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又军有红帽子,有党龄,下乡仅一年多就招工去了县城,能月月领到让知青们羡慕的薪水,还承担光荣的涉外和涉密工作,不过那外贸公司的差,是随火车押运活猪去香港。啧啧,那毕竟是去香港,香港咧。

不过,失去了这个忠诚的骑士和勤奋的黑奴,安公主阁下的日子过得有些乱,常常忘了打开水,只能喝冷水;忘了打饭,只能事后啃萝卜或红薯。若不是女友们帮忙,若不是军哥隔三岔五来探亲慰劳,她**差不多就是一狗窝,被子和衣服搅成团,**什么的也不收捡。男性本地农民图一个吉利,都不敢进她的房间。

她找朋友帮忙,洗衣或缝被套,但找马楠时推开了蔡海伦的门,喊蔡海伦时推开了顾雨佳的门,总是找错地方,然后说“对不起”,退出门来再找。

有一天半夜,她一翻身,翻得床铺咔嚓塌了一头。大概是天太冷,她不愿出被窝,懒得起来点灯和修理架床,只是探头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并无大碍,仍然缩在被窝里睡下去,哪怕脚高头低的高难度动作一直将就到天亮。“练倒立不也是要练么?这是培养一种平衡感。”她后来向朋友这样解释。

洗衣总是让她心烦。不知何时,她盯住溪水看了一阵,有了新的创意,用绳子系住一件件衣物,吊入哗哗水流中,接受水力冲击,省下搓洗工夫,算是自动冲洗法。不幸的是,别出心裁也有巨大风险。第二天,她去溪边兴冲冲地回收衣物,发现夜里一场雨太大,溪水突然膨胀,轰隆隆冲走了她的衣物。她急得叫出了杀猪宰羊的动物声音,在附近农民的指点下,沿着溪流往下游方向找了一两里路,虽找回了几件,但还是丢了一只袜子和一条裤子,手中那些糊满黄泥的秽物也需要重洗。一个放牛仔捡到她的乳罩,不知是何物,缠在头上当帽子,让她哭笑不得。

她在另一些事情上倒是一点都不懒,甚至精力无限,哪怕没顾上吃饭,也可以去教别人游泳,教别人拉琴,或去防空洞里练腹腔和胸腔的共鸣。听说省歌舞团来县城演出,水平高得一票难求,她惊喜得两眼发直,尖叫一声,嗖的一声跳下床,说走就走了,没搭上便车就徒步出行,一连几天不见人影。

武队长怒不可遏,“她是从山上捉下来的么?太没规矩了吧?把茶场当茅坑,想屙就屙,想走就走?”

其他发妹子、根妹子、飞妹子也不满,都说这种人跑了也好,留下来是个祸。这些“妹子”其实都是男的,按本地习惯叫成了这样。

移栽老茶树的时候,女员工也有每天六十个坑的任务。她意兴阑珊,抡起一把过于沉重的四齿钯,身子七歪八扭好一阵,差一点把自己扭成麻花,钯尖还是在硬土层上弹跳,就是扎不进去,顶多留几个齿痕,老鼠咬出的一般。眼看别人挖出一个个坑,都走远了,她还满脸通红地落在后面,有一种要哭的表情,每挖一钯,就低声咒一句“妈妈的”,或“奶奶的”,粗口滔滔不绝。

“武妹子我挖你祖宗——”她对队长的一腔怒火更是冲天而起。

我禁不住好笑,上前去示意她让开,替她狠狠地钉下几十钯。这样,硬土层已破开,她接下来刨取碎土和修整坑形,就容易多了。

她站在旁边没说话,累得已经说不出话。

我也没说什么。

傍晚时分,她拿一根针线来找我,居然有了女人味。“你那两件衣太破了,我帮你补一下吧。”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让我大吃一惊,受宠若惊。“你也会补衣?你不是只会贴胶布么?”

“补衣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是觉得没意思,不想学。真要补,像我这样聪明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无师自通?”

“你不会把两只袖子绞成一只吧?”

“不识好人心呵?”

“这件事可真是划时代的历史事件!”

“为带你这么看不起人的吧?”

其实,补衣的女人更像女人,就像捣衣的女人,淘米的女人,蹲下来同孩子说话的女人,在我这种老土的眼里,是她们不可缺少的姿态。我当时更愿意给这样的女人打扇——眼下她挑针引线,不时跺脚,脖子扭动,显然正受到蚊子侵扰。

这个弥漫着烧草烟子味的橘色黄昏,显得特别静,也特别长,特别适合人吹箫或抚琴。直到咬完最后一个线头,她得意于自己的补丁有模有样,斜看我一眼,笑了一下,又得意洋洋地吹了一声口哨,噘起下嘴唇吹了吹自己额前的垂发。

时间还算早,她邀我去吃肉,说是有福同享。我后来才知道,吃肉就是农民说的“吃烂肉”,是丧家的招待。附近一位妇人死了,丧家知道她胆子大,想必是阳气旺八字硬,扛得住阴间的邪毒,前来请她去抹尸。这当然是对她的尊崇,是知人善用:她不是制作过骷髅标本么?

我也想油一油自己干枯的肠胃,但一听抹尸,还是心里打鼓。抹尸也太那个了吧?谁知道那尸体是不是发臭,会不会屎尿横流,会不会有传染病?再好的山珍海味,摆在离地府阴间最近的地方,摆在死神的嘴边,恐怕也有几分难以下咽吧?更可疑的是,她连死人都不怕,居然不敢一个人夜行,要拉上我做个伴——这话似乎有假。想必是大甲和军哥都不在这里了,她把我当代用品,身边不能没有小听差。

“算了吧,我要睡觉。”

“胆子果然是小。”

这话比较伤人,我只得狠狠心随她出了门。不料我们出行前就传染病一事争议太久,又走错了路,耽误了时间。丧家以为她不来了,便请人抹过了——这就是说,我们只能无功而返,喝过孝子敬上来的一杯茶就算完事。

小安子急得直搓手直跺脚,“那不行,我还没抹。”

“确实抹过了,都入殓了呵……”孝子吃了一惊。

“重抹!”

“为什么?”

“抹尸这可是大事,一定要保证质量……”她支支吾吾,“你说的那个三嫂什么人?用没用肥皂?用没用热水?该抹的地方都抹到了?”

“实在对不起,你迟迟又没来,不能再等了呵。不过三嫂是学裁缝的,做事最贴心,最细心,该轻的时候轻,该重的时候重,肯定把我娘抹舒服了……”孝子突然“呵”了一声,大概从我们的纠缠中悟到什么。“这样吧,来的就是客,你们来了就不要走,留下来吃块豆腐。”

小安子冒出个大红脸,“不用,不用,你让他吃就行……”

“你们是城里人,是毛主席派来的知青,来了就是我娘的面子。是不是?不能走,说什么也不能走。我娘这一辈子连县城也没去过。要是知道你们来了,来得这么远,她死得有面子,这一路肯定走得高兴。”

后来才明白,“吃豆腐”是低调的说法。实际上,半夜这一顿肉鱼都有,让我忍不住热血沸腾神采飞扬,一顿饭吃得体沉和气短。惭愧的是,我们什么也没做,小安子的一套化妆功夫也没用上。我们既不会唱夜歌,进门时也没带香烛、鞭炮、祭幛什么的,几乎吃得不明不白。为了有所弥补,我们化悲痛为力量,决定做点什么以寄托哀思。我去抱一个奶娃,结果笨手笨脚,竟抱出一个上下颠倒,奶娃的两脚朝上,急得娃他妈在一旁哭笑不得。小安子去帮丧家磨豆腐,却不习惯吊杆长柄的推磨,上推时卡住,下拉时也卡住,一下用力过猛,又嘎啦一声,把长手柄的立杆别断了。好在主人没见怪,说没关系,没关系,他再去砍一根就是。

回家的路上,小安子对自己的添乱忍不住大笑,惊得林中宿鸟扑扑飞逃。我们走上一个山坡,穿过一片竹林,走在一片深秋的虫声里。沙路有点滑,她向我伸出一只手,让我拉了一把——黑暗中的那只手有点冷,但坚硬如铁掌,让我暗暗心惊。

“陶小布,我们这样子有点像私奔吧?哈哈哈——”她的手有一丝犹豫,终于放开了,突然冒出大笑。

“小安姐,你……你要让军哥掐死我呵?”

“你看看,怕了吧?声音都抖了。”

“我……”我一时没找到词。

“小菜瓜,装一次私奔你会死?”

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你知道私奔要如何装?”

“我哪知道?”

“想一想么。”

“我想不出。”

“要不要我告诉你?”

“我明白了。昂首挺胸,前弓后箭,面带微笑,遥望远方……”

“呸,我今天给你补了衣,让你来吃了肉。你可真是忘恩负义。去去去,下次不带你玩了。”

“装私奔……还不如盗墓吧?我们说不定还真能盗个财主墓,挖出一点金元宝。”

嘿!她打断我,“你拉我一把呵。”

“这里又不滑,你上不来?”

“我走不动了。”

我把拐杖的一头递给她。

她啪的一下打掉拐杖,在黑暗中再笑,“……你看你,吓得连手都没有了,是不是尿裤子了?你干嘛不撒开脚丫子开跑?”

“你……你这已经上来了么。”

“没劲!”

她怒冲冲的快步向前,一下就冲得没影了。

补记:

多年后,她女儿丹丹送来一个布包,说里面有几本日记,是母亲去非洲之前交代过的:如果三个月内得不到她的消息,就把这一包交给小布叔叔——我不知这一托付与多年前的那个秋夜是否有关,不知这种托付为何指向我。

我与她之间有过什么吗?没有,甚至没说过多少话。那么她要向我托付什么?把自己一生中的心里话交出去,也许比交出身体更为严重,发生在一个女人远行前,不能不让我心里咯噔。我觉得日记就是秋夜里伸来的那只手。

我没有忘记什么,当然没有。我肯定没有忘记什么,当然肯定。她说过:“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抱一支吉他,穿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

对不起,这是很多少女的梦,其实不说也罢。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个世界里大凡读过一些书的女子,都有过爱情的梦,艺术的梦,英雄的梦,都市或田园的梦……人们一代代前仆后继,在高高云端中梦游,差不多都是下定决心对现实视而不见的。“米”不是大米的米,首先是米开朗基罗的“米”;“柴”不是柴禾的柴,首先是柴可夫斯基的“柴”;至于雨,万万不可扯上灌溉或涝渍,不可扯上水桶和沟渠,只能是雪莱或海涅笔下的沙沙声响和霏霏水珠——问题是,哪一个男人能伴飞这永无止境的梦游?

对不起,我是一个俗人。军哥、大甲等等也是。生活中得首先有米,首先有柴,首先有掏得出来的钢鏰儿……即便梦很真实,但梦的褪色是一种更漫长的真实,更煎熬人的真实。

她父亲也是这样的。翻开她的日记,可知道有一位曾留学苏联的乐团指挥,好旅游,喜游泳,爱朗诵,热衷跑步,雨中散步一类的雅兴肯定也少不了。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他胆小,一旦听到妻子戴上右派帽子,成了政治拖累,立即离婚而去,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女儿曾瞒着母亲和外婆,一个人偷偷远涉千里之外,去寻找生父的面孔。但对方只是把她带到饭店,看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碗面,给她一些钱,并无把她迎入家门的意思。“安志翔——”小安子最后直呼其名,“我一直保存了你的一张照片。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回去就会把这张照片撕掉。”

从她的日记中还可得知,她母亲是一位油画讲师,最多的周末活动是去郊外写生,给儿女捉蝴蝶或捡蘑菇,讲一讲《安徒生童话》什么的。但她的再婚对象是一个早早谢顶的官员,显得她的新生活务实了许多。这一天,面对丈夫的急不可耐,家里唯一的小房子又太窄,她便把儿子哄门外去睡,说外面更凉快。时值派别武斗正酣,是城里最乱的那几个月里,远处的枪声竟夜不息。冲锋枪哒哒哒,重机枪咚咚咚,老式三八大盖的叭——咯,连邻家的小孩子都耳熟能详,能分辨出一二。不知什么时候,一颗呼啸流弹到访了这一家,偏偏就那样邪乎,正中竹**孩子光洁的头部,却不为家人所知。于是这里的世界霎时断裂成两极:在枪声时断时续的这个晚上,在南方夏天星光繁密的这个夜晚,在很多秘密事件悄然发生的这个夜晚,墙那边是父母的鱼水尽欢,墙这边是儿子的奄奄一息;门那边是情欲,门这边是死亡。血流出了一步,流出了两步,流出了三步,流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快,最后旋转着闪入排水管……直到第二天早上,母亲发现儿子全身冰凉,当场晕了过去。

小安子独自处理了弟弟入殓的一切事务,包括换衣和化妆。

她清洗弟弟颌下和耳后的血渍,清洗一双小手和一双小脚,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个洋娃娃,有一种过家家的奇怪感觉。这就是她后来再也见不得洋娃娃的原因。她情愿给农妇抹尸,但一个塑胶小胖脸也足以吓得她面如纸白。

也许是这样,当一个女子连洋娃娃都不敢面对,如果不投入一种更为高远的梦游,又怎能把日子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