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说服自己,把下面这件事看成一个梦。梦中的主角是我的外甥女马笑月。她在北京漂过一段,经历过几个公司。这次马楠去北京把她带回家,是要张罗一次相亲——据说男方是一个博士,虽年龄偏大,但相貌、身材、性格等方面绝对上乘。当姑姑的已去对方的单位踩过点,狗仔队一样拍回了很多照片,正面和侧面的,远景和近景的,只差没雇私人侦探去审查对方的婚恋史。
我相信这是一个梦,是因为笑月的模样已似是而非,事情一开始就显出几分蹊跷。她瘦得全身冒出更多锐角,耳边挂了两个三角形大耳环,牛仔裤的两个破洞暴露膝盖,脚上的鞋子支一个倒翻的鞋头,像古代波斯人的海盗船,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更重要的,是她弹吉它时我几乎听不到声音,她感冒时我几乎在她额头上摸不到温度,她冲咖啡或喷香水时我几乎闻不到气味……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如此。那么这种记忆怎么可能是真实?
一个大活人,不是纸人,不是激光造影,怎么可以没有声音、温度以及气味?如果水果刀划破手指,她会不会出血?
她的房间还保留以前的模样,连书架上的卡通书还排列整齐,墙上那些她贴的小纸花也保存如旧。她最喜欢的布袋熊和芭比娃娃也由姑姑洗干净了,放在它们经常出现的床头,手里各有一面小红旗,上面分别是:“欢迎月月回家!”和“月月姐要好好吃饭哦!”还有一个画栏,是她姑找出的几张,其中最早的一幅,是一个椭圆形的红太阳,最简单、最天真、最横蛮霸气的那种。
笑月当年画过一大堆这样的太阳,把这些太阳种到地里去。
“为什么要种太阳?”
“你们说的,种苹果就会长苹果树,种桃子就会长桃树。”
“月月的意思是,要长出好多太阳树,是吗?”
“对啦——”
她拍着小巴掌,满脸憨笑,无限憧憬往后的果园丰收,憧憬以后太阳树上结出好多太阳。遇到停电的时候,她就可以去送太阳,给每家送一个。
大家都笑了,觉得这孩子找到了一个对付停电的好办法,是帮助各家各户省电节能的天才想象。
大甲叔叔教过她画画,不愿意她执迷于一个个大红饼,但也没办法,只能在她的指挥下,去大院里挖坑,给太阳浇水,给太阳培土和施肥——她蹲下来撒了泡尿,倒是被教画先生誉之为行为艺术。
从那天开始,她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爬到窗口去打望。“姑爹,太阳树发芽了吗?”“姑爹,太阳树怎么还不发芽呢?”“太阳树什么时候才能开出太阳花呀?”“我们是不是还要去浇一点水?”……
她现在当然已完全忘记了那一切,甚至对她姑的精心布置无感,看都不看一眼,成天活得闷闷的,不是把自己倒锁于密室,就是大早出大晚归,一天下来难说几个字,顶多是含含糊糊地“嗯”。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身上有犹太血统吗?”她有一次突然问得无比怪异。
类似的疑点还有:
“明天不会发生地震吗?”
“你们怎么不住到爱尔兰去?”
“以后的基因技术,会不会让歌手们长出八张嘴?胸口四张,背上四张,一个人把八部和声全唱了?”
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只能使人懵,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与她谈了谈往事,包括再一次解释当年为什么没让她去电视台,说到后来电视台贪腐窝案的东窗事发,整个台大裁员,证实了我的估计。
她说:“姑爹,我没怪你。”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在外面漂吗?不打算回到你的专业?”我说到一个姓郝的教授,她那里最近刚好需要一个助手,入职门槛不是太高。
“姑爹,我真的没怪你。你们自己好好的过日子吧。”
她不无夸张地眨了一下大眼睛,少见的乖巧可人,却是答非所回。
她的相亲似乎不顺,博士生那里一直没回音。尽管她姑的劝说成功,让她放弃了波斯海盗船,把大耳环换成小耳环,把牛仔裤换成了花长裙,把黑唇膏换成了红唇膏,再加上一件橘色束腰风衣,甜甜的,暖暖的,一种淑女风格逐渐成形,但另外两场相亲也没什么下文。笑月闭门不出的时候更多了,据说犯困,腰痛,血糖升高——她偷偷给自己注射胰岛素,我居然信以为真。我也没注意到她打哈欠、冒虚汗、全身痒、不大想吃饭的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同寻常,是不是该联系起来考虑。
她姑建议我带孩子出去散散心。正好,我要去C市参加一个会,于是驾车出城,取道西南方向,计划中将路过几个不错的景区,包括最新发现的一处著名地质遗产。一路上,笑月还是闷闷的,说这家饭店的汤太辣,说那家旅馆的被子太潮,说我的老捷达她开不顺手,车载音响设备也是侏罗纪时代的,太折磨耳膜了……反正没几件高兴事。好容易到了一个她略感兴趣的鳄鱼园,她嫌观众太多,嫌路边废纸巾和塑料袋太脏,刚入园就不愿走,让我只好一个人去检阅鳄鱼——否则两张入场券岂不成了爱心捐赠?否则绕道这一百多公里算怎么回事?
回到入口处附近,我发现她头戴耳机坐在树阴下,紧闭两眼,双拳及全身抽搐出节拍,把一支什么曲子听得很嗨。我怀疑她这是嗨给我看,偏偏要在这一刻,偏偏要在沮丧的长辈前摇头晃脑和手舞足蹈。
“我要去看鳄鱼!”
这家伙,等我回来了,她倒兴冲冲地要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等我在汽车驾驶座打了个盹。她忽然慌慌张张扑回来,一把拉开车门,夺走后座上的手袋。“你刚才翻我手机了?”
“来过两次电话,我没接。”
“你一定翻了!”她几乎叫起来。
“我只是看了下来电号码,看是不是你姑来的。”
“我讨厌!”
“笑月,你没事吧?”
她走到不远处检查手机,打了一两个什么电话。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以为这孩子不过是脾气坏,不过是心结太深,一团冰不易化开。世上很多事都是需要时间来平复和弥合的,只能慢慢来,只能悠着点。这样,第二天,我们去看了附近一个天坑,是她从网上查到的,不算很出名。是一道地缝长约几百米,最宽处约三四十米,藏在老山里黑森森的深不可测,扔一个石头下去很久还没听到声音,不能不让人悚然心惊。靠近天坑处的气流很凉,一浪一浪幽幽逼人。大概是游客很少,石径上已密布青苔,两个粗糙的路标东偏西倒,几个泥沙半盖的空瓶子和包装纸也无人清扫。
我选定一个老树下的景点拍照,用镜头聚焦逆光中的笑月。我突然发现有一颗黑斑在取景框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奇怪,越来越逼近和壮大——总算定焦了,看清了:竟是黑洞洞的枪口!
我的眼睛猛地离开取景框。
“姑爹,对不起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怎么有枪?”
“这你就不要管了。”
“你疯了吗?”
“我没办法。”
“你不是开玩笑?”
“对不起,我是被你逼的。与其让你把Roger送上死路,把我们都送上死路,不如你先走一步。这个选择对于我来说很残酷,但我别无选择,真的对不起了。我以后一时心血**,说不定也会想念你一下。”
“Roger?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不要把我当傻子。”
“我真是不明白,笑月!”
“你其实很明白。我太了解你了,太了解你们了。”
“笑月,我昨天真没翻你的手机。我不明白你说的人是谁,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秘密。相信我,哪怕有天大的事,哪怕有天大的祸,姑爹也愿意帮你。我们谈一谈,好好地谈一谈。”
“帮我?”她发出一声冷笑,“姑爹,你自己说过的,八年前你不是帮过我吗?哈哈哈……”她一句句咬牙切齿,“关键时刻你丫的出手多狠!你毁了我的初恋,毁了我的前程,逼得我在河边一直哭到深夜,最后被四个流氓拖到林子里**。**——在两个垃圾袋边,就枕着垃圾袋。你知道吗?”
我脑子轰了一下,两眼顿时发黑,有重影和飞丝,我差一点站立不稳。
“**也没什么。” 她耸耸肩,啐了一口,“也是一种玩法。你参加过**没有?对不起,你从来就不想强**,或者别的什么妞?”
“你胡说什么?你他妈的怎么啦?”我也狂怒无比。
“怎么啦?”她的一张脸狰狞变形,枪口继续在颤抖,“好,我要你走得明白。你和我那个爹,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大骗子,几十年来,你们说过什么人话?又是自由,又是道德,又是科学和艺术,多好听呵。你们去死吧。你们先下手为强,抢占了优越地位,永远是高高在上,就像站在昆仑山上呼风唤雨,就像站在喜马拉雅山当上帝,还满脸笑容,还关心下一代,让我们在你们的阴影里永远内疚,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
“笑月,这里有很多误会……”
“不准动!退回去,退回去!”她用抢口指挥我,“你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活得很得意是吧?你们左右逢源,牛头马面,感觉超爽是吧?告诉你,你们也是一些人渣!你们没有饿得眼珠子发绿,所以你们躲过了杀人,用不着去偷、去抢。你们没有被高利贷老板派人用板刀追杀,所以你们躲过了贩毒。你们有爹,有妈,有朋友,一路春风一路笑,也没遇上杀人不眨眼的高考。你们甚至没遇上一次沉船,没有撅起屁股逃命,没一脚踹掉你老娘,一脚踹掉你老婆,夺走最后的一块救生的木板。”
没想到她如一座爆发的火山,能滔滔不绝喷发出那么陌生的仇恨,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控诉。
“笑月,我不知道你心里有这么大的憋屈,你不妨慢慢说。我承认,你完全让人吃惊,让人受不了,但也许不是没几分道理……”
“这个他妈的世界太不公平了!”
“是有不公平,但那不是你毁掉自己的理由。你说我们是人渣,这没关系。但你痛恨人渣,是不是?”
“人渣不人渣,我其实根本他妈的不在乎。”
“你刚才还骂人渣,你不在乎就不会骂。”
“那又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骂?你为什么觉得人渣不人渣是在区别的?笑月,我们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虽然我们照顾得不够,不是合格的家长……”
“别废话,没用了,太晚了!”
“笑月,你得明白这样做的后果。”
“有后果吗?我还能有什么后果?”
“笑月……”
“你不要上来,不要上来,不要上来!”
“你开枪呀,开呀。”
叭——枪终于响了。
我觉得枪声很不真实,似有似无,如同绽开了一颗小花苞,掉下了一颗小露珠,冒出一个小泥泡,在这个老树蔽日的风景里完全微不足道。一片浓淡相叠的绿色一动不动。一片浓淡相叠的绿色静止如常。一片浓淡相叠的绿色看来将地久天长万世永存下去——只是正在渐渐失去聚焦。
但我发现自己并没倒下,倒是有一支手枪丢在地上,她一只手抓住另一只,双膝弯折,身体烂泥般缓缓地委颓下去。
显然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显然是听到了附近有人声,她又魂飞魄散大睁两眼,突然跳起来,没命地扭头就跑。我太无知,不该去追她,不该大声喊。我不知这种紧张感只能加剧她的心乱,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无意识向前狂奔。这位一言不合就爬窗跳楼的姑奶奶,有什么不敢干?还有什么狠事做不出?说时迟那时快,她毫不犹豫地翻越栏杆,一头扎向了天坑——那一张轻易吞下她的大嘴。
只在一瞬,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在那里了。我喊塌了、喊碎了、喊黑了全部天空,但坑边的灌木枝头,只挂着一块橘色布片,像一只蝴蝶,大概是衣上被挂破的一角。橘色那边巨大的幽暗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幽幽的寒气,只有两三只受到惊扰的蝙蝠飞出坑外。
妈妈,我们开始捉迷藏,
妈妈,你睁开眼把我寻找。
我躲进了东边的肥皂泡,
我躲进了西边的彩虹桥。
你找不到,找不到。
妈妈,我们开始捉迷藏,
妈妈,你睁开眼把我寻找。
我躲进了南边的百灵鸟,
我躲进了北边的小花苞。
你找不到,找不到。
……
在今后的书架或书库里,在今后的故纸或硬盘里,很多往日的痕迹都会消失无踪,包括这一曲她以前常唱的儿歌,也不再会咿咿呀呀飘来我的枕边。
原谅我,孩子。
原谅我,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你。
我多少次咬痛手指,把自己从一个沉重的噩梦中咬醒,但一旦恍惚,一旦迷糊,还是能看见坑口停栖枝头的那只橘色蝴蝶。
对不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