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驿馆院落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菊,争奇夺艳。
有蕊若莲房的万龄菊;
有灿黄浑圆的黄龄菊;
有个大清纯的喜容菊;
还有桃花菊、木秀菊、冠群芳、大夫黄、大金铃、大金黄,等等。
大片大片的菊丶花花瓣掉落在地上,一地的金黄。
关麟站在这一片菊海中,大有一种“菊丶花残,满地伤”的感觉,他的笑容都渐渐地有些“泛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重阳节还没过多久的缘故。
就连桌案上摆放着的,也都是各级官员送来的“菊丶花酒。”
关麟一边走,糜阳一边向他解释。
“郡中的功曹掾说,菊丶花锦簇,那是友爱,就与关四公子的性格一样。”
“郡中的王都尉讲,**不多争养,这是秉性不贪,也与关四公子的人品一般无二。”
“郡中的贼曹掾吏说,**为人观赏,这叫与人为善,关四公子不拘一格,与人为善正是如此啊!”
“就连廖立郡守也送来**,说**扎曲莫测,送给关四公子,这是因为关四公子满腹经纶啊。”
呵呵……
还满腹经纶,听到这儿,关麟就“呵呵”了。
倒是张星彩看到这片菊林,高兴坏了……
女孩子嘛,就是喜欢花。
从小到大,还从未看到过这么多菊丶花呢!
当即摘下了一朵特别的红色菊丶花,插在了头发上,相传这能驱邪避灾。
又把一朵黄色的戴在了耳后,不忘问关麟。“云旗弟?好看么?”
关麟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敷衍着说“好看……好看。”
却心里琢磨着。
——『我是满腹经纶不假?所以,你们就拿这些不值钱的菊丶花,来糊弄我?』
——『哪个干部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心念于此,关麟忍不住感慨:“看看,人家这些长沙郡当官的就是有水平,这一番寄语下,送个菊丶花,都能送出金子的味道……”
糜阳没有察觉,依旧在说,“他们的意思是,之所以送菊,是因为菊性喜‘露冷霜寒’,偏向深秋时节而开放,却是与云旗公子一般都是好品格啊……”
糜阳还傻傻的很单纯的介绍着这些“礼物”呢?
诸葛恪已经听出关麟这话中的反话。
“哈哈。”他当即笑道:“也不该都是**吧?这世间之人那么多?难道就没有品格差一些些?更喜欢趋炎附势一些的?”
别说……
关麟发现,有的时候,有的话,他不方便说。
诸葛恪这小子心思机敏,由他说出来很不错嘛。
当即,关麟抬起了眼眸,俨然对这个诸葛恪提及的这所谓的“趋炎附势”更感兴趣。
这个……
糜阳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趋炎附势,倒还真有一份礼物……”
说着话,糜阳将关麟等人引到了院落的另一边,依旧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案几,案几上依旧摆放着一份“品格高洁”的菊……
而在关麟的眼里,这盆“菊”一出,整个院落中所有的菊……都刹那间黯然失色。
不外乎别的。
这是因为,这是盆名贵的“金丝皇菊”。
当然,就是这“金丝皇菊”再名贵,也就是个菊!
可偏偏,它非同凡响的地方……是浑身上下,每一处花蕊,每一处花瓣,都是由金子雕筑的。
这“金子”,啊不,是这“金丝皇菊”造型巧夺天工……
花形圆润爆满。
那一束束金花瓣,像绣球,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的亮眼,绚丽多姿。
扑面而来的就是满满的“土豪金”的气息,让关麟一时间都有些迷醉。
他都不由得心头暗道:
——『这才像是考验干部的样子嘛!』
口中连忙问:“罗庚(糜阳)……这是哪位干部……啊不,这是长沙郡哪位官员送的?”
糜阳连忙道:“这位乃长沙郡五官掾——韩玄送的,如今,他与其它送礼的官员们均悉数侯在门外,等着拜见四公子呢?”
“啊?韩玄?”
“他还没死啊——”
关麟这话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
只是……
此言一出,糜阳一怔。
——『四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韩玄该死么?还是……四公子想要他死?』
不等他细问……
关麟已经陷入了沉思。
的确,韩玄这名字,乍一听到,挺渗人的。
这不是当年老爹“关公战长沙”时,被手下手起刀落给劈了的这货么?
而“韩玄”这个名字,给所有人带来的印象,都是一个坏到骨头里的坏人。
《三国演义》写他“平生性急,轻于杀戮,众皆恶之!”
后世,各种三国的影视作品里,也将他塑造成一个小人得志,残暴无能的诸侯,让人恨得牙痒痒。
可谓——深入人心哪!
可事实上,如果按照《三国志》的记载,关公是来长沙了,可还没打两回合呢?
人家韩玄就直接开城投降了。
且在投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担任长沙太守。
而韩玄墓,位于后世长沙市四大名校之一的长郡中学内。
其《韩玄墓记》也为韩玄正名:
——“玄与三郡俱降,兵不血刃,百姓安堵,可谓识逆顺之理,有安全之德矣。”
从这个角度去看……
韩玄的形象完全颠覆了!
他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爱民如子、且颇识时务的好太守啊!
——『那么……这纯金的皇菊?什么意思?』
拿这个考验干部?
安的是什么心?
关麟当即补上一问:“罗庚你数学好,算算这一盆‘金丝皇菊’能值多少粮食?”
糜阳略微思索,在一个短暂且复杂的计算过程后,他回道:“单论金子的重量,至多也就两万斛,不算多,可这‘金丝皇菊’贵在它的雕刻技艺上,如此做工……如此匠艺,怕早已远远超过原本的价值,说是进贡给皇帝的也不为过,这样去看……怕是至少也值十万斛粮食了。”
“十万斛……”关麟揣着下巴。
廖化不由得惊呼,“好大的手笔啊!”
诸葛恪也感慨道:“廖都尉说错了,是这位前长沙太守、现‘五官掾’的韩公……为了见云旗公子一面,特地花费的这好大的手笔呢!”
诸葛恪这话是阐述事实,却也是提醒……
提醒关麟,“见面礼”都如此贵重……这韩玄势必有事求他关麟!
关麟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微微颔首,自言自语道:
“要不,那就见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关麟发现他堕落了,他没有经受住这“金子”的考验。
不过,关麟更感兴趣的是,韩玄来见他干嘛?
凭着关麟的刻板印象。
一个人如果能用“十万斛”去做见面礼,那这买卖绝对是——“百万斛”起步!
“其它送菊的就算了。”关麟再度补充道:“就这韩玄,请他到偏房喝酒,就说……我关麟请他喝**酒!”
……
……
合肥城,黑云压城……惨烈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一日一夜。
曹军守的艰难,东吴军攻的也并不轻松。
终于——“当当当”的铜锣声响彻……
整整一日一夜,如潮水般的攻城以东吴军鸣金收兵落下帷幕。
首次攻城战,孙权没有如愿攻克!
合肥城外……
诺大的吴军大帐被黑幕吞噬,白日攻城本就已经很疲惫的江东兵,却一个个强撑着那几欲惺忪的睡眼,纷纷打起精神,他们不敢睡!
哪怕是他们的统领孙权让他们睡,他们也不敢睡。
上次十万人就是在睡梦中被一阵“突突”……
如今的江东兵都学聪明了,他们知道,夜晚……才是最危险,也是最要命的。
此刻,一个沙盘摆在中军大帐,合肥城就屹立在沙盘的中间,孙权想不通……他已经把最能打的将军悉数派出去了。
攻东城门的是甘宁;
攻西城门的是蒋钦;
攻南城门的是徐盛;
他亲自带兵攻的是北城门,乃至于不惜以“吴侯”之尊亲临战场,亲自擂鼓。
可……
不知道为何,这合肥城就、就、就、就是攻不下来。
每一处城门都像是钢铁焊铸起来的一般。
——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如今的孙权都特喵的已经掉泪了,他感觉他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他就被打尿了!
他的心态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上一次,他亲率的十万人被突突了,闹出了东吴小儿止啼的悲剧。
可那是因为张辽与他那些山西兵忒能打了……
也是他孙权大意轻敌了。
可……这一次。
——张辽不在呀,山西兵也不在呀。
——甚至,他孙权与所有将军更不敢有丝毫大意。
无论是从心理层面,还是行动上均是无比重视这座合肥城。
重视城内的每一个守将。
不夸张的说,李典与乐进的情报……他们的用兵特点,他们的习惯,他们擅长的兵种,详细的就摆在案几上,孙权已经能倒背如流!
可……偏偏……
偏偏这合肥城就像是一道天谴一般,他孙权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此刻的孙权面色阴郁,他望着沙盘“唉”的一声叹出口气。
“为什么?为什么就打不下来呢?”
粗重的声音从这位三十三岁东吴国主的口中吟出,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就要失禁的感觉。
他感觉他要尿了呀!
就在这时,孤零零的中军大帐外,突然想起一道声音。
“吕将军……容我等去通传。”
“我有急事向劶禀报,速去!”
随着门外的声音,孙权认出了这道声音,他的眼眸微眯,口中轻吟。
“子明怎么来了——”
这一刻,他那碧绿色的眼珠子迅速的转动,心头暗道:
——『子明不是在调查陆伯言么?怎么突然来这儿了?』
心里这么想,孙权大声吩咐。
“让子明进来。”
亲卫这才放行……
吕蒙迅速的步入大帐,单膝跪地,当即行了一个军礼:“主公……”
“子明怎么来合肥了?”孙权连忙将这个昔日的“吴下阿蒙”,今日他最信任的将军扶起。
可就扶起的瞬间,孙权的语气骤然阴郁,他问了句。
“陆伯言那边查清楚了么——”
之所以这么问。
是此前,吕蒙与关麟的交谈中,关麟无心插柳提到过的一句“吕城”,引起了吕蒙的注意。
考虑兴建吕城的事儿,只有孙权、吕蒙、陆逊三人知道。
故而……在吕蒙的背刺下,孙权对陆逊生出了猜忌。
让吕蒙去查陆逊、查陆家,也留意陆逊南征的进展。
孙权希望陆逊是忠诚的。
可……
若他忠诚?那关麟口中的“吕城”从何而来?
这位关四公子的话绝非空穴来风。
尽管尚未查明真相,可孙权已经对陆逊生出了重重的怀疑,甚至已经从心里将陆逊归为“周瑜”、“太史慈”那样的威胁。
而往往被孙权视作威胁的人,下场都不好!
“主公……”吕蒙压低声音,“陆家依旧在查,不过……有件事儿,末将却不得不立刻禀报吴侯。”
“何事?”孙权的眼睛凝的更紧了,碧绿色的眼芒摄人心魄。
“陆逊在攻下交州的南海郡、苍梧郡后,便停止了继续进军……这原本倒是没什么,但有一个特殊的人却突然赶往交州。”
“是谁?”孙权急问。
“已故伯符将军之女——孙茹。”吕蒙毫不隐瞒,脱口而出。“也不知是她私自赶往,还是陆伯言将她接去的,倒是走的很是隐秘,像是刻意隐瞒行程,若非末将专程留意,绝不会注意到这里。”
呼……
吕蒙的话脱口,孙权轻轻的呼出口气。
他发现,他已经坐不住了,他一边踱步,一边思索了起来。
——攻下南海、苍梧后,再不进军……
或许陆逊只是为了休整。
也或许是他不敢继续进攻,不敢将整个交州吃下!
孙权是制衡大师,他如何看不出,陆逊是个对时局无比透彻之人。
“太史慈”前车之鉴,他如何敢成为第二个“太史慈”了?
他不敢再继续进攻了。
而这本没什么。
可……
出征在外,却突然将妻子秘密接去,恰恰他的这位妻子,乃是孙策的女儿,是他孙权的侄女儿……
这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见孙权沉默,吕蒙继续道:“主公可还记得‘鸿雁’?”
唔……
吕蒙的话,让孙权那碧绿色的眼芒,一夕间瞪得浑圆硕大。
他的情绪像是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也激动了起来。“你说什么?‘鸿雁’不是十年前就已经被铲除了么?”
孙权与吕蒙提到的“鸿雁”是一个暗中的秘密团体。
这些人成分很复杂。
多是曾被小霸王孙伯符救过之平民、百姓……
他们联合起来,组建了“鸿雁”这个组织,目的是为了调查小霸王孙伯符之死的真相。
所谓,江东官府公告的,小霸王孙伯符是被“许贡三门客”刺杀!
这事儿,疑点太多,他们一个字也不信。
鸿雁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还原真相。
孙权以“鸿雁”蛊惑人心,煽动叛乱,挑拨离间为由,曾在十年前,专程委派吕蒙予以清剿。
也正是因此,十年来,江东再无“鸿雁”!
可今夜,这个名字却突然再度被吕蒙提起……
如何能不让孙权脸色大变?心情悸动连连。
吕蒙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十年前‘鸿雁’是消失在东吴,可近来却隐隐有风声,‘鸿雁’尤自存在,且存在于交州的苍梧地界……似乎,对于伯符将军的死,他们很是执着,依旧在暗中调查。”
“子明的意思……”孙权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至极,“你是说孙茹……不,是这陆伯言,是陆家,它与这‘鸿雁’有关!”
“目前还只是猜测……”吕蒙如实道:“或许是巧合,但……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那关四公子能说出唯独主公、伯言、末将三人知晓的‘吕城兴建’一事,那陆伯言在攻下苍梧后停止进军,那孙茹在这个时间点秘密的潜往交州……还有……还有鸿雁在交州秘密调查……”
不等吕蒙把话讲完。
孙权几乎暴走。“查,这陆伯言,这孙茹,这鸿雁,给孤查到底——”
孙权的心情像是刹那间爆发,他的手都在颤抖,颤巍巍将手中那名唤“百里”的宝剑塞入了吕蒙的手中,“此剑名唤百里,乃孤用天石所铸六剑之一,见此剑如见孤!”
孙权的声音愈发冷凝、阴郁。
“孤将此剑赠予子明,调查此事期间,子明便如孤一般,子明莫不要有任何顾虑,不管是他陆逊,还是孙茹,亦或者还牵连到其它家族,凡是涉及到‘鸿雁’者,你替孤诛了这些人!诛了这些家族!”
言及此处,孙权的手重重的拍在吕蒙的肩膀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宁错杀一千,也……莫要放走一个!”
这一刻的孙权,他的言辞冷冽至极。
反观吕蒙,他诚惶诚恐的接过了孙权的佩剑……单膝跪地,重重的回道:
——“喏!”
如果说,以往吕蒙只是在调查。
那么现在,有“百里”剑在手,吕蒙就不止是调查了,这是要真真切切的“背后动刀子”了!
所谓——背刺!
吕蒙可太擅长了!
……
不多时,吕蒙手持着“百里剑”走出了此间中军大帐。
一时间,这军帐中又只剩下孙权一人。
而此刻的孙权,他哪里还有半点心情去关注沙盘,关注这合肥城,关注这战事。
一个“鸿雁”,不……是“鸿雁”背后,兄长遇刺的真相,已经深深的将他填满……
他像是整个脱力了一般,无比虚弱的坐在竹席上。
“呼——”
“呼——”
粗重的呼气声不断地响起。
仿佛,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建安五年的五月初五。
他的兄长,小霸王孙策在丹徒山中打猎,被刺客用箭射中面门!
那是在医治三个月后,孙策病情好转,他独自从床榻上坐起,取来了镜子。
曾经的他“美姿颜”,乃是与“美周郎”并称的——江东第一美男子!
可如今,他的面颊只剩下丑陋。
后来……
传言说,孙策是看到了镜子里自己那丑陋的面颊,激怒攻心,病情加重……最终不治殒命。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这中间的真相。
唯独那一日,同在屋中的孙权一人清楚。
大哥孙策是拿起了镜子,可他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面颊。
而是……而是镜子里,他最亲爱的——弟弟啊!
孙权尤自记得,大哥激怒攻心,乃至于吐血前的最后三句话。
——“你来了?”
——“何必如此算计?”
——“这江山你若要,我便让给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