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高俊的山峰夹着一个山谷,山谷形如葫芦。
背后两山‘伏虎山’、‘马房山’环抱。
谷口十分狭窄,最多能容下几十人同时并肩前行。
这便是两百余艘船舶搁浅之处。
此刻的糜芳,因为想通了关麟的算计,一时间心情大好,正盘算着,有马良的帮助,那这筑新城的事儿,还不是板上钉钉。
就在这时,有部曲问:“老爷,今夜不像会有什么人来进攻啊,老爷看……弟兄们远途而来,是不是……”
言外之意是问,是不是能换着班儿……歇息了。
糜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正打算吩咐将士们就地安营扎寨,然后就分拨去休息,可莫名的……他想到了马良的话。
特别是……最戳心窝子的那一句。
——“子方,我告诉你,倘若战船真的被烧了,我丑话可说到前头,那新城……莫说是七成土地,就是三成、四成,我也绝不会让关公赐给云旗!”
当时马良的这句话,几乎是戳在了糜芳的命门上。
让他再不敢迟疑,连忙点兵……急行军就往这边赶来。
如今,再度想起,糜芳就寻思着。
——『不会真的出啥事儿吧?』
也不怪糜芳会这么想。
江陵、长沙的新城,云旗占有的土地里,可有三成是他糜芳的。
倘若真是因为疏忽,让这些船被烧了,那新城的事儿,马良一定就会从极力支持,变成竭力反对了。
到时候,别说是七成土地了,就是有个三、四成,怕都难了。
这中间,对于他糜芳而言,差的收益……可不是一星半点。
“嘶……”
想到这儿,糜芳倒吸一口凉气,他心头喃喃。
——『这是钱的事儿,今夜就是再风平浪静,也不能怠慢,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这本就是捡来的麦子开磨坊,无本万利的买卖,可不能因为疏忽,一失足成千古恨咯!』
心念于此,糜芳当即怒斥那部曲。
“你以为咱们来这伏虎山,是来度假的么?”
当即,他站到了一驾偏厢车上,大声吩咐,“都给本太守打起精神来,那什么‘偏厢车’的‘车阵’就给我摆在谷口,弩手全部都埋伏在四面!”
“今儿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过不得这山谷,也碰不到这些战船!”
“你们一个个的,都精神来,若是谁那里出了岔子,老子认得他,老子手中的刀可不认得他!”
糜芳直接拔出了佩刀……
火把下,佩刀莫名的显得深寒无比。
再加上,他的声音宛若在咆哮……山谷间回音不觉,当时……就惊起了山中本已歇息了的鸟兽。
伴随着无数乌鸦“嘎嘎”的叫声,它们像是受惊了一般,齐齐的飞向天空,与如磐的黑夜融为一体。
说起来……这些糜家的部曲,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爷这么认真。
心里嘀咕着。
——『今夜……怕是睡不成咯!』
说起来,这些都是糜芳的私兵,这位老爷,他们太了解了,他一向只会对钱如此认真。
想来……这些战船定然牵扯着莫大的利益!
当然,具体是什么利益,这些部曲不知道,也不敢问。
他们唯独笃定的是。
——但凡有人敢碰了他们老爷的“钱”,那这位糜老爷一定会与他不死不休的,一定会咬死他的!
当即,一干部曲浑身打了个寒颤,一个个再不敢怠慢,分成百人的军团,有的去谷口布车阵,有的去山间占据有利地形,架起连弩,更有的分布出去,开始去探哨。
一时间,这一方山谷倒是车阵齐全,甲士林立,倒是有几分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糜芳也没有半点困意,像他这样的中年人,难得……展现出如此龙精虎猛的一面!
当然……
这与糜芳的心里头不断地打着劲儿有关!
——『特奶奶的,熬过今晚,老子就发了!』
每每想到此处,糜芳就大声咆哮。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今夜,本太守不睡了,本太守就盯着你们,谁要敢偷懒?本太守军法处置,绝不留情!”
……
……
空山寂寂,暗夜如磐。
寒星孤寂的悬浮于天幕之上,仿佛点点光斑,如同棋布,却又无法在这如磐的暗夜下,带出更多的光点!
文聘带来的三千骑兵就要抵达伏虎山。
他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着一捆干柴,嘴中则是含着小木棍,马嘴用绳子缠的严严实实,还有马蹄……均裹上了厚厚的粗布!
干柴与小木棍是用来烧船的。
马嘴与马蹄裹上,则是为了不暴漏行踪。
为了绝对的隐匿,他们甚至不敢把速度提到太快,生怕……马蹄声会暴露他们的位置,引得关羽察觉到,他们行动的真正目的!
却在这时,“嘎嘎嘎”的乌鸦叫声突然响起。
伏虎山的方向突然飞出无数鸟群,寒鸦万点,络绎不绝。
这使得文聘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
他急忙勒马停住,示意三军不要轻举妄动……
一时间,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悉数停下。
文聘则喃喃道:“这大半夜的,谁惊得这么多乌鸦?难不成,这伏虎山中真有白虎?”
“报……”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迅速的来报,“伏虎山谷口处,发现有军士列阵……像是严阵以待!”
啥?
文聘一怔,他有一种脑袋完全发懵的感觉。
“你……你再说一遍。”
文聘的语调都有些磕绊,言语间,露出的是异乎寻常的惊讶。
“——伏虎山谷口处,发现有军士列阵……像是严阵以待。”斥候重复了一遍,不忘解释道:“这伏虎山入口犹如一个葫芦,只能允许几十骑并肩而过,敌军当先守住了此要道!”
这……
『——不对呀!』
文聘从襄樊出征时,还有斥候传来消息,关羽的三处营盘并未出动一兵一卒,就算是文聘出征后,关羽也跟着出征,那也断然不该有这么快呀吧?
总不至于……这关羽是分身来的吧?
正直疑惑。
“报……”又一名斥候迅速的赶回,看到文聘,也顾不得翻身下马,当即拱手,“伏虎山敌军军阵中高挂‘糜’字大旗!是江陵太守糜芳的部曲驻守此地!”
“——糜芳?”
文聘重复出这番话……他突然不能理解。
按照现有的情报,这糜芳是徐州人,跟随刘备以来,除了顶着个“小舅子”的头衔外,凡是作战乏善可陈。
不夸张的说,这就是废柴一个……
可……
他……他怎么会驻守在此?
——『这是赶巧了是么?还是关羽有意布置的?』
文聘忍不住心思急转……
副将牛金问道:“将军,弟兄们都来了,还打么?”
这一句话问的很急……
文聘如何体会不到,牛金的那份磨刀霍霍、跃跃欲试呢?
自打落日谷一败,自打曹纯殒命,自打他们的天人将军曹仁晕厥,那些曹仁手下的部曲,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股劲儿呢。
就等着今天……就等着这一夜,一把火烧了那关羽的船舶,既是报仇雪恨,也是力挽狂澜。
偏偏……
如今,已经是临门一脚了?
敌军提前守住了山谷!
他们……还能退么?他们还想接着战那!
文聘环视周遭,他感受到了这些骑士们的决心与胆气。
——『开弓岂有回头箭?』
心念于此,“哈哈哈哈……”文聘大声笑了起来,他一改方才那隐匿中的沉默,他当先把他战马的嘴套,战马蹄子处的裹布给卸下。
文聘大喊:“都把这些卸下来!”
说到这儿,他继续道:“弟兄们,驻守伏虎山的不过是那江陵城的太守糜芳,若是关羽,或许本将军还会忌惮几分,可若是这糜芳,哈哈……本将军视之不过土鸡瓦狗!”
言及此处……
“嗖”的一声,文聘拔出佩刀,映着那星微的“月光”……
佩刀上的锋芒清晰可见。
“——文远将军八百尚可破敌十万,况且此糜芳,蠢货耳!糜家军,哈哈,那就是个笑话!弟兄们随我杀,破了那山谷,焚了那战船,领了这大魏襄樊第一功!”
“——荣华富贵就在此时,就在此战!随我杀!”
一声号令……
随着“得得得……”的一声声战马的嘶鸣。
这些曹魏的骑士,他们“嗷嗷”的大吼了起来,宛若那一整夜的沉默,在这一刻唤来了彻底的爆发。
他们要向那伏虎山的守军示威……
告诉他们,曹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然后……
先是“——哒哒哒”的百余马蹄声,紧随而至的是“咚咚咚”……数以千计的马蹄。
一时间,这些马蹄声在山谷中回**,整个伏虎山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而这三千曹魏骑士,宛若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每个人的眼眸中,无有例外的射出绿油油的光芒!
他们再不用顾虑“马蹄声”会惊扰到敌人。
他们也不屑于夜袭那毫无防备的敌人……
既敌人已经摆下阵仗,那索性,他们就向伏虎山发起了最凶猛的冲锋,狭路相逢勇者胜!
顷刻间……
那一柄柄锋锐的战戟,在月色的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精芒。
又是一个:
——月黑风高的杀人夜!
……
……
一匹马儿的马蹄声是“嗒嗒”
一百匹马儿的马蹄声是“咚咚”……
数千匹战马的马蹄声则是——“轰隆轰隆!”
一时间,三千曹骑的马蹄声、马儿的嘶鸣声,瞬间在伏虎山山谷中回响,余音不绝,良久环绕。
而这些……刹那间就传入了糜芳的耳畔。
听过斥候的禀报,他差点就一蹦三尺了。
——“他大爷的,真的有敌袭啊!”
一声惊呼……
若是放在平时,糜芳早已卸甲,呼呼睡大觉了,可今夜……因为“莫大的财富”,他的甲胄并未离身,甚至手中还握着佩刀。
他就怕……生出什么意外,让他到手的钱,一次性缩水!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你妹的……真打呀!”
糜芳喃喃吟出一句,一瞬间,他心思急转。
——『也就是说,云旗……云旗那信,不是单纯的忽悠那马良,是……是真的有敌人!是那文聘真的杀来了?文聘……你大爷的,怎么是这文聘呢?』
“咕咚”一声,糜芳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吐沫,俨然……这文聘的名声,还是让他有些恐惧。
乃至于整个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而只是短短的愣神儿了一瞬间。
糜芳就已经能挺直腰板,作为一个跟随刘备征战沙场,这些年不知道被“突突”了多少回的将军,对于这种奇袭、夜袭,糜芳有着丰富的应对经验。
“——列阵……列阵,迎敌,迎敌!还有马……准备好马!”
糜芳大声呼喊了起来,虽说语气有些慌乱,但部署却是难得的有条不紊。
十余年转战南北的经验,无数次被“突突”的经验,让他下意识的做出部署……
列阵是因为要延缓敌人的攻势。
迎敌,则是让弟兄们昂然起来,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至于备马……这是他糜芳要找好退路。
万一打不过,一定要第一时间跑个锤子的!
只要命还在,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能抛下。
这是……跟着刘备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中学到的。
——也是那样痛的领悟!
只不过……
与糜芳的慌神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部曲们。
这些部曲们一个个伫立坚守,乃至于……还用无比钦佩的目光望向糜芳。
“——老爷神算哪……”
“——如今我军车阵、弩阵驻守于谷口,敌军纵是万骑杀来,那又岂能突破得了?老爷如此神算,这是老天爷要赠给老爷的功勋哪!”
呃……
部曲的这话脱口,糜芳这才回过神儿来。
似乎……这次敌人的突袭,与以往他跟随刘备时被敌人“突突”的悲惨经历截然不同!
这一次,他……他是有所准备,且准备的无比充分的!
的确……
因为糜芳的“贪财好利”。
因为他铁了心要守住这批船……
故而,如今的车阵、弩阵早已提前摆好,将士们依山谷……各守险要!
便是听到那战马的马蹄声,那敌军的喊杀声,糜芳的手下部曲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倒是一个个兴奋异常,严阵以待。
整个军阵,哪里有半分慌乱,一如早就准备,就等着敌人进入射程,将他们射成筛子了!
嘶……
此刻的糜芳,他是倒吸一口凉气,他甚至揉了揉眼,心里嘀咕着。
——『这些车阵、弩阵……是我布下的?』
这一刻的他恍如隔世一般。
而部曲们那称颂的声音还在继续,“老爷睿智啊,敌人的目的若是烧船,那势必得过了这山谷,可这伏虎山山谷犹如葫芦易守难攻……车阵之下,敌骑?如何能进得寸步?两侧的弩手更是能将敌骑当成靶子去射呀……老爷竟预判到如此程度,委实是神了呀!”
——『我特么是神了?』
糜芳已经有点被夸的有点儿找不着北了。
因为地势略高,糜芳能够清楚的俯瞰整个地形。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的确呀……这车阵堵在那谷口,就宛如一座钢铁长城,如此一来,敌骑除非用飞的,否则……那不就是靶子,任人射成刺猬嘛?
心念于此……
糜芳来了精神了,他再也不胆怯了,一股慨慷勇武之气席卷全身,他大声道。
——“哈哈哈哈……文聘小儿果然来了!哈哈哈哈哈……”
——“本太守早就料到他会来突袭这伏虎山,而本太守在此以逸待劳,就是为了重创他!他来的正好!”
——“弟兄们,守住阵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一战打赢了,我有重……”
糜芳本想说“我有重赏”。
可突然就回过味儿来,琢磨着……这重赏不能从他糜芳自己的口袋里掏啊!
他是为荆州守护战船,这“重赏”得从公款,得从府库里出。
当即,糜芳迅速改口,“这一战打赢了,二将军有重赏!”
说着话,敌骑已至,糜芳提着刀,大吼道。
——“射……给本将军射穿了他们!”
——“射!”
这一刻的他,就像是敌人来犯时森然伫立、勇武无双、威武不屈的上将军一样!
……
……
长沙郡,驿馆。
究是诸葛恪被扔到了井里,他依旧不老实,他已经在挣扎,在放声咆哮。
似乎是察觉到,咆哮并不能引起丝毫注意。
诸葛恪直接大声背起了《战国策》中的故事。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
——“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这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呐喊,传到整个驿馆到处都是回音。
自然传入了关麟、传入了张星彩的耳中。
原本在书房中替关麟研磨了张星彩,忍不住问道:“那复姓诸葛的小子,在背什么?”
关麟一边照例写字,一边回答:“邹忌讽齐王纳谏!”
“这是什么?”张星彩越发好奇。
关麟耐心的讲解,“《战国策》中的一条故事……挺有趣的。”
“讲的是什么?”
“就是,有个人很自恋,每天一起床就对着镜子,问他妻子、问他妾室、问有求于他的客人,究竟是他长的美还是城北徐公美?所有人都说是他美!可实际上,他没有徐公美!由此,他顿悟了,齐王也就顿悟了!”
俨然……这样的故事并不能吸引张星彩,张星彩更添得疑惑。
“这复姓诸葛的小子,为何要吟这么一个故事?”
“《邹忌讽齐王纳谏》是邹忌用比美来劝齐王广开言路,所谓,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之于齐王,那便是‘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你试着对比着看。”
关麟如此一对比,张星彩豁然明朗了几分。“那这小子是在借这一篇讽刺你……不纳谏?噢……他是讽刺云旗弟不听他的劝谏!”
听到张星彩的话……
关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一边落笔,一边道。“没错,鬼知道……这诸葛恪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
“让他在井里冷静冷静,好好的琢磨琢磨,没曾想,他琢磨出个屁来!看起来,添字得驴、蓝田璞玉不过如此啊!”
这一刻……
关麟想到的是诸葛恪。
纵观历史中,他这个人其实是很有才华的,他的一生也是十分辉煌的,可偏偏下场很不好。
甚至……关麟能从他的身上看到许多老爹关羽的影子。
一样的傲气不可一世;
一样的自大,目中无人;
一样的刚愎自用。
原本而言,这诸葛恪在东吴也就罢了,关麟也不会与他有太多的交集。
可……如今,他过继给了诸葛孔明,那就不一样了。
考虑到蜀汉人才的匮乏程度。
关麟有必要给这块“蓝天璞玉”添一把土,施点儿更猛的肥。
说到底他才十五岁……比起老爹,他的可塑性更强。
一旦能摒弃那所谓的“恃才傲物”
保不齐……
他能成为关麟,能成为诸葛孔明,成为蜀汉的一大助力。
关麟这是在赌,赌他种下一颗种子,未来的某一天,这颗种子,能不能成长为一颗茁壮的果实,能否与他关麟并肩而战,成为最可靠的战友!
说到底,他关麟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
三国争霸,这是个团队的游戏……
一个人再厉害,也比不上一群人厉害。
——季汉称雄,当广纳才俊,任重而道远哪!
想到这儿,关麟轻轻摇了摇头,将写好的竹简交给张星彩。
“星彩姐,有劳替我把这个,扔到那枯井中……”
“你写的是什么?”
“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这个嘛,关麟顿了一下,略微沉吟,还是如实回答张星彩:“一只青蛙坐井观天的故事!”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
关麟写了整整一晚上。
可实际上,一整个夜晚,关麟都心神不宁。
暂时,他还担心不到张仲景或者诸葛恪的身上,他担心更多的是那伏虎山。
鬼知道。
那边的局势已经发展到何种程度了?
鬼知道这一夜过去后,荆州的局势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