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清晨,晨曦浓郁,这是个好天气。
出江陵城西城门外,是一望无垠的旷野,旷野之中有一片僻静的村落,村落后的便是扎着高耸木栏杆的沔水山庄。
虽是清晨,可这里已经是忙碌起来。
连绵的山岗,尤坚守着最后一片绿色。
银链似的河水,舒缓轻快地流淌着,运送木材、镔铁的马车翩翩驰过官道,驶入这村落中,经由山庄门前的守卫仔细查验,方才放入山庄之中。
那些挑着柴炭、流着黑汗的山民;
那些背篓装满各色土产的村姑;
以及那些装束各异、远道而来的商贾,他们纷纷在山庄外聚集。
俨然……
只一个沔水山庄,就带动了周边整个村落的繁荣。
准确的说,何止是整个村落,就连整个江陵城的西城郊,如今都变得生机勃勃、一派繁华。
今日的灵雎罕见的摘下了她那青萝面纱。
漆黑如瀑,能垂至纤腰间的那三千青丝,也被被高高的盘起,似乎还刻意造的很蓬松,显得散乱无比。
本是绝色容颜,却刻意的在脸蛋上插得许多泥土,像是刻意做苦人家的女子打扮。
那双多有茧子的手,倒是与如今这个扮演的村姑身份相得益彰。
带上头巾,穿上粗布衣衫,原本艳丽的姿色,不由得大打折扣,若非那充斥坚韧光芒的双眸,任凭谁看到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姿色上佳、却泯然于众的寻常村姑。
她背着箩筐。
一边走,身边农人装扮的杀手轻声讲解。
“这沔水山庄颇为神秘,除了明面上的守卫外,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想要闯过去,那必是万难,所以……委屈小姐扮做这村姑像。”
“无妨!只要能完成任务就好。”
灵雎丝毫也不介意,只是敏锐的观察着周围。
来此之前,她是做过功课的。
知道这沔水山庄,是近期于江陵城郊突然崛起。
除了迅速的扩建、壮大外,山庄还大肆采购木材、镔铁、石料,像是做着什么大生意。
……其中不时传出的锻造声、熔炼声不分昼夜的响彻于天穹。
原本附近的农人还颇有怨言……
可架不住,沔水山庄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靠着沔水山庄的农户,已然赚的盆满钵满。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还会有任何怨言呢?
“小姐,调查这黄老邪本该是我们来做,却让小姐……”
农人扮相的手下还在低声说话……
“那连弩上不是刻有‘黄老邪造’的字眼么?如此……这黄老邪也是‘鹦鹉’要找的人。”
说到这儿,灵雎骤然感觉到了什么……
是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
她迅速的给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这附近已经有“眼睛”了,一言一行,都要格外注意。
农人扮相的手下立时会意,大声吆喝起来。
——“你不是想去沔水山庄中做活嘛,就前面就前面,这一个月俺送过来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就前面了。”
要暗杀黄老邪,那当先要做的是调查出谁是黄老邪。
按照金主给出的消息,黄老邪就在这沔水山庄内。
如何调查?就成为当务之急。
而进入其中,成为一名女工,无论是调查,还是暗杀,均会方便许多……
是最容易完成任务的方式。
除此之外,灵雎还寻思着,趁机搞到几枚连弩……如此,报父仇,报母仇,就都有机会了。
心念于此,灵雎也抬高音调。
“这沔水山庄,十里八乡人人想进去,穆叔千万要帮我说说话呀……”
“——好说,好说!”
那位被称作穆叔的手下,笑着答应一声。
两人就真么走到了山庄大门。
当即,就有守卫拦在了两人的身前。
穆叔连忙道:“这是我乡下来的妹子,没什么本事,倒是心细,想来咱们山庄做个女工……当初这边招人时,我已经介绍来许多了,两位大哥,咱们是熟面孔啊,我记得……这位守卫大哥姓吴,这位守卫大哥姓王来着!”
“审核过了么?”
其中一位守卫问出的这句话,一下子让穆叔一愣,他语气磕绊,“什……什么审核!”
——“证审!”
“证……证审?”穆叔反问。
他真不知道这个,当初……以农人的身份领十里八乡的百姓来做工,也没要过什么劳什子的证审哪?
“这个都不知道,还说介绍来许多,一看就是骗人的!”
守卫有些不耐烦了。
这位穆叔有点不知所措,倒是灵雎激灵,连忙道:“这位大哥,我这叔叔……也不太懂,就是听说来这里能吃饱饭,能穿上暖和的衣服,有地方住……就劝妹子过来,我俩实在不知道,这……这……证审是什么?”
灵雎故意把话说的期期艾艾,就像是一个村里的女人,没有见过世面一般,可怜兮兮的。
“咳咳……”
倒是她那可人的外表,让守卫放松了一丝警惕,“所谓证审就是,凡来咱们山庄做工的,首当其冲,都得证明你的身份是清白的!”
啊……
灵雎还是有些没听懂,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守卫则指向旁边,那是山庄的一侧……可以看到,那里搭建了许多棚子,棚子的外围还围着不少人,乃至于一直有人往那边去。
“去那边,排队证审!然后拿木牌,我等才能放行!”
这……
灵雎大眼睛眨动,她第一次听说,做一个女工……竟……竟……这么复杂?
穆叔则连连致谢。
他与灵雎一道走向了一侧那一连串的棚子里。
而这不走进还好,一走进之下。
——乖乖的!
灵雎委实吓了一跳。
人……
好多人!
摩肩擦踵,人山人海……都……都在这边排队,等着那所谓的“证审!”
不时的前面传来一道道声音。
“——你叫什么?”
“——户籍可有在官府中入册?”
“——可有持‘铜符’者,能证明你身份的清白?”
“——没有的话?你如何证明,你就是你?你不是外来的奸细?”
这一句句的问话传入灵雎的耳畔。
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这个任务怕是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笔钱……
似乎并不好赚!
……
……
关羽的大军走水路,江上两百余艘船舶,绵延数里……
待得行进到江夏郡伏虎山附近时。
有斥候禀报,前面的江流因为枯水期,已经无法行船。
关羽这下令改走陆路。
而顺着官道。
前面左侧路上,出现一亭,亭中树立一块儿石碑,上面有三个篆字——“伏虎山”!
关羽停马立住,感慨道。
“原来孔明立的石碑藏在这里。”
关银屏也跟着父亲一起出征,听父亲说这石碑,一脸疑惑。
连忙问:“这碑有何渊源么?”
关羽抬手止住队伍,翻身下马,关银屏、周仓也跟着下马,关羽从碑的正面走到背面,然后比划了一番,下令让周仓沿着这碑往山上行三百步。
不多时,周仓下山归来,禀报道:“关公,在此碑之上三百步,尤有一处石碑,其上刻着‘卓刀泉’三字。”
关羽一捋长髯,询问关银屏。“你可知道,孔明设这两处石碑,有何深意?”
关银屏摇了摇头。
这时,关平、关兴、关索趁着卸运军辎的间隙,也凑了过来,饶有兴致的看着这石碑。
揣摩了半天……也不知何意。
关羽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正打算向儿子们娓娓解释一番……
却不曾想,关索突然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主意。
“若是四哥在,他一定知道。”
唔……
正是关索的这句话,一下子让关羽来了兴致。
关羽心中暗道:
——『几次三番在云旗这小子身上吃了暗亏,我就不信,他能解开……孔明立此石碑之深意?』
心念于此,关羽笑道:“维之说的有道理,不妨,维之寄信于云旗,问问他,这‘伏虎山’、‘卓刀泉’两处石碑,有何深意?他若答对了,为父权且就当是你答对了。”
这……
关索微微一愣,旋即再度开口,“若是四哥替我答对了!那有何嘉奖?”
关羽不假思索。“为父就加一千兵给你!”
这……关兴与关银屏也跃跃欲试起来。
关银屏道:“爹,这不公平……不能只给五弟加!”
其实关羽是一直想奖赏关平、关兴、关索的。
还是上次那“落日谷”设伏重创虎豹骑。
可偏偏战报中,功勋一栏,这三个儿子如添的都是关麟和黄老邪,这倒是让关羽难办了。
就是想奖赏这三个儿子,给这三个儿子加兵,也出师无名。
正好趁着这‘伏虎山’、‘卓刀泉’两处石碑,一来考考云旗,二来,若是云旗能答对,就顺理成章为这些儿子加兵,权做此前落日谷大捷的奖赏。
倒是关银屏提出“不公平”,出乎关羽的意料。
他回望关银屏。“那银屏觉得,如何公平?”
关银屏早就想好了,“我们以此‘伏虎山’、‘卓刀泉’的石碑破译为题,考的是四弟能否答对,女儿与大哥、二哥、五弟均猜四弟能否答对,若答对者加兵,打错着减兵,如此岂不更公平?”
别说……
关银屏提出的倒是个好方法。
“好……”关羽当即应允,“此‘伏虎山’、‘卓刀泉’两处石碑乃孔明设立于此,历时已经三年之久,就以此为题,你们且猜猜看,云旗可否答对?”
“这不用猜,四哥一定能答对。”关索语气笃定。
关银屏也附和道:“女儿也觉得,不过是两处石碑,岂能难倒四弟?女儿也猜,他能答对。”
“不尽然吧。”关兴一如既往的唱反调,“四弟何曾来过江夏?诸葛军师的设计又何等奥妙?四弟连石碑都没见过,如何能答对呢?”
“这样吧,我与安国就猜云旗答不对。”关平也适时的开口。“这样,两个对两个,无论如何,父亲也不会太过为难。”
“如此最好。”关兴的话脱口,算是同意了大哥关平的提议。
二对二!
关羽看着一众儿女议论,他昂着头,只是捋着胡须。
就在这时,有副将拱手,“关将军,船舶上的将士已悉数下船,那这百余艘船舶是停靠在这里,还是驶回江陵?”
这个……
关羽眼眸微眯,略微思索了下,方才回道,“枯水期船舶无用,权且停留在这江夏吧?待得三军凯旋,渡过这枯水期,那时再回江陵也更迅捷一些。”
“诺!”
当即副将答应一声,就去安排。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关羽则是招呼周仓过来,眼眸则再度望向了那写着“伏虎山”的石碑,他饶有兴致说道:“方才他们议论的,周将军可都听到了。”
“回禀关公,悉数听到了。”
“周将军不是外人,且做个见证,这‘伏虎山’、‘卓刀泉’的石碑的寓意,且看云旗能否答对!坦之、安国、银屏、维之中,谁若是猜对了,关某为其加兵一千!谁若是猜错了,减兵一千……”
说到这儿,关羽意识到,关兴、关银屏、关索现有的兵马哪有一千?
当即,关羽道:“若是手下不足一千兵者,就去后勤军中锻炼一年。”
说到这儿,关羽环望向诸儿女,“如此?可有异议!”
“没有……”关索与关银屏异口同声。
俨然,对关麟颇有信心。
关平与关兴则是拱手,用军礼回道。
“诺!”
如此……关羽与诸子女间的一次小小的赌局,算是定下了。
“那……孩儿派人去询问四哥。”关索主动请缨。
“不用五公子。”周仓则道:“云旗公子赴长沙,关公专程派遣将军沿途暗中保护,无需派人,只需飞鸽传去告知一声即可。”
此言一出……
周仓惊觉失言,他担心……暗中保护四公子的行为,关公未必想让其余诸子知晓。
关羽倒是并不介意,只是捋着胡须。
此刻,他的心头也在思虑。
——『云旗这小子,能答得出来么?』
——『话说回来,这小子去长沙?又救得了那张仲景么?』
其实,关麟此行长沙,关羽一直担心着……
这也是为何,他派遣大将沿途保护。
张仲景能不能救活,关羽没有那么在乎。
可……云旗,却不能有事啊!
潜移默化的,关麟在关羽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提高了整整一大截!
关羽变得更在乎这个儿子了,无时无刻!
……
……
灵雎都要哭了。
她发现,在这沔水山庄,她根本就无法证明,她就是她自己,不……准确的说,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姑。
好不容易排队,排了半天。
才轮到了灵雎……
而她接下来面对的,是十余年成长从未遇到过的难道。
那一道道连珠炮似的问询。
“——户籍可在江陵城的官府中入册?”
“——没有?那你的户籍在何地入册?谁人能给你证明?”
“——也就是说,你是黑户咯?”
“——那……可有持‘铜符’者,能证明你身份的清白?能证明你的家世?若是还没有,则需要五个三代人都生活在江陵者为你证明……且一经发现你为奸细,此五人将受到连坐!”
一道道问题……
每一道都是“回答不出”的问题。
灵雎不由得发出心灵上的疑问。
——这是……在选女工么?
怎么感觉……这比做官,比去皇宫任职时,上查三代还要严格。
而其中提到的第一个是官府入册。
因为在汉代,没有秦朝时期的“照身贴”。
汉代辨别身份的方法,太过复杂,往往百姓是要登记于官府的,相当于一经登记,就证明是这个城的常住人口。
有专门的曹掾官署可以查询。
但……灵雎哪会入册?
她怎么入册?
若是登记上“父亲:吕布”、“母亲:貂蝉”,那她一定活不到现在了。
当然……
没有入册也不奇怪。
在汉代……土地兼并严重,大量地主手下的佃农均是黑户。
这对于地主,可以让手下的佃农逃避一系列的赋税、徭役,安心生产。
对于官老爷,则是能收获到地主一笔不菲的孝敬。
只是,哪怕如此,那一样该有人能证明一个人的清白。
比如,提到的持‘铜符’者。
在江陵,诸葛亮专门设计了一批“铜符”。
所谓的“铜符”,其实上面只有很少量的铜,多为木头,作用,则是类似于唐代的“鱼符”,是一种官方身份的象征。
平头百姓自是没有的。
若是有持‘铜符’者的证明,也可以通过“证审”,证明出你身份的清白!
这就相当于有官方背景的人,为你背书!
哪怕这个也没有。
关麟也设计出别的方法,那就是找到五个三代人都生活在当地者,去证明你的清白。
可代价是,如果查到这人是个奸细,那证明的五个人将受到连坐。
正常而言,一个山庄是没有权利“连坐”的。
可谁人不知道?这山庄的背后是贼曹掾属,是关四公子啊!
如果是他,那“连坐”,真的极有可能!
只不过……灵雎还是误会了。
哪怕是如此严格的问题。
可事实上,这也只是初审。
也就是说,这一关答完后面还有复审、还有终审。
这些审查,根本不是为了筛选“男工”、“女工”,而是筛选,能否成为丐帮的一袋弟子。
要知道,在洪七公他老人家英明的领导下,丐帮哪怕是一袋弟子,也足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坊间传言——一入丐帮,前程似锦!
至于,之所以这般严格,是关麟与黄承彦商量过后的决定。
丐帮弟子,宁缺毋滥!
再加上……
沔水山庄内有太多机密了。
关麟在将沔水山庄迁入那江陵“新城”之前,必须严格的筛选每一个丐帮弟子,确保其身份的清白。
从“内部瓦解”的故事,关麟听到过太多、太多了。
而这道所谓的“证审”下,灵雎自是无法证明,她就是一个纯粹的良善!
通过“做工”潜入沔水山庄,暗杀黄老邪的想法也宣告破灭。
排了一天队,站了一天的灵雎,离开这边时,只觉得后槽牙“咯咯”作响!
她竟有些咬牙切齿。
“这……沔水山庄,这黄老邪……有些手段!”
这能让她联想到。
——『怪不得……这黄老邪能造出那威力巨大的连弩』
——『这家伙……不简单哪!』
这还是第一次,让这位“鹦鹉”的头头儿如此狼狈,如此……摸不到一丝一毫的方法与边际。
——『要如何调查呢?』
灵雎抿着唇,不由得陷入沉思。
……
……
长沙郡,衙署之中。
突然来了一位“贵客”!
太守廖立大惊失色。
——“我听闻,这一对关家父子不是不和么?如此这般,怎生会……怎生会派你来暗中保护?”
这话要分两层去理解。
其一,廖立觉得,关公压根就不该派人来保护关麟。
这荆州境内,长沙郡内,还犯得上专门派人保护?
甚至还暗中保护?
这哪里是逆子啊?这分明是‘麒麟儿’才有的待遇!
其二,廖立更没想到,就算派人来保护。
竟然是……
竟然是眼前的这位。
关公这得有多重视这位“四公子”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