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牢狱外正直下午时分,阳光普照。

西牢狱内也是明烛高烧,在温黄的灯光下。

杜度,这位张仲景的二弟子,此刻,他的眼芒无比迫切的望着关麟,渴盼从他的口中听到答案。

而他的话。

那一句“公子将我们兄弟掳于此牢狱,是为了救家师吧”,声调铿锵,尤自在牢狱中回**。

关麟的眸色突转幽深,轻声叹息说:“现在是我问你问题,似乎,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怎么,是不想出去救你们师傅了么?”

关麟的语气和缓细慢,与此前那“冷冽”、“冰封”的语调截然不同。

他没有回答杜度,但又好似什么都回答了。

杜度一瞬间就懂了……

韦汛则是咬了咬牙,连忙回答关麟的提问。

“四公子的问题,我与师哥探讨了许久,师傅伤寒之烈,便是《伤寒杂病论》中四百余症状、三百九十七条治法,悉数不吻合。”

“唯独在四公子默写出的这《肘后备急方》中寻到类似的病例,或叫焦血证,师傅的症状与其中‘肠道血痹’的描述完全相同!”

韦汛开了个头儿,杜度连忙补充道:“在《刘涓子鬼遗方》与《千金方》中,也均对这‘焦血证’予以佐证,只不过,此‘焦血证’共分为上、中、下三种,目前看来,师傅患的极有可能是居中的一种,当以‘小建中汤’证,‘桂枝加芍药汤’证,‘桂枝加大黄汤’证,分次进食,一日三次,倘若书中案例不假,次日就当见效!”

此言一出……

关麟眼眸微眯,心头暗道。

——『次日就能见效么?这么快……』

说起来,关麟前世还是学过中医的,可就像是许多人对中医的误解,以及那根深蒂固的观念一般。

往往觉得中药药效慢,疗程久。

根本比不上西药那立竿见影的效果。

事实上,中药的药效一点儿也不慢,甚至比西药快上许多。

之所以会慢,是因为没有对上症状,或者抓药的剂量上趋于保守。

要知道,中医是有一套极其牛逼的哲学理论。

这套理论针对性极强,对应的便是“药到病除”四个大字。

而这套中医理论的基础,就包括:

——精气学说,阴阳学说,五行学说。

大道至简,深入简出的来阐述。

其中,“精气学说”分为“精”学说与“气”学说。

“精”学说最初起源于“水地说”。

是古人发现,花草树木从泥土中生长,鱼儿在水中游,联想到自然界的万物都是从土地和水中冒出来的,万物的本源就是“土”和“水”,于是就把“土”和“水”概括为“精”!

气学说起源于“云气说”。

是基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原理。

古人在近处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之气,在远处看到了天空中的云朵,看到热水烧开的气,于是他们悟到了。

构成万物本源的“精”不是静止不动的,是运动着、变化着的。

而可以让物质运动变化的东西,便是“气”!

这就是为何,那些老中医治病时,总是会不经意的提到“精”、“气”这两个字。

再说“阴阳学说”。

在精气学说的基础上,古代的医者渐渐地悟到,无论是“土、水”还是“气”,这些物质是运动发展的,而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

这个在事物体内一分为二的矛盾,便就做“阴阳”!

古代的医者继续深入探索。

渐渐地,就将“运动的”、“外向的”、“上升的”、“温热的”、“明亮的”凡是这类属性的事物称之为“阳”。

将“静止的”、“内向的”、“寒冷的”、“阴暗的”,这类属性的事物称之为阴。

这就是“气”的第一种分类方式,所谓“一气化阴阳”。

可随着古代的医者发现,自然界中越来越多新事物的出现,把事情单纯的分为“阴阳”两类已经不够了。

于是呢,又出现了“气的五分法”。

这其中,具有生长、生发、条达、舒畅这类特性的事物归结为“木”。

可以理解为性情正直,做事情不扭捏的人!

把温热、升腾、繁茂特性的事物,归结为“火”。

就像是性格比较急躁,办事情却能灵活多变的人。

把可以生化、受纳、承载特性的归为“土”。

就像是谨慎、稳重、宽厚老实的人。

把肃杀、潜降、收敛、洁净的特性归为“金”,就像是刚强有毅力、自律、不爱随波逐流的人。

最后把具有滋润、寒凉、闭藏特性的事物呢,归为“水”。

这就像是有智慧的人,或者是文艺的人。

随着古人对这五种自然物质的观察,他们又得出新的结论。

——木得金而伐;——火得水而灭;——土得木而达;

——金得火而缺;——水得土而绝

从而,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的五行相克结论就此诞生。

又根据气候的运转规律,得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的五行相生规律,到此为止,标志着中医的第三大理论——五行学说彻底成立。

那么问题来了。

这些学说如何运用到中医中?

还是先说阴阳,人的身体也是由阴阳之气组成,想要身体健康,就要阴阳和合。

一方偏盛或者是偏弱就会生病。

因此……在身体的阴阳中,削弱盛的一方,加强弱的一方就可以使身体恢复健康。

——而这也是中医的核心思想及治疗总纲。

——所谓“调和阴阳”!

再说五行学说。

木、火、土、金、水,对应着人的肝、心、脾、肺、肾。

里面任何一个脏器出了问题,都会间接影响到其它的脏腑。

比如你头晕目眩,腰膝酸软,一查是肝出了问题。

疯狂的补肝,那就错咯。

——“肾阴亏虚,不能治肝阳”,基于这样的原理,才会所以导致肝功能的症状,根本的症结是在肾虚上。

这是因为“水可以生木”。

相当于,肾是肝的亲娘,亲娘的力气亏虚,孩子自然就会不听管教。

中医里,治疗这种病症就要用“滋水涵木”的办法,就是滋养“肾阴”以养“肝阴”,如此就会大大的缓解头晕目眩,腰膝酸软!

这就是利用了“五行相生”的理论。

(关乎诸位读者老爷的健康,故而多写点儿,看懂的读者老爷继续看,没看懂的务必再看一遍。)

再比如,患有脾胃病的人,经常会情绪不好,或者发脾气之后胃痛就会加重,这是因为“肝木”可以克“脾土”。

烧的过旺的肝火会迁怒于脾胃,导致胃痛更加厉害。

而这种解法单纯的治胃痛是“治标不治本”!

就要用“抑木扶土”的方法,说人话就是——疏肝健脾、泄肝和胃、调和肝脾等。

由此,整个中医总纲的大几万字,就可以归纳总结为:

——世界是“精”的,“精”是“气”的,气是变化发展的,变化的源泉是阴阳,并且变化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就是五行的相生相克。

这便是中医学中治疗疾病的方式方法与总纲!

可笑的……是在后世。

中医势衰,在几年前,甚至很多行医一辈子的老中医,却需要经过西医的那套考试,否则就无法行医,不许治病救人。

中医是精气学说,是阴阳学说,是五行学说,是几千年华夏古人智慧的结晶。

用西医的方式评判中医,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用中医阴阳五行评判西医,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彼此都该更有敬畏之心。

当然……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套中医的方法论中。

在《唐本草》、《千金方》、《针灸甲乙经》、《肘后备急方》、《刘涓子鬼遗方》、《本草纲目》等大量中医结晶的互相佐证下。

杜度与韦汛找到了医治张仲景的方法。

且……能笃定……

服药过后第二天就会有好转。

说起来,张仲景的病很复杂,因为编纂《伤寒杂病论》,他曾大量的试服各种方剂。

这使得他患上的是一种特殊的、烈性外感病。

——发热重且多有出血的症状,乃至于形成体内瘀血凝结。

而治疗这些,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滋水涵木”、“抑木扶土”那么简单了。

需要具体的案例……

恰恰《肘后备急方》、《刘涓子鬼遗方》中提供了类似的案例。

而这,才是让杜度与韦汛满怀信心的原因。

此刻,这两位张仲景的弟子尤自滔滔不绝,从精气学,从阴阳学,从五行学……去分析师傅的病情。

再从对应医书中的对应案例上去佐证他们的一系列猜想。

起初关麟勉强还能听懂个大概,可越到后面,他发现是他浅薄了。

话题日趋高端,乃至于杜度与韦汛已经开始讨论剂量的增幅,以及……对师傅服药的先后顺序进行讨论。

关麟已经彻底的听不懂了。

一旁的张飞与张星彩只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

为什么他们吟出的每个字都认识。

可凑到一起,在耳朵里……就完全像是天书一样。

杜度的声音再度传出。

“——四公子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更激进一些,若是师傅的病情骤然恶化,就必须用这种方法了……是用芍药……”

不等杜度把话讲完,关麟已经摆手。

他心里头琢磨着的就五个字:

——『兄弟,别念了!』

心中这么想,关麟直接张口,“有劳三叔把他们两个送走吧……”

关麟说出这番话时,他的表情淡漠,准确的说,他都快哭了。

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

关麟不得不佩服面前的杜度、韦汛二人对医学的痴迷,若是换做他……治疗一个人要分析这么多医理,他一定会崩溃的。

关麟这突然的一句话,张飞像是也才从晕眩中醒转。

“——噢……”

他挠挠头,经过了一个清奇的脑回路,他觉得不对劲儿了,连忙反问:“你咋不去送?”

关麟心里嘀咕着。

——『我不想听他们念了!』

当然,嘴上关麟还是客气的,“我又不懂武艺,万一路上再出个岔子,那我‘恶少’、‘逆子’之名,岂不是又要满天飞了?”

“噢。”张飞又挠挠头,旋即转向他俩,“那,走吧……去救你们师傅吧。”

这……

突然听到能走,尽管事先有所准备,也体会了关麟的善意,可……

“啪嗒”一声,杜度又跪了,韦汛见二师兄跪,他也跟着跪下。

“四公子,现在我师兄弟二人言恩尚早,不过……四公子的这份情,我师兄弟记下了,若然……若然能真的救了家师,那……那来日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四公子恩情!”

咚……的一声,杜度脑袋磕在地面上。

韦汛虽不善言辞,却也是重重的磕了个响头。

不过是在牢狱中经历了三日,可他们……他们对关麟的态度却发生了天翻覆地的逆转。

倒是……关麟突然想到一事儿来。

“——你们,还不能回去!”

啊……杜度与韦汛一怔。

关麟的话接踵而出,“回去救你们师傅之前,得先去抓些药材,免得……还得再出门。”

说着话,关麟颇为大方的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直接抛给了两人。

“似乎有几味药材挺贵的……这些,你们先拿去用。”

两人定睛一看。

——里面装的是满满的金子!足足有几百金之多!

这要折算成五铢钱,怕是得有万钱了。

——『这些……都是为师傅买药的么?』

一时间,两人有些泪目了。

这……这位关四公子哪里是逆子?怎会是恶少?

他……他怕是当世的大善人吧?

反观关麟,他一掐腰,一边吧唧着嘴巴,一边道:“别急着感动,这些金子是我借你们的,等你们师傅痊愈了,还是要还的!”

一边说着话,关麟一边潇洒的转身,就往甬道去了。

莫名的,气氛突然变得有那么点催泪的味道。

却不曾想,正好在甬道撞到了廖化。

廖化目睹了这边发生的一切,他早已是目瞪口呆……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廖将军找我?”关麟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难道是我爹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了?如何?那些战船保住了么?”

此刻的廖化还沉溺在“逆子”变“善人”的巨大震惊中。

无法自拔,不能自已!

“啊……”

被关麟的话惊醒,他连忙回道,“回禀四公子……尚未收到二将军的回信。”

“唉……”关麟叹出口气。

张仲景这边的事儿,他能做的都悉数做完了。

可……老爹那边?关麟不免生出疑窦。

——『我都把话提前告诉老爹了?总不会这批船还没守住吧?』

——『到底……你行不行啊?老爹?』

心中这么想,关麟接着问:“既老爹没回信,那廖将军来此寻我么?”

“我……”廖化踟蹰了一下,他沉默了约有十息的时间,最后,他编出了一个无比蹩脚的借口。“其实我……我若说我是迷路了,四公子信么?”

噢……

关麟惊讶的抬眸,迎上廖化这虚假的目光。

他心里嘀咕着。

——『廖将军,你咋也变的不老实了呀!』

——『咱能不能再假一点儿?』

……

……

正午,炎炎的日影投进官署,貂蝉坐在门口,显然她在此坐了许久。

她对着这象征着权利的院子,微微咬牙,然后抱头凝思。

终于,她等到了廖化回来。

连忙郑重的向廖化欠身行礼。

“小女子拜见廖主薄。”

她已经问过这边的守卫,知道他拜见的这位官老爷大有来头,乃是江陵城中,关公的主薄,身份极高。

这也让貂蝉更添得了许多希望。

没错,是能见到关四公子的希望。

貂蝉有话要亲口讲述给关四公子。

倒是廖化,看到貂蝉还守在这儿,他没有直接让貂蝉免礼,而是当先挥挥手让侍卫全都下去。

一干侍卫退下,廖化把此间官署院落中的大门敞开,这才告诉貂蝉。

“——你回去吧,你的两位师弟已经放回去了。”

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貂蝉一惊,她连连问:“廖主薄没有骗小女子吧?”

“骗你干嘛?我亲眼目睹,关四公子亲自放的,还能有假?倒是……罢了,你先回去吧。”

廖化本想把一切都告诉貂蝉的,可到最后还是摆摆手,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通过这件事儿,他其实有了一些感悟。

一些事情,不该还没查清楚真相时,就主观臆想,就片面的下结论,这是愚蠢且失智的。

诚如……现在时,他可以告诉眼前的女子,关四公子是好意,可眼前的女子会信嘛?

她已经主观臆想将关四公子揣测为“坏人”,为“逆子”,为“恶少”,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下,廖化又何必解释那么多呢?

让她去亲眼看看,不是更好么?

一如,关四公子做事,也没有向别人解释那么多。

『呵呵……』

廖化心头苦笑一声……不免为他此前对关四公子的误解而懊恼,而羞愧。

话说回来……

做正义的事儿,纵使被人误解又如何?

只要心中坦**,那就该像关四公子一般,就这么坦**的做下去,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廖主薄……”貂蝉喃喃张口,似乎有一肚子的问题。

廖化却斩钉截铁的道:“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回去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也知道关四公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倒是没必要非得见上一面!”

至少,此刻……

在廖化的心目中,关麟的形象是高大的,是伟岸的。

这股高大与伟岸,就犹如关公在他廖化心目中的形象一般。

他不住的思考。

——『虽是不同的方式方法,可……关四公子与关公是一样的人哪,我就说嘛,虎父焉能生犬子?』

心念于此。

廖化一边走入了官署之中,一边摇着头吩咐守卫。

“送客!”

侍卫行至貂蝉的身边。

——“夫人,请!”

不是姑娘的称呼,而是夫人……

的确,貂蝉已经不再年轻。

倒是此刻的貂蝉,尤自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她来此本是要见关四公子,是要将她的身份,将她与关公的渊源一并讲述。

貂蝉这个名字,这份渊源,总归还是该有几分份量的。

以此,足换得关四公子的格外“开恩”……

可没曾想……

现在那关四公子却……却出人意料的放人了!

……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

远山含黛,和风送暖。

日光下,坊市上三五成群,十分热闹,唯独貂蝉踽踽而行,他在官署外站了好一刻,最终才抿着唇,松开了那紧咬的牙齿,踏上了归程。

反倒是就在这时……

一名信使匆匆而来。

他的手中握着信鸽,信鸽的脚上还有未拆下来的信笺,他大声问。

——“廖主薄何在?”

——“关公急件……廖主薄何在?”

听着信使的口气,十万火急。

有侍卫当即指引信使进入廖化所在的阁屋中。

仅仅刹那之间……

阁屋中爆发出了惊天的呼喊。

“——什么?如此大捷?如此大捷!”

廖化惊呼出声,他一双瞳孔瞪得硕大,几欲爆裂而出。

他顾不得穿回刚刚脱掉的衣衫,随手抓了件披风,就往外赶……

方才从西牢狱来,又急冲冲的往西牢狱去!

出大事儿了!

粗大事儿了!

廖化必须第一时间,把这封来自江夏的急件报送给关四公子……

当然,廖化此刻的心情激动到无法自己。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关四公子这预言神了呀,关四公子这‘逆子’是……是要逆天哪!』

只是,张仲景的两名弟子都出狱了,这时候的关麟早就不在西牢狱了。

张星彩正陪着他,回驿馆去。

按照关麟的计划,他该给那位年轻的“琅琊少年”好好的上一课。

正所谓:

——琅琊少年诸葛恪,砸死一个是一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