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吴家的老三吴粮库,完全是一种偶然。当时我的车陷入一条水沟,大概是村民们引水时挖断的路面。马涛两口子也被后轮溅出一怀泥点,累出了大汗,还是没法把汽车推出泥沟。待我扬手求援,附近田里有三五个农民走过来,围着车子看了看,倒是愿意帮忙,只是狮子大开口,每人要辛苦费五十。
正在讨价还价,忽然人影中有一个惊呼:“这不是陶叔吗?”
一张圆乎乎的胖脸冒出来,见我还疑惑,又瞪大眼拍拍胸,“我是吴粮库呵,我爸就是茶场里的吴天保呵!”
我还是未能在记忆中对焦。但这已不重要,人情关系就是生产力,几位乡亲立刻齐心合力推车,再也不提辛苦费。见天色已晚,我们身上又一片泥水,粮库又把我们带到镇上,去他家换洗和吃饭。
从他嘴里得知,自茶场承包给一家私营公司,他爸便回村里务农了,连个退休干部的待遇也没捞上,实在是很亏。这位老场长已干不了重活,但还是闲不住。邻居失了鸡,他就去烧纸符。邻居要办席,他就去杀猪。邻居有小孩病了,他就到处去敲锣喊魂。一旦干得腰酸腿痛,他把椅子放倒,屁股坐在椅背,背脊靠住椅面,说这种别别扭扭的姿势最舒服。一个猴子的尖屁股需要特别的安放。
“怎么就不开会了呢?让我开一下天会塌么?怕我的铜牙铁齿啃烂你乡政府的饭碗呵?”他对乡领导的不满也越来越多,“再不开会,再不学习,再不搞思想,我就把一担谷把这个党员卖了它。”
他的日子看来过得过于寂寞。
算来算去,他这些年来最有面子的一件事,是教训过一位局长。那次是他去乡上找会开,觉得美国那旮旯炸塌了两栋楼,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开会的。但他最终没开上会,只见乡长在设宴款待县里一位局长。局长酒量大,气焰嚣张,不一刻就把乡长放倒,把两个副乡长也灌得眼睛发直,嘴里还不干不净,说你们如何这么不经喝呢?几个尿壶,上不得台面呵。几块肉皮,摆不成宴席呵。我是想在税收上照顾你们,但我这酒杯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这白马湖也真是太没人了,连酒鬼也没一个……
吴天保从窗外路过,觉得这人骂得好,但一听到那人说到白马湖,忍不住一踢门进了餐厅。“说得好!白马湖一没酒仙,二没酒鬼,只剩一点酒精了。四妹子——”他一招手,“来,撤酒杯,换大碗!”
这意思是他要替白马湖来做一回人。局长打量他身上的泥点,还有乱糟糟的胡须和手里一根扁担,觉得自己没必要说话。
“我姓吴,吴不倒,又叫无底洞,随你怎么叫。”
一位副乡长介绍,说他就是茶场以前的老场长。
客人对陌生人不感兴趣,看一下手表。“各位,时间不早了,下午三点半局里还有个会……”
“不能走,不能走,没喝好如何能走?”吴天保一掌按住对方,“我们这鬼地方的规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四妹子——”他又喊开了,“去把张医生喊来,把吊瓶准备好,今天不喝出个急症,恐怕是对不住人。”
局长这才明白自己遇到难事了,不过大话刚出口,一时不好改,加上敬酒者是一个老人,是两手端碗,是鞠躬在先,也不便过于无礼,只好硬着头皮接招。第一碗下去,他还能笑。第二碗下去,他已有点像哭。待第三大碗咕咚咕咚灌下肚,他一脸僵硬,成了个斗斗眼,对吴天保喊“乡长”,对乡长喊“亲家”,起身去厕所却走向了厨房,走了一阵十字步,最后卟嗵一声倒在门外,连眼镜也飞出老远——果真是横着出门了。“我没醉,我没醉,我不怕你们挂吊瓶……”他躺在地上还嘟囔不休。
“开会去,开会去,好好地开。”吴天保搭上一手,帮忙把对方抬上汽车,朝汽车挥了挥手。
人们事后说,那一天县财税局长颜面扫地,威风不再,从此在白马湖抬不起头来,开口要茶叶不再那么海,还同意给这个乡减税。对一些老知青去年募来的救灾款,也同意不再雁过拔毛,强征什么荒唐的“营业税”。
这就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因为吴粮库联系上我了,后来又好几次来找我寻找业务机会,或联系孩子进城读书,便说了不少家事。比如乡干部感激他爹,曾送过一箱酒,还接他去县城看大戏,“保爹”“保爹”的喊得很热闹,只是仍不什么开会待遇。他爹后来一提起这事就上火。呸,请我看戏,那也能叫戏?一无锣鼓,二无行头,三无腔调,连皮影和猴戏都不如。台上只有一群小妖精,绿头发,红头发,黄头发,一张嘴就是“爱”呵“情”的,猪油拌白糖,不怕腻死人。个个都像澡堂子里跑出来的一样,脱得身上只留几寸布,找这个握手,找那个握手,血盆大口吓得死老鼠。嘿——她们的父母都半身不遂么?如何不操一把菜刀来剁脚?
他发现一个香喷喷的女子已扭到眼前,鞠了一个躬,手里抖动一个装有零散钞票的草帽,分明是索要赏钱。
他闭上了眼睛。
“爱哥哥,别紧张呵,看看我嘛。”
他几乎要发出鼾声。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你别装睡呵……”
他实在赖不过去了,忍不住脚一跺,睁开眼大喊一句:“毛主席万岁——”
小女子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吓得赶快溜走。周围的人也大惊失色,纷纷探头,指指点点。
他对这种效果很满意,朝空中某个地方看了一眼,目光降落下来后,冲这个点一点头,冲那个点一点头,谢幕的意味明显,负手扬长而去。吴粮库追出剧场大笑。“爹,爹,你也真是土,又没人送你上刑场,你喊什么口号?人家同样热爱毛主席,不过是票子上的那个老人家。”
“太不像话!要省布,也不能这样省吧?以前还好点,顶多是扒开裤子看屁股,现在成什么了?扒开屁股看裤子?”
“不就是娱乐么?时代不同了,你不能翻老皇历。”
“给你天天看又能怎么样?给你们发放大镜,能看出一朵花来?没见过你们这些憨货,看一下,就拍钱。”
这样说来,他似乎又只是对亏本生意恼火。
粮库开了个农机公司,在县城置有公寓一套,在镇上也有房子,家里顿顿有酒肉,不过还是没喂出父亲的心平气和。吴天保也不擅打麻将,在妇女们那里输过几回钱,便恨上了麻将机,老是说中国应该同日本打一仗,最好同美国也打一仗,把这个国家打烂了,大家就好夹紧屁眼搞建设,省得打麻将。
老人过日子省惯了,攒下的旧衣、旧鞋、旧瓶子、旧盒子都舍不得丢,要丢就是丢他的命。客人喝剩的可口可乐,他也拿来喝。客人丢下的纸巾团,他也捡来擦嘴。一不留神他就盯住路边的垃圾桶细看,似乎那是一个个聚宝盆,让儿子全家都好没面子。媳妇说他这根本不是节约,是存心找病,是拿药费单子坑人。儿子的道理更时尚,说他这是对抗政府扩大内需的政策,阻碍市场经济,无非是想饿死一家家企业。最后,这家的一只猫也暗下阴招,大概是恨他打劫鱼骨头,对他从无好脸色,不是尖叫,就是利爪袭扰,有一次还把猫尿拉在他的皮鞋里。
面对人兽联手的全面围剿,他招架不住,只能闭上双眼再来一次绝地反击:“毛主席万岁——”
至少把那只猫吓得无影无踪。
他不习惯抽水马桶,还是愿意外出拉野屎。有一天在酒厂墙后的草丛里,他发现几个娃娃蛇行鼠窜,开始以为是小蟊贼,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不敢走大路,是被学校里“择优班”的欺侮了。那个什么班,都是家长里出得起择校费的,有手机,穿名牌,零食不断,还有学校里最好的教师精心执教。其中几个男生,被高脂肪和高蛋白喂成了小巨人,肉势逼人,趾高气扬,滑旱冰时连成一队“开火车”呼啸而过,令这些“郊农班”的只能躲闪。在最近的一次打斗后,郊农班一方不仅鼻青脸肿,还被对方责令永远不得走大路,更不得向择优班的女生吹口哨和抛媚眼。
“你们老师呢?搓卵去了?”吴天保大为吃惊。
“不能告官,否则休想在江湖上混。”
“还江湖?你老娘打地洞吧?生了一窝老鼠,连路都不敢走。”
孩子们疑惑地看看他,低下了头,嘟嘟嚷囔。一个挂了鼻涕的娃觉得冤:“我们打不过……”
“打不过?你们是没爪子,还是没蹄子?每餐三碗都吃到屁眼里去了?胯里那两颗蛋蛋被鹞子叼走了?”
“我们不会打。”
“不会打?我教呵,师傅在这里呵。”
吴天保的一套拳法已经荒疏,但老底子还在,教孩子们几招不是很难。他着重教了站桩,还有侧身护胸和勾拳连击。照他的说法,打架更靠一股气,到时候顾不上了,就上牙齿,扯裤子,吐唾沫,撒泥灰,什么烂招都是好招。几个娃娃学得兴起,相互试拳,精神大振,一个个绽开笑脸。只有一个家伙不好好学,老是喜欢打岔:“老师傅,你的牙齿好黑呵。”
吴天保只当没听见。“今天是什么日子?七月半,鬼门开。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做人,要做鬼。明白么?”
“明白了!”
“世界上只有人怕鬼,从来没有鬼怕人。哪个要打你们,你们就要打得他们晚上做噩梦。明白么?”
“明白了!”
小屁仔还是打岔:“老师傅,你的牙齿太黑了吧?”
排除有关牙齿的干扰,一支抗暴维权的起义队伍终于建立。吴天保把这些小武士带去理发店,全部剃成光头。又买来一堆大馒头,让他们每人吞下一个。“记住了:哪个不敢打,老子以后就要打他!”这是他最后的战斗动员。
下午,孙女放学回家,带回了爆炸性消息,说学校里一场恶斗,把警察都惊动了。郊农班的好酷呵,把篮球抢回来了,把旱冰场占领了。他们个个都是光头,都有金钟罩,还有九华派传人掌门哩……但此时吴天保已回乡下去了。
这年冬天,他的左腿越来越跛,动脉炎更加严重,但他决不同意截肢,说他以后到阴曹地府还要见娘的,少了一条腿不好交代。拖到年关,他只能架拐杖出门了,有一次去村头丧家听夜歌,大概是喝多了,兴之所至也想唱上一嗓子,但一句上板没翻过去,便空张着嘴,目光呆呆地看天,终于仰面倒了。人们后来说,他是不小心起调太高,把自己的脑血管给唱炸了。
要命的是,儿子们送他归西后不久,几位债主找上门来,说老人家欠下了钱。照理说,他三个儿子都混得还不错,他为何还四处借钱?这个老财迷把钱藏在哪里?全家人撬墙砖,翻楼板,拆鸡窝,上房揭瓦,门前屋后到处挖,几乎掘地三尺,除了在棉衣里找到一些卷成小棒棒的小票,在猪栏房一个瓦罐里找到若干硬币,最后才在柴灶上方的吊篓里有了重大发现。可惜,确实是钱,确实是几大扎票子,只是经过灶火的长期熏烤后,已成了干透失重的纸灰,几乎一弹即破,一吹便散。三个儿子小心翼翼连篓子带钱一起进了县城,但银行说这事如何处理得请求上级。他们又到了省城,找到蔡海伦那几个知青,托他们走门子,找关系,看银行领导能不能网开一面。一位副行长后来看了篓子一眼,说这已是一堆灰呵,哪是什么钱?
老太婆在他的遗像前怒火满腔,脱下一只鞋子猛击门槛,每击一次就骂一句。你无聊呵,你缺德呵。这年月一不逃荒,二不打仗,三不吃公共食堂,你藏你娘的肠子肚子肺呵?你害了我一辈子,当死鬼还要害我呵?你不要在我面前装死。我追到阴间也要揪死你,掐死你,一屁股坐死你。老娘要踩住你的两头打中间,你这个死猴子呵……
几个小孩好奇地听她骂。
日子久了,孩子不见了,只有三五只鸡远远地听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