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给关羽的儿子关麟出了三道考题。

这件事儿刘备是知道的。

乃至于刘备也很期望,这位被孔明考教的关麟关云旗,能一鸣惊人,得到孔明的青睐,收为关门弟子。

至于,孔明的考题,其实刘备也挺好奇的,但碍于身份,却又不便细问。

此刻的诸葛亮,将关麟那第一封答卷从怀中取出,缓缓展开,呈送给刘备。

刘备接过后,读了一遍,他下意识的感觉与诸葛亮第一次看时一般无二。

简直是敷衍、胡闹之作。

刘备不由得摇了摇头。

孔明的考卷都敢如此回答,看来……他是没有这个福分,成为孔明的弟子了。

可……很快。

刘备就晃过神儿来了,诚如诸葛亮刹那间的恍然一般,刘备也惊问道。

“他如何事先知晓,那襄樊的敌将曹仁即将遇刺晕厥?”

同样的一个问题传出。

刘备的脸上填得了几许惊讶。

诸葛亮淡淡的浅笑,慢慢的闭上眼睛,连带着缓缓讲述出他的推测。

“能提前知道曹仁遇刺的,敢断言蜀中局势,曹操南征之危机本就不存在的,依我之间,只有布下此局者。”

“而听威公讲,因为这条答案,关家父子几乎剑拔弩张,争得面红耳赤,云长固然是为此子好,可从另一个角度看,云旗如此坚持己见,又岂会没有原因?”

刘备露出了巨大的惊讶,他反问:“孔明的意思是,那布局刺杀曹仁的‘黄老邪’便是云长的四子关麟关云旗?”

说到最后,刘备的嗓音都在发颤。

他无法想象,让他刘备,让孔明,让整个蜀中寝食难安的困局,最终……最终是被十五岁的关云旗给解决的。

“我亦只是推测。”

诸葛亮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他平静的望着刘备,声音平稳却又十足的坚定。

“事关云长父子,有些事亮不好妄自菲薄……或许‘黄老邪’的身份,云长是知道的!只是出于保护的目的,他并没有将这个身份昭然。倒是威公此行江陵,似乎颇为收获,云旗究竟是不是黄老邪?若要探寻真相,或许从威公的话中,必能揣测真假。”

“杨仪何在?”如今已是深夜,可刘备却异乎寻常的精神,他忍不住即刻就要传杨仪来此问话。

还是诸葛亮打断道:“威公星夜兼程赶来成都,让他睡个好觉吧,若是主公好奇,不妨我派人取来云旗的另外两封答卷……我与主公亦可品评一番,先睹为快……”

诸葛亮本是随口一说。

哪曾想,刘备一下子来精神了,“是龙是虫一验便知!只是不知道孔明这后两封考的是什么?”

“无外乎是如今蜀中的难题罢了。”诸葛亮如实说,“第二道考的是益州不少商贾囤积居奇,物价暴涨……第三道考的是益州初定,有限的田亩如何分配!”

这题目不说还好……

一说之下,刘备可太有兴趣了。

诸葛亮感觉到刘备暗暗的在他胳膊上推了一把,诸葛亮立刻就反应过来,“主公稍候,我派人去取!”

“不用费事。”刘备提议道:“我与孔明一道回府即可!”

说到这儿,刘备似乎注意到了天色,“诶呀,倒是不曾想这夜竟是这么深了。”

这话的言外之意。

——『今晚秉烛夜游可好?』

诸葛亮岂会看不出刘备的声音,当即笑道:

“不妨事,昔日隆中时,能与主公畅谈天下时局,由日及夜,由夜及日,一宿度过浑然不知,那时的感觉让人迷醉啊!”

听诸葛亮这么说。

“哈哈哈……”刘备大笑,“原来不止是我一人怀念那时草庐时纵横时局的畅快……今夜正巧,趁着此关云旗的答卷,我与孔明再于那榻上畅谈一夜,或许明日一早,蜀中困局就统统迎刃而解……”

“——主公请。”

“——孔明也请。”

……

……

夜半时分……

——“得……”

马蹄急踏,马儿的鼻中打出一个响鼻,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紧随而至的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出。

但见十余匹马在夜间呼啸而来,从道上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灰尘,片刻间化为一队渐行渐远的黑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这是廖化的骑队,骑队中还包括一位十五岁的少年,正是琅琊少年诸葛恪。

他们正午时就出发,如今就快到港口了。

走过这一段耗人心神的陆路,走水路速度也会快很多。

后世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可不是一句空话。

倒是……廖化。

一边骑着马,一边不住的把目光望向身侧纵马奔驰的诸葛恪……

俨然,这位关四公子新封为“他的人”的年轻少年,此刻眸子如电,精气神儿十足,哪有半分疲倦的样子。

廖化忍不住轻呼口气。

他想不通,关四公子那与父亲针锋相对的话,这位名唤“诸葛恪”的琅琊少年是以怎样的勇气,义无反顾的接下了任务。

要知道,他面对的是关公啊!

关公的盛怒,四公子扛得住,这位琅琊少年,扛得住么?

心念于此……

廖化的眉宇愈添低垂,不免……生出了许多对这诸葛恪的担忧。

不过很快,这股情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驾——”

随着廖化朝马屁股上又响亮的抽了一记鞭子。

身下坐骑昂起首来,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

随即扬起马鞭,狂奔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身后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伴随着雷声般的马蹄,这支骑队照例——疾驰向北!

唯独诸葛恪的心头,也随着这疾驰奔行的速率,愈发的火热起来。

——『这是云旗公子第一次交代的任务。』

——『务必劝关公放弃进攻襄樊,改攻江夏以北!』

究竟是为什么,关麟会这般部署,会预言进攻襄樊十死无生,诸葛恪不知道!

可他知道的是,他必须更接近整个事件,或许才能够获取答案!

……

……

晨曦微明。

一张硕大的舆图摆放在关家军的军营大帐,关羽与周仓、关平、关银屏、关兴、关索齐聚于此。

舆图上着重标记着几个红点。

一条荆江将襄阳与樊城分割,襄阳城与樊城上均画出了圆圈。

显然,这两处是关家军重要的战略规划。

至于江夏以北。

——“平春”、“黾县”、“軚国”、“西阳”、“安路”、“石阳”这六个县城上也纷纷有所标记。

这是曹操占据江夏以北的城池。

这次的军事会议,很简单……

就是讨论接下来主攻的方向是襄樊,还是江夏以北。

说到底,关羽的兵力是不足以分兵作战的。

如今大捷之下,接下来的战略势必要做出一定的取舍。

取襄樊,意味着放弃江夏;

取江夏意味着放弃襄樊。

此刻的关平,率先单膝跪地拱手道:“父帅,孩儿愿带所部兵马攻襄阳,破樊城!直取宛洛!”

关兴也跪地拱手,“父帅,孩儿愿助大哥一臂之力。”

俨然,关平与关兴是支持攻襄樊的。

关银屏与关索对视了一眼,关银屏道:“父帅,女儿愿替父亲攻江夏!”

关索拱手,“孩儿也愿取江夏。”

关羽看着几个踊跃奋发的儿子,不但没有兴奋,反而蹙眉看着舆图。

他问道:“汉中的曹操可有动静?”

周仓回答道:“至今未接到任何曹操驰援襄樊的消息,也不排除,消息尚未传回,亦或者是曹操秘密调度,倒是今日听得司隶的许都城、豫州的汝南、南阳等地频有调兵。”

“故末将以为,若是取襄樊,万一不能速取,曹操回援,司隶、豫州、南阳的兵马驰援,则我军就呈现四面受敌之势。”

“且,襄樊对于曹操何其重要,曹贼断不会袖手旁观,不若去攻江夏,文聘已死,江夏群龙无首,纵是曹操从汉中回援,在他抵达之前,末将也有把握悉数攻下江夏。”

关兴道:“周将军此言差矣,襄樊乃是遮挡荆州的要塞,一旦攻陷,就是将许都暴漏于我关家军的兵锋之下,我关家军随时可北上直取宛、洛,攻破许昌!”

关平伸手从江陵方向划一条线到许都、洛阳,又从成都划一条线到长安,“诸葛军师隆中一对不就是这么设计的么?天下十三州,曹操占据九州半,依诸葛军师言,只有掌握了天子,才能有与那曹贼一争天下的资本,襄樊虽城高池深,可一旦突破,曹操的局面就再也控制不住!”

就在这时,斥候狂奔进营帐,“报——”

斥候跪下,“禀报关公,上庸传来飞鸽,昨日……曹操听闻襄樊局势之恶劣,言‘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听其意,曹操是意欲从汉中撤出,驰援襄樊……”

关羽缓缓坐下,一边捋着长髯。“这曹贼总算坐不住了,如此……大兄那边的局势就会和缓许多。呵呵,好个襄樊,曹贼也知道,如今的襄樊危如累卵!”

周仓道:“的确没有守将了,可若曹操从上庸往襄樊赶,十日足以抵达,司隶、豫州、兖州的支援怕是五日亦可至,留给关公取襄樊的时间可不多了,若然要取襄樊,宜早不宜迟!”

此刻的关羽眼眸幽深……

他也在细细的思虑。

其实,正常而言,他一定会选择去取江夏,因为江夏更稳。

诚如大国之虑在于胜而力竭,小国之虑是立功求存。

劣势的局面下可以赌上一把,搏一搏……保不齐就赢了呢?

可优势的局面下当以稳为主!

这是最基本的军事道理。

可偏偏……

这段时间关羽读的是《孙子兵法》。

以往月色下读的那本《春秋左传》上面都落灰了,这是关麟对他生活习惯上的改变。

恰恰这个改变中就包括一条。

关羽记住了云旗说过的一句话,也可以称之为读《孙子兵法》的感悟——“风浪越大,鱼越贵!”

而此前的伏虎山一战,斩文聘、牛金,射杀满宠、吕常……歼敌过万。

这些也应证了这句话。

——风浪再大点儿,鱼就要比金子还贵了。

如今……

关羽自然也会下意识的往这边想。

江夏的确唾手可得,可攻下江夏北境,最多可以开辟第二战场,威胁到曹魏的经济中心、屯粮重地——南阳。

可……若是攻下襄樊,那就不是威胁曹魏经济中心那么简单了。

关平的一句话说的好,天下十三州,曹操占据九州半,只有天子被大兄掌握在手中,才能有与那曹贼一争天下的资本。

这也是隆中对的初衷与核心要素。

说到底,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以此赢得的现如今的局面。

要战胜他,势必要走的依旧是这一条路。

——奉天子以讨逆贼!

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如此……』

想到这儿,关羽微微沉吟。

——『江夏对应的是南阳,是粮草;襄樊对应的是许都,是天子,哪个风浪大,哪个鱼贵,这根本就不用选!』

心念于此,关羽朗声道:“——我意已决,关家军全力攻襄樊!”

关羽做出了最终的表态……

只是,这个表态让关银屏与关索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关银屏觉得……太冒险了。

关索则是几次张口,却……却又几次把想说的话悉数给咽了回去。

“维之有话要说么?”关羽看到了关索古怪的表情。

而因为关索平素里与关麟走的最近,关羽也算是另一种“爱屋及乌”,刻意的问了关索一句。

关索却是抿抿嘴,有些不敢说。

谁曾想,关羽一声厉呵:“有话就说,关某的儿子,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我是听四哥说过几个故事。”关索终于开口,“四哥说,楚霸王项羽以为贵族出身,英雄盖世,拥有雄兵百万,何曾把亭长出身的高祖放在眼里?但高祖善用张良、韩信、萧何等人,由弱转强……终于打出了那场垓下之战,而在此战之前,项羽何曾想到过,他会被源源不断的敌人包围、追杀?又何曾想到过……他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说起来……

关索总是缠着四哥关麟给他讲故事。

当然,关索的目的是不纯粹的。

他是琢磨着多听一些故事,这样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显摆卖弄一番,自然就会让女孩儿觉得他十分的博学,也更容易得手。

这招便是作用于鲍家庄的“鲍三姑娘”身上,屡试不爽。

可……如今。

当他听到父亲要打襄樊时。

关索下意识想到的便是四哥讲给他的垓下之战。

关索曾问四哥关麟。

“垓下之战,项羽为什么会输给高祖?”

关麟让关索自己回答。

关索说的是高祖背后捅刀子,双方都约好了互相退兵,结果项羽的兵退了,高祖刘邦却从背后捅刀子,打了楚霸王一个措手不及。

而关麟告诉他,没有这么简单。

同样是背后捅刀子,可刘邦捅的与其他人捅的便是截然不同。

刘邦之所以敢背后捅刀子阴了项羽一把。

是因为那时候的项羽已经变成了孤家寡人。

天下的诸侯都已经归降了刘邦。

韩信打下了魏、赵、齐、燕,马上就能掏了项羽的老窝彭城;

英布,刘贾,卢绾在南方活动,切断了项羽的后路;

还有游击将军彭越,在敌后战场到处晃**,抢了项羽不少的粮食。

这时候,合围之势已经完成,只需要一个最不要脸的人,在最合适的时机发起总攻。

反倒是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诸侯,要么投降,要么战死,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

他只能带着手下的十万人马,夺命狂奔。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下,项羽就是再牛,他也不可能会赢。

此刻的关索将关麟讲述给他的这些,娓娓讲述给父亲关羽。

“父帅……难道不觉得,父帅如今的局面……正如那垓下之战时的项羽么?孩儿不担心父亲夺不下襄樊,担心的恰恰是夺下来之后呢?东吴还会是我们的盟友么?东吴会不会像高祖那样背后捅刀子呢?父亲对这些可有准备?”

“父帅就是再厉害,可大伯与诸葛军师千里迢迢也驰援不过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襄樊的曹军,还要防范东吴的背后捅刀子?父帅能顶得住么?”

其实,关麟给关索讲过太多遍垓下之盟的故事了。

乃至于,关索都已经倒背如流。

而关麟讲这么多次,很大程度上……是他觉得历史上老爹关羽的大意失荆州,与项羽垓下之盟时陷入的被动如出一辙。

都是四面楚歌,都是众叛亲离……

项羽失去了十八路诸侯的帮助成为孤家寡人;

关羽又何曾有糜芳、傅士仁、刘封、孟达提供的一丁点儿帮助呢?

但凡有一丁点,也不至于败走麦城,武圣归天了。

其实,关索说的极有道理。

只不过,这一番话却触碰到了关羽那根敏感的神经。

——『又一个关云旗?又一个口无遮拦的逆子么?』

在关羽看来,一个百无禁忌的“逆子”关麟,就够他关羽吃上一壶了,如今又多了个关维之……这是要气死他关羽啊!

当即……

关羽冷冷的道:“蛊惑军心,自己出去领三十军棍!”

啊……

关索一怔,连忙道:“父亲……父亲不可一意孤行啊!”

关羽的语气冷然:“我关家军大盛之势,取襄樊易如反掌,怎会如那楚霸王被人追的惶惶如丧家之犬!你再胡言,军法处置!”

“我是了解四哥的,若是他在,一定会阻止父亲,一定会说……会说……”关索也上头了,“他一定会说,当年曹操在赤壁战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时,也……也一定如父亲今时今刻这般骄傲,这般膨胀!”

“——四十军棍!”关羽的语气更添冰冷。“关某从不觉得那楚霸王厉害!”

“四哥还说……”关索像是不把话说完就不罢休,再多军棍也要说完,“四哥说,凡是要看对手是谁,能赢项羽的或许会有很多人,可能赢曹操的又有几人呢?怕是连高祖刘邦也不是那曹操的对手啊!”

“——五十军棍!”关羽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

“父亲!求父亲饶过五弟。”关平、关兴、关银屏齐声劝道。

“每人十军棍。”关羽愤愤然的开口,旋即就往帐门处走去,待得掀开帘子,他脚步顿了一下。

终于,还是因为某个原因,有所松口。

至于这个原因嘛……

不是别的,正是云旗!

——“大战在即,尔等军棍悉数暂压下来,待得攻下襄樊后,再去算账!”

言及此处,关羽厉声吩咐。

“——传我军令,休整一日,后日一早三更造饭,五更天时,强攻襄阳城!”

……

这边厢,关羽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那边厢。

襄阳城中,一处密室内。

夜已深,如今襄阳城最后的主心骨“赵俨”被一封“特殊的信”引到了一个神秘之所。

这是一处密室。

赵俨走近……却看到了其中之人穿着斗篷、带着风帽……身体十分结实,一副威武雄壮的样子。

“阁下怎会有曹丞相的书信?”

“征讨汉中前,丞相就把信交给我了。”

一道低沉且厚重的声音徐徐传出,很明显,是山西口音。

而随着这个声音的传出

风帽男人徐徐转过身,他取下了斗篷与风帽,露出了那神秘的面颊。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

赵俨的一双瞳孔一瞬间瞪大,像是惊诧连连。

可偏偏这份惊诧下,两个字呼之欲出。

——『稳了!』

赵俨连忙问:“怎么……是你?”

来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且厚重,“襄樊如此战略要地,曹丞相岂会没有预备的方案?”

“呵呵,云长孤傲,现在就等他自投罗网吧!”

同样的这么一句话。

如果是别人的声音,绝不会让人这般心安。

可如果是他,是眼前的这位。

那……赵俨简直能把一百个“放心”悉数塞进肚子里!

——稳了!

——襄樊,真的稳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