真的只有苦笑。我身上居然有圆滑世故的才能!莫非我这样畏惧人类,逃避人类,敷衍人类,其实是暗合了“敬而远之,明哲保身”这个精明狡猾的处世之道?啊,人类,明明相互并不了解,甚至处于彻底的误解之中,却仍以为彼此是独一无二的密友,并且一生都不曾察觉到真相,最后,当对方死了还痛哭流涕地为其念诵悼词。

堀木因为参与了我离家出走的善后会谈(那一定是在静子坚持不懈的拜托之下才勉强接受的),就俨然一副我的再生大恩人或是月下老人的姿态,时常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教,或是深夜喝得烂醉来我这儿借宿,或是借走五日元(必定是五日元)。

“不过你玩弄女人也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不然,世人都不会饶恕你的。”

世人,到底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哪里有世人的实体呢?然而,不管怎么说,我始终都觉得它是强大、严厉而恐怖的。不过被堀木这么一说,我差点脱口而出:“所谓的世人,难道不是你吗?”但我不想惹堀木生气,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世人都不会饶恕你的。)

(不是世人,是你不会饶恕吧?)

(你要那样做的话,世人可是会让你吃苦头的。)

(不是世人,是你吧?)

(你迟早会被世人葬送的。)

(不是世人,是你要葬送我吧?)

认清你自己的可怕、古怪、恶毒、狡诈、阴森吧!这些话语在我心中来来去去。而我只是用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汗,笑着说道:“冷汗,冷汗。”

然而,自那时起,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个人吗?

当意识到“世人就是个人”之后,我较之以前,多少能够遵循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用静子的话说,就是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借用堀木的话来说,就是我变得吝啬了。借用茂子的话来说,就是我变得不那么疼爱她了。

每天每天,我不说话也不笑,一面照看茂子,一面应各家出版社的约稿要求(渐渐地,除了静子所在的杂志社,其他公司也开始找我约稿了,但净是些比静子的杂志社还要粗鄙的三流出版社),画着《金田与大田的冒险》,或者是明显模仿《悠闲老爸》或《悠闲和尚》,又或者是《急性子阿滨》之类的我自己都不知所谓的自暴自弃的连载漫画。我其实是怀着非常抑郁的心情在画这些画,因而进度很迟缓(我的运笔非常慢)。我仅仅想以此换点酒钱罢了。静子回来之后我就面无表情地和她换班出门,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是酒吧喝廉价而烈性的酒,待心情稍微快活一些就返回公寓。

“越看越觉得你的长相很怪异。《悠闲和尚》的灵感其实是从你的睡相上得来的。”

“你的睡相也很苍老哦,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都怪你,一定是被你吸干了。水长流,身若寄,何事常怨川边柳。”

“别嘟嘟囔囔了,快点睡觉吧。还是你想吃饭?”静子心平气和地说,完全不理睬我的胡言乱语。

“如果有酒的话我就喝。水长流,身若寄……人长流,啊不对,是水长流,身若寄……”

我唱着歌,任凭静子脱掉我的衣服,然后把额头埋在她的胸前沉沉睡去。这就是我的生活。

同样的事日日周而复始

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

倘若避开狂野盛大的欢乐

巨大的悲哀也就不会到来

挡在前方的巨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当看到上田敏[上田敏:生于1874年,卒于1916年,日本诗人、评论家、翻译家。]译的这首查尔?柯娄[查尔·柯娄:生于1842年,卒于1888年,法国诗人。]的诗句时,我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脸上火烧火燎。

蟾蜍。

(那就是我。不管世人饶恕或是不饶恕,葬送或是不葬送。我是比狗比猫都要劣等的动物。是蟾蜍,只会缓慢地蠕动。)

我的酒越喝越大。不仅在高圆寺车站附近喝,也去新宿、银座那些地方,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只是为了不遵循“惯例”,我在酒吧一副无赖样,肆意亲吻女人。换言之,我又像殉情以前那样,不,是比那时候喝得更放纵更粗鄙。为钱所困时,我甚至拿着静子的衣服去典当。

这距我对奴仆风筝的苦笑已经过了一年多。当樱花落尽新叶萌发之际,我又一次偷偷拿了静子的腰带、襦袢[ 襦袢:和服衬衣的一种,上半身穿的贴身单衣。]等物去了当铺,变卖后就去银座喝酒,两个晚上都没有回去。到第三个晚上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来到公寓楼里静子的房门前,里面传出静子与茂子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要喝酒呢?”

“爸爸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喝酒的哦。因为他太善良了,所以,所以……”

“善良的人就喝酒吗?”

“也不能这么说……”

“爸爸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可能会讨厌呢。啊,快看,它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像急性子阿滨一样呢。”

“是呢。”

我听到静子低声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我把门打开一条细缝,向里面偷看,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它在屋里轻快地跳来跳去,而母女两人则正追赶着它。

(这母女俩真幸福。我这样的笨蛋闯入她们的生活,迟早会把她们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质朴的幸福,善良的母女。啊,神啊,要是您连我这种人的祈祷也愿意垂听的话,哪怕此生只有一次,我祈愿她们能够幸福。)

我真想蹲在那里合掌祈祷。但我没有,而是悄悄关上门,又去了银座。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

后来,在离京桥很近的一个酒吧的二楼,我再次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

世人。我似乎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所谓的世人就是人与人的斗争,并且是当下的斗争,人只要在当下的斗争中取胜即可。人绝不会服从于人,即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躬屈膝的反击。因此,人除了把握当下的一招制胜,再无其他生存之法。虽然他们宣称什么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却必定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是个人。世人的困境是人的困境。汪洋大海并非世人,而是个人。这样想着,我便从对世间这个大海幻影的畏惧中获得了稍许解脱,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有止息地费尽心思。也就是说,为了应对眼前之需,我多少也变得有些厚颜无耻了。

我在抛弃高圆寺的公寓之后,对京桥酒吧的女掌柜这样说道:“我跟她分手了。”

我仅说了这一句,但这一句便足以一招制胜。从那个晚上开始,我便肆无忌惮地睡在了酒吧的二楼。但是理当可怕的“世人”却没有加害于我,我也没有对“世人”做任何辩解。只要女掌柜同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既像是这家酒店的客人,又像是这家酒店的老板,既像是跑堂的,又像是亲戚。在旁人看来,我应该是个来历不明的存在,但是“世人”却并不引以为怪。店里的常客亲切地唤我为“小叶”,对我很和善,还会请我喝酒。

于是,我对这个人世间也渐渐不再小心翼翼。我开始觉得人间这个地方也并不那么恐怖了。换言之,迄今为止我对人世间的恐惧其实就如同人们对“科学迷信”的恐惧:春风里有数十万百日咳细菌;澡堂里有数十万可以致人失明的细菌;理发店里有数十万脱发细菌;省际电车的吊环上攒动着疥癣虫;刺身和未烤熟的猪肉牛肉里必定潜藏着绦虫的幼虫、双盘吸虫或者其他什么虫的卵;赤足走路时脚底扎入的玻璃碎片会游走于体内,最后刺入眼球导致失明。的确,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有数十万的细菌浮游在空气中蠢蠢欲动并不假。但同时,我也明白了,倘若我选择完全无视的话,它们便成为与我不再有半分关系、即刻消失无踪的“科学幽灵”。我还听说,如果千万人每人每天都在便当盒中剩下三粒米的话,每日就会白白浪费好几袋米;又或者,千万人每人每天都节约一张擤鼻涕纸的话,那会节省出多少纸浆啊。诸如此类的“科学统计”使我惶恐不安,每当剩下一粒米或是擤掉一张纸巾,我都会误以为自己浪费了如山的大米、似海的纸浆。这种错觉折磨着我,令我如同犯了弥天大罪一般心情沉重。可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粒米根本无法收集,即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来看,也是非常粗浅而低能的。这就如同计算在没有电灯的阴暗厕所中,人们单脚踩空而掉入粪坑的概率,抑或乘客不慎跌入省际电车的出入口与月台之间缝隙的概率一样愚蠢。虽然这些事件看起来很可能会发生,但我从未听说过有人在厕所跨越粪坑时失足受伤的例子。然而,这种假说却被视作“科学事实”,灌输进了我的大脑,直到昨天,我还对此深信不疑,恐惧不已。我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可怜又可笑—因为我渐渐开始知晓世间的真相了。

话虽如此,但人类依旧令我恐惧。我得咕嘟咕嘟喝下一杯酒之后才敢与客人见面。因为那是可怕的东西。即便如此,我每天都会在店里露面,甚至会在醉了之后向客人大谈特谈我拙劣的艺术理论。

漫画家。唉,但我是一个没有大喜大悲又默默无闻的漫画家。我渴望狂野盛大的欢乐,哪怕日后会有巨大的悲哀席卷而来,我都在所不惜。可即便内心如此焦灼,我眼前的欢乐也仅仅是与客人胡扯着无用之事、喝着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之后,这样无聊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年。我的漫画已经不仅刊登在面向儿童的杂志上,也开始出现在车站贩卖的那些粗俗下流的杂志中。我以“上司几太”[ 上司几太:在日文中与“殉情苟活”同音。]这个戏谑的笔名,画着肮脏的**画,并常在其中插入《鲁拜集》[《鲁拜集》:11世纪波斯诗人莪默·伽亚的四行诗集。以下所引诗句出自堀井梁步译本。]的诗句。

莫如停止无用的祈祷,

抛开引人泣下之物。

来,喝一杯吧,唤醒往日芳醇,

多余的忧思,统统忘却。

以不安与恐怖恫吓的鼠辈,

畏惧于自己所犯的滔天大罪,

防备着死去之人的复仇,

脑海中无止境地筹算。

昨宵,

酒盈我身,悦满我心。

今朝,

醉消愁醒,满目荒凉。

怪哉,一夜之间,

此心竟改头换面。

莫再去想报应,

犹如远处传来的太鼓之音,

不知为何如此不安。

连微末小事都被一一定罪,已然穷途末路。

正义是人生的指南针吗?

那么在染血的疆场之上,

偷袭者凛冽的刀尖,

栖宿着何种正义?

真理在何方?

闪耀着怎样睿智的光辉?

绝美又骇人的浮世,

纤弱之子被迫背负不堪承受的重荷。

只因被植入束手无策的情欲之种,

受尽或善或恶或罪或罚的诅咒,

无计可施,唯有张皇失措,

只因没有被赐予抑制的力量与摧毁的意志。

你在何处,怎样彷徨?

要批判、检讨、再认识什么?

嘿,莫不是虚无的梦境,空绝的幻影?

哎嘿,忘了饮酒,所有的思量皆是虚妄。

如何,看这浩瀚无垠的穹宇,

吾等皆为浮游的尘埃。

谁能知道,地球为什么要自转?

管他自转公转还是反转,这与我何干!

至高主宰布下天罗地网,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相同的人性遍布各处。

我是所谓的异端吗?

世人都误解了《圣经》,

否则就是无有常识与智慧。

禁止浮生之乐戒绝美酒之欢,

够了,穆斯塔法,那让我深恶痛绝!

然而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女孩劝我不要再喝酒。

她是酒吧对面一家小香烟铺老板的女儿,名叫良子,十七八岁,肤色雪白,长着一对虎牙。每次我去她那儿买香烟的时候,她总会笑着这样忠告我。

“为什么不可以?哪里不好?波斯曾经有句名言说:‘人之子啊,满饮此酒,消却憎恶。’算了,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唯有微醺的玉光杯才能给绝望的心灵带来希望。’懂吗?”

“不懂。”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当心我亲你哦。”

“亲啊。”

她毫不羞赧地噘起了嘴唇。

“蠢丫头,你的贞操观念……”

然而,显而易见,良子的表情纯洁清白带着一股处女的芬芳。

那是过完年后的一个寒夜,我醉醺醺地出来买香烟,不慎掉入了香烟铺前面的窨井之中。“良子,良子,快来救我!”我大声喊着。良子将我拉了上去,替我包扎右手的伤口。那个时候,她一脸认真地说:“真的是喝得太多了。”那一次,她没有笑。

我对死亡毫不介意,却决不愿意受伤致残。因而,当良子为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想,或许差不多也该戒酒了。

“不喝了。我从明天开始滴酒不沾。”

“真的?”

“绝对不喝了。那要是我戒了酒,良子,你愿意嫁给我吗?”

让良子嫁给我的话只是玩笑罢了。

“当然。”

“当然”是“当然可以”的省略语,那时候流行着各种各样的省略语,另外还有“摩男”(摩登男子)“摩女”(摩登女子)之类的。

“好,那我们就拉钩,绝对不喝了。”

然而,第二天,我依然大白天就喝了起来。

傍晚,我踉踉跄跄地出门,走到良子的店铺前站定。

“良子,对不起啊,我忍不住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居然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我一惊,似乎酒也醒了。

“不,是真的。我是真的喝了,可不是在装醉。”

“别耍我啦,你这人真坏。”

她丝毫没有怀疑。

“不是明摆着的吗,我今天也是大白天就喝酒了,你就原谅我吧。”

“你的演技真好啊。”

“我可不是在演戏,你这个蠢丫头,当心我亲你哦。”

“亲啊。”

“不不,我没有这个资格。我已经不能娶你了。看我的脸,是不是很红?因为我喝酒了呀。”

“那是因为夕阳照在上面呀。别想蒙我,昨天都那么约定了,怎么还可能再去喝酒呢。都拉钩了,喝了酒之类的话,都是骗人、骗人、骗人。”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之中微笑,脸庞皎洁如月。啊,不识污秽的童贞竟如此尊贵。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跟比自己年幼的处女睡过觉。结婚吧!不管日后会有多么巨大的悲哀,请将这一刻狂野盛大的欢乐赐予我吧。哪怕仅有一次,此生足矣。我此前还以为童贞之美不过是愚蠢诗人天真而感伤的幻想,不承想它居然真实存在。我要跟她结婚,等春天来了,就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起去看青叶瀑布。我当即下定决心,凭着所谓的“一招制胜”,毫不踌躇地偷盗了这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