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学文一直很关心我们家,包括关心笑月这孩子。他经常说到一位老乡,就是笑月所在那个中学的一位年级主任。据他说,笑月有一次偷了班主任的手表,本来是要取消学籍的,他给老乡打了个招呼,就大事化小了。笑月蹬了一个男同学,应该是学生们胡乱“配对子”的那种,但搞得对方差点轻生。那事也是靠他给人打招呼,把笑月调换到另一个班,抹平抹平就算了,没让男方的家长来吵事。

他说到这些时,脸上有一种暧昧不明的笑,像是贴心贴意的前来邀功,也像是隐私在握的得意。

我假惺惺表示感谢。

我知道马楠已进入他的视野,却不知道笑月这孩子也是。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是,事情看来在按部就班的推进。有一次,他请我吃饭,餐桌边竟冒出了我家大姐,吓了我一跳。这家伙什么时候同我家大姐也混成了熟人?

他笑眯眯把手机递给我,说有人要与我通话。我接电话时更是吓了一跳:肖婷,远在国外的大嫂,我平时都不常联系的,与他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如何也同他通上了热线电话?

“俺大嫂哥什么时候回来呵?”

是他在问吗?他大嫂哥是谁?我突然明白了:他一声“大哥”在前,自居我弟的身份,那么我老婆当然就是他大嫂,我老婆的哥也就成了他的大嫂哥,称呼有些别扭,但逻辑七弯八拐,倒也扯得上。

“你是说马涛?”我恍然大悟。

“他从奥斯陆回来了吧?”

“我都没听说。你怎么知道?”

“俺外甥女今年也该升大学了吧。”

“外甥女?”

“笑月呵,你看你。”

“对不起,我脑子没转过来。”

原来他把笑月也一并接管为亲人,差不多让我的亲人全面暴露,一个个乖乖地落网。这使我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被瞄准的感觉,被黑洞洞的枪口指定。

说实话,我太不愿意同他这样近。这家伙升任副厅长,上班却几乎只有一件事,就是打听和传播各种人事消息:谁要提升了,谁与谁铁,谁上面有天线,谁看上了哪一个缺,谁的嫂子与谁的老婆经常一起散步,谁的小舅子与谁的表姐夫是老同学加牌友,谁的老爷子病了并住进了哪一家医院……他对很多人及各位亲属的姓名、履历、爱好、人际关系、家人状况都如数家珍,如同一部活档案,记忆力堪称惊人。

办正事却是一条虫。他签批文件,永远只有两个字“同意”,或一个字“阅”,批不出任何具体的想法,更谈不上任何具体建议,一辈子吃定了三字诀,铁了心要当一名双向无障碍文件的传递工。哪怕会议上只有一两分钟发言,他也要手下人写稿,如果不能照稿念,他就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十之八九是离题万里。为了不让这家伙坏事,我绞尽脑汁,废物利用,平时只安排他“陪会”,应付一些官样文章,让他带上耳朵就行,没听明白也不要紧。有时也让他去下面参加一些仪式性活动,反正对方要的一张领导脸,并无实质性工作。

日子久了,各方面都觉得他很像个领导,很合适在台上坐,连我也差不多觉得沐猴而冠只要足够长久,猴就不再是猴。

这种感觉的悄悄变化有点怪。

其实这家伙当个科员也只能凑合。据同事们说,他到了下面,一上桌就狂吹自己在上面的关系,还有自己的诗词空前绝后,被各大学中文系争相研究之类,活脱脱就是疯话。随行同事都恨不得就地蒸发,恨不得把耳朵塞上。政策细节也总是被他说错,得靠随行者事后擦屁股,才能减少后患。有一次,办公室安排会场,把他的名牌摆错了位置,也就是右二错成右三,大概有损他的尊严。他在这种事情上口才倒是出奇的好,根本不要稿子,拍桌子足足骂了好一阵,从祖宗骂到长相,骂得一位女科长当下双手捂面一路泪奔。

在场人都觉得太过分。以至后来人们都纷纷拒绝同他一道出差。“老大,你行行好。”有人曾这样求我,“你派别人去吧,谁去我请谁吃饭,出辛苦费。”

或者说:“我又没犯错,你不能这样整我吧?”

但就是这么个大宝贝,竟可官运亨通,还出了个不小的风头。他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大学生,给某位大人物编了一本《×××生态文明思想浅论》,不过是一些剪刀加糨糊的工夫,是“编”是“著”还说不清,却成了学术大作。据说还要出一个英文版,让那个退休的老爷子大悦,立即传召编者进京,一赏家宴,二赐合影。电视和报纸也大张旗鼓推介这一本“划时代的好书”。

声势所及,一位姓苏的副省长也好奇,把我叫到一个僻静处。“学文同志编的那本什么,到底怎么样?”

“太扯了吧?照这样编,是不是要给他们每个都编一本?”

“你这样认为?”

“还能怎样?”

“嗯,后天上午就是首发式了。”

“我有事,没打算去。”

副省长淡淡一笑:“好多事,大家其实都明白,说不说,是另一回事啦。”

他看来并不糊涂,虽然后来参加了首发式,给足了面子,但早早离场,而且此后不再提及此事。即便有人提及,只要我在场,他大多会看我一眼,有一种私下的会意。

学文兄大概觉得这事热闹得不够,遭遇了某种寒意,不免有几分悲愤。这样,他上班时故意打开办公室的门,高声打电话:“中央军委吗”“国务院吗?”“财政部王部长吗?”……就怕别人没听见。他有时还操一支手机打到走道上来:“老兄,你搞什么搞?我们省的这三十个亿扶贫款,赶快拨下来呵。这事不能再拖啦,小心我拿你是问呵……”这种巡回广播当然是要狠狠回击大家的不敬。

这一天,我拿着一堆票据,终于下决心挤一下这个脓包。给他多报点电话费和飞机票倒是小事,问题是再这么乱下去,很多正事都没法干了。没料到,苏副省长听完汇报,并无明确态度,只是丢下一句:“你们按规定办吧。规定就是高压线,碰不得的。”

“我明白。”

我等待他说下去,见他给小茶壶续水,见他翻笔记本,见他把秘书叫进门,询问什么环评工作会议,于是我继续等待,继续搓手,继续挠耳根,继续盯住对方的眼睛,继续忍住喝一口茶水的冲动,准备聆听他的下一步指示。但他指了指墙上。“小布同志,你看我这些片子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他刚才什么也没听到?根本没有什么下一步?我明明汇报了那家伙在设备采购、规划审批等方面诸多重大嫌疑,有理有据,简明扼要,准备充足,语势强劲,他居然什么都不说?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坚决不表态——什么意思?他让我看墙上的风景照,看红的夕阳和黄的秋林,看两张潜水拍的海底风光,看片子的像数、构图、色差、哈苏单反的其它功效,就是这一次约见的全部结果?

“为了等最佳光线,我在云霄岭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被虫子咬了一身的包,代价惨重呢。” 他是说墙上那一方夕阳。

呵呵,呵呵。

我们的谈话从此再未回到正题。

走出这幢办公楼时,我把刚才的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能这样揣测:

一,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谗言,暗示我不该鸡肠小肚,捕风捉影,对同事搞小动作,破坏团结的大局。

二,他已被姓陆的搞定,说不定与那些设备进口商也有瓜葛。

三,更可能的是,他也觉得姓陆的烂,心里嫌得不要不要的,但只要我没拿出贪污、受贿、私生子一类硬梆梆的确证,搞掉一个副厅就那么容易?人事管理不是他的分内事。何况此人关系背景复杂,他脑子再晕也犯不着蹚这一坑浑水。

四,较小的可能性是,他乐见下属之间的矛盾,哪怕这种互掐影响工作,但避免了下面的铁板一块和独立王国,未尝不是好事。一种互相盯防,在很多情况下能形成制衡,可减少腐败,或使腐败容易暴露。

五,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呢?比如说,他不是不愿帮我,其实还很愿意帮我,只是觉得我谦卑得不大够。这并不意味他喜欢那些提包、打伞、开车门的媚态,但如果有人从不在车前迎送,从不盛赞领导大笔挥就的书法或摄影,从不毕恭毕敬地掏出本本记录上司的指示,包括记录各种题外废话,那么这种人是否标榜清高太甚?是不是也有些刺眼?从爱护我的角度出发,他也太希望我多懂一点什么。人呵,都是人。事都是人办的。长官们可以不贪私利,但至少得有一点礼貌和感情的回报吧?焦头烂额的诉苦,气急败坏的辩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请求,千恩万谢的领情和效忠,只是一些嘴皮子工夫,但能使公事透出几分私情的味道,容易把人心焐热。年轻人呐,你也半老不小了,今后的路还长呢,你如何连这个也不懂?那么人家凭什么就要把你的事拿去急办和特办?

……

显然,得不到上面的支持,我无能为力。我该查账吗?外调吗?找知情人谈话吗?……当然可以。问题是,我不可能事事亲为,同时又无法保证手下人不被收买,在红包面前一律刚正不阿。既如此,一次兴师动众的调查,很可能煮成一锅夹生饭,说不定还会烫手。

回家的一路上,不禁悲从中来。我想到当年急切地逃离白马湖,一心扑向炫目的文明都市,进入知识分子群体。好,我眼下已经在这里了,身边几乎全是大学生,不乏硕士和博士,我却越来越身心疲惫,在五个、甚至五十个可能性的漩涡发晕,在冠冕堂皇的打哑谜、绕圈子、打太极中崩溃,真是想放弃,真是想退出!为什么就不能从这群楼的荒凉、市井的孤独、喧嚣的空虚中退出?也许难点只是在于,逃离乡下是可以说的,是很多人能懂的;逃离这里却是不好说的,是很多人不能懂的?

已有好多次梦回白马湖了——回到那个民工们破衫蒙头去砍伐芦苇的湖湾,那个后生们举着火把偷袭野鸭的湖岛,那一大片茶园延连绵炊烟飘来的坡岸和山脉。当时人们累翻了,累得可以倒地即睡。那种睡呵,那种蚂蚁咬不醒蚊子叮不醒寒风吹不醒的睡,那种从泥土中睡去从泥土中醒来的一片大空白大寂静大虚无,还有那里吗?

那里的湖面月色如泻,偶有鱼跃哗啦一下,偶有桨摇舟行掠过。更多的时候,你走到山坡上,看脚下万顷光斑鳞片明灭,不,更像一大片冷色的残火燃烧。天地之间,无人在场,也永无人知。只有城里娃娃们那首不无生涩和简陋的小曲,或在芦苇间轻轻飘散:

小船摇,桨声响,

湖面闪闪是月光。

两腿泥,一身汗,

天涯游子梦故乡……

但我得提醒自己,这一切可能不是真的,只是我想象中的什么,是我越远离才越见清晰的白马湖。这就是说,身处其中时,人们浑然不觉,不以为然,差不多都是瞎子。就像月亮本身只是遍地荒漠,只有在远方人们眼里才是月亮;月亮在白日光照里几无踪迹,只有在无边暗夜衬托下才皎洁生辉。白马湖,大概就是那样一种东西,是靠远距离、靠参照物才能成形的梦,是靠我眼下五个、甚至五十个可能性一类恐惧才能催生的梦。我越是想念它,其实越证明我正在享受对它的远离,享受当下生活与它的迥异,享受它的近乎消失。不是吗?

我不应自欺欺人。

几天后,一个上级的考察组抵达机关,要求推荐和考察一名正厅人选。我拿到推荐选票,发现依选票上的文字解释,几把尺子量下来,四位候选人有一名资历不够,有一名年龄超标,有一名学历稍欠,全都合格的只有陆学文。很明显,表面上是差额推荐,其实已在照萝卜挖坑了。

推荐大会上一片寂静。大家显然对这事大为震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有人开始举手表示疑惑:

答案都有了,还让我们投什么票?

我忘了带老花镜,看不清呵。

这标题和说明都有语法错误,太不严肃了吧?

以前不是画钩吗?怎么这次要画圈?圈就是个零,不吉利呵。

……

他们肯定是看到陆本人在场,不便公开得罪,便枝节横生,胡搅蛮缠,阴一句阳一句装疯卖傻。听组长解释过三四遍了,有些人还是把票写错,写错了便要求换票,换了一张还要求再换一张,怎么像文盲就怎么干。有人制止身边的人抽烟。有人抗议身边的人放屁。会场上终于一片欢腾。

我觉得智商深受侮辱,散会时追了上去,叫住了考察组长的背影,“老许,我要同你们谈一谈。”

“当然。我们以后会找时间,来听你意见的。”

“不,我要求马上谈。”

“马上?”

“我要求你们考察组全体在场。”

“全体?”

“我要求全部记录下来,由我核对签字。”

“……”

天色已晚,窗外渐黑。组长看了看手表,与一位女的交换了眼色,似乎有点为难。但他们嘀咕了一阵,看了看我的脸色,又打出一个电话,又嘀咕了一阵,没再说什么。大家在空****的会议厅找一个角落坐下。组长安排人去买盒饭。女的打开了记录本,揪开笔帽,专等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