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古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宗教这东西。我当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毫无疑问没有一次认真考虑过宗教。不过,因为这时候从托克的死感受到了某种感动,我便开始考虑了:河童的宗教究竟是什么呢?我当即向学生拉普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嘛,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通通都有啦,势力最大的无论如何都是近代教吧,也叫生活教的。”(也许“生活教”这个翻译并不恰当。它的原文是Quemoocha。Cha相当于英语中ism的意思吧。Quemoo的原形quemal的翻译比起单纯的“生活”更有“吃吃饭、喝喝酒、做**”的意思。)

“那么,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之类的吗?”

“开什么玩笑!近代教大寺院可是本国第一的大建筑呀!怎么样?想去参观一下吗?”

一个有点儿暖和的阴天的下午,拉普得意扬扬地带着我去了那个大寺院。果不其然,这是一座有尼古拉教堂 十倍之大的大建筑。岂止如此,还是一座把所有建筑形式集为一体的大建筑。当我站在这个大寺院前面,看到高高的塔和圆形屋顶时,我甚至觉得瘆得慌。实际上,那高处的景观看上去像伸向天空的无数触手一般。我们久久伫立在大门前(再来看看这个大门之大,相比之下我们显得有多小啊),仰望了一会儿这绝无仅有的大寺院。与其说它是建筑,不如说它更近似于骇人听闻的怪物。

大寺院内部也很宽大。科林斯柱式 的圆柱之间,多名朝圣者漫步其中。但是,这些人和我们一样,看起来都显得非常小。不久我们遇上了一位驼背河童。只见拉普向着驼背河童点头致礼,并毕恭毕敬地搭腔道:“长老这么健康,实在太好了。”

那河童还了礼,也同样毕恭毕敬地回答:“这不是拉普先生吗?您也一如既往……(刚说到这里,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大概是因为注意到了拉普嘴巴烂掉了吧)啊,总之您很精神的样子啊!话说,今天是来……”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可能您也了解,这位先生是……”

然后拉普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我,似乎这样才能为拉普很少来寺院做一番辩护。

“因此想拜托您带这位先生参观一下。”

长老派头十足,微笑着跟我寒暄后,静静地指着正面的祭坛。

“说带您参观,也没有什么能帮上您的。我们信徒礼拜的是正面祭坛中的‘生命之树’。如您所见,‘生命之树’结的是金果和碧果。那金果称为‘善果’,那碧果称为‘恶果’……”

我听着听着,已然感觉无聊,因为难得一听的长老的讲解听起来像是古老的比喻。我当然装作十分热情的样子,但也没有忘记不时往大寺院内部偷偷扫描。

科林斯风格的圆柱、哥特式风格 的穹顶、阿拉伯特色的黑白方格地板、真假难辨的分离派风格祈祷台—这些东西所酿出的协调中有一种奇异的野蛮之美。但是,最吸引我目光的是两侧神龛中的大理石半身像。我对那像似曾相识,这也不足为奇。那个驼背河童讲完“生命之树”,这次便陪我和拉普一起走近了右侧的神龛,对那神龛中的半身像补充了如下说明:

“这位是我们的圣徒之一—反抗一切事物的圣徒斯特林堡 。据说这位圣徒饱经苦难,最终为斯维登堡哲学所救赎。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获救。这位圣徒只是像我们一样相信着生活教—莫如说是只能相信。您可以读读这位圣徒给我们留下的《传说》这本书,里面他自己坦言也是一位自杀未遂者。”

我稍稍有些忧郁了,再次将目光投向神龛,下一个神龛中的半身像是一位胡子拉碴的粗壮的德国人。

“这位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作者尼采 。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造的超人寻求救赎。可是,他也没有获救,最终变成了疯子。如果他不是变成了疯子,或许也就不能进入圣徒之列了吧……”

长老沉吟片刻后,领着我们走到了第三个神龛前。

“第三个神龛里面的是托尔斯泰 。这位圣徒比任何人都艰难修行。因为他原本出身贵族,不喜欢将痛苦展示在好奇心盛的公众面前。这位圣徒努力想相信实际并不相信的基督。不,他甚至公开宣称自己是相信的。可是,最终,他似乎晚年为其悲壮的最后时光所不堪。这位圣徒也以时时感觉书房屋梁恐惧而闻名。但是,既能列入圣徒名单,他当然不是自杀而死的。”

第四个神龛里面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中的一个。我看到这个日本人的模样时,果然感觉挺亲切。

“这位是国木田独步 。一位深知被车轮碾轧的壮工心境的诗人。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无须多言了。好了,请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 吗?”

“是的,一位曾经是国王朋友的革命家。圣徒瓦格纳在晚年甚至经常在饭前祈祷。但是,当然他也是比起基督教,更信仰生活教的信徒之一。根据瓦格纳所留下的信,红尘俗念不知多少次差点儿把这位圣徒置于死地。”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到了第六个神龛前面。

“这位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一位出身商人的法国画家 。他抛弃了和他养育很多孩子的妻子,娶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塔希提 女孩。这位圣徒粗壮的血管中流淌着船夫的血。不过,请看他的嘴唇,留有砒霜之类的痕迹。第七个神龛中的是……您已经累了吧?那就请到这边来吧。”

我确实疲惫了,于是就和拉普一起跟随长老,走进了走廊边上的一个香气弥漫的房间里。在那个小房间的角落里,黑色维纳斯像下方供着一串葡萄。我所想象的僧房是毫无任何装饰的,正因如此,感觉有些出乎意料。岂料长老似乎从我的神情中注意到了我的感想,在把我们往椅子上让座之前,半难为情地解释道:“请不要忘记我们的宗教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的教谕是‘旺盛地活吧’。所以……拉普先生,您给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书了吗?”

“没有,实际上我自己也几乎没有读过。”拉普搔着头上的盘子,老老实实地说。

但是,长老依然平静地微笑着,继续说道:“那么您可能就不了解了吧。我们的神在一天中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虽说是树,可无所不能。)不仅如此,还创造了雌河童。谁知雌河童感到极其无聊,便要求创造雄河童。我们的神可怜她们的哀叹,便取了雌河童的脑髓,制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给予了这两只河童这样的祝福:‘吃吧!**吧!旺盛地活吧!’……”

听着长老的话,我想起了诗人托克。诗人托克也不幸如我,是一位无神论者。我因为不是河童,不知生活教也没什么不妥;但是生在河童国的托克当然应该知道“生命之树”。不听从这些教诲的托克的临终让我觉得可怜,便打断长老的话,谈起了托克。

“啊,是那位可怜的诗人,是吧。”

长老听了我的话,深深地叹息道。

“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是信仰、境遇和偶然。(当然,你们可能还会将遗传算进去吧。)不幸的是托克没有信仰。”

“托克在世时很羡慕您吧?不,我也很羡慕。拉普君还年轻……”

“我只要嘴巴好好的话,或许是会很乐观的。”

长老听我们这么一说,再度深深叹息了一声,且那眼中含着泪花,直勾勾地盯着黑葡萄看。

“实际上我也—这是我的秘密,请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实际上我也并不相信我们的神,但是不知何时我的祈祷……”

正当长老说到这里时,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巨大的雌河童猛然朝长老扑来。我们当然想抱住这个雌河童,把她拦下。可是,雌河童转眼间已将长老放倒在了地板上。

“你这臭老头!今天也从我钱包里偷钱买酒喝了吧!”

大约过了十分钟后,我们简直就跟逃命似的离开了长老夫妇,走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就那么个状况,那位长老应该也没法相信‘生命之树’了吧。”

默然走了一会儿之后,拉普那样跟我说道。但我没有回答,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依然将它那高塔和圆屋顶像无数只触手一样伸展在在阴沉沉的天空中,依然弥漫着在沙漠半空能见到的海市蜃楼的瘆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