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涛出来是六年后,动**岁月终于结束,虽然还有知青下乡,但老知青们大多已返城,进入工厂、商店、学校、码头、煤场什么的,散落到黑压压的人海里不见踪迹。那一天很冷,阴雨霏霏,我和马楠都去迎接她哥,去了湖区那个农场。

他走出电动铁门时,留着长长的胡子,身上还套着囚衣——后来才知这是他坚持的出狱条件。狱方要他剃了胡子再走,他说剃了就不走。狱方要收回他的囚衣,他说不穿囚衣就不走。最后僵持不下,狱方只好妥协。

这一形象很特别,让人嘘唏不已。稍有意外的是,他对无罪改判一事似乎并无喜色,听说有关部门宣布平反后还承诺补偿,也只是微微拉抬一下眉眼。他身正容端,矜持淡定,与老友们重逢既不拥抱,也不落泪,逐一握手,不怎么说话。只是开车前,他让大家等一等,去附近农田转了一圈,去高架哨所那边张望片刻,突然哈哈哈一阵放声大笑——他大概是要用大笑结束这里的六年,见证对自己命运的预言。

大甲给他拍了一些照片,包括长须异人的雨中照——当时飘小雨了,他执意不让别人为他打伞,不愿妹妹给他披上外套

一辆七座的小面包上,他听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些新鲜事,不知何时突然插上一句:“楠楠,我那笔记本呢?”

“什么笔记本?”

“黑皮的。”

“黑皮?你的东西都在这里,就几件衣,一双球鞋。我没看见什么……”妹妹以为是说狱方发还的私人物品。

“不是,我是说我的手稿,那两个黑皮本,你收藏的。”

“哦,那个呀,对不起,哥,当初我给烧了。”

“你说什么?”

“我……”

“你再说一遍!你没烧吧?你没烧吧?你肯定是开玩笑的,是不是?”

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了。

那黑皮本是我和马楠一起烧的,当时完全是防止节外生枝,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听说这一点,也一把揪住我,脸色铁青,目光直勾勾的,简直盯得我的脸皮差一点冒火泡。

这事很重要吗?黑皮本里有些什么呀?就不能回家后再说?大甲和尿罐也劝他,你先养养身体,见见朋友,好好吃上几顿再说……大家都想缓和一下气氛。但他双拳重击太阳穴,爆出一声长嚎,突然拉开车门,拉得车身一阵摇晃。“停车!让我回去,让我回监狱!”

马涛!涛哥!涛哥!我们惊慌不已扑上去,三四只手拉住他。

“我宁愿坐牢——”他的声音已经飘出车门外。

车停了。马楠完全懵了,吓哭了。我手足无措地上前向他解释,想说说当初气氛的紧张和可能的连环性招供。但没等我开口,他就更加震怒,成了一座爆发的火山。“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们出卖我!你们太无耻!”

他不但把我骂了,把大甲、尿罐这些没心没肺的劝说者也骂上了,似乎大家都见死不救、隔岸观火、麻木不仁。我们只好面面相觑,左跟右随,七求八劝,足足跟着这位长须人走出一两里,才让他止步在河边。要不是大甲气力大,死死抱住他,他可能气得一头撞树,真是不想活了。

回到城里,街面上已华灯初上。我们几乎每个都流鼻涕或打喷嚏,被冷冽寒风中停车的一个多钟头闹得够惨。

对不起,他可能真被伤了,被伤大了。就像他后来说的,两本手稿即便可以重写,但往日灵感难以找回。六年前与六年后写的,价值区别也太大,就像宋瓷与清瓷根本不是一回事。即便知情人站出来,证明他写的就是宋瓷,但灰飞烟灭了呵,只有一片空白呵,你凭什么要拍卖起价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那岂不是天大笑话?再说,他在受难时守口如瓶,一个人扛下全部指控,保护了好多人的安全,到头来却痛失宋瓷,落一个两手空空,落一个大家的隔岸观火无关痛痒,这件事说得过去?谁想都会为之不平吧?

问题在于,如果警方拿到了那两个黑皮本,据此把他判得更重,甚至送上了刑场,那怎么得了?

问题又在于,他一条命算什么?难道妹妹如此不理解他,对于人民来说,他神圣的学术生命和思想成果岂不是更重要?

事实上,江边停车的时候,他正是这样说的:“我真的不在乎坐牢,不在乎死。让这个国家觉醒,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我病得一头栽在地上时,也没灰过心;哪怕吃饭时嚼沙子嚼蛆虫,也没灰过心;哪怕被五花大绑拉去陪斩,也没灰心过。我每天做俯卧撑,我坚持洗冷水澡,我打不过他们时就讨好每一个犯人,但我一直在咬紧牙关提醒自己,要忍住,要忍住,要忍住。我就是盼望这一天,相信有这一天……”

他哽咽了,终于蹲下去捧住头呜呜号啕。

我们也都哭了。

好吧,好吧,生活毕竟在重新开始。蔡海伦原是读书小组的一个,来看望过他,还带来一位记者,想采写一个传奇性的英雄,配合报上对改革开放的宣传。不料一开始,对方说错了一个成语,就被他当场指正。对方说到当年判决书的定罪不实,一句话也让他沉下脸。“你说什么呢?恰恰相反,我就是货真价实的‘颠覆’,就是最大的‘危险’和‘破坏’,他们的定性完全正确好不好?”

他恼怒的口气让对方吃了一惊,思路跟不上,一个劲地挠头,一个劲向蔡姐投去求助的目光。

接下来,对方换了个问题,夸他“自学成才”,更让他火冒三丈。“什么屁话?我自学了吗?我还成才了?”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你只是一个高中生,但自学了哲学、政治经济学……”记者两眼大睁,不知自己说错了哪里。

“你以为我是读《三字经》?”

“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是考电大,上补习班?”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不懂得‘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的区别,你就不配当一个记者,还是回去搞搞校对吧。”

他不顾母亲劝阻,气呼呼地逐客。直到这时,蔡姐才发现他不是开玩笑,是真生气了,看来自己刚与老太太一起包的饺子也没法吃了,只得狼狈不堪的告辞。

据说,她后来一路上同记者反复回忆,看到底哪些话说错了。要说,“自学成才”还算是一句好话吧?怎么说还是流行的褒奖用词吧?但也许是太流行,常用于那些无师自通的小厨师,巧手出众的小钳工,捣鼓出技术发明的大头兵,就可能让马涛不爽了。他不是看不起小人物,但他是谁?他是马涛,一个思想家,一个决心献身的战士,一个像阿·托尔斯泰所说,“在清水里泡过三次,在血水里浴过三次,在碱水里煮过三次”的,同这些七七八八的混在一起,什么意思?是准备把他放在“青春剪影”“五月花”“创业篇”一类栏目里去励志吗?

不久,一位等待复职的老部长,听说他的故事,派车来接他去谈谈。据说老部长又把他介绍给一位老朋友,一位大学校长,让马涛跳过本科直接就读研究生,这才使他心情大好,多少摆脱了前一段的苦闷。那几天,他打羽毛球,给母亲穿针线,与二姐夫碰杯喝酒。关于研究生的课程和前景,成了大家好几天餐桌上唯一的话题。

不料研一还未读完,因一个观点上的分歧,他就与身为校长的名教授翻了脸,闹到了要退学的程度。我对此十分着急,建议他千万要忍住,屋檐下一定要低头,万万不可一时意气冲动。

“忍什么忍?这种书只能把人读蠢。”

“有一张文凭,好歹也是块敲门砖吧。”

“对自己不自信,就不要在社会上混。”

我记得要文凭正是他以前多次强调的,研究生正是他以前憧憬的。但我收住话头,因为直觉告诉我,这话他可以说,我不可说,否则便有指导之嫌。他不习惯被别人支使和推动。

“也是,那也是,杨鲁晋就从来没打算读研,连国外的邀请也不接受,反而要去走黄河,搞什么调查。”我是指另一位熟人。

“他是什么人?官宦子弟,有人给他铺路,搭桥,抬轿子,还用得着文凭?”

看来我又说错了。

“当然,你是靠自己的实力,与他不是一回事。”

“实力?眼下谁承认实力?如果那些家伙看重实力,就不会联手来打压我。如果北京大学和中国社科院讲实力,就不会不同意我转学。这个社会,蝇营狗苟,拉倒吧。”

看来我又说错了。

“谢老好像很肯定你吧?我是说那个……给你回信的。”

“谢老?好笑,我对现代权力的新解释,他几乎没看懂。我对自然辩证法的创见,还有对宗教的再思考……他只字不提。他不可能懂这么多,我可以谅解。但他那些廉价的大帽子,也就是耍耍滑头。”

“也许你的思想太超前,曲高和寡。”

“错!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常识。”

我的好,我怎么老师说不上路呢?

“你的经历非同一般,他们应该对你更关注才对。”

“打住,你说什么?说什么呢?”他差一点气歪了嘴,“我最讨厌提坐牢。坐了又怎么样,不坐又怎么样?我还需要这件事来加分么?我还需要拿这个金字招牌招摇撞骗——你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呢?当然不是,我只是说……”

“陶小布,你也算是跟了我很多年。可悲呵可悲,今天我总算看清了,你完全不了解我,你们没一个了解我。”

“对不起,但我一直在努力。”

“哼,卖菜的,扛包的,个个都在努力吧。”

完了,太监当不下去了。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发现任何曲意顺从都只能给他火上浇油。事情真是很难办。对他的关心,都涉嫌居高临下。对他的亲热,都涉嫌轻佻不敬。对他的规劝,统统是好为人师。对他的回避,更是小人的冷漠无情。到这一步,圣意难测,连拍个马屁都可能是冒犯,不是明褒暗贬,就是避实就虚,无不混帐透顶,这聊天还聊得下去?

自从他在老部长那里三出两进,自从他传奇性的事迹见报,条条大路通罗马,个个话题通愤怒,他的脾气已越来越坏。他已习惯于两眼微眯,用下巴指向来客,目光瘪瘪地俯行,对所有来者都布下一种警觉。在这种俯视之下,小人们的驴肝肺一律暴露无遗。说来也哭笑不得,要不能马楠听我一嘴,试着声东击西,故意表态支持他退学,引起他习惯性的反弹和批驳,他还真可能把学给退了。

郭又军也这样栽过一回。本来,他与涛哥虽不算铁交情,也算是不远不近的兄弟,听说他出来了,一定要请他喝一杯。但军哥粗心了,先给我电话,然后才给他电话,已让他脸色冷却。军哥把饭局定在玉楼东,是他不大喜欢的粤菜馆,更让他眉头暗锁。军哥叫上了另外几个,据说其中也有杨某,正是马涛看不上的,而且首席主宾是谁,没事先说个明白。最要命的,是我一时脑细胞缺氧,出门时竟然说到军哥的盲棋真不错——我真是有病,说这个干吗?

结果不难预料。他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却又缩回来,说不去了。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去了,不去了。

最后,他情愿待在家里炒冷饭。

我打回两个包,还有一瓶酒,是军哥特意留给他的。他不听还好,一听就摔脸子,立刻把菜和酒统统扔进垃圾桶。

“军哥对你确实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误会。他今天还真以为你累了,差一点要骑自行车来驮你……”

“好意?心虚吧?”他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想到我马涛还能回来吧?”

这就更离奇了。

马楠给我打眼色,让我别问了,拉我到楼道咬耳朵。原来事情是这样,刚才她哥骂东骂西,骂到了当年的一段,说他曾一直想弄明白告密者是谁。除了阎小梅一伙是疑点,还有他与军哥共同的一位朋友,叫什么眼镜的。有一条案情,大概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但问题是,三人中有两人落网,唯郭长子一直安然无事,根据侦察理论中“受益者原理”的逻辑倒推,郭的可疑度岂是不是低不了?如果以前他马涛还觉得证据不足,那么今天的酒岂不是新添了一条?不是吗,两人并无太大的交情,如此大张旗鼓请客接风,如果不是心中鬼,还能有其它的解释?

天呵,竟然还有这种让人发毛倒竖的推断。一个酒局还引出这么大的麻烦。我全身凉了半截,回想刚才酒局上的一切,琢磨军哥的一切表情和动作,琢磨他对我的格外照顾,琢磨他对涛哥的所有回忆和赞美,看其中有无破绽,有无告密者的蛛丝马迹。他执意让我捎来一瓶价格不菲的五粮液,似乎确有几分夸张。

这些高中部的老哥们一个个真不省油,也许还真有什么秘密?也许生活就是一张严重磨损的黑胶碟片,其中很多信息已无法读取,也永远不可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