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后来回忆白马湖,最烦最恨的其实还不是吴天保,而是另有其人。如大家说的,当时走了一只猴,来了一只羊,这是指新任场长杨某,谐音“羊”。他在外当过兵,篮球打得不错,也有刷牙的习惯,当民兵营长那一阵喜欢与知青们混,讲半吊子的普通话,暗地里经常撇一撇嘴,把本地农民叫做“土皮虫”,把自己撇在城里人一边。
他曾拍打这个或那个的肩膀,吹嘘民兵马上就要改编成预备役,拉到中苏边境去打仗,到时候每人都有一条真枪,半天劳动,半天练兵,每个星期天就放假打球,食堂里保证供应回锅肉,晚上放电影的话还有面条加餐……这一前景让我们十分向往,浮想联翩了好长一段时光。
他抱怨场领导不重视体育活动,这也很对我们的胃口。
没料到,接替场长兼书记一职后,他立刻变了一张脸,不仅回锅肉和电影没有下文,而且动不动就抽检知青的书信和日记,看里面有没有反动话,夜里还常到知青住房外偷听,看是否有人收听敌台。他最快乐的事就是找女知青谈话,东敲一句,西打一下,时不时翻动自己的笔记本,抖落一点有关告密材料,享受对方恐惧万分的等待。这时候,他有一种老猫戏鼠的饶有兴趣,慢条斯理,拖腔拉调,讲话留半句,笑声掐半截,后半截压在舌根处下的某个位置,挤揉出一丝奇怪的尖声。
他把好几个女知青都吓哭过。只有小安子同大甲一起煮过死人脑壳,还敢晚上一个人上坟地,有无形的杀气,他不敢怎么招惹。
这家伙不会扶犁掌耙,但头戴最小号的军帽,一颗小脑袋里能琢磨出很多批斗会的新花样,对付敌人的招式不断改进。比如罪人罚站要站在高凳上,罚跪要跪在碎石上,挂的黑牌越挂越大,最后大成了一张门板,几乎把罪人的脖子当成起重机吊臂。他还不知从哪里还引入一些奇怪的刑讯手段,比如把罪人绑在木梯,再将整个木梯翻转倒挂,这叫“翻身探海”。把罪人的两个拇指捆在木桩,然后从桩顶的缝隙钉下木楔,随着打手挥锤钉楔,随着木楔一分分往下挤,绷紧的绳子几乎勒断罪人的拇指。这叫“猴子献桃”。总之,自他官升一级,批斗会多出很多鬼哭狼嚎。
有一次,是三工区一个新来的农民往家里偷运了三根木头,被他派人一绳子捆上了台,跪在一层碎石上。
“你老实交代,家里到底是什么成分?”杨场长这样大声喝问。
“成分?”那个盗木贼满头大汗,“哪有什么陈粪(成分)?队上每个月上门收几轮,粪池都被他们刮塌了。”
“胡说!成分你不懂?成分就是阶级!”
“阶级?我家就两间茅房子,连门槛都没有,哪有什么阶级?”
“你小子装疯卖傻?‘阶级’就是……”
“我懂呵。”
“你懂个屁。你老实说,你和刘老四走得那样近,是不是他们一伙的?你们密谋过什么?有什么纲领?”
“纲领?”
“对,你们的政治纲领。”
“缸(纲)倒是有一个吧?”
“谁搞的?是你,还是刘老四?”
“当然是刘老四。我劝他不要搞,他硬要搞,说这家伙比木桶好,还借了我五角钱。结果有什么用呢?他家娃仔太调皮,上房揭瓦的货,一个石头就把它打烂了。”
“打烂了也要交出来。你们休想隐瞒罪证!”
“就在他家后院里,已经不能装酒了。你们去看一下么。”
“你说什么?你是说瓦缸吧?我们问的是纲领,你同我们哩咯啷,东扯葫芦西扯叶。告诉你,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货,今天不挤出你的屎,你不晓得东南西北是吧?”
“我是交代缸呵。”
“纲领不是水缸,不是酒缸,你猪耳朵打蚊子去了?”
这里简直是鸡同鸭讲,折腾得双方都满头大汗。很多人还忍不住笑,大甲一笑就大嘴哈哈欢天喜地,又拍手,又跺脚,一不留神往后翻,只能到板凳后面去找人了。这让杨场长脸色很不好看。
不久后的一天,大甲就为他的这一笑付出代价,更是为他多次逃会付出代价,为他在篮球场上一再把杨场长撞翻付出代价。杨场长发现他拿一张旧报纸擦画笔,刚好污损了报纸上一张领袖照片,立刻激动不已,两手搓个不停,摘下小军帽,往桌上狠狠一掼,当晚就把他五花大绑。好小子,好小子,总算暴露了吧?你胆敢在老人家脸上打叉叉?他亲自主持批斗大会,说毛主席领导我们推倒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你一家人都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是吧?
事涉国家领袖,问题比较严重了。一些本地农民不知详情,一听也大吃一惊,怒气冲冲地在台下大喊:
“绹起来!”
“绹起来!”
“绹起来——”
意思是吊上梁去,吓得大甲张皇无措,一对大眼睛眨来眨去的,大概以为这一次自己死定了。
“你不是喜欢笑吗?你笑呵,怎么不笑了?” 小军帽更得意,“告诉你,我不是吴天保,不怕你抢饭吃,不怕你放刁。你是一只老虎,我今天也敲掉你满口牙。你是一条毒蛇,我今天也要让你脱层皮。像你这样的资产阶级狗崽子,我一口气毙上七八个,也只是踩死几只蚂蚁!”
没料到大甲就是命大,瞎眼鸡仔天照应,哪怕走错路也能遇贵人。不知什么时候,眼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往梁上挂绳子,台下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杨场长,你讲得太好了。但毛主席说过,在革命队伍内部,要批评,还要自我批评,你那个脸盆的事,今天是不是也要说一说?”
大家回过头来,发现说话的是小安子,正梳理自己一头湿发,说话有点没头没脑。“没听懂呵?”她站起来,指着杨场长,“你那个脸盆,好几次都把我吓出汗来了,心脏病都吓出来了。你思想觉悟比天高,怎么会干出那种事?”
台上的杨场长莫名其妙。
小安子也莫明其妙,又梳了一把,一甩长发,大摇大摆移步了,挤出人群了,走到门口了,径直飘向门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脸盆不脸盆的怎么啦?……人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抓耳挠腮,争相在记忆中打捞有关脸盆的细节。片刻之后,小安子提来一个脸盆,亮给这边和那边看看,然后咣当一声扔在台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对呵,这不就是杨场长的脸盆么?不就是他从部队里带回的那个搪瓷盆么?里面果然大有文章,有一圈“毛泽东思想万岁”的红漆字。这不想不是事,一想还真是事。天啦,大甲他不敬领袖固然可恶,你堂堂的场长也不含糊,一直在用神圣无比的革命口号洗脸、洗脚、洗短裤,洗臭袜子,算什么?更加难以启齿的是,很多人想起来了,他家娃仔上次吃坏了肚子,哇的一声,一口秽物不就恰恰喷在脸盆里?他婆娘来场里过夜,不是还用那东西洗过女人的什么……
小军帽捡起脸盆看了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情急之下振臂高呼:“革命群众一定要擦亮眼睛——”
台下的跟进呼号却已寥寥无几。
“毛泽东思想就是万岁——”
跟进的人更少了。
他看来已乱了套。眼看着险情迎刃而解,有人前来松绑,大甲早已眼泪花花,委曲和感动得像个孩子。
批斗会再一次虎头蛇尾。
接下来的几天,没见新场长人影,直到他后来再次出现在大会上,传达什么文件,大家发现他瘦了不少,连连抽烟和咳嗽,目光躲闪,很少抬头。不知讲到哪一段,他突然卡住了,咳一声,再咳一声,然后再无言语。台下很多人发现不对劲,抬头一看,才发现他半张嘴,茫然的目光投向前方,似乎同一根房梁较上了劲。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四分钟也过去了,他还是凝固成直愣愣眺望远方的形象。身边的李会计又是给他的杯子加水,又是扯他的衣袖,还是未能把他从不屈不挠的远望中拉回来。
最后,他被别人请下台,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目光呆呆的,全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头发梢都在滴水。
他去过医院,在伙房里熬出浓重的中药味,后来慢慢恢复了正常,包括恢复了领导工作。只是落下两个小毛病:一是见到小安子就脸色变,急忙绕道走;二是半夜里经常不由自主尖叫,有点怪吓人的。这当然也不算什么大事,在医生们眼里,他既然可以吃饭如常,查工如常,打电话如常,那就够了。至于夜里遭遇什么噩梦,或者说也不一定有噩梦,只是喉头无端地搞搞怪,闹点小动静,那也不算什么事,应该会慢慢好起来。
据梁队长说,后来有一次,他住进县招待所,一个同房的后生被夜空中一道尖声惊醒,面色惨白地求饶:说这位叔,你不让我睡不要紧,留我一条命吧。然后夹上枕头和被子,情愿去走廊里打地铺。又一次,他住在邻县一家旅店,店主竟带上警察半夜里敲门,一进门就床下、门后、被子里到处搜查,似乎不相信这里没有血迹——否则怎么会有那样的惨叫?怎么把全旅店的人都吓了个半死?
他尝试过很多办法,比如睡前用毛巾塞嘴,但到了夜半三更,自己扯出毛巾还是叫,完全是下意识的非叫不可。无奈之下,他只好采取提前道歉的办法,特别是出差在外,总是及早向同房旅客献上笑脸,递上一根根烟,说对不起,很对不起。今天晚上可能有点那个……到时候你们莫慌,莫怕,不会有事的。
“对不起,我有个小毛病,今天晚上可能会……你们把窗子都关紧点就好。”他对住地附近的陌生人也连连鞠躬。
值得一提的是,我听多了这种深夜呐喊,倒也习以为常。如同靠近海关的人听惯了钟楼报时,靠近铁路的人听惯了火车鸣笛,如果一夜下来寂静万分,反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一段,我离开茶场,受队上派遣,去了一个更偏僻的地方,一个人在山谷守夜,防止野物偷吃庄稼,发现自己常在半夜里醒来,好一阵不易重新入睡。我思来想去,确信自己不是怕鬼,不是怕野物,倒是山谷里的夜晚太安静,成了一种难耐的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