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天府之国”的美誉是出自《战国策·秦策》一篇。

——“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还有一种说法,巴蜀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再加上千年灌溉水利工程都江堰的滋润,让成都时时刻刻都被水滋润着。

也正是因此,沿着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江岸边。

区别于其它地方入冬后,早已是一片枯萎。

这里尤自毛毡铺地,沿着岸边三三两两的百姓席地而坐,还有士人曲水流觞作诗,山柔水软,暖风如醉。

自从曹操退兵后,这里已经是一派的安恬、祥和。

此时的刘备,带着诸文武,浩浩****的马车车队沿着江边缓缓前行。

一干文武从刘备身边的法正那里得知。

此行的目的是刘备带百官前去祭奠某个人,沿途景色宜人,还有不少百姓带着男孩子在放风筝,风筝落到了刘备的马车上。

刘备吩咐所有车队停下,然后亲自帮男孩儿取下风筝……

这些男孩儿不懂,一旁的大人诚惶诚恐,连连致谢:“多谢玄德公,多谢玄德公……”

很快,刘备一行的到来,吸引了许多本围坐在席子上玩闹的百姓。

不少人拥簇了过来,也有跟着刘备车队的,像是对这位益州新主人的动向,大家都无比好奇。

马谡也骑着马跟着大部队,他猛地一挥马鞭,马儿疾驰几步追上前面的杨仪。

同为荆州人,自少不了闲话家常,更重要的是聊聊实事。

“诸葛军师让威公赴荆州去考教那关家四郎,如今这答卷也带回来了,可诸葛军师与威公却再不提起那关门弟子一事,想来是留给二将军一分薄面,也是这关家四郎徒有虚名,不舞之鹤尔!”

杨仪懒得搭理他,轻轻摆手:“任凭幼长怎么想吧……”

杨仪的回话,俨然……让马谡有了全新的理解。

“哈哈哈……”

他笑出声来,“威公啊威公,看起来你也是忌惮二将军啊……可忌惮也好,不忌惮也罢,真才实学就是真才实学,不舞之鹤就是不舞之鹤,这岂能更改?军师不是也教导你、我要时时刻刻说真话么?”

呵呵……

面对马谡的话,杨仪就笑了,他依旧不置可否。

心头却暗道:

——『我怕说出真话来,你马幼常接受不了啊!』

——『诸葛军师不收云旗为弟子,哪里是因为徒有虚名?那是因为云旗的光芒太过闪烁,诸葛军师教不了他呀!』

杨仪本想张口随便搪塞几句。

不曾想,他与马谡交谈的档口,周围的文武也在聊着什么,且对话的声音越来越多,一下子就将两人吸引。

“诸葛军师真有办法呀,那困扰着蜀中这么许久的物价高涨、囤积居奇,竟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商务署迎刃而解,这下好了,物价得以平复,沸腾的民怨总算平定……商业税的收缴,更是充实府库,而付出的不过是抬高这些商贾的地位,废除商贾之贱籍。诸葛军师这已经算是捡来的麦子开磨坊,无本万利的买卖了。”

“是啊,诸葛军师主持开办的这商务署不服不行啊……可我更佩服的,还是诸葛军师那‘空城计’计退曹军,这才是胆识,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便是曹操也中了计,不服不行啊!如此‘空城一计’当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商务署;

因为空城计。

一时间,诸葛亮在蜀中的声望空前。

一干文武言语间,字字句句饱含着对他的佩服。

倒是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话说回来,这曹军也退了,物价也平了,左将军怎么还不分配这益州沃野千里的田亩呢?这么多有功之臣都望眼欲穿哪!”

这道声音传出,登时间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喧嚣了起来。

俨然,对于这沃野千里肥沃的耕地,无论是“东州派”,还是“荆州派”,亦或者是元老派,降将派,一个个都望眼欲穿。

唯独不高兴的是最不受重用的益州本地的派系,这沃野千里……本来可都是他们益州人的土地啊,可现在……

“唉——”

这些益州人,那一声声幽幽的叹息,仿佛石沉大海,经不起半点波澜。

倒是有人提醒道。

“话说回来,这次主公召集咱们这么多人去祭奠、吊唁亡灵?到底是祭奠谁呀?谁这么大的面子?”

随着这一句的出现,满座寂然了片刻。

终于有一个声音传出,“多半是那刘璋之父刘焉的吧,主公与他同为汉室宗亲,又屡次三番提及,谋取益州……是不得以而为之,对不起他呀!祭奠一番倒是也符合情理。”

“也对。”当即就有人附和,“曹操一个奸贼,在攻破邺城时,一边屠城,却不忘去吊唁袁绍,听说在袁绍的坟前哭的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咱们主公如此仁德?又岂会比不上那曹贼呢?”

“若是如此,待会儿到刘焉的宗祠前,咱们也需跟主公一道,悲从心中来,哭的要撕心裂肺一些……”

这一句句的议论传入马谡,也传入杨仪的耳中。

马谡微微摇头,“原来是祭奠刘焉哪,呵呵,世人皆慕虚名,究是刘皇叔也不能免俗啊!”

杨仪听着,依旧不说话。

他觉得……因为云旗那封答卷中提及的,今天这“祭奠”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咯!

拭目以待吧!

……

那边厢。

诸葛亮与刘备坐在同一处马车内,法正也在……

刘备要推行什么,单单诸葛亮的支持是不够的,因为诸葛亮身后的仅仅是“荆州一派”,而法正背后的是如今更庞大的“东州派”。

“——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刘备侃侃道:“曹操纵是大奸大恶,却也会在一篇《度关山》中写出这样的‘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的诗句,想来他也是悟出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他是清楚的……曹魏若只要立足一代、两代,那或许只用宗室与氏族足以,不用在乎黎庶的死活,可若想曹魏历经千秋万代,屹立不倒,就一定要有这份‘天地间,人为贵’的清醒认知。”

刘备说到这儿,诸葛亮却从怀中拿出另一封竹简,交给法正。

他解释道:“此为曹操在其属国颁布的《租调制》,早在建安五年时,就开始颁布,予以实施,近些年推广到整个北方!”

“说这《租调制》改变了大汉绵延四百年的口赋(人头税),丝毫都不夸张,而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触目惊心哪!”

诸葛亮的语气很重,其中带着几分痛惜。

此前,诸葛亮与刘备一门心思都在“蜀中内部”,在“抵御曹军”上,从未静下心来去查看曹魏的政令。

而恰恰云旗的一封答卷,将“废除人头税”,推行“摊丁入亩”映入了刘备与诸葛亮的眼帘。

这也使得他们对曹魏的农政、田赋制度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这不调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曹操在“税赋”的改革上已经遥遥领先他们。

曹魏的《租调制》可是一定程度上废除了人头税……

简单点说相当于,曹操直接取消了他辖下九州的“人头税”,将之改良为“按户计算”,每户每年固定的份额。

也就是,每亩收田租四斛,每户征收户调绢‘二匹’……

不得随意增加。

比起原本按人头缴税,这等缴税的手段,无疑极大程度的缓解了整个家庭的赋税负担。

也就是说,一个家庭生一个和生五个,缴纳的税是一样多的。

事实上,两汉在田租制之外,还要缴纳刍税和稾税,这就相当于“田租附加税”。

可以说,在税收这一项上,曹魏是领先于蜀汉与东吴的。

也是更得人心的!

而这些……

如果不是因为关麟的答卷,刘备与诸葛亮不会注意到这里,法正更不会注意到。

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故而,此刻的法正看着竹简,已经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了。

“东吴的赋税都是直接归于各大氏族的,也就是说,只有我们巴蜀与荆州,还在按照大汉原本的租赋制在收取百姓繁重的人头税么?”

法正一针见血的问到了最关键的所在。

诸葛亮重重的点头,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悲壮。

“是啊……倒是不曾想,我巴蜀与荆州的百姓,倒成为负担最重的那个了。”

“孝直啊——”刘备正想开口,想要继续去引导,去劝。

哪曾想,法正大手一摆。

“主公不必多说。”

法正展眉道:“且不提东吴,曹魏在赋税的改革上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而关云旗提及的这一封‘废除人头税’、‘摊丁入亩’比之曹魏的租调制,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这无疑对主公是有利的,而但凡对主公有利,我法正又如何不会全力支持呢?孔明你只管说,该怎么做……这些东州的官员,我来游说,他们支持也就罢了,不支持的,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们不反对!”

说到最后,法正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冽。

说起来,法正也是绝顶聪明之人,诸葛亮能看出“摊丁入亩”的能量,他法正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同样的,法正也看能出,这摊丁入亩是比曹魏的“租调制”高明何止十倍,但实施起来,也会更困难十倍!

可既是对“好基友”大有裨益的,他法正如何能畏惧不前?

这种时候,他必须走到最前面。

看着法正这副模样,刘备微微捋须,笑道:“孔明,我说的不错吧?这摊丁入亩,孝直必是支持我们的!”

诸葛亮轻挥羽扇,似乎法正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让他心头的大石头能够安然落地。

“孝直既如此说,亮就放心了……”

“只是……”法正突然吟出这两个字,一下子让诸葛亮的心情再度悬起。

法正的话还在继续,“我只是在想,究是曹操在废除人头税之后,也只能想出以户为单位收取税赋,以此鼓励百姓生育,这算是微微的改变;可‘摊丁入亩’直接将人丁的税赋悉数摊于田亩!”

“谁有田,谁交税,如此精妙绝伦绝伦的制度,我只是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于一个十五岁公子之口?二将军这个儿子有些灵性啊……”

“哈哈哈……”

闻言,诸葛亮悬起的心再度落下,他笑着一挥羽扇感慨道:

“何止是有些灵性……”

刘备则补充道:“我二弟还想让此子拜师孔明,可此子敢拜,孔明却不敢收啊!”

噢……

法正先是惊讶,旋即也笑了。

是啊,能想出“摊丁入亩”这样一劳永逸的税制;

能一次性的解决未来千秋万代的人口繁育难题;

更能以区区一个政令,就造福万万千千黎庶与百姓。

这样灵性的年轻公子?

谁敢当他的师傅啊?

“主公,所谓万事开头难,这摊丁入亩,第一步打算如何?”法正已经急不可耐,浑身上下有些蠢蠢欲动的味道。

“孔明已经部署好了一切,有孝直的支持,我就放心了。”刘备满怀信心,他再度笑道:“孝直,你且看好吧!”

一时间,刘备的眼芒坚毅。

法正则重重的点头,他的眼神中满怀期待,竟像是对这“摊丁入亩”望眼欲穿一般。

说起来,那些被繁重的人头税压的喘不过气来的黎庶,法正从来没有太大的关心与关怀,他与徐庶、荀彧不同,他从不是一个悲天悯人者!

这件事儿中,他最关心的是……对他那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好基友“刘备”,是否有利?

只要对“好基友”有利……

他法正便是豁出去也得上。

而这么一个“摊丁入亩”,之所以让诸葛亮,让刘备,让法正纷纷侧目,且义无反顾的推行。

根本的原因……

在于民心与民望!

在于普天之下的民心与民望。

举个例子,这就类似于后世即将推行的“房产税”。

降低其它的缴税金额,将更多的税收全部摊到房产里……

谁的房产多,谁握有的资源多,谁就要交重税!

——合情合理!

且与摊丁入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让大户承担他们享受一切资源后的那份“义务”!

而无论是古今……

“摊丁入亩”这都是一项能让“天地巨变”的大改革了!

……

……

江陵城,西城郊。

一处普通的农舍,貂蝉的声音从中传出。

“姜枣甘蔗饧夫人可千万记清楚了?将大枣去核洗净,将干姜洗净切片,加甘蔗饧一起煎煮后趁热服用……每日服一剂,分两次服完,到时候夫人应该就不会再有小腹绵绵作痛的感觉了……以后葵水来之前,都可以先备上这些,有备无患。”

此刻的貂蝉,就像是一个女神医一般,正在谆谆嘱咐着她的病患。

大乔默默地记下。“谢谢女大夫了……”

貂蝉笑了笑,似乎很享受这种为她人医治病症的感觉,她淡淡的道:“治病救人,我辈医者,义不容辞,何必言谢呢?倒是……夫人,若是有病痛可以随时去江陵城的官医署,就在西门,距离这边并不远……那里随时都有女大夫的。”

貂蝉已经收好了医箱……

她缓缓起身,不忘感慨道:“人言多子多福,夫人好福气呀,怕是不止三个孩子吧?只是……我方才还在疑惑,夫人的身边怎生一个孩子都不在呢?”

因为进屋后,就对大乔做出过一番检查。

貂蝉能笃定,眼前的夫人,怕是不止生了三个崽儿……

可如此多子女的母亲,如何会一个人在这边呢?

这是貂蝉本能疑惑的地方。

“这……”

大乔微微一顿。

因为貂蝉的提醒,她想到了儿子孙绍;

想到了嫁给顾家族长顾雍长子顾邵的大女儿;

想起了嫁给陆家代族长陆逊的二女儿孙茹;

也想起了嫁给朱家族长朱治次子朱纪的三女儿……

说起来,除了孙绍在身边,那三个女儿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了。

她们过的可好?

想到这儿,大乔的脸色多出了几分神伤,貂蝉连忙捂住嘴巴,“是我说错话了是么……夫人,是我唐突了,抱歉……”

貂蝉连连的歉意,让大乔那紧闭的嘴巴松动了一分,“其实无妨的,我有一子三女,还有个妹妹……只不过,除了儿子外,其它的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儿子的话……在忙,他这段时间会很忙……怕是无法在我身边了。”

“原来如此……”貂蝉微微颔首,似乎是意识到,因为她的缘故,让眼前的夫人如此神伤,貂蝉连忙道:“这样吧,夫人腹痛行走不便……待会儿我让人送来药材,为夫人剪好今日的药,明日的话……正好我还要来这边,到时候再赶来这边看看夫人!”

说到这儿,貂蝉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就准备离开。

“女大夫留步,还没问女大夫,该如何称呼呢?”

大乔连忙问道。

“我姓任……”貂蝉如实回道。“夫人唤我任大夫就可,夫人又如何称呼呢?”

大乔也自报家门,“我……我姓乔……”

迟疑了再三,大乔还是如实爆出了她的姓氏。

她不想在这么一个善心的女大夫面前撒谎。

“我记下了,乔夫人,那明天见。”貂蝉留下一个美丽的笑容,然后挎着医箱,背上采买来的草药,就徐徐走远了。

她其实是看天色不早了,心里嘀咕着。

——『灵雎该回家了……还没提前做好饭食呢!怕是要让她挨饿了!』

——『倒是不知道,这几天……她说什么‘投名状’,这投名状到底如何呢?』

貂蝉这边满心想着的是女儿灵雎。

可那边厢的大乔,她望着貂蝉徐徐走远的背影,她突然想到的是她的妹妹呀!

曾几何时,她那妹妹……

人称“小乔”的乔琬……

她也像是这位“任大夫”一样漂亮,也像是她一样“心善”哪!

又曾几何时,庐江的并蒂姐妹花。

她们风风光光的嫁给孙伯符,嫁给周公瑾时,那是何等的惹人羡慕。

可如今……妹妹小乔又在哪里?

——『她?还好么?』

一时间,满心的思念已经盖过了大乔小腹中的微微作痛。

莫名的,今日的她有些情难自已。

……

……

庐江舒县,这个县城本只有一个可称之为“豪门”的家族

——庐江周氏!

这个原本在汉初,自汝南郡分出的一支著名周姓的望族,在两汉期间崭露头角,成为当地的望族。

从章帝晚年周荣开始步入政坛,到东汉后期周景、周忠皆任汉太尉,位列三公,周家地位长达百余年而不衰!

而周瑜的父亲周异与表叔周晖曾先后为洛阳令,两人辞官时,正赶上董卓进兵洛阳。

董卓听到这两兄弟要走,当即派兵去截杀他们。

所谓——“董卓闻而恶之,使兵劫杀其兄弟。”

从动作对庐江周氏的忌惮,也能看出,这是一个怎样的门楣。

只可惜,五年前……一切都改变了。

从孙权批准了周瑜提出的征伐益州的战略方案……

周瑜返回驻地江陵,带兵行至巴丘……

然后,就莫名其妙的死亡!

对外宣称——路染疾病,不幸病卒!

只留下周瑜留给孙权的话——“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能再为东吴效命了!”

这似乎是感慨时也命也……

可换句话去理解,这似乎,也是周瑜最终向孙权承认:

——终究没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此刻……

一方屋檐下,一边跪坐着的是周瑜的遗孀,人称“小乔”的——乔琬。

另一边跪坐着的则是大乔的儿子孙绍,还有太史慈的儿子太史享。

孙绍那轻微的话语正在言出。

“——姨娘也想知道,公瑾叔父征讨巴蜀,带兵抵达巴丘……他患病突然离世之前,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