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保丢了官帽,就地劳动改造,还接受审查,事因是破坏计划生育,闹过头了。他已有三个儿子,其中老大叫“公粮”,老二叫“余粮”,老三叫“粮库”,全都是与吃饭有关的好东西,但他居然还想生一胎“粮票”或“杂粮”,对抗当时刚刚起步的节制生育政策。他不但不让老婆去卫生院上环,还一张嘴巴不干净,说共产党管天管地,还管到裤裆里来了,肖书记他鬼爪子也伸得太长了吧?
这就把自己的官帽给骂掉了。
他在会上挂了牌子,戴了高帽,站过台子,一些陈年老账也被翻出来重新清算。他少年时给一位阵亡的解放军将领挖过坟,算是非凡事迹,但现在的说法是:那是什么挖坟?保不准就是盗墓。将军是埋下了,但衣袋里四块光洋不见了,是不是这家伙做了手脚?偷了大老英雄的钱?他小的时候还跟随父亲,曾给一个大财主帮厨,见一锅肉迟迟未煮烂,客人们又到齐入座,便照他爹说的,跳上灶台朝锅里偷偷射出一泡尿,算是以人尿代硝土,用土办法催熟。以前的说辞是,他那是同父亲一道,一泡尿大长了革命人民的威风,大灭了剥削阶级的志气,包括让一位反动军官吃坏了肚子。但他一旦在批斗台上低下头,一位批斗者就愤怒揭发:姓吴的,你当时为什么不下毒药?为什么不冲过去投手榴弹?为什么还怕反动派把一锅炖肉吃得不够烂和不够鲜?同志们,他的阶级立场到底在哪一边,不是昭然若揭吗?同志们,那一次,那个军官还赏给他一块白绸子,夸奖他把肉炖得香,这不就是他早就暗通敌人的铁证?
吴天保辩解:“什么绸子呵,一不暖身,二不收汗,顶多只能拿去做祭幛,屁用都没有。”
主持人拍打桌子,“为什么不给张三,不给李四,偏偏只给你?你同那家伙是不是共裤连裆的汉流?”
据说“汉流”就是洪门会党,曾是革命英雄,后来不知何时又成了取缔对象。这些来历和批判都不大容易听懂,与生育似乎也没多大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看到场长大人挂着鼻涕两腿发抖,很多人还是兴奋不已。
他和我们一起挑土,同样嘴歪鼻斜,大喘粗气,让我好好的幸灾乐祸了一把。我故意往他的箢箕里多多压土,看他两条脚杆摇摇晃晃,憋出了吃奶的气力。
他明白这是报复,但只能谄媚地笑笑,递来烟丝和纸片,请我享受一种叫“喇叭筒”的自制烟卷。
我不抽烟。
“一个男人家,不抽烟,不喝酒,只吃几粒谷,不像个麻雀子?”他把卷好的烟塞过来,殷勤地划火柴。
我被一口烟呛得大声咳嗽。
他嘿嘿一笑,“搞卵呵,我家公粮五岁就抽水烟筒。”
他捶打自己的腰和背,捶出哎哟哎哟的呻吟,然后告诉我偷懒的窍门。出工要走在前,知道么?让人一眼就看见。装土呢,却要装得松,让土块架起来,这样担子好看又不咬肩。他还悄悄传授吃的艺术,比如去食堂要晚一点,等大菜盆里浅下去了,厨师才能舀到盆里的汤。知道么?好油水都在汤里呵……听到这些,我觉得这家伙原形毕露,觉悟确实低,将军家的四块光洋说不定真被他偷了。
我为他代写检讨书,用墨如泼文思飞扬,让他对自己大加挞伐。他不知道我写些什么,只是大为惊讶,说你写字怎么同拈泡一样?这是说我写得快。
当他发现检讨书上很多字难认,还顺便得知数字有多种写法,有大写、小写、阿拉伯字等,禁不住睁大眼,“了不得,了不得,你的学问真是大。”
“这算什么?我以前参加数学竞赛,都是第一个交卷。”
“竞赛?赛赢了如何?”
“不如何。”
“不奖谷?”
“不奖。”
“不奖肉?”
“你说什么呢?”
“那有什么味?”
我给他解释数学,解释少年科学宫,突然发现他半张着嘴,头一歪,呼呼睡过去了。直到复工哨吹响,他揉揉眼睛,不忘记续上前面的话题,“你的学问真是大,放个屁都是文章,将来牢饭是有得吃的。”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居然说到了坐牢。这正以前他一再需要我脑筋急转弯,才能听懂他的意思。比如我用收音机偷听过海外广播,被举报了,他找我严肃谈过话,也是圣意难测。“你这个贼养的,收听敌台是不是错?”这一句还好理解。“你听就听了,还说出来,还承认,是不是错上加错?”这一句就只能让我发愣。他该不是恼怒于我如实坦白,害得他不得不来谈话,耽误了他的好瞌睡吧?他是不是教导我,以后不论做了什么错事,都要拿出铮铮铁骨,一瞒到底,守口如瓶,决不认错?
猴子——我现在也习惯这样叫他了——这一天与我同去榨房打油,一打就是昏天黑地的几天几夜。柴禾用完时,没法炒籽和蒸粉,不得不停工。他缩在草窝里翻来覆去,大概是吃多了出榨的新油,有了火烧火燎的活力,不容易入睡,一次次坐起来抽烟,在暗中亮起一星火光。
“知道么?今年收了晚禾以后,就要解放台湾了。”他兴冲冲地告诉我,见我没什么反应,又郑重其事通知:“下个月有一架北京来的飞机,从北边过,到时候你们不准拿棒棒打飞机,更不准扔石头。听到没有?”
天知道他从哪里得知这些国家机密。他该不是做了一个自己仍在当场长的梦吧,一个仍在操劳国家大事的梦吧?
他说完飞机,找来一个瓦钵,装了一钵新油出门,好一阵才回来。我怀疑他是去了附近的村子,讨好哪个老相好去了。果然,他回来后容光焕发,坐起来又睡下,睡下去又坐起,捅一捅我,“嘿嘿,睡过妹子没有?”
“说什么呢。”
“骚牯子,还给老子装老实。”
“向毛主席保证,顶多只拉过手。”
“你憋得住?”
“没什么呵。”
“不打个手铳?”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那是指**,立刻脸上发烧,心头咚咚大跳。
“告诉你,不打手铳,我就早犯错误了。嘿,贼养的,只有打手铳不犯法,又快活,还不费钱,想睡哪个就睡哪个。白马湖的妖精你都可以睡。”
“老不正经的家伙!”
“小子,你屙尿没干胯,卵毛没长齐,晓得什么?等你牙齿落了,蚊子都拍不中了,就会明白人生一世,没多大意思的。这样吧,我告诉你一句大实话: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就这么两条。”
“姓吴的,你以前怎么说的?荒山变粮山,解放全人类,誓把革命进行到底,坚决贯彻落实肖书记的英明指示,好话都被你说完了。”
“那也没错。解放全人类,不就是要让大家都好过?没有煮的,没有杵的,能好到哪里去?好,让你们都当县长,但你们卵子没有了,有意思吗?”
窗外有远近高低的蛙鸣,有春天的温润,有一种生活重新开始的蓬蓬勃勃。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春江花月夜,这一个应该遥想远方和未来的时刻,下流话题实在不合时宜。“不,生活中不止是吃喝拉撒。”我也卷上了烟草,不无豪气地宣布:“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与动物是有区别的,生活中一定有更高的东西。”
“更高的?哪里?”
我一时说不上来。
“你们这些喜欢刷牙的家伙,就是罗唆,就是心大了碍肺,架起梯子想上天。你上呵。你小子,陶小布,是一个。还有你们几个,马楠,甲年皮,蔡海伦,尿罐,偷偷摸摸搞什么,以为我不晓得?尽搞些没用的东西,不着肉不粘骨的东西。一朝当皇帝,还想做神仙;坐了神仙位,还想蟠桃会。人家几句戏文,你听听就好,还当得了真?我看你一顿饭吃得下两三钵,工分没少赚,早点找个对象把肚子搞大,还算一回事。”
他熄灭了黑暗中的星火,一翻身缩到草窝里,顶过来一条弯曲的背脊,又补上一句:“我是对你好,才说几句实话。小子,你听我的没错,搞对象就得赶紧,就是要骚,要蹿。我老婆就是我蹿来的。”
然后不再说话了,很快就放出呼呼的鼾声。
在后来的日子,我经常回想这一个深夜,回想那浓烈的菜油味,那干稻草暖烘烘的气息。一束月光投入窗口,照得碾台上如霜如雪。我静听窗外的蛙鸣,听草窝里的呼呼鼾声,不能不大为惊讶地想到,几十年后我也会是这样子么?也会鼾声粗野,磨牙声狰狞,偶尔还在乱糟糟的裤头里放出一两个闷屁,混吃混喝然后生下一窝“公粮”“余粮”“粮库”?白马湖呵白马湖,生活正在眼前展开,正嘀嘀哒哒扑面而来。如果我不愿像他那样活,那又能怎样?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法,有更高的东西,那更高的在哪里?
小时候曾暗暗猜想:多年后的人们,回看我的一生也许像看一部电影。我眼下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在观众眼里不过都是电影情节。因此,与其说我眼下正在走向未来,不如说一卷长长的电影胶片正抵达于我,让我一格一格地严格就范,出演各种已知的结果。我可以违反剧本吗?当然可以。我可以自选动作和自创台词吗?当然可以。但这种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实也是已知情节的一部分,早被胶片制作者们预测、设计以及掌控——包括我眼下这种胡思乱想。
于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人生就是一部延时开播的电影。我们在银幕前关上窗子,熄掉灯光,确保自己的现场感和首映权,但在另一个地方,在后人或上帝那里,同一部电影其实早已完成,甚至早已入库。我们的一切未来都在他们预知之中,仅供他们一边嚼着玉米花,一边微笑或叹息。
谁能早一点告诉我剧情和结局?
我能不能从时间里脱身而出,脱身哪怕数年,哪怕数月,哪怕数日,跳到上帝的那个影片库里窥探一下自己的未来,一种其实无法更改的未来?
好,眼下这一刻,我已站在未来了,已把自己这部电影看了个够,也许正面临片尾音乐和演职员表的呼之欲出。我不知在演职员表里能看到哪些名字,能否看到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剧情已明朗,未来已成过去,那时候的我凭什么说这一堆烂胶片,就是那更高的什么?凭什么就认定这个可恶的白马湖是我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