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关家府邸的正堂依旧是灯火通明。
关麟是被张飞扛到这里的,他无奈的望着那降临的夜幕,再环望眼前的一干人,逐渐感到几缕深深的惆怅。
关羽、马良、张飞、杨仪都在。
所有人都跪坐在席位上,而正堂的当中,有一方案几,案几上摆上了竹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俨然,这案几上的竹简,便是张飞将关麟掳来时,特地告诉他的。
是诸葛亮派杨仪带来的考卷。
关银屏与张星彩也听闻今夜要考关麟,悄悄的溜到后堂,隔着屏风听着前面人的说话。
张飞疼闺女,直接招呼张星彩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关羽见三弟如此,索性让关银屏也进来。
只是……
关银屏很守规矩的站在一侧。
张星彩见关银屏如此,拉着她坐到自己的身旁。
这一双英气十足的姐妹跪坐在一起,在整个正堂内倒是格外惹眼。
不过,她们姐妹的眼瞳,却是同时望着正堂当中。
望向那一脸无奈,还有些茫然无措的关麟。
反观关麟,他只是觉得……此情此景,简直像极了,他前世时接受面试时的模样。
桌上放着考题,然后一票人盯着他一个人看,就像是看“猴儿”一样,就差最后去打分了。
“唉……”
关麟再度无奈的叹出口气。
他心里琢磨着,今儿这“考试”怕是躲不过去了。
因为是考试……
莫名的,关麟竟还有一点点紧张。
说到底,还是这气氛,有点销魂哪!
杨仪当先开口,说了一番话。
关麟听不进耳朵里,大概听出……意思无外乎是,诸葛军师要在荆、益挑选一些有慧根、机敏、灵动的弟子。
此前,因为关四公子在保住荆南时立下大功,又因为料准了合肥战局的成败,故而诸葛军师特地派杨仪来考验他一番。
巴拉巴拉……一大堆。
关麟都要听出茧子了。
关羽看出了这个儿子的不耐烦,当即,他板着脸,朝着关麟道。
“杨尚书说的,你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关麟随口敷衍一句,旋即跪坐在那案几前,抬眼看了看杨仪,又看了看关羽,“现在孩儿可以作答了么?”
——『你急什么?』
关羽心头小声嘀咕。
哪曾想,关麟仿佛看穿了关羽的想法,他伸了个懒腰,“再有半个时辰,孩儿就该上床睡觉了,再耽搁怕来不及了。”
这……关麟的话,让满座寂然一片。
呃……
杨仪苦笑一声,心里琢磨着。
——『这等能成为诸葛军师弟子的机会,多少年轻人翘首以盼,那马谡马幼常都嫉妒的不得了,可到这位关四公子这儿,完全是浑然不在意一般……他难道,不识诸葛军师么?』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杨仪就摇了摇头。
要知道,“孙十万”,“张八百”……这些名字,关麟这小子张口就来,他岂会不知诸葛孔明是谁?
——『年轻人,锋芒有些太盛了,比他爹关公还要盛。』
——『也难怪,孔明言及……此子能压得住关公一筹。』
杨仪还在暗叹,张飞则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小子睡这么早啊!”
“早睡早起,方能养身嘛……”关麟一摊手,眼眸又望向关羽,“何况,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应该保证充足的睡眠,这就是为何我个子远远比二哥、五弟都要高的原因!”
这……
你才多大呀?就说到养生上来了。
关羽顿时有一种想握拳的感觉。
后来想想……
算了,习惯了。
这小子,这么口无遮拦,关羽是真的习惯了。
可今时今日,完全不挑地方,不挑时候,难免让关羽为这次“孔明对他的考教”平添了几缕担忧!
倒是张星彩,“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她小声对关银屏道。
“人人都起早贪黑,加倍努力,生怕功夫拉下……哪有云旗弟这‘早睡早起’更有趣呢?”
张星彩这段时间是高兴坏了。
此前,他在成都,面对的要么就是毫无幽默感的父亲,要么就是一门心思扑在武艺上的大哥张苞,再就是相夫教子、勤勉知书的母亲夏侯涓……
所有人都太一本正经了。
偏偏张星彩是个活泼的主儿,她感觉那压抑的气氛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气来。
那里,哪有像关麟弟这么有趣的人?
来江陵不过几天,可张星彩是觉得,这几天……简直比她在成都一年里都要精彩,甚而有之,她对关麟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听过张星彩的话……
关银屏苦笑一声,心里嘀咕着。
——『哪里是早睡早起啊,分明是早睡晚起……』
有许多次,关银屏都晨练了两个时辰,日上三竿了,可四弟还在熟睡!
那时候的关银屏只是无奈的摇头,虽觉得这样不好,但莫名总是很羡慕这个四弟。
念及此处。
关银屏小声对张星彩说,“四弟有趣的地方还多着呢!”
是啊,这是一个能帮她……
不,现在不是她了,而是她们……
这是一个能帮助她们防止侧漏的弟弟啊!
这世上哪有比他更有趣的呢?
这边厢,关银屏心思急转,那边厢,关羽无奈的望向杨仪。
“杨尚书,犬子无礼。”
“无妨!”杨仪丝毫不介意,他伸手示意,“四公子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这是诸葛军师出的题目,并没有设置时限,四公子何时答完,下官何时收走即可!”
关麟感觉最后看了杨仪一眼,旋即低下头,直接了当的展开竹简!
而这不展不知道。
一展开,竟是三个竹简。
每个竹简上都有一个问题。
俨然,诸葛亮此举是为了让关麟多写一些……故而将三道题分开。
毕竟,这三道题,都是如今蜀中颇为棘手的问题!
就连他诸葛亮与刘备都一筹莫展,踌躇再三,久久做不出答案……
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
只是……
诸葛亮的想法很“丰满”,但关麟带给他的现实就显得有些骨干了。
关麟扫过第一道题。
——“益州初定,张鲁降曹,曹贼南征在即,成都府库无粮……凑不出抗曹之军资!当如何解?”
这道题其实最难。
一旦曹操南下,巴蜀这边拿不出粮草、军辎,诸葛亮就是再有谋略,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这道题的症结,便是刘备在攻破成都之前,提到过——‘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
意思就是,攻破成都后,府库钱粮,有功将士们随便拿。
可这一拿不要紧,直接把刘璋积攒下来的钱粮给拿了个精光。
诸葛亮自不会在题目上加上这些,凑不出抗曹之军资,这一句算是足够隐晦,足够含蓄了。
当然……
这道题,也是诸葛亮认为最难,最无解的一道题。
只不过,就是这么一道无解的难题,关麟看过题目后,竟是想也不想……直接落笔。
——『这么快?』
杨仪一怔。
关羽也很惊讶。
——『难不成这小子还关注着蜀中局势?对曹贼南下之事有所思虑?一如……他曾经关注着的荆南局势,合肥局势一般?』
张飞感慨一声,“你小子答挺快的呀,俺倒是好奇了,你答得是什么?”
张飞的话音落下。
关麟已经收起第一封竹简,摆在案几最靠前的位置。
意思再明白不过——答完了!
——你们随便看!
而整个答题的过程!
十息……从展开竹简,到答完题……也就十息的时间吧!
——『这么快么?』
这次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正堂内,所有人都惊了。
张飞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他站起身来,直接去取过这竹简……坐回座位,快速展开。
而可这不展开还好,一展开之下。
张飞整个人怔住了。
——『就……就这?』
从他古怪的表情中,关羽察觉到了什么,他迅速的示意周仓取来竹简,而随着关羽展开这封竹简。
关麟的答案跃然眼前。
诸葛亮的问题是——“曹贼南征在即,成都府库无粮!凑不出抗曹之军资!当如何解?”
关麟的答案则是——“凑不出就凑不出呗!老老实实的在家睡大觉,根本没必要凑!”
呃……
——凑不出!就……就凑不出!呗?
这下,关羽已经有点彻底的绷不住了。
啥叫“凑不出就凑不出呗!”
啥叫“老老实实在家睡大觉!”
啥叫“根本没必要凑!”
诸葛孔明这问题是个好问题,可关麟这答的是个什么?是个锤子啊!
这一刻,关羽的脸色已是暗沉如水。
他那蠢蠢欲动的手掌,已经有种要拔出青龙偃月刀的冲动了。
……
……
孙权坐在宫殿抚琴,琴声激越铿锵,似含有无尽悲愤郁结之意,他那碧绿色的眼睛凝起,紫色的胡须无风自动。
陆逊走入宫殿,立在孙权的面前,专注的倾听着。
突然琴弦绷断,琴声戛然而止,孙权的手缓缓放下。
陆逊则想说话,却被孙权阻止。
“你先别说话,让我猜猜,能将几万山越人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陆伯言,这次怎么会折戟长沙?”
孙权站起来,悠悠地在宫殿内踱着步子。
“其一,是那批军械,伯言看上的同时,那交州七郡督士變也看上了,卖家一货两卖,这才使得你陆家的族人与那些交州人在关山石洞里拼杀!”
“其二,便是那制造出这批军械的‘黄老邪’……孤方才得到消息,不只是伯言中计了,那襄樊的曹仁也中计了,为了这批军械,他派曹纯带五千虎豹骑赴江夏落日谷,中了埋伏,五千虎豹骑几乎悉数命丧于那山谷。”
讲到这儿,孙权顿了一下,“比起那襄樊的曹仁,伯言的损失无外乎是一些钱粮与族人,那曹仁可要比伯言惨上十倍!”
孙权的话,款款言出。
陆逊惊讶于孙权竟然什么都知道。
这也证明,这位东吴的国主,只要不是涉及“统御”领域,他的能力依旧是出类拔萃的。
同时,陆逊也听出了孙权言语中的轻嘲和痛苦。
近来……东吴就好像流年不利,从诸葛瑾,到他孙仲谋,再到如今的陆伯言……每每有所行动,结局均是折戟、折戟、还是折戟。
江东兵勇的士气都要折没了!
怕是要不了几天,陆家军长沙折戟的消息又会传遍江东。
到时候,江东子弟们那本就不高昂的心气儿,只怕会再度坠入谷底。
陆逊硬着头皮,拱手回答:“此次,罪责在我……还请主公赐罪!”
孙权摩挲着琴弦,“接下来呢?接下来伯言打算如何?”
“调查那黄老邪……”陆逊不假思索,“就如同调查那‘洪七公’一般,我一定要查出那‘黄老邪’究竟是谁?”
孙权悲凉的笑了,“长沙、桂阳、江夏……乃至于荆南、荆北,这些本都该收归于我东吴,可如今,它们却一个、一个的与孤渐行渐远!”
说到这儿,孙权抬高了声调。
“孤是流年不利啊,今年以来,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而你们又可曾想过,这一次次的铩羽,会将东吴逼到何种境地?呵呵……呵呵……”
说到最后,孙权的语气变得苦涩起来,他在苦笑。
“如今北有曹操,西有关羽,东边又是无尽的大海,就连交州也只是名为附庸,实则包藏祸心、暗坏鬼胎!孤才三十多岁啊,可一场合肥之战几乎把东吴的兵马、钱粮、心气儿给全部给打没了!这种时候,偏偏你陆伯言又带回这么一个消息……你是要让孤偏安于这东吴,开始颐养天年了么?”
陆逊听出了孙权的意思,这位东吴的国主,他是不安于现状啊。
当即陆逊做出难过万分的模样。
“臣……臣不敢!”
“可……如今的局势,北面惹不起,西边不能惹,主公需从长计议啊!”
孙权直视陆逊,“那就打南边!”
“交州的士變不是劫掠你陆家的军械么?那孤命你去清剿他!孤不要什么附庸,孤只相信,打下来的东西,才是孤的,谁也夺不走!”
言及此处,“嗖”的一声,孙权拔出剑来,他将剑横在陆逊的眼前,“孤就问你,能不能打?”
这……
陆逊迟疑了,他清楚,此番折戟长沙……
最大的败因,是那黄老邪,是那商贾,并非是交州……更不是士變。
陆逊本来开口劝孙权,可当他抬眼直视孙权那寒光凛冽的目光时,他悟了……
谁是罪魁祸首,不重要……
如今的局面下,一点都不重要!
孙权在乎的是交州,是失去“长沙”这个重要军械补给后,一个全新的、能稳定输送资源的大后方!
同时,他要的是一场大胜,是一场能让东吴一扫阴霾的大胜。
“臣……臣领命!”
陆逊颤巍巍的开口,同时拱手。
孙权将剑交到了他的手里,“拿出你当初收服山越时的豪情,交州若定……孤当怀慰藉!”
这一番话脱口……
孙权转过身徐徐走向那王座。
陆逊诚惶诚恐的望着孙权……
此刻的孙权,他背对着陆逊,挥了挥手……
陆逊识趣的行礼告退。
而随着陆逊走远……
帷幕之后。
“咳咳咳咳……”
随着一阵咳声,鲁肃徐徐走了出。
“子敬啊……”孙权一改方才对陆逊言语间的冷冽与锋芒。
对鲁肃的语气,变得格外的和煦与柔和。
“你都听到了?”
“主公打算先取交州么?”鲁肃提醒道,“今年那交州七郡督士變快八十岁了吧?他还能活多少年?若是将他熬死,那时……交州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夺下!”
鲁肃这番话,又一次显现出了他的前瞻性。
事实的确如此……
历史上,在孙权四十五岁时,九十岁的士變总算归西。
而紧接着,孙权就开始用一系列的“政治手段”逼反了士變的弟弟和儿子们,然后轻而易举的灭了他们,彻底占领了交州。
整个过程,十分的轻松。
可……
那是建立在湘水划界,建立在荆州归于孙权的大前提下,他才有资本去熬死士變这个老头。
可……现在……
“孤等不了那么久了!”
孙权一扬手,他的话变得语重心长。“子敬啊,局势已经变了!”
激昂的话语骤然落下。
孙权的语气变得凝重。
“世人总说,是诸葛亮的‘隆中对’成就了那刘玄德,可又有几人知晓,你鲁子敬也曾向孤讲述过,你那高瞻远瞩的‘隆中对’呢?”
孙权顿了一下。
他“吁”出一口长气。“局势变了,孤也等不了那么久了,子敬的‘隆中对’不得不更替、变化一番了!”
他鲁肃的“隆中对”么?
听到这儿,鲁肃的眼眸凝起,他回想起了。
曾经,他向孙权也设计出过的……那一番战略部署,那一番宏伟蓝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