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郡治所广信城的衙署,不仅宽敞,而且还很华丽,可谓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殿的四角高高翘起,优美得像四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此刻的陆逊正站在这衙署内的回廊,一边漫步走,一边像是若有所思,可唯独,他那坚毅的目光始终向东北眺望。

宛若穿过了这一切的雕梁画栋、名山大川、穿过了一座座城池,最终眼芒停留在吴郡,这个东吴心脏的位置。

自打东吴迁都建业后,吴郡就脱离了原本政治中心的使命,成为了东吴全新的经济中心。

可在陆逊看来,吴郡有着非凡的意义,那里还有超过十万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人”!

他不由得喃喃:

——『他们还好么?』

——『那孙权会为难他们么?』

诚然,陆逊或许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他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心狠手辣。

他可以向仇人妥协,可以屈辱的或者,可以去算计他的族叔陆绩,可自从陆家三房掌权,成为了这代族长起,他陆逊对族人是极其看重的。

他早已将吴郡陆氏的兴衰、荣辱与他个人深深的捆绑在一起。

这回廊上,除了陆逊外,还有孙茹与韩玄。

孙茹的高烧已经退了,可身体还有些虚弱,她走到陆逊的身旁,注意到夫君的目光向北,轻声问:“夫君是打算继续北上么?如果北上的话……那就是‘龙川城’,是‘庐陵郡’,之后可以走柴桑,也可以走豫章、余杭、吴郡……建业!”

孙茹已经帮陆逊把北上的路线梳理了一番。

如今,在孙茹看来,孙权……已经不再是他的叔父,在得知了“鸿雁”传来的一系列不为人知的情报后,孙权已经是他孙茹的对立面。

北上征讨他,是报父仇,也是——为民除害!

只是……孙茹的话传出,陆逊却是摇头,似乎并无北上之意……

韩玄也适时开口:“云旗公子也不主张,陆将军在这个时候北上!”

随着这一句话……

陆逊转过头,迎上韩玄的目光,他茫然了,他不解了,“那关云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是北上摧毁东吴么?难道,他……他还有什么图谋?”

“不!”韩玄镇定的回道:“云旗公子要的,从来都是帮陆将军,帮整个吴郡陆家的族人逃出东吴这个是非之地啊!摆脱那困兽犹斗的局面!”

“哈哈哈……逃出东吴?谈何容易?”陆逊笑了,“当年益州传出童谣,说是那里要出一个皇帝,又传出消息,吴懿的妹妹将来能做皇后,从那时起,周公瑾就想带着部曲逃出东吴,什么两分天下的战略,哈哈,那不过是掩藏他欲逃离东吴的目的,可最后,他的下场并不好!”

说到这儿,陆逊顿了一下。

他继续沉吟道:“他周瑜尚且如此,陆家在吴郡根深蒂固,我陆逊虽逃离了东吴,可我的族人何止十万?这么多人,逃得出去么?”

这个……

听到这儿,韩玄也展眉道:“十万族人,呵呵,如果是别人,的确很难……可若是云旗公子,他一定有办法,咱们不妨静观其变,再等等,再等等!”

就在这时……

有女兵快步行来,在孙茹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孙茹的眼睛一亮,“伯言,有两个重要的人特地赶到苍梧,要见你!”

“两个重要的人?”陆逊一怔。

孙茹的话还在继续,“一个是我那弟弟孙绍,另外一个则是太史慈将军的独子太史享!”

“是他们?”这两个名字让陆逊刹那间就想到了什么,也联想到了他们来此的目的,他郑重的问:“他们在哪?快带我去见他们!”

在陆逊与孙茹、韩玄叙谈的过程中。

天边阴沉的云脚已越压越低,似乎是冬至欲雪,又似是晚来风急。

就在回廊的尽头,孙绍与太史享正望眼欲穿的等待着什么。

在满天晦雾乌云的映衬下,他俩的身姿却是挺拔,坚定的眼眸中仿佛是毫无表情,却又遏制不住那心头的激动。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仅仅片刻之后,他俩同时深吸一口气,目光曜如烈焰,直卷陆逊而去,口中语气更是无比恳切。

孙绍一把抓住了陆逊的手,“姐夫,姐夫……你一定最是清楚,当年我爹是怎么死的?徐琨将军怎么死的?太史慈将军怎么死的?周大都督怎么死的?姐夫,你告诉我们,你告诉鸿雁……鸿雁要推翻那贼人——孙权!”

听到这儿,陆逊惨然一笑,面色如雪。

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从他与孙权站在对立面起,这位东吴国主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

——『鸿雁?是鸿雁么?』

——『鸿雁南飞!』

……

……

吃了败仗的东吴兵士疲惫不堪的逃回合肥城,呻吟声、叹息声不绝。

甘宁恨恨的嘟囔道:“咱们是先亮出这铜镜的,反倒是被人家后亮出的压着打,损兵折将,真是窝囊!”

徐盛、蒋钦、凌统,还有一干副将亦是衣衫不整,拼命擦着脸上的墨,也跟着抱怨:“曹操就能想到双方都有铜镜,咱们怎么就没能想到呢?”

冷静下来的凌统道:“其实很简单,敌军盾牌上的铜镜,是靠我军衣甲上铜镜返回的光,如此,战场之上,根本不用逃跑,我军只需要迅速的解下铜镜,对方盾阵光束就破了,也不至于被乱箭射杀……”

凌统说的是大实话……

其实破解的方法十分简单,可他能提出,是因为他是后军,纵观整个战场,他是旁观者清。

可所谓——当局者迷。

两军真正打起来的时候,对临阵统帅的要求太高了。

俨然……论及统率,徐盛、甘宁还是要弱过张辽一筹,至于韩当,或许……他凭着多年的经验、阅历,能够想到如此。

可不幸的是……他是在第一轮箭矢中,就被射杀!

此刻,凌统事后提及,难免让甘宁觉得不舒服,“凌统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若是你统先锋军,就不会如此狼狈了么?就不会如此溃败了么?”

“这是你甘宁自己这么说得,我可没这么说!”

面对杀父仇人,凌统表现出的是冷眼相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哼……”甘宁冷哼一声正想发作,却见到周泰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还有被人抬着的孙权,这下,他们立刻收了声……

心里嘀咕着,不过是一场败绩,吴侯就晕厥了?不至于吧?

几人惴惴不安的跟随着周泰往衙署走去。

众人连战甲都没脱,蓬头垢面,过了半晌,孙权方才徐徐起身……

“战损如何?”一旁有甲士禀报:“出战四万,回来的不过两万人……”

“一场约战就折损了两万?”孙权心头悲怆。

他不像是曹操,九个矿……说补兵就能补兵,东吴的人口摆在这儿,合计的兵马也不过十万出头,两万……这足以让孙权受到巨大的创伤!

然而,还不止这些。

让孙权心头受到更大悲怆的还不是这里,是背后,是背后啊——

“主公,今日兵败……”徐盛犹豫开口说。

“你们都出去——”孙权根本不等徐盛张口,直接吩咐。

啊……这下,一干武将面面相觑,还是退了出去……任凭谁都能看出,这个时候的孙权最好不要去惹。

待得众人退去,唯独留下的顾雍方才张口:“主公,这一战溃败,锐气大减,那张辽勇武之名的后面又要再加上足智,怕是以后我东吴将士们对他会更加畏惧了……”

孙权悲怆的感慨道:“原本以为夺下合肥,东吴就摆脱了困兽犹斗的局面,现在我方知晓,合肥不过是一个没有喜怒,没有感情的城池,东吴要摆脱困局,要过的不是合肥,而是张文远这关哪!”

孙权沉着脸……

顾雍劝道:“主公,咱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争勇斗狠的,这不是街头小儿打架,争匹夫之勇,乱世之中,争得从来不是一时之胜败得失!”

“张辽是不世出的名将,与这张辽交手,先要学的不是如何打赢?而是如何擅败啊!败而不耻,败而不伤,才能比只想着战场上一争高下的人,活的更长久一些!东吴诸将士并不善长败,主公却要善败,只能善败呀!”

顾雍的一番开导让孙权的心情好受一些,他话锋一转:“子瑜呢?让他进来!”

不多时……

诸葛瑾快步走入,拱手向孙权行了一礼。

孙权要他细细的讲述交州的乱局,诸葛瑾召来吕蒙的三子吕睦,娓娓讲述起那交州的风起云涌。

包括吕蒙怎么在粮食里掺入引火物;

包括陆家军的军寨,怎么突然点燃;

包括原本以为大功告成,陆家军突然从天而降;

包括陆家军与交州勾结在了一起,将苍梧攻陷,就连南海郡也望风归降。

吕睦娓娓将这些讲述,诸葛瑾适时补充,为孙权描绘出的,就是一幅陆逊天选之人,大难不死……如今正与陆家军陈兵于东吴的边界之上,随时北上的画面。

——正所谓危急存亡。

呼……

孙权长长的吁出口气,他第一次感受到头部剧烈的恍惚,宛若被什么重物给击中了一般,眩晕的厉害。

“陆逊……陆逊,呵呵,好一个大难不死,这大难不死后,他选的反攻时机真是恰到好处啊!”孙权深深的沉吟。

“的确……”诸葛瑾脸色也不好看,“合肥正在与曹军对垒,他陆逊却陈兵交州与东吴的边境,这种时候,主公是分兵也不成,不分兵也不成,这是进退两难……”

“没错!”孙权重重的颔首,他又长长的吁出一声,“孤就不信,他陆逊身处绝境,是凭着运气躲过劫难……哼,他身后必定有高人相助!”

这……

孙权的话倒是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只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考虑陆逊的背后是不是有高人,而是要解决这岌岌可危的局势。

“哼……”孙权再度冷哼一声,“他陆逊背后有高人相助,孤就没有高人相助了么?子瑜,你即刻出使江夏,去见子敬,若是子敬,他一定有法子能助孤渡过如此危机!”

——『鲁大都督?』

诸葛瑾恍然大悟。

是啊,东吴还有鲁大都督在,他才是东吴的最后的倚仗……

如果是他,他一定可以稳住东吴这岌岌可危的局势!

他……一定有办法!

……

……

江夏,于禁正在磨剑。

一名信使匆匆进来,一言不发的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他。

信使穿着的是虎贲军士的服饰,看到他,于禁就猜出了这信定是曹丞相发来的。

信笺中讲述了肥水与东吴军约战的大捷,字字句句逃不开曹操对张辽的称赞与欣赏,却绝口不提于禁这边战事的失利。

读完信笺后,于禁亲自将这虎贲兵士的信使给送出帐,这才迅速的坐回了中军大帐的主位上。

“主公是什么意思?”董超疑惑不解,“要责怪于将军却没有一句冷冽之言,可偏偏每一字一句都在夸耀张辽将军?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丞相的高明之意啊……”于禁感慨道:“丞相是提醒我,张辽立下大功,我这边再无所动,这五子良将之首的位置怕是要换人咯……”

啊……

若非于禁提醒,董超哪里能想到这一节,连忙追问:“丞相是催促于将军战咯……”

呼……于禁轻轻的吁出口气,感慨道:“丞相将乐进与三万兵驰援于我,就是寄希望于这江夏打开局面……这江夏东临寿春,西援襄樊……是这一次战线的核心哪!若我是丞相,怕是也要急不可耐了吧!”

“那就攻城……”董超提议道,“正好为我大哥报仇雪恨。”

“攻城?拿什么攻?”于禁徐徐起身,他眯着眼,“一个铜镜就折了我军一万多人,如今的士气能攻城么?越是这种时候了,越是曹丞相催促,咱们也要以稳为主……”

“可……曹丞相那边……”董超有些担心。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于禁语气坚定,“何况,我于禁统兵素来只做正确的事儿,不做脸面的事儿!”

说到这儿,于禁话锋一转:“朱灵将军那边,一切顺利么?”

“顺利!”董超愣了一下,方才回道:“顺利,近来几日的确有不明骁骑在悄悄的探查我军的几处大营,包括璧山这边,包括衡山,也包括鸡鸣山的囤粮之所……”

“让他们查——”

于禁眯着眼,他轻声沉吟道:“现在压力给到朱灵将军那边了!”

是啊……

于禁与朱灵编织了一张大网,一环环的将整个江夏,将璧山、将襄樊、将衡山悉数捆绑……将整个江夏的局势汇聚成一个星罗棋盘。

于禁不忘补上一问:“乐进将军的三万兵到了吧?”

董衡重重的点头“到了,到了!”

“好!”于禁顿时更胸有成竹了不少。

鱼儿已经上钩了……

埋伏已经布下了……

就看是什么时候收网了!

……

……

安陆城衙署外,守卫森严伫立。

一名名斥候鱼贯而入,禀报着他们最新的发现。

廖化、诸葛恪、张星彩、士武、麋鹿,所有站在衙署正堂的将军则是露出一副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关麟的脸色则是显得有些复杂,听着一名名斥候的禀报,不时的点头,又不时的摇头,像是心思颇为繁复……

此刻第一名斥候正在禀报。

“按照太守吩咐的路线,的确于鸡鸣山发现了敌军的屯粮之所,是位于一处山谷之中……其中囤积的粮草至少有三十余万石。”

“鸡鸣山处处有鸡鸣?你们是如何潜进去的?”听到斥候的禀报,关麟直接反问。

斥候则如实说:“按照太守的吩咐,在鸡鸣山入口最高耸的那棵树下的确挖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当日的‘暗号’,我们几人换上曹军的服饰依照暗号,畅通无阻!”

诚如官渡之战,许攸投曹后,给曹操带来的……除了乌巢屯粮的重要消息外,更关键的是许攸带去的通往乌巢的暗号。

这才使得曹操率五千精骑换上袁军的服饰,能够顺利的潜入乌巢的中心内部,突然袭击。

若是没有暗号,怕是一早……曹操与这五千骑就暴露了。

乌巢的大火根本就点不起来!

官渡之战,乌巢的暗号如此……

如今,江夏之战,鸡鸣山的暗号亦是如此!

至于这树下的字条,字条中的暗号,是朱灵告诉关麟的。

是三日前那一夜,朱灵约关麟单独入帐。

(Ps:朱灵父子投诚之后是需要收缴武器的,所以单独入帐并不危险!)

按照朱灵的话,他是带了一千亲兵投诚……带来了整个三处军寨的布防图,可这些还不够,为了立功,他特地将另外一千可靠的心腹兄弟藏匿在鸡鸣山中。

树下的暗号是他们放的,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将“曹军”值守的时辰与换防的时间也一并放在那儿……

如今看来,这条情报是准确的。

斥候禀报的与朱灵提到的一模一样,并无半分差错。

也就是说,按照这条情报,只要关麟想……他便可以攻入鸡鸣山内部,乃至于一把火焚烧了于禁的粮草。

“继续……”

关麟的脸上不露喜怒之色,只是揣着下巴,偶尔沉吟。

第二名斥候禀报道:“曹军璧山大营、衡山大营……探马草草绘制的布防图与太守的布防图相比较,分毫不差……敌军粮草运输的路线也丝毫不差!”

说着话,这斥候让属下展开了两张布防图纸,一张是朱灵提供的,十分详细……

一张则是探马在外围绘制,有些粗略……

但几个标志性布防点的兵力,没有问题!

由此向内推演……

很明显,朱灵提供的各处军寨的布防图也是真的……

这无疑让整个大帐内,大多数的人对朱灵父子更加笃信了不少。

“还有么?”

关麟接着问……

接下来,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斥候纷纷禀报,他们禀报的是路线,是于禁悄无声息扫清了一切路障,一路坦途。

也就是说,一旦强攻鸡鸣山,璧山大营与衡山大营可以在半个时辰内支援到鸡鸣山。

整个防线的建立极其符合于禁一贯的作战风格。

思维严谨,固若金汤!

除此之外,整个布防很真实,并不是那种破绽横生,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假……假的离谱的那种!

就连关麟都感慨。

——『这得比‘周瑜打黄盖’更真实十倍啊!』

甚至关麟都心里嘀咕着……

该不会是他想多了,朱灵父子的投诚是真的!

反倒是他关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随着一干斥候禀报过后纷纷退下,整个衙署正堂只剩下关麟手下最核心的人物。

关麟也从席位上站起,他感慨道。

“这听也听了,情况诸位也清楚了,来,都说说吧……这鸡鸣山的粮草,能不能烧?”

“这仗要怎么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