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能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这听上去像一句废话。我的意思是,人的心再大也得接受身体之囚。帕瓦罗蒂没法同时拥有乔丹的长腿。一个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眼睛留在唐朝,把耳朵留在民国,把手足或肠胃留给未来。
人的身体不仅具有唯一性,还有普遍性——这意思是说,稳定的基因遗传决定了全人类的形体大体相同,除了肤色有异,至今无人能长出牛角或羊尾。
这一事实其实相当神奇。
但基因的大稳定下隐伏了丰富的差异和变化。有的个高,有的个矮;有的音盲,有的色盲;有的恐高,有的恐蚁;有的乳大,有的乳小;有的嗜肉,有的喜素;有的花粉过敏,有的干果过敏……这一切似乎与生俱来,原因不大明了。更容易忽略的是,圣女特蕾莎和魔头希特勒是否基因图谱相同?如果不同,这种差异是先天还是后天决定?该由他们的祖辈负责,还是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2012年3月11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文章称:很多科学家认为,“西方的个人主义与亚洲的集体主义……从根本上要归因于基因差异。”“文化价值观与携带5-羟色胺的基因密切相关。”这是一个惊人的说法。翻一翻美国《心理学家》之类杂志,可知不少专家还把偏激、懒惰、恶毒、共和党立场等都看成基因的产物。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迄今为止的各种政治、道德、文化的革新运动,看上去都像是无事生非,是闹哄哄的外行越位,只配基因专家们摇头冷笑了。
不过,对基因专家们的质疑是:世界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基因?如果基因是动态的,是可以改写的,那么它还算不算“基因”?还仅仅是一个实验室的问题?这种被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不断改写的基因,比如被特蕾莎们或希特勒们严重改写5-羟色胺,换一个角度看,是否也该称为“基果”?
事情可能是这样。“基因”也是“基果”(应有这样的中文词)。每一个人都亦因亦果,是基因的承传者,同时也是基因的改写者,即下一段基因演变过程的模糊源头。生存环境和历史过程作为一种更为强大的实验室,正在悄悄实施各种转基因工程,正在编织一份个人亦即群类的、稳定的亦即多变的生理未定稿——这听起来又像一些病句。在这个意义上,“回到身体”一类口号,显然不宜止于文学界或红灯区,而应转向每一个人身体更为微妙的变化,转向一个个人体器官的昨与今。
贺亦民的基因就让我迷惑,不时搅乱我的叙述。不妨这样吧,我现在变换一下故事排序,以便分别举例说来。
关于腿与腰
中国南方人普遍偏矮,其中一些高个头也多是腿短而腰长,长在一条腰上,比较合适几千年来的农耕事务:便于弯腰,便于上肢接近土地和庄稼。贺亦民的不幸在于,他属于矮中更矮,不知前辈们何时何地的一次精卵结合,在隔代遗传或邻代遗传之后,使他的身高大约在1.6 m左右。
一种猜测是,北方以及更北方的那些游牧人,在辽阔的欧亚大陆打望牛羊需要高,远眺风云和敌人需要高,登上骏马更需要高,屈就地面的活动较少。于是,一种拔高的心理期待成就了遗传选择,给后代们留下了修长双腿。通过移民或战争,通过情愿或不情愿的**,这种长腿也逐渐出现在某些农耕地带,成就了贺疤子眼下左侧的那个人——廖哥,一个山东小伙,正在用砂轮磨刀具。
廖哥是高中生,拥有这个街办小厂的最高学历,最喜欢说数理化,最喜欢别人叫他“廖工”。亦民向他打听收音机是怎么回事,还用小学生的算术解出一个方程题,得数似乎没错,但廖哥只是抹了他脑袋一把,一句赞扬也没有,没把他的古怪算法当回事。
一天,他发现廖哥不吃饭,头发耷拉在额前,不时唉声叹气。一打听,才知对方失恋了——那个电工班的厂花,能拉手风琴的团支部书记,把廖哥偷偷递去的情书揉成一团扔回机修班。
“秋瞎子呵,”亦民给廖哥出气,“要她做什么?送给我也不能要。”
“疤鳖你少吹牛。”一位工友说,“不要再刺激我们的廖哥了。”
“我吹牛?只要我愿意,手指头一勾,花姑娘一堆堆的来,踢都踢不回去。”
“你勾几个母蚊子还差不多。”
“小看人?要不,我今天同你打赌。”
工友们一齐起哄:你要是钓不上鱼,以后天天请我们吃包子。要是钓上了,我们放你的假,三个月里替你顶班。
贺疤子事后觉得自己把话说大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他骑上车去一位邻居家借来《红楼梦》,放在柴油机旁,布下高雅的诱饵。接下来的安排,是他在电闸那里做点手脚,构成电工必须来检修的理由——报修时间当然必须在晚上,在厂花当班之时,以暧昧的月光朦胧为背景。
挎着电工袋的厂花就这样入套了,检修电闸时发现了《红楼梦》,发现了知识和艺术的亮点。亦民与她搭讪也很顺利,于是对方的工具柜里,从此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名著,包括中国的,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种种。疤子其实根本不懂那些天书,不过是掏钱买烟,每次都是火线补课,求一个中学教师告诉他各书的要点,由他满头大汗地强记下来。主题,人物,风格等,这些奇怪词汇被他硬吞强咽。
“你看书这么快?是不是一目十行?”厂花吃了一惊,对这位才高八斗的文艺青年大为崇拜。
“这些书哪够我读的?都差不多读过两三遍啦。”
“我以为你不识繁体字。”
“不好意思,我本来打算研究一下甲骨文。”
“我以为你只会打架。”
“没书读的时候,不打架干什么?”
“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去上大学,应该去深造。你去北大呵、清华呵,或早稻田,我姨外婆那里。”
亦民以为“早稻田”是乡下什么地方,称自己最讨厌下田,决不当知青。幸亏他这几句说得含混,没怎么引起对方注意——他后来才得知“早稻田”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学。
他们开始出现在电影院阴暗的观众席。亦民提前通知工友,让他们到时候去电影院见证奇迹,把以后的肉包子备好。不经意之间,他目光离开银幕,瞥一眼身边的厂花,觉得这份战利品还真不是什么狐狸精。水汪汪的眼睛,翘翘的小鼻子,脸上两颗不大明显的雀斑,说错话时的捂嘴巴或伸舌头都令他心动。坏了,这差不多就是恋爱吧?就是重色轻友的开始吧?可怜的廖哥眼下不知在哪里抓狂,会不会捶胸顿足喷一口鲜血?
他想拉住对方的手,但刚碰到一个指头,对方立刻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去。两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聚精会神于电影。
工厂附近两个高音喇叭不见了。警察没费太大的周折,就在亦民的狗窝里发现了赃物,把他抓进派出所一关半个月。他再见厂花时,还没来得及控诉那个喇叭,没来得及说明自己其实是想给对方买手风琴,对方已煽了他一个耳光。
“你听我说,对不起……”
“我不听!”
“我是为了你……”
“你骗谁呢?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吃包子。”
对方把带来的一摞书狠狠砸在他身上,然后哭哭啼啼地歪斜着身子跑远了。他只能捡起几本书回家,还发现书中一张纸条:
臭矮子,你是个无可药救的混蛋!
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厂花。据说廖哥也辞职了,与她相约去了另一个工厂。伙伴们见他愁闷,都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把自己当一回事。照他们的分析,看两场电影不算什么,真要谈婚论嫁,光是他这乌龟腿就过不了丈母娘那一关。人家是干什么的?团支书,工程师家的千金,谁愿意挎一个马桶上街?谁愿意以后生下一窝小马桶?
亦民再次看了看那张字条,觉得“臭矮子”一句特别伤他,觉得他的身高是远非《红楼梦》一类所能弥补得了的。
关于手
出入拘留所时,疤子就发现电工最舒服,最神气,哪怕蹲牢房,也常被警察叫出去修电扇或修路灯,从来不必真坐牢,更不必干重活。这样的高等囚犯有时还以购买零配件为由,骑自行车上街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便装警察,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他拜一个瘸子为师,说什么也要当上电工,最好能装出一台师傅家里那样的电子管电视机。但不论他给对方做了多少煤饼,挑了多少井水,买了多少白菜和萝卜,对方还是不让他碰一下万用表,只是丢给他几本中学物理课本。
他不服气,带上一个小兄弟,决心去偷一个万用表。目标已确定,就是附近的一家电器厂。他去那里踩过点,发现侧门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他偷偷将锁门的铁丝剪断,再虚虚的搭上,制造出门禁正常的假象,以便自己晚上下手。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拎一只麻布袋再去时,门上的铁丝不见了,竟然已换成一把新锁。但箭已离弦不可回头,他只得踩着同伙的肩,翻墙上房,踩椽木前行,再揭瓦而下,溜入材料库房,用鸭嘴钳和钢锯打开铁皮柜,展开一次疯狂的打劫。
事前估计不足的是,他划完所有火柴后,找到了万用表和电焊枪,图谋中的变压器、三极管、可变电容等却不知在哪里。
“有人来了,来了……”
小伙计再次发出警告,吓得他慌慌逃离现场。哗啦一声,一脚踩偏了,几片瓦掉下去。两捆漆包线就是这时掉下去的,让他事后心痛不已。
他的豪华型、浪费型、破坏型的学习过程由此开始。大半个麻袋的元器件,他拿来就拆,拆不动就撬,撬不开就割,与其说是当电工,不如说更像杀鸡破鱼,各种试验不计成本。当然,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最要命难点的还是读书,是搞清楚这些鸡呀鱼呀的来龙去脉。他的决心是,人家一天读十页,他十天读一页总可以吧?人家读中文或英文,他凑上一点“贺文”也无妨吧?——“贺文”就是他的错别字,只有自己能够懂的那些王八蛋。以至很久以后他还把“绝缘”读成“绝绿”,把“高频”读成“高页”,把A和J读成扑克牌里的“尖”和“钩”。
他惨遭电击无数,麻木和晕倒是家常便饭。奇怪的是,他的两手似乎开始变化,对电越来越没感觉,220伏的家用电到了他手里,有时只有一点毛毛热。工友们都奇怪,这家伙没有铜头铁臂,也未见嚼铁吞钢,凭什么干活不用绝缘手套和电工钳?凭什么可以经常带电作业野蛮操作,根本不需要拉闸?有一次,连他自己也好奇,一手抓零线,一手抓火线,把两线头越捏越紧,眼睁睁看见自己嘴咬的一支测电笔亮了,更亮了,更亮了,但什么事也没有,引来伙伴们一片惊呼。
伙伴们扒了他的衣服,发现他身上也没什么机关。用万用表测过他的全身,发现他带电时的鼻头电压超过110,肚脐电压超过90,**更不得了,电压超130,简直是根电棒,可以点亮电灯泡了。
一位教授前来仔细观察他的实验,说奥秘可能在他的手上。这双伤疤暗布和老茧相叠的手,相当于戴了胶皮手套,形成了电阻,虽能显现电压,但大大化解了电流强度,对身体形成了保护。
真是这样吗?
关于脑
贺电工受厂部推荐去工人技术大学。不过他没怎么珍惜这脱产的三年,没上过多少课,多是在江湖上走穴混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业务都敢接,哪怕你要订购一颗原子弹。至于那张文凭,用他的话来说,红布壳子算是他的,证书是同志们的——二十多门考试中,至少大多数靠弟兄们帮忙才得以蒙混过关,他差不多据此可以写一本《舞弊大全》。
也许正是这种广泛流窜的经历,这种电工、装配工、钳工、车工、铣工、模具工、电镀工、铸造工、永磁磨工、木工、泥工、缝纫工等什么都混过的野路子,使他的技术见识极为古怪和狂野,脑结构异乎寻常。是不是改变了5-羟色胺,也不大好说。这个脑袋戳在肩上,可能短路点不胜枚举,但也有反常的并联或串联,一塌糊涂的同时却灵感迭出,歪主意斜门道拦也拦不住。比如他脱口而出就是“四七二十六”或“六八四十二”,见别人大笑才急忙更正,且经常一错再错,说出来又变成了“四七三十八”或“六八四十六”。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记不住九九表,但随便取来一个工件,不用看标牌,几乎只是看两眼,摸一摸,甚至嗅一嗅,就能判断出是不是德国货,是不是他眼中“狗纳粹”那种最高的工艺水准。凭借一种翻译软件,加上一种无法言传的猜读法,他连中学的英文都没碰过,却能在网上猜英文,猜德文,跟踪世界最新技术。
有一次,听说我去美国,便委托我去硅谷买芯片,是他在网上查到的一款。我取道硅谷,走街串巷七弯八拐,好容易找到那家设在地下室的**R。洋经理看到订单时大为吃惊——他们的小公司在美国也默默无闻,刚刚开发的一款新产品,连美国同行们都不大知道,如何这么快就被一个中国人盯上了?
这位中国知音是何方神圣?
经理一再查看护照,觉得我至少也应该是来自台湾。我解释了好一阵,才让他明白“民国”和“人民共和国”之间的英译差异。
其实哪是什么神圣呢?哪值得大惊小怪?用亦民的话说,拜托啦,物理这东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无非是声、光、电、磁、核这几种解决手段。人不能被尿憋死。人家用声,你为什么不能用光?人家用光,你为什么不能用磁?人家用磁,你为什么不能用核?……他首获专利的K型水表,就是发现专家们一直着眼于降低叶轮的摩擦,着眼于叶轮重量,而他不过是斜出一招,打一打磁悬浮的主意,就使叶轮的摩擦锐降为零。他改装过的电表,不过是稍动一点手脚,就戳中了电表原理一个隐藏很深的屁眼,变出了一个魔表,从此只按照他的命令走字。于是他的电炉免费,向所有工友开放,要熬药的,要烘衣的,要炖肉的,都可来蹭电,气得供电所的抄表员大叫:偷电就是盗窃国家财产,就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要戴铁手表的,你晓得不?
“你说偷电就是偷电?”亦民不拿正眼看他,“总得拿一点证据吧?我文化不高,法律还是懂一点的。”
“电炉就在那里,还要什么证据?电炉在炖肉,电表不走字。怎么回事?”
“玩戏法么。”
工友们哈哈大笑,气得抄表员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吧,你玩,好好地玩,公安局会找你玩的。
供电所长和警察来了,查来查去没什么下文。市局的总工程师也来了,带来工人和各种设备,在这个厂区宿舍查了个天翻地覆,先是尝试整区停电,然后分楼停电,再分层停电,一道道排除法上阵,仍未查出任何机关和暗线。电线槽板和总配电间被戳得稀烂,到处都有破壁残垣和满地渣粉,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巷战。各种电表也换了十来个,各种检测工具也轮番上,还是给不出一个说法。
总工程师提上两瓶酒和一大盒点心,只能在电工前满脸微笑。“小同志,局领导研究过了,只要你告诉我们偷电的办法,我们既往不咎,从轻处理,把你以前的欠费全免了。你看怎么样?”
“哎,哎,什么叫偷?没有物证,没有数据,一个总工说话也可以跑火车?”
“好,好,不说偷,就说是用,这总可以吧?”
“你们的电价也太高了吧。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要养老婆,要养仔,不玩点戏法怎么办?你们供电局是管饭,还是管尿片?”
“我深表同情,深表同情呵。这样吧,我再同领导说说,只要你配合,你以后不管用多少电,我们一律免费。好不好?”
“要是你们换领导了,到时候我找谁去?”
“算了吧。”高工再一次谄笑,“你看我,比你大了二十来岁。”
“西门庆比我还大了几百岁呢。”
“亦民同志,这样说吧,这样说吧。国家现在这么困难,百废待兴,电力先行,每一个公民都应该承担一点责任。大家各退一步,都过得去,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好青年,又是厂里的技术革新能手,值得我好好学习。我们的共同目标,就是要为国家用好电,管好电,对不对?”
亦民是个顺毛驴子,听不得软话,接下了酒和点心,同意以后每个月交两块钱电费。直到多年后他家境改善,直到他日夜享受中央空调,才主动改交电费每月一百。历届供电局领导不但接受这种霸王价,还经常登门送礼,对他千恩万谢。毕竟,他信守承诺守口如瓶,未让偷电技术扩散,没把供电局活活整垮。他们还听说过,境内外有商家曾出价七位数乃至八位数,希望购买他的秘密,然后垄断全球新的电表市场,但都被他拒绝。“放心吧,”他拍拍局长的肩,“就算你是我老丈人,把三个女儿都嫁给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呵。”
局长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亦民同志,你是整个国家的大英雄,大恩人!“
好几位大学博士都听说过他的事,都好奇他的脑回路和神经元,曾前来上门取经。他结结巴巴说不清,在厕所里躲了好半天,走出厕所时也只憋出一句:“你们呀,就是书读得太好了。”
这话很难让人理解。
想了想,又憋出一句:“要解决问题,有时候就得长一根斜筋,一根横筋,一根反筋。”
博士们还是一脸困惑。他是不是说现代专业分科太细,倒让博士们读成了“窄士”,就不容易跨学科打通了?他是不是说,一个人只有神经到连九九表都记不住了,才能成神成圣,才能真正聪明起来?
关于舌
传说以前某些土匪绑得肉票,想辨出倒霉蛋们哭穷的真假,便做一桌饭菜看他们如何吃。一般来说,口味重的是穷人,口味淡的是富人,其中的道理,是穷人出汗多,需补充大量盐分;吃菜也少,菜里的盐分相对集中,浓度必然提升。
贺电工的一条舌头差不多也是下贱标志,与妻子俞艳萍格格不入。妻子对照书本科学配餐,看齐高端食谱,在丈夫眼里那简直是草料拌白水,无异于逼他出轨。他装上一盆饭,总是端到邻家去吃,到这个姐姐那个妹妹那里快活去了。男女笑闹声隔窗飘来,总是气得妻子脸色发青。
亦民与一个香港人合股在深圳办公司那年,小俞曾去探亲,也闹了好多不快。据她说,他哪像个副董事长兼发明家?动不动就说粗话,动不动就把裤脚搂到膝盖,把领带扯得像根吊颈绳,下一步不会当众抠脚趾吧?更戳心的是,到了高档餐厅,他土得丢人现眼,不懂蛋乳冻、冷冻慕斯、水果沙司、橙汁三文鱼也就算了,连鲍鱼汁拌饭也不会吃。一举筷子就只知道红烧肉和咸鱼煲,甚至还要腐乳,搞得服务生好为难。喂,你醒醒吧。你是小镇包工头?你是越狱的逃犯?你好歹也算是个贺董呵。
“在五星米其林要腐乳,骨子里都是穷酸气,亏你想得出!”她后来一回到住所就忍不住开叫。
“怎么啦?”
“你不吃腐乳会死?”
“我出钱,顾客是上帝,他们凭什么不给?”
“你最好要他们给你一团盐。”
“他们的菜是太淡,不下饭。”
“你这人,真是没文化。没看见报上说吗?英国科学家研究的,每个人一天顶多只能吃六克盐,这才是科学,对心脏、对大脑、对肝肾,都有好处。你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是什么副董。是不是在街上捡来几张名片就到处发?妈呀,我这一张脸算是丢尽了,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俞神经,嫌丢脸你就不要来呵。这不丢脸的满街都是,圆的扁的,长的短的,老的少的,型号应有尽有,你快去挎一个呵。”
两人恶吵了,老婆当下泪水狂涌,收拾衣物就走。可惜几件旗袍、抹胸裙、吊带裙,刚刚挂出来万紫千红,还没穿过一回,又一古脑收进了拉杆箱。
一年后,公司破产,贺亦民灰溜溜回老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的香水瓶、护肤品、化妆品多了不少,不是什么好兆头。妻子的姐姐约他见面,在一个餐馆叫了几样菜和一瓶红酒。给他的两个纸袋里都是男式新款衬衣。“我看你们过下去活受罪,不如好说好散。这件事我也不能不负责到底。”作为当年的媒人,大姐拿出几页文件摆上桌面。
“你们不要太势利。我这次确实栽了,但你们要相信……”
“我同你提过这事吗?说到了一个钱字吗?”
“你们也不要轻信谣言,以为我在外面如何。”
“你觉得我会信?”
“我切一根指头给你,发个毒誓,以后再不打她了。”
“你早干嘛去了?”
“嘿,她还真要散呵?脑子没被驴踢坏吧?你去告诉她,现在的中年单身汉都是宝,全国抓一把,至少一亿在我的选择范围。她呢?”
“那就祝你好运!她的事,谢谢,你不用太关心。”
将近一个小时的交涉下来,贺亦民费尽口舌,未能软化对方,一生气,便拿起笔在协议上唰唰唰戳几下,差点把纸页戳破,然后拿起账单头也不回去了收银台。
“有财产分割事宜呢,你怎么不多看一下?”
“我被老婆休了,脸皮就是屁股皮,还要什么财产?你们要踹就踹彻底,把东西统统拿走,扫地出门,斩草除根!”
关于耳
贺亦民离婚,耳朵也是原因之一。他自小学毕业,就再未唱过歌,对唱歌也毫无兴趣。不料儿子偏偏随他,功课都还不错,可惜是一个音盲,一开唱就是踩在西瓜皮上,溜到哪里算哪里,专往不该去的地方去,每一句澎湃**都给人吊颈或割喉的危机感。
父亲连声说唱得好,唱得好。
老婆气不过,“这还叫好?你猪耳朵呵?人家的孩子不是钢琴五级、就是小提琴八级,有了你这样的爹,我家的能把普通话说对,就是祖宗烧高香了。”
老婆买来钢琴,请来音乐家教,希望对儿子的后天有所弥补。但丈夫没觉得那位上门的副教授怎么样,“马”来“马”去的,“鱼”来“鱼”去的,说是唱音阶,怎么听也就是一河马的水平。什么“美声”,什么“磁性”和“穿透”,无非就是嘴里含了个热萝卜,把每一句嚎得圆滚滚胖乎乎,糊糊涂涂的听不明白。他更不明白老婆为何对那位小卷发眉开眼笑,身上每个细胞都浪得很,又是切瓜,又是煲汤,又是开易拉罐,还一次次出门远送。好家伙,一只快乐的母老鼠吃错了什么药?
他在电话机里稍动手脚,让电源线变成载波的导线,那么家里打出的任何电话,他在方圆百步之内凡有电源插座的地方,接一个话机,便可随意监听。果然,像他猜测的那样,他监听到的通话,早已超出“磁性”和“穿透”,早已甜蜜无比。什么“明月松间照”,什么“春来江水绿如蓝”,哪来这样一些顺口溜?什么地中海,什么北海道,那家伙到底是教音乐还是搞旅游的?怎么一说就十万八千里?
“喂喂,这些话我都能背了,烦不烦人呵?你们就不能说点新鲜话?”他这一天恶向胆边生,忍不住插了进去。
“怎么回事?串线了?”男声不无惊慌。
“要上床就上床。上床只有**,扯什么北海道?”
“你是谁?你你你?”
“上床只有活塞运动,扯什么绿色运动!”
老婆的尖声冒出来:“贺亦民,你这个臭流氓——”
关于**
贺亦民喜欢谈性,还创造了“泄点”与“醉点”的概念。照他的说法,这两种性**大不相同,前者只相当于饮食中的吃饱,是个动物都能懂的;但后者相当于饮食中的吃好,却需要美食家的功夫,而且可遇难求。
揣测他的意思:那种如醉如痴、欲仙欲死、心身俱空、天塌地陷的**奇迹,常需要特定条件,特定的某种心理条件和文化密码,是好不容易才能中的一个大彩。比方说吧,他后来又娶了一个老婆,给他印象深刻的例外**只有两次:其中一次,是老婆执意把他前妻的警服照放在床头,执意不叫他“老公”而叫“妹夫”。说也奇怪,在另一个女人的虚拟到场之后,在丈夫被虚拟成他人之夫以后,她格外亢奋,不再是照抄作业,有一种对陌生身份的大喊大叫和**不休。
另一次,是在老婆的办公室,听她接上司电话,回答某个联合国贷款项目的问题。说也奇怪,他搂住一个正在办公的女人,一个正在与上司交谈的女人,一个正在言说钢材、航运、监理、图纸这些乏味公事的女人,却有突如其来的奇妙感,似乎无意间闯入一片神秘荒原,迸发出探险的**。这时候的她似乎焕然一新,成了一个庄严、高贵、神圣、禁忌、陌生的世界。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和猛烈攻击,直到对方脸上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一边斜靠写字台抢救电话筒,一边用手胡乱推挡,推他的脸,捂他的嘴。这种越捂越想叫直到最后叫开来的一片混乱,大概也就是“醉点”了。
他还说过,他后来发现自己就是特别喜欢在车间、会议室、办公室等工作环境中撒野,在敲电脑、描图纸、签文件、打电话、开汽车等工作状态下胡闹。这算不算一种变态,他吃不准,曾心思重重地来找我商榷。
马楠一直不待见他,看在我的面上,总算没下逐客令,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备菜做饭。不知什么时候,她停刀之际听到了客厅里的一两句,忍不住勃然大怒,拎着菜刀冲过来,指着亦民的鼻子开吼:“臭流氓,你好坏呵,好坏好坏呵,你太坏了,坏得没边了,你怎么这样坏?”
“嫂子,莫误会……”亦民吓了一跳,“我没说什么呵,人性么,就这么回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难怪说你们有钱就变坏,难怪说政府要严厉打击犯罪,难怪老话说的矮子矮一肚子拐。我就知道,你今天来没什么好事。”
“嫂子,其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闭上你的臭嘴,出去,滚出去!”
“布老兄,你看这……”
马楠一倔起来总是会倔到底。她操刀就要砍,把我也吓坏了,好容易上前架了一把,没让她砍着,给亦民留下一个紧急脱身的时间差。但主妇还是急了眼,狠了心,一跺脚,绕开我继续追杀,一直追到楼道,追到楼外,追得臭流氓蛇行鼠窜不见人影。她拎着刀气喘吁吁在那里驻守,直到确认对方真的不再回来了,不可能再回来了,才头发蓬乱的回家。邻居们都注意到她的乱发和刀,吓得纷纷闪避不及。
这一天她对亦民坐过的沙发还大感恶心,说上面肯定有毒,有病。一般洗刷肯定是不够的,消毒水肯定也是不够的,她一边数落我的姑息养奸,数落我思想危险,一边用酒精强力消毒。不料酒精太厉害,把皮面渍得起了皱,开了裂,再也无法复原。一张刚买不久的双人沙发,最后只好当废品扔去垃圾站了。
她还用空气清新剂和杀虫雾剂把客厅反复消杀了几回,才姑且相信瘟疫已被清除。
关于心(或X)
直到很晚近的年代,借助解剖学,人们才知道“心”不等于心脏。“良心”“善心”“好心”“热心肠”“恻隐之心”……这些词语不过是一种指代,落在一个“心”字上并不完全合适。前人想必是从怦怦怦的心跳发现了描述良知的最初依据,却不知良知远比那个泵血器官复杂得多。
测谎仪对前人的说法提供了部分支持。这种机器测出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在良知苏醒时的异常,相当于触摸到人体内的隐形上帝。人体同,则人心同。人体略同,则人心略同。就基本面而言,正如肠胃定制了食欲,**定制了性欲,心律、血压、汗腺、胃液、泪囊等方面的异动,即每个人的贴身上帝,一种或可称为X的遗传物,常在不经意间闪现和爆发,则成为人们意识最深处的呼唤,成为道德的一种生理性发动。这种发动甚至常在理智控制之外,不为当事人所觉。
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不仅仅藏有欲望——人们常说的上帝并不在圣山之上或西天之远,倒是在所谓“自私的基因”之内。
作为初级的监测手段,测谎仪当然也有不太灵的时候。亦民当街头大哥那阵,在警察和民兵面前说惯了假话,开口就编故事,不编故事还几乎开不了口。如果当时动用测谎仪,说不定他心律正常时说的话最假,倒是脸红、眼眨、汗流、结结巴巴之时,说出来的倒有几分真。
测谎仪一类也常常困于人们闹心、恶心、惊心等情况的大不相同。贺亦民闹心的,他老婆不一定闹心。贺亦民和老婆都闹心的,其他人可能不闹心。民族、宗教、性别、职业、个性等方面形成的诸多变量,需要监测者小心甄别和修正。
这一天就是这样的。儿子过十岁生日,一家三口吃完生日蛋糕。为父者咳了一声,再次说出混账话。“小子,再过八个生日,就是你十八岁。你给我记住,从那以后,除非你有本事继续升学,老子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了。你是你,我是我,各找各的饭。”
儿子吓得脸色发白。
“如果我以后看见你在街上讨饭,我不但不会给你钱,不但扭头就走,说不定还要踹你一脚。同样,如果你以后看见我讨饭,你也不要给我钱,也要扭头就走,最好还要狠狠踹我一脚。记住没有?”
继母几乎跳起来大叫:“姓贺的,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爹?”
亦民眨了眨眼,“我怎么啦?”
“什么讨饭不讨饭?”
“一个人不会劳动,不就得去讨饭?一个讨饭的儿子,算什么儿子?一个讨饭的爹,还有资格当爹?”
亦民觉得自己说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相反,老师们说的那些“自我”呵,“成功”呵,“追梦”呵,“自由发展”呵,“把快乐进行到底”呵,在他听来没几句上道,差不多就是自己当年对付警察的忽悠,是存心给人下套。不是吗?他哥家里的那个丹丹,当年那个被爱得不耐烦的大宠物,把这个世界当宝宝乐园,成天叼一个关爱的奶瓶,总是等着兔妈妈鹿阿姨鹅大姐喂笑脸,不就是差一点被废了?好多家长的脑子被酱油浸透了,还真以为儿女们的幸福是爱出来的,不是拼出来的?
又军来找过他,大概下了很大决心,在小饭店里坐下后,又脸红又搓手的,说得结结巴巴。他告诉弟弟,他那个国营大厂彻底完蛋了。想不通呵想不通——汽车、发电机、锅炉、机床什么的都拿去抵了债,一些客户也拿苹果或大葱来抵厂里的债。工人领不到钱,只能一人领两筐大葱,把大葱吃得要呕,公共厕所里都是满鼻子大葱味。厂里把最泼、最浪、最烂的女工都派出去催账,在欠款方那里跳脚骂街,卧地打滚,叩头苦求,挂绳子威胁上吊,甚至帮人家端茶、扫地、洗短裤,权当自己是丫环使女……但一切都成效甚微,讨不回几个钱。工人们跑到厂长家里逼要工资。那厂长呢,上任还不到一年的倒霉蛋,在手表、自行车以及西装革履被工人们哄抢一空之后,觉得无脸面对家人,一时想不开便去卧轨自杀,怎一个“惨”字了得。
“亦民,我们不能给国家添压力,决不能让政府为难。你混得好,脚路宽,给哥找个差吧。”又军鼻子一酸,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什么苦都能吃,有的是力气。我做菜的刀功是一绝,我做衣的裁片也是一绝。你不知道吧?我当了五年的先进工作者,不会是个懒人吧?就算你让我扛包——当年我们车间为了给厂里省下装卸费,大家都是义务装卸,煤,沙子,水泥,圆钢,生铁,什么没扛过?三伏天里,闷罐子车皮成了个大烤炉,人人都烤出了一身痱子,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有谁要过奖金吗?”
亦民给对方点了饮料,“我也栽了,还不知道以后谁来雇我。”
“要不,你借我一点钱?”
“我没钱。”
“我只借三个月,顶多半年。你嫂子至少还是放不下丹丹的。我保证,她一寄钱来,我就……”
“哥,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就算我有钱,也要有个借的理由。你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手脚大得很,回头找我来割肉,这事是不是有点扯?”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好不好?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就算你不认我们的爹,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帮我过了这个坎。”
“慢点,慢点。我还得非硌你一下不可。”弟弟一抬手,“郭又军同志,郭又军先生,郭又军老兄阁下,话别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一不缺手,二不缺腿,凭什么我要借给你?我是很想借给你,但得找个道理吧?是法律还是政策,规定我必须给你送温暖?”
又军怔住了,认真地看了他片刻,抽了自己一耳光,有一种腹痛难忍的表情。“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你也确实不容易……”
弟弟还是一脸平静,起身离去结账。只是结账时女掌柜拒收他一张破钞票,惹毛了他,与对方吵一架。幸亏又军赶上去劝和,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有机会把弟推出了店门。
兄弟这一别又是很久没来往,连电话也没有。他们多年来大多如此,话不投机,互相绷着,过得两不相干。这一天,亦民骑一辆破摩托经过香樟路,打算去淘一淘电器元件,再会一位老客户。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街市如常,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购物的购物,一眼看去毫无异常。孩子放风筝和少女赴约会就应该选这样的日子,谈论生命的意义也该选这样的日子吧。他贺疤子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样的一天与自己过不去。他事后一直不明白,自己过路口时为何朝右方多瞥了一眼,摘下墨镜再多看了一眼,于是看见了一些城管队员执法,看见了几个大盖帽那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竟然是郭又军,是他护住自己的一个水果摊,向大盖帽们求告什么。一个大盖帽夺走了台秤,拎走了化纤袋。另一个大盖帽正在拉扯三轮脚踏车,大概恼火于拉不动,把几块隔板踢得稀里哗啦。又军给对方赔笑和敬烟,不料对方一扬手,把整个烟盒打飞了。又军虽然身坯够大,但被对方连推带扯,脑袋摇得像根弹簧,一顶棉帽滚落在地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的声音又瘪又尖,“不卖了还不行吗?我这就收摊还不行吗?”
对方似乎不怕他的关系网,还是揪得他偏偏欲倒,忙乱中一抬脚踢翻了货筐,踢得苹果满地滚。
贺亦民看到这一切,禁不住全身血涌,一弹腿跳下摩托,跨过一个栏杆,拨开一位路人,在路边捡起一块砖冲上去,朝那个矮胖的背影干脆利落地劈下。
他后来也不无吃惊,尽管他个头不高,砖头居然还是那样高高地劈下,刹不住了,收不回了。砖渣飞溅,发出沉闷的一声。
然后是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个大盖帽,只见他没怎么动,保持两手前伸的僵硬姿态,一条腰身缓缓地旋转,还未转到可以后视的角度,便两眼翻白,嘴角歪斜,哗啦啦翻倒下去。
杀人啦——
出人命啦——
没有任何人上来。相反,人影四泄,很快给贺亦民留出一片开阔地,如同让一个主持人独占巨大舞台,听任他丢了砖块,拍拍手,拂拂衣,是戴上墨镜,从容走回自己的摩托,慢腾腾发动了机器。他骑车离去时也无任何阻拦或追赶,引擎声轰然震天,电喇叭长鸣不止,大有一种独行天地的大自在。
只是回到住所后,他打开电视机,才发现屏幕下方飘出了通缉令:
犯罪嫌疑人男性,身高一米六左右,四十五岁左右,分头,扁平脸,戴墨镜,穿麻灰色夹克,骑一辆无牌照的嘉陵牌黑色摩托,在今天的香椿路口暴力袭击执法人员,然后朝沿江大道方向逃窜……
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发现是他哥打来的。但他实在不愿接这个电话,把被子一拉,睡了。
他有些意乱心烦,甚至后悔莫及,像是同自己赌气。他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不该那样,但偏偏就那样了,见了鬼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