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为马涛悬着心,觉得他去游南北,交友太广,说话又敞,很可能遇上什么叛徒或密探。他曾提议建党,建一个真正马克思主义的党,还草拟过党纲。考虑到他周围的面孔太多和太杂,出事的风险超大,我们大家都反对。

我得承认,谨慎的别号就是怯懦,我们的勇气远不如他。我一直为此暗自羞愧,总觉得自己骨头软,离烈士气节差一大截,一旦碰上小说里描写过的老虎凳、辣椒水、大烙铁一类,肯定受不了,肯定会招供,说不定还丢人现眼地尿裤子。我太想当英雄但从小就怕打针。我太想当英雄但千万不要受刑。要死就快死,挨枪子踩地雷都无所谓,只是不要面对老虎凳……我最大的隐私就在这里。

好几次,眼看就要出事了,特别是春节回城聚会的那一次,涛哥进门后摘下口罩,大声招呼各位,但迅速低语一声:“我被跟踪了。”

我如遭电击,好一阵目瞪口呆。

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发现自家楼下突然换了房客,是一对夫妻,但女方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所在的单位,说不清单位的业务,表情很不自然,估计就是探子。更可疑的是,他收到来自四川的两封信,从邮戳的日期判断,都比以前反常地慢了两三天,那么这种延误意味什么?难道不正是秘密邮检所需的时间?就是刚才,他出门后发现身后总有一个人影,不远不近地尾随。他试探了一下,把一张废纸揉成团,扔进街口的一个垃圾箱。果不出预料,他后来躲在墙后偷看,发现那个身穿深蓝色夹克的家伙,正朝垃圾箱里查看,大概想找到他扔掉的纸团。

我们慌了,顿时觉得门外充满风险,布满了警察的眼睛。不知谁撞倒了一个茶杯,发出惊天动地的恫吓。

涛哥若无其事地一扬手,“打牌。”

他指了指上下左右,又指了指耳朵,意思是这里也可能有窃听器。这样,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在一片发牌和叫牌的嘈杂声中,由他写在一块纸片上:第一,这两天大家不要互相联系。第二,分散出门,若被查问,就说今天是打扑克,说说招工的事。第三,回去后销毁一切可能引起麻烦的文字,特别是信件、日记。第四,以后见面时吹一声口哨表示安全,摸一摸头表示有麻烦。

他把这张纸片交大家看过,划燃一根火柴,烧了。

我们给窃听器热火朝天打了一通扑克,分批离开了。我一路走得胸口大跳,见谁都紧张,见警察和军人尤其心慌,于是两次进入商店,上了一趟公共厕所,看一下路边墙上的公告,还仿照涛哥的办法,故意丢下一个纸团,看是否有人随后来捡。还好,我觉得最可疑的一个撑伞女人越过纸团径直往前走了。

也许事情没那样严重?也许刚才那间房间里并没什么可怕的?也许就像报上说的,形势越来越好,大乱走向大治,全国正在一步步落实政策,扩大化和残酷化已成为过去?我怯怯地这样想。

一定是某种奇妙的感应在发生。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深夜醒来,确定自己躺在**,躺在县电影公司的客房里,听到了窗外的风声、雨声、雷声、树枝折断声,还有火车站那边的汽笛声。我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一丝呼唤,侧耳再听片刻,觉得那呼喊似与我有关。是的,应该有关,好像就是喊我的名字。我打开电灯,穿好衣服,开门下到一楼,没找到保管院门钥匙的老王。

仍然能听到远处飘忽不定的什么,好像那个声音不是越来越近,倒是越来越远,消失在邮电大楼那边。

我只好翻墙出院,撑一把伞,来到了街上。我赶到邮电大楼,发现积水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水渍中的路灯倒影。再找一找,才发现声音已飘至农机厂那边:“陶——小——布——”

果然是我的名字!

这太奇怪了。这么晚,是谁在找我?是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找我?

我赶过去,发现昏暗的路灯下有一个人影。一张半藏在雨帽里的脸看上去很眼生。“你找陶小布?”

“你是陶小布?”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你找我……有事吗?”

“马涛你认识吧?”

“当然,当然……”

“他进去了。”

我吃了一惊,顿觉脊梁后一股凉气往上冒。看来,该来的终于来了。当然,既然来了也就踏实了。我觉得自己还不错,开始沉着地掏烟。

“你好像不太吃惊?”

“早晚都会这样的。”我得提防来人是一个探子,是一个什么圈套。

其实对方也不知具体案情。他是一个窃贼,看上去是一个真窃贼,与马涛在号子里萍水相逢。听说他今天将获释,马涛便托他捎出口信,而且要求快,十万火急,万勿耽搁。但他不知如何才能找到我。从马涛嘴里得到的信息,只知我最近借调在县里写幻灯脚本,具体地址并不清楚。因此,他只能大海捞针,乘晚班火车赶到这里,下车后沿街寻找,借助路灯和手中的打火机,见一个招牌就看一个,直到把打火机的汽油烧光,还没找到什么电影公司。夜太深,雨太大,他找不到地方买打火机、手电、火柴,也不便敲门问路,只好一条又一条街地狂喊,不信自己的运气就那样背。

这真是太悬了。假如我这一天睡死了怎么办?假如我这一天出差了怎么办?假如我提早返回乡下了怎么办?假如我听到呼喊但没能追上他怎么办?……更脆弱的一环是,他与马涛非亲非故,凭什么费力又费钱的跑这一趟?假如他不是对涛哥高看一眼,不是一个身为窃贼的活雷锋,一出看守所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又怎么办?在这一刻,我不能不相信奇迹,不能不相信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上帝之手,不能不相信上帝的另一只手刚才在风雨中摇醒了我。

“他说了,只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就知道该怎么办。”

“当然,当然……谢谢你。”我用打火机点上他的烟,“你都淋湿了,到我那里吧。你一定也饿了。”

不行,他得马上走,据说明天还有急事。于是他执意随即去车站,只是临走前找我要下了余下的半包烟,稍有犹豫后,连打火机一起塞进他的衣袋。

我回到电影公司的客房,看看闹钟,离天亮还有四小时。我的第一步是紧锁房门,拉上窗帘,烧掉身边一切可能惹事的纸片,特别是马涛的几封信。我总觉得时钟滴嗒滴嗒跑得太快,相信很多事正在这时步步逼近,比如突击审讯可能在这个雨夜继续,抓捕名单可能在这个雨夜扩充,布控电话可能在这个雨夜打向四面八方,警察们可能在这个雨夜紧急出动,扑向那些睡梦中的人……秘密逮捕图的不就是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大突破么?

县公安局那座远远的大楼,还有三四个房间亮灯,更引起我的警觉。那里的人为什么还没睡?他们在干什么?(补记: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了解的事实居然证实了这一点。那一夜省厅专案组人员确已驱车抵达这个县城,比捎信的小窃贼快了一步。幸运的是,一场大雨造成道路泥泞,困住了吉普车,加上县局同行们执意招待酒饭,他们才没有连夜下乡去,给我留下了宝贵的时间差。)

早上八点,我准时来到邮电局,第一个冲进营业厅,抢填长途电话申请单——当时长途电话都只能这样打。

我的慌乱肯定让营业员奇怪。但我顾不上那么多,第一个电话打向茶场,让王会计立刻通知马楠,“三姑要来看她了”——这是我与她约定的暗语,最高级别的警报。她一听就知道该干什么。

第二个电话打出去了,第三个电话打出去了,第四个电话打出去了……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广联公社中学的莫眼镜。这个莫眼镜与马涛走得近,也是读书发烧友,还曾把武斗中的一支手枪窝藏下来,虽只是为了好玩,打光子弹后便把枪丢到河里了,但是眼下若查出这一段,不仅他要脱一层皮,马涛也必然罪加一等。

通话的结果,是他此时不在学校。他的同事说他上午要看病,然后随校长来县城开会。这似乎证明他尚无危险。

不过蹊跷的是,这莫眼镜什么人?一直无官无职,大头兵一个,什么会议轮得上他?

我对“开会”的说法放心不下,便去汽车站拦截。查了一下班次表,发现从广联来的最早一班车是中午抵达,太晚了,太晚了,晚得有点悬了。我必须把拦截的位置前移,移到对方上车之前。

我去外贸公司找郭又军问货车的情况,恰好军哥去了香港。我只好上路拦货车,在在公路上窜来窜去,太想自己变成一个花姑娘,让货车司机们动心;太想衣袋里有钱,让货车司机们对一张钞票动心。但这一切都不可能。我更不可能操一挺机关枪立在路当中朝天点射,把开车的吓下车来,只能眼看着货车一辆辆飞驰而过。经验丰富的司机们,越是见路边有人探头探脑,越是把汽车开得飞快。

最后一招,只能是爬车了。我追赶的第一辆,呼的一下如炮弹出膛,只给我一个眨眼的机会,连车影子都没摸上。我追赶的第二辆,哗的一下溅我全身泥点,待我抹去脸上的零碎,目光重新聚焦,眼前只剩下一条空空的道路。

一直走到350公里路牌处,我才看出一点点门道,发现货车减速的条件,一是上坡,二是转弯,三是载货重。这样,我选定一段上坡的弯道,在那里蹲守,终于等来一辆摇摇晃晃的运粮大卡。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我一听到汽车喘息减速,立刻从路边跃身而出,拿出跑道冲线的疯狂,把随身的挎包首先扔上车厢——这相当于来一次豪赌:能上车则已,不能上车就一输到底,挎包里的钥匙、粮票、雨衣等统统奉献给司机,给你大爷尽孝吧——事实证明,这种自逼绝境的一招确实有效。赌徒一旦孤注一掷,脑子便是一片空白,眼睛是充血的,两脚不再属于自己,爆发力不可思议。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已摸到车厢板,扣住了车厢板,呼呼呼脚下生风,忽感一阵轻松……全身飘飞之际,脚下的模糊路面已离我下沉。

谢天谢地,我的挎包算是失而复得。

到达广联时,我选择一个上坡地段跳车,在路边候车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了莫眼镜,正在与一中年人说话。他看见我,显得有些奇怪,不知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身旁那中年人大概就是什么校长,此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概只是把我当作莫老师偶遇的熟人,冲我点了点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慌。”我把莫眼镜拉到一边,“我不能确定现在有没有人注意我们……”

对方已经紧张了,面目开始僵硬。

“看着我,看着我,保持微笑,保持全身放松,就像没事一样。”

远处有汽车鸣笛,班车已驶近。这就是说,对方马上要上车了。不过串谋无需太多时间,哪怕一分钟,哪怕半分钟,就已经足够。

魂飞魄散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事后得知的情况是,共有七人在这一天来县公安局接受询问。从警察话里话外的迹象判断,马涛似乎不算太糟,牵扯的事似乎并不多,很多可能性还未列于调查范围。幸好这边的受询者也多是有备而来,没放出多少料。

这些人事后都来过电影公司,享受我的一包花生米,一盆豆腐干,两瓶白酒——算是我给他们压惊,庆贺意味也在不言之中。

马楠不知她哥眼下到底怎么样,在我的房间里急得哭。蔡海伦在一旁尽力安慰她,说你哥就是读读书,怕什么怕?我们商议的结果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应对事情进一步可能的恶化,有些人最好避避风,到外地躲一段,比如马楠,为她哥抄写和保存文稿最多,是最可能深挖目标。

“我不走!”她连连摇头。

“就算你相信你哥,但还有哪些同案人?他们是否都扛得住?”我尽量说服她,让她相信,她的安全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们来抓我吧,我不怕。”

“马楠同志,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不是做最坏的打算么。你没看出来?这次来的警察非同一般,至少是省厅的,你以为是吃干饭的?”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把我判刑吗,把我枪毙吗?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如果连这样的人也只能死,那我就死好了。我陪我哥去死,像秋瑾、赵一曼、江竹筠那样去死,砍头也只当风吹帽!”

横到这一步,气壮山河到这一步,电影台词都冒出来了,我就显得很小人了。结果,胆小惜命的角色只好由我来勇敢担当。送走他们以后,我在床前扔了三次硬币,以正面为吉,以背面为凶,竟发现凶凶凶三卦无一例外,吓出了自己一头冷汗。我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犹豫了,哪怕十个小人也得一口气当下,于是留下一张请假条,买一张火车票,急匆匆去外地暂时投靠朋友。我希望案情的证据链上,能少一环就少一环。

附记:

到底是谁告密?没有人知道,但大家在事后一直都在暗中打听。马涛下乡插队的那个县,离我所在的县两百多公里。那一次我从报纸上得知,那里遭遇了一场特大暴雨。河流上游的水库观察员疏于职守,喝醉了,睡着了,没发现洪水来得太快和太猛,形成了深夜里的漫顶的溃坝。上万吨固体般的泥浆翻腾跳**轰然直下,惊得方圆数里之内的老牛、小狗、老鼠、鸡鸭、鸟雀一齐呜咽或号啕。

事情来得太突然。一个吊脚楼里入睡的五位女知青,不解动物们的警告,连人带房被洪流席卷而去。直到七八天后,人们才在下游的漫长水岸,陆续找到一具具泥糊糊的遗体——其中便有阎小梅。

我去探访马涛时见过她,发现她身上可能有蒙古人血脉,身体高高大大,说话快人快语,有时还像男人抽上一支烟。

据说县里举行了隆重集会,追思英灵,表彰勋业。据说小梅的父亲出现在会上。那位风度翩翩的前驻外大使,反而为渎职的年轻观察员求情,希望有关方面不要重判。他说,他和妻子已失去了孩子,不希望另一对父母也失去孩子。他只是带走了一面镜子,女儿唯一的遗物。

很多年后,我在一个知青网站上发现有人还在回忆这事。一位网友写到小梅,说她当年外号“老佛爷”,是北京某中学的学生头,在乡下时特别爱孩子,一旦发现村子里有孩子失学,就叫上女知青们去孩子家,责问当事父母为何不重视教育,简直是开批斗会。另一位网友还说,小梅当年是了不起的才女,有一次在火车上迷倒一位男教授,对方到站了也舍不得下车,硬是听她说完了几部法国电影,反正到前面的车站时还可另外买票往回赶。

但这个网站上没人提及当年隔河两岸知青们的交往,更没人提到马涛被密报一事——那封要命的举报信,到底是出自小梅,还是出自她的男友,还是出自其他什么人,大概都说不清了。是否真有密报这回事,看来也成了一个永远扑朔迷离的疑点,甚至因马涛后来的最终平反,变得不太重要。

人们肯定都希望往事干净一些,温暖一些,明亮一些,最好是皆大欢喜。

清明时节,知青网上有祭奠活动,挂上了一些亡友的照片、简介、悼文以及追怀者们献上的电子花篮。我在这些照片中发现了没入洪水的那五位花季少女。她们不失满脸朴拙,如一棵棵白菜天使,水淋淋的动人,与时下的卡通女、野蛮女、职场女、小仙女、豪华女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化妆品以及敌视化妆品的时代,一个生活尚未精装化的时代,一个更靠近泥土的时代。

稍感意外的是,小梅的名下连照片都没有,仅留一个黑边空框。祭奠发起者这样解释:当年照相机很稀罕,留下的照片本就不多,何况她父母觉得女儿的照片太伤心,早就把那些照片全部毁了。

少女就这样成了一个永远的空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