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邈悟了。
李邈真的悟了。
这就像是一个执拗的人,他的世界是极致狭隘的,他会一直钻进属于他的牛角尖里,看不到外面的人和事。
甚至,排斥其他人一切的想法和建议。
这样的人,最难改变。
这样的人,不撞南墙,是绝不会回头的。
而改变他,有且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让他看到“他自己”悲催的未来。
最好是有一个,如同“他影子”一般的存在,成为鲜活的、血琳琳的例子。
无疑,关麟讲述的“祢衡”,这个例子就足够鲜明,足够血琳琳。
当然,关麟的讲述,李邈可以选择不信的。
但……
事实上,从关麟讲述出“鲁国的孔融家缺梨么?”
从关麟讲述出“琅琊王氏吃不上鱼么?”
从关麟反问他,“吴郡四大家族之一的陆家,还需要藏橘子带给母亲么”时……
李邈已经无法不相信关麟的话。
更有甚者,有关祢衡的故事,关麟说的是栩栩如生、且滴水不漏啊!
——阴谋算计,鬼魅伎俩,欲擒故纵……
这般极其复杂纷呈的人生,岂是能人为编出来的。
李邈已经信了关麟。
他相信祢衡的死,是一个接一个“利用”,当然,这对祢衡本人而言是悲催的!
也正因为这一抹相信。
因为关麟口中,那祢衡故事的真相,李邈对自己正在且将来要走的路,产生了怀疑……深刻的怀疑。
他彷徨、迷茫、不知所措。
他会意识到,他和祢衡是一样的人,似乎……最终,也逃不过这一抹凄惨的宿命。
——自恃有才,狂傲不羁!
他与祢衡……所有“性格”、所有“行为”,所有“骂人”的举动,何其的相识?
他李邈“喷人”的目的,不也是为了扬名,不也是光耀门楣、振兴家族么?
李邈的大哥,如今担任益州治中的李邵曾告诉李邈,振兴家族要一步一个脚印。
李邈的三弟,如今担任益州别驾的李朝也劝他,家族的繁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祖辈们没有做到的,他们这代也未必能做到。
这不就是……躺平么?
对于李邈,这样一个“有抱负”、“有理想”、“有口才”的壮年男子,他怎么可能躺平呢?
振兴家族的重担,他必须要抗在肩上!
——他要让家族迅速的崛起!
——他要证明自己!
——他要证明他在“李氏三龙”中是特喵的最“龙”的那个!
为此,他不惜以“祢衡”为榜样,学“祢衡”去骂人,去当一个喷子。
为此,他不惜痛骂汉左将军、皇叔刘玄德!
这都是为了扬名啊!
事实证明……
这的确让李邈声名鹊起。
却也让他远离了蜀中,被发配到荆州。
他的境遇,与曹操将祢衡送给刘表,刘表将祢衡送给黄祖,何其的相识?
两日两夜的沉思,李邈顿悟了!
——祢衡这条靠“骂人”闯出来的路,根本就是一条死胡同。
名声也不代表“家族”的振兴,反倒是“骂人”赢得的名声最终会被人利用,就像是关麟那小子说的。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死路一条。
悲哉?悲哉!
何其悲哉!
李邈觉得,他必须改变……他不能再学祢衡,不能走他走过的路,去做一个肆无忌惮的喷子。
可似乎……从小打大,他除了“口才”、“骂人”外,他别无所长。
彷徨、茫然、无措……
这样的情绪,又持续了一天。
终于,在第三天,他悟了,他大彻大悟了。
他意识到,既然这个关家的公子知道有关祢衡一切的真相,那一定……这个关家公子就一定能为他指点迷津,能找到一条振兴家族的“大道”!
于是,他守在河边,等了一整天。
终于,他来了,他来了,关麟迈着轻松的步伐来了。
而关麟一出现,李邈就死死的抓住了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绝不松开……
李邈坚持要向他请教——他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
这行为太突然了,也太诡异了。
关麟一度以为,丫的,你李邈是神经病吧?
你悟不悟,跟他关麟有毛关系?
——『我跟你很熟么?』
——『要不是你拉着我,不让我走,我会跟你说祢衡的这些秘闻?』
前世,关麟就对网络键盘侠没有好感,这一世,他也不想跟一个喷子搅和在一起。
可架不住李邈执着。
关麟不回答他,他就跟着关麟,关麟去哪他去哪?
关麟进关府,他就等在门外。
不走了……守在门外,铁了心也不走了。
关麟也是醉了,刚刚打发了一个黄承彦,这下好了,又来了个李邈……
关麟都特么的无语了!
关麟那时,于这个世界而言,也算是初来乍到。
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这特喵的古人都这么奇怪的么?
无奈了……
关麟实在不想让人觉得,他与一个喷子有所牵连,这会影响他“英武”的形象。
于是,他就带着李邈又回到那小河边。
他随口说了句,“你不是要振兴家门,扬名立万么?那好说啊,你不是会骂人嘛,你不是有一个灵活的舌头嘛?那你想办法混进曹魏,把曹魏喷的四分五裂,祢衡是羞辱曹操,所以声名鹊起,你直接把曹魏给喷到崩塌,那何止是声名鹊起。丫的,你就是大汉的第一个功臣!你们‘李’家,到那时……就不是广汉郡第一家族了,那放到光武帝朝,得是云台二十八将中位列前三的存在!”
当然,关麟也就是图个口嗨。
心里琢磨着,这么说……这李邈多半会知难而退了吧?
如此最好……
以后,这“喷子”就不会来烦他了吧?
事实果然如此。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李邈再也没有来寻关麟。
又过了一个月,坊间有关李邈骂人的传言都少了一些,关麟还是没见到他。
第三个月,关麟甚至把这货给忘了,有关他的事儿,也忘得七七八八。
而直到前段时间……
就是关麟公然让关羽下罪己书,关羽最终下达了那封“罪己书”之后,李邈神奇般的又出现了。
这次,他是派人约关麟去小河边。
关麟去了……
却不曾想,也不知道是李邈想通了,还是“关羽下罪己书”震到他李邈了,李邈直接告诉关麟。
——“我觉得你说的对!我就打算这么干!”
那时候关麟是一脸懵逼,他都把当初说的话忘了。
还是李邈提醒,关麟才回忆起来……
原来是关麟口嗨的那句,所谓打入曹魏内部,凭着一张嘴,把曹魏喷到四分五裂!
这本是胡言乱语,无稽之谈。
恰恰,李邈的想法与常人不同,他竟然决定干了!
决定按照关麟说的干!
而恰巧,那时候,关麟在布一个局,一个用“军械”引蛇出洞的局。
这个局,原本来说,是从连弩、偏厢车、木牛流马的横空出世开始,到曹军中计,陷入埋伏,损兵折将……乃至于江陵城魏谍被悉数拔出,就该宣告终结了。
可……偏偏,李邈的出现,带给了关麟一个全新的思路。
也成就了这盘棋以“釜底抽薪”为主的下半场。
……
……
山野中风光宜人,溪水潺潺,杂草遍地。
关麟把这一切都讲述给了黄承彦。
而随着关麟的讲述,这一老一少,两人的这盘棋也杀到了尾声。
关麟这边的白子看似要输,可偏偏有一股气,直插入黑子的后方,这一股气若是用好了,那整个白棋,一下子就全部盘活。
攻守之势就异形了。
反观黄承彦,虽是守得固若金汤,可还是因为“那股子气”……
一着不慎……千里之堤,便极有可能毁于蚁穴!
一夕间崩塌。
此刻,黄承彦已经将所有的故事听完。
吁……
他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浊气。
旋即,他指着棋盘上那黑子大后方中……横插入白子形成的‘气’,淡淡的道。
“你小子埋下的这股气,便是那李邈,对么?”
关麟重重的点头。
黄承彦却是露出些许担忧之色。“以这李邈为棋子,直插入那曹魏的后方心脏之处?此计虽险,却是出人意料!”
“正是……”关麟补上一枚白子,笑吟吟的说道。“天下十三州,曹操独占九州半,刘皇叔占一州半,孙权占一州半,如果只是一味的比拼兵力、资源的话,那无论怎么打,一州半都不会是九州的对手,单单……补给上,曹操就足够耗时孙刘联盟,所以……要想取胜,神兵利器是一方面,想办法让曹魏从内部瓦解,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关麟的想法一如既往。
人家曹操九个矿,你刘备一个半矿,还随时得防着隔壁老孙的一个半矿!
这跟人家曹操打?
怎么打?
拿头去打呀?
而最直接,也是最简单、最富有成效的方法,那便是想办法把曹操的九个矿拆分开来。
比如曹丕三个矿,曹植三个矿,曹彰两个矿,曹熊也可以分一个矿。
而这一分……局面就明朗了。
“你的意思,老夫能听懂。”黄承彦的神情变得严肃,语气也变得一丝不苟。“可,究是如今,你故意将李邈羞辱?可李邈如何能入得了曹魏?那些魏谍,不都被你抓起来了么?这消息又如何传到曹操的耳中!”
哈哈……
提及此处,关麟笑了,笑的无比爽然,“黄老啊,你这么说,岂不是小觑我了?”
“怎么说?”
“我既刻意羞辱李邈?岂会将所有魏谍赶尽杀绝?”
关麟的话让黄承彦一惊。
“你的意思是?你还留下了一个魏谍?”
黄承彦略微沉吟,旋即一连串的摇头,“不好,不对,不好……”
他当即提醒,“曹操生性多疑,若所有魏谍均被你悉数连根拔起,那他自不会起疑心,可偏偏留下这么一个,那可就……你小子,可莫要小觑曹操,也莫要做那‘搬石砸脚’之事!”
黄承彦的提醒不无道理。
只不过……
关麟笑笑,像是胸有成竹。
“黄老放心,我岂会不知道那曹操生性多疑?故而,我留下之人,据我调查,他不是魏谍,而是东平宁阳人,灵帝朝时尚书刘梁之孙——刘桢!”
关麟抛出了刘桢的名字。
黄承彦却宛若想到了什么,“不对,又不对,若是刘桢,那更不对了,此人名博学有才,名气不小,是北方文人中的翘楚人物,与曹操之子曹丕、曹植均交好,可因为参加曹丕的筵席时,平视王妃甄氏,故而……以不敬之罪罚服劳役,署为小吏,此事,曹魏布告天下,凡是文人无有不知,无不为他哀婉痛惜?他如何会在江陵?”
“我原本也很意外。”关麟解释道:“若非他与一名魏谍见面时攀谈了两句,很明显是熟识的,丐帮弟子决计不会留意于他,更不会特地调查于他……”
“你查到了什么?”黄承彦越发的好奇了。
关麟则一丝不苟的回道:“当初他的确平视王妃甄氏,惹得曹操将其以不敬之罪罚服劳役,而我查到的,便是这劳役之所……就在南郡!”
关麟说的是事实……
那还是在几日前,他听到鲁有脚禀报。
有一名北方人很古怪,名字叫做刘桢,虽并无参与魏谍情报的收集与传递行动,但很明显……他与一名魏谍相识,且攀谈过几句。
偏偏其它的,诸如证据,都无法表明此刘桢也是魏谍中人。
若鲁有脚禀报给的是别人,那……或许这个人就过去了。
可偏偏是关麟……
他太清楚不过了,刘桢作为建安七子之一,他是曹丕的死忠!
——平视王妃甄氏,被罚作劳役,是曹植与杨修陷害的!
——这是世子之争!
而在三国时期,往往罚作劳役,最惨的地方就是前线……
比如,那时候的南郡便是抗击孙刘联盟的最前线,而刘桢便是在此被罚作修缮城墙,加固护城河。
而历史上记载,刘桢是在两年后,于北境染上瘟疫死掉的。
这中间,他如何回到北方,关麟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刘桢目睹了李邈被关麟羞辱,一丝不挂、果露形体……
而作为曹丕的死忠,他一定会敏锐的判断出。
这个在蜀中混迹了多年、且连刘备都骂过的“李邈”,是一个不可多得,且至关重要的人才,他将对曹丕争夺世子之位,大有裨益!
同样的,作为一个对曹魏“世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公子。
曹丕太需要李邈这样的助力。
他如何会不把“李邈”这么一个声名鹊起,又对刘备、关羽恨之入骨的名士收为己用,作为自己重要的政治资源呢?
随着关麟进一步将心中所想讲述给黄承彦。
黄承彦这才明了。
他的一双眼瞳紧紧的盯着棋盘上,盯着那后方渐渐“形成气候”的白子。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原来,你是要李邈以曹丕为跳板,跳入曹魏……”
说到这儿,黄承彦顿了一下,继续淡淡的开口,“然后就让他投身曹丕麾下,助曹丕‘一臂之力’争夺世子!”
“错了。”关麟搓了搓那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
他淡淡的道:“正因为投身曹丕麾下,所以才更有把握,助曹植成为世子!”
言及此处,关麟缓缓起身,他的手照例提起一枚白子。
他的话还在继续。
“比起一个能隐忍的阴谋家,让一个诗人成为魏王,无疑……更容易挑起曹魏的内乱,也更容易让他们兄弟相残!”
“只有这样,我爹、我伯父……还有你女婿,才更有机会?不是么?”
说话间,关麟手中的白子落下。
这是一招“妙手”,而这一枚棋子,瞬间就盘活了整个白棋。
——釜底抽薪……
——逆风翻盘。
这是,一招致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