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军军寨中粮仓的大门敞开,陆延**。
望着这些新送来,堆满了粮仓的粮草,他大声喊道:“给我细细的搜,所有粮食都要仔细检查,除此之外,所有这里的谷物食用之前,都需先让野狗尝过。”
一时间,无数的刀刃捅开了粮袋,那一粒粒五谷从其中倾斜而下。
有士兵取来这些五谷煮熟了,去分发给寨外的野狗,野狗越聚越多,一个个摇着尾巴……
军需官看的心疼,皱着眉头,“这不糟蹋粮食嘛!”
话音还没落下。
忽然……五谷晒落在地上没有多久,突然泄落的不再是五谷,取而代之的是一地的白色粉末……
原本陆延以为是磨成的面,心里还嘀咕着。
『吕蒙将军何曾这般有心了?』
却在这时……
军需官闻到特殊的气味儿,察觉不对,用手沾上这白色的粉末,凑近鼻子闻了闻,他吓了一跳,连忙后腿两步,瞳孔也一瞬间瞪大。
“是……是涅石!还有……火镰!”
涅石就是“白矾”,在《神农本草经》中有记载,原名“矾石”,是一种矿物药材。
可以治疗湿疹、蚊虫叮咬等皮肤病,还可以治疗黄疸……
偏偏,白矾本身是带有微量的毒素的,大量内服就会中毒。
而大量白矾一旦引燃,那顷刻间遍布的浓烟足以让附近的所有人四肢乏力,无法行动……
至于火镰,在后世它更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名字——白磷!
这种空气中燃点仅仅44.1°C的粉末,正常情况下,人只要吸入0.1克白磷就会中毒死亡。一经点燃会引起冲天的火焰,最重要的是,它遇火后冒出的白烟,也是毒性十足。
故而,白磷往往储藏在水中。
可……谁曾想,这等“剧毒”之物,会在这谷物中,这粮食中出现。
“少将军,这……”军需官迅速的命人往白磷中浇上水。
他无法理解,为何“涅石”与“火镰”会藏在这粮食里。
别人吃饭费粮,可他们吃饭要命啊——
“咕咚”一声,陆延的脸色也不好看,看着这越晒越多的涅石与火镰,他惊觉了什么,他面露惊讶,他迅速的转身往父亲的军帐中行去。
……
此刻的中军大帐。
一张案几,两盏茶水,陆逊与韩玄分别跪坐在两侧,陆逊一言不发,只顾着喝茶。
韩玄却仿佛看透了一切般,眼观鼻,鼻观心,就这么静静的等待。
“爹……”
终于陆延如期而至的闯入其中,他惊慌的将粮食中发现的大量“涅石”与“火镰”的事儿告诉父亲。
“……爹……有这些‘涅石’与‘火镰’……若遇明火,那……那整个陆家军寨所有人要么是被烧死,要么是被……被那冲天的毒烟给毒死……这等份量,无人可以幸免!”
陆逊拿起茶盏,手心已经微微的颤动起来,他一面看着这茶盏,一面苦笑,“这倒像是那孙仲谋的手段!”
“孩儿……孩儿看过了,这批运送的粮食,除了最外围的是满满的谷物外,里面的全部都……都掺着这涅石与火镰,足足二十万石,只要遇到明火,足够让咱们陆家军一夜泯灭啊!”
听到这儿,陆逊再度苦笑。
——『当年太史慈不就是这么一夜泯灭的么?』
——『吴侯这些年,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进步啊!』
诚如陆逊所言,在汉代,“涅石”的运用已经十分广泛,许多道士炼丹制药,就是采用这“涅石”为主要成分。
而“火镰”,在大汉十三将之血战疏勒城的战役中,就已经将之使用于战场,利用其沸点,一支火箭激**出冲天的火龙,引燃了无数胡人的性命!
这些……
正是孙权对付那些日益壮大,他制衡不了的权臣、势力的秘密武器啊——
心念于此,陆逊抬眼望向韩玄。
“韩老,你是对的,那位关四公子也是对的,想不到昨天还好好的,今时今日,我陆逊倒是成了那《琅琊榜》中的主角,我陆家军倒是成了那即将葬送于梅林的赤焰军,好生讽刺,好生讽刺啊!”
韩玄昂然道:“总归陆将军还能迷途知返,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哪!”
闻言,陆逊豁然起身,他突然的站起让陆延一惊,也让韩玄一怔。
“爹?你的腿?”
陆延的声音传出时,陆逊已经走了几步,他轻轻的道:“我的腿早就好了,我就是怕吴侯会猜忌于我,忌惮于我,这才装作断了一只腿的模样!没想到……哪怕是腿断了,吴侯依旧不满足,他要的是我陆逊的死啊!”
言及此处,陆逊拱手朝韩玄一拜。
“韩老,既那位云旗公子能派韩老来见我,想必……早就为我寻好退路了吧?”
韩玄也缓缓起身,见到陆逊的腿安然无恙,难免对面前的年轻人多出了几许佩服。
——『也是个有心计,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哪。』
“距离此地五里外的山谷上有一处梅林,那里是交州兵屯兵之所,若是陆将军能悄无声息的将大军转移到那里……足可以不漏声色的躲过此劫。”
不等韩玄把话讲完。
陆延连忙提出了质疑,“韩老不是说,那是交州兵屯兵之所……我陆家与交州士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若陆家军到那边,岂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窟?”
韩玄的声音还在继续。
“正因为是交州兵屯兵之所,所以吕蒙的暗哨与探马才涉足不到那边,也唯有那边才是最安全的!”
陆延还是有疑问,正想发问,陆逊却是一把拦住了他,他的一双瞳孔睁大,宛若意识到了一件比被吕蒙背刺,比被孙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处之而后快……更可怕的事儿。
——『交州兵?陆家?吴侯?』
——『关麟……关云旗!』
登时,一个大胆的猜想萦绕于陆逊的心头。
他一下子全悟了……
沉吟了片刻,陆逊收敛心神,他淡淡的道:“就……就按照韩老说的……”
陆延又抛出了新的疑问……“可……父亲,若大规模的迁徒兵马,那势必会引起……”
“跟我来——”
陆逊吩咐陆延一声,也向韩玄使了个眼色……
他们一起来到了中军处的另一处军帐,这是一处比陆逊军帐大上三倍的帐篷。
原本以为这是武库,是存放军械的地方,陆逊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此番,陆逊亲自掀开了门帘,其中,一个早已挖好的密道跃然于韩玄,跃然于陆延的眼前。
——『这是……』
韩玄惊讶于陆逊竟然早就有此部署,甚至挖通了地道……
——『好机敏的年轻人哪!如此机智,已经有种云旗公子的味道了……』
这一刻,他方才意识到,为何这陆逊是云旗公子志在必得的人!
是云旗公子不惜谋下如此大局,也要将其收入麾下的人!
陆延也惊骇于眼前的密道。
他不由得喃喃:
——『父亲早就算到有这么一天了么?』
——『不,是父亲从一开始起,就信不过那吴侯了么?』
刚刚想到这里,陆逊已经张口吩咐。
“如此涅石与火镰,今夜必有人火矢射烧我陆家军,传我军令,增设炉灶,布置草人,所有兵士则依次从此密道中秘密撤出,撤往韩老提到的那橘林之处……”
“父亲这是要……”陆延下意识的问道。
“为父要让三万弟兄们都看看,看看咱们这位吴侯是如何残忍的对我?如何残忍的对他们,如何残忍的对忠贞之士!”
这一刻的陆逊,他的眼瞳目眦欲裂,他的语气更添了几分冷冽。“也该让弟兄们都睁开眼睛看看,我等效忠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鼠辈——”
是夜……月黑风高。
陆家军军寨中那一枚枚灶子正点燃火焰,米粥的香味儿化成袅袅炊烟冉冉升腾而起。
忽然……
毫无征兆的,密密麻麻,犹如蝗虫过境般的火矢,突然爆射入陆家军寨的粮仓,紧随而至的是滔天的火焰熊熊燃起,是窒息一般的空气。
伴随这突如其来的火焰,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直冒出来。
巨大火焰的冲击下,碎屑与残片横飞,犹如利箭一般四射而出。
整个军寨,瞬间就被火焰席卷,炙热的烈焰四处乱窜,贴地的火舌舔舐着最近的物件,怪味刺鼻,浓烟扑面……
似乎,是因为担心吸到这毒烟,射出火矢的黑衣人迅速的撤离,根本不敢靠近……更无暇去关注,这里面人的惨状。
而从那冲天的火龙中与漫天的毒烟中,这些黑衣人能笃定,整个陆家军寨,不会有人生还。
没了,一切都没了……
一切都在这一把火中化为乌有!
而诚如他们所预料到的那般……
这般突然的火龙冲天,不会有人能逃出来。
他们在外围手持弓箭等了很久。
打算射杀那些侥幸逃出来的陆家兵士。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
终于,他们彼此互视。
有副将问道:“贾将军,如此,可以向吕将军复命了吧?”
孙权的护卫将领贾华望着那大火,他已经能感受到周围的炙热,是火镰引燃,爆发的剧烈火焰……这热浪已经朝他们逼来。
“再等等……不能有一只漏网之鱼。”贾华吩咐道。
先是这么一句,可不过多久,贾华都有些受不了那热浪,他当即吩咐道:“全军先往后退,避开这热浪——”
口中这么说,他的心头在不住的感慨。
——『如此,谁能活着出来?』
……
那边厢……
陆逊所处的橘林位于高处,他与数以万计的陆家军正抬头向南,望向那原本军寨方向的大火,望向那空气中的浓烟。
触目惊心……
若非切切实实的看到这一幕,任凭谁都不会想到,这是真的吧?
触目惊心!
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甚至,每个人都不由得后怕,他们会下意识的联想……
如果,如果他们不是通过密道逃出来的,现在的他们……会是?会是什么模样?一定会丢了性命吧?
“真的,起火了……”
陆延牙齿咬住嘴唇,不可思议的望向那军寨,他不知道,他本还在侥幸期待着什么。
可他清楚的是,当这场大火点燃,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期待已经不复存在。
——有陆延这般心情的,又岂止是他一个呢?
不足三万的陆家军,每一个都双手握拳,一双双眼芒中是深深的悲怆,是短暂的茫然,是绝望下的愤怒……是同仇敌忾!
他们可以因为战力不计,被敌人打倒,可……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真正要他们性命的,比敌人,比那八百里外射出的神箭更残忍十倍的是——自己人的背刺啊!
是那筹措军粮的吕蒙;
是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东吴国主,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孙权孙仲谋啊!
硕大的橘林,这里的气氛斗然凝重,此间的寒意,便是那浸了万年的寒冰也不过如此吧?
终于,终于……
在良久的沉默中。
陆逊昂起了头,他也像是每一个士卒一般,经历了悲怆,经历了茫然,经历了愤怒,经历了同仇敌忾。
而这总总复杂的情绪,逼使他彻底爆发了一般。
“锃”的一声,陆逊拔出了佩剑,这剑名为“辟邪”,乃是孙权所铸六柄宝剑之一,早在当年陆逊衷心投诚于孙权,平定山越后,孙权便将此剑赐给了他!
“辟邪”宝剑,寓意——驱除邪恶,偏邪不正,驳斥邪说。
“辟邪”还是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汉书·西域传》中有载——形似鹿,长尾,两角。
曾几何时,陆逊因为孙权赐下如此宝剑而荣耀备至,而忠心耿耿。
这些年,他为孙权做了多少不能呈于台面上的事儿。
这些年,孙权制衡江东的过程中,他陆逊又如何不遗余力!
是吴郡陆家成就了孙权,却也是孙权成就了吴郡陆家三房的陆逊,原本以为是彼此成就,是双向奔赴……可现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逊笑了,他望着这“辟邪”剑,他仰天大笑,状似癫狂。
身旁的儿子陆延惊觉父亲的神情不对,连忙张口。
“爹……爹……”
“为父无恙。”陆逊浅浅的回答一声,然后把脑袋转向韩玄这边,“韩老,我知这中间有你那位云旗公子的鬼魅伎俩,有他布下的重重明枪暗箭,可疏不间亲……若东吴君臣本就是铁板一块儿,他的阴谋伎俩如何能行之有效?”
“终究,是我输了……这次是我陆逊输了!却也是……也是那孙仲谋输了!”
说到最后,陆逊已经是咬牙切齿。
从意识到“交州”与关云旗有所关联后……
陆逊就细致的将这中间的一切悉数梳理了一番。
包括那批军械;
包括那关山石洞的械斗;
包括交州的天降神箭;
包括韩玄的登门……
呵呵……
其实,早在来交州之前,他便已经意识到,始终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整个东吴时局的变换,在操纵着硕大的东吴棋盘。
可……这只手究竟来自哪里?
陆逊一无所知。
现在,他悟了……他彻底的悟了!
他知道,这支看不见的手,正是韩玄口中那位总是提起的——“云旗公子”啊!
他更知道,他陆逊,交州,乃至于东吴,乃至于吕蒙、孙权,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
若是没有孙茹的到来,没有孙家原本的恩怨,若是没有“鸿雁”再度浮出水面,若是没有步骘、陆绩的惨死,若没有君臣的猜忌……
若是没有他陆逊的兵败……他陆逊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呵呵,呵呵……
连连的哭笑声过后,陆逊闭上眼睛。
是啊,被人操纵的感觉并不好。
可被自己人,还是他陆逊忠心耿耿、推心置腹的主公背刺的感觉,才是——更加糟糕!
十息,二十息……五十息,一百息!
冷然的气氛足足持续了百息。
当陆逊的眼芒再度睁开时……
茫然与无措彻底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恨与仇视。
他转过身望向数万陆家军,他大声喊道:“我陆逊,我们陆家军的兵勇,我们可以为了吴郡陆家的繁荣、存续忍气吞声,我们也可以为了我们的族人而接受卑微的活着,我们甚至可以因为忠诚而孤军深入、淤血拼杀,但是他们……”
“——但是那孙权,他不能像虫子一样把我们随意踩死!将我们的尊严随意践踏!”
说到这儿,陆逊沉吟了一下,他的声音越发的高亢,越发的歇斯底里。
“我,我陆逊反了,我陆逊今日反了他孙权碧眼儿!我反了——”
一众陆家军本也要高喊……
却被更理智的韩玄劝阻。
“陆将军……陆将军……”韩玄连忙劝道:“陆家军劫后余生,不可暴漏行踪……以免招致那东吴的追杀!”
“暴露又如何?”陆逊已经完全的不管不顾。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昔日入孙权幕府的那个屯田都尉、定威校尉……不再是开仓赈济贫民,甚得人心的“神君”,不再是单人匹马去劝降山越一战成名的陆少帅。
从这把火引燃起。
从这浓烟将整个陆家军军寨笼罩起,曾经的那个陆逊就已经死了,死了……
“陆将军……”
韩玄还想劝。
可陆逊的口中只剩下绝望中的狂啸:“反了,我陆逊反了,尔等可愿意追随于我?”
“敢不追随?”
“敢不追随?”
“敢不追随?”
一时间这道声音震天动地。
仿佛,冲天的煞气从这“辟邪剑”中涌出,辟邪——驱除邪恶!
辟邪可以是一只温顺的异兽,却也可以是一只凶兽啊!
与之同时……
不远处交州军也动了,交州马儿的“嗒嗒”声,交州无数兵士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汇合在一起,吸引到了那外围的黑衣火矢手。
“什么声音?”
“似乎是交州派兵杀来了……”
听到这儿,贾华沉吟了一下,“吕将军有令,不要与交州兵冲突,这里交给他们可以放心,呵呵,他们可对陆家军恨之入骨。”
说话间,这些黑衣火矢手迅速的撤离。
不多时……
交州的兵马如期而至。
当然,这也是关麟的计划之中——
他必须尽可能的隐藏陆家军获救这件事儿……如今的陆家军,可是一支奇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