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北岸。

“逃吗?”王桃与王悦异口同声,只是嘴角上带着一丝苦涩。

这支关家的残军与汉水的距离这么近,可偏偏,一支万人的魏军就横隔在那里,这支魏军将他们围住……也将前路封锁。

过不去了,怕是过不去了!

伊籍的心情更苦涩。

他口中喃喃:“承明,难道……你白死了么?”

“前进——”

这时,于禁的声音缓缓而出,万余魏军兵士步履、马蹄声向前,无数战戟、长矛指向了这支残军。

一时间,恐惧开始在整个军队中蔓延,整个这一千多人的队伍,绝望的情绪暴涨。

于禁坐于马背,高高在上,俯瞰着关家军陷入绝望的一幕,他想到的却是这几个月来,屡屡战败。

是江夏与那关麟博弈,损兵折将;

是他于禁的老脸都快丢尽了……

——终于,轮到他赢一回了。

这时……

关家军中有人跑到伊籍的面前,“伊先生,我……我愿留下死战,只求伊先生带他们离开!”

这人说着话,眼眸望向的是王桃、王悦那边。

哪怕这个时候,关家军士依旧不愿意欠人情义!

关家军,还是那个“有恩必报,有情必偿”的军团——

这时,更多的兵勇围了上来,“吾等,唯愿死战——”

他们都清楚,这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你……你们……”

伊籍眼眶一热。

就连王桃、王悦也不由得咬住牙,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她们……舍得离开这支维之的军队么?舍得弃他们离去么?

“好,好——”

伊籍答应一声,举起手中那染着血的长刀,喝道:“关家军士悉数下马!”

“喏——”

唰唰唰……

没有人犹豫,大家心里头都亮堂着,这种时候,只有骑着马还有可能冲出去,生还的机会还大一点。

没了马……

那无异于死,无异于倒下!

很快,几百匹战马,所有……毫无保留的交还给了卢塘寨的兄弟们。

王桃喃喃:“我等未必能逃出去,你们骑着马才更有希望啊!”

这时……关家军士中,有声音传出。

“你们,好好……好好活着。”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不能把你们也搭上了。”

“二将军义薄云天,关家军每一个男儿能战死,却不能有负他人。”

“保重……”

这一下马,一上马……彼此间,就成永别。

“伊将军,你也受伤了,就领着他们……”

又一道声音传出,这些关家兵士的言外之意极为明显。

“你……”伊籍张了张嘴,“关家军便是谋士,也只有战死的,没有逃亡的。”

“总该……留下一些种子!许多时候,我等武人帮不到二将军,可伊先生不同……何况,已经折了潘先生了。”

一名关家军的校尉努力的请求伊籍。

伊籍叹了口气,沉默了。

留下来还是杀出去,其实……现在看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有时候……活着不会比死了轻松,因为身上背负的东西更多。

——踏踏!

于禁的大军,从四面包围而来,一如既往的缓缓的推进,不急不躁……只是双方的距离更近了。

“若……”

那名关家军的校尉再度开口,他顿了顿,有些落寞,“若……若伊先生能回到襄阳,还请告知四公子,若有朝一日,他攻下这汉水以北,这樊城之地……还请他……把我们的尸体带回家,我……好久没回家了。”

这是一个关家军中普通校尉的话。

类似于这样的校尉,在关家军中有数百之多,历史根本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可这一刻,他笑容中的苦涩,眼中流露的不舍,让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无比动容,也让伊籍、王桃、王悦鼻子一酸。

留下来断后……又没有战马,这是十死无生!

“好……我一定把话给四公子带到——”

伊籍是咬着牙吟出这声音的,他的眼眶中已经饱含着泪水。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必须回去。

因为,这些同袍们所做的事儿,需要他带回去,要有人为这些勇士记录,让他们的事迹传扬下去。

“哒哒哒……”

马蹄声阵阵,犹在耳边。

“伊先生,没时间了,快走……”还是那名校尉的一声催促。

伊籍领着王桃、王悦勒转战马朝后逃去,无数关家军士则齐声大喝一声“战”,然后挥舞着长刀,冷笑一声,纷纷结成战阵。

与其说是战阵,不如说是肉盾……

以步战对马步混合的兵种,还是名将于禁指挥,只有拿人命去填,才有胜利的希望。

不……

确切地说,这些留下来的关家军士,他们从来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仅仅为了拖延!

拖延到……伊籍与卢塘寨的兄弟们撤走。

这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或许,关家军会犯错,没有人不会犯错。

但真的在这绝境之时,在这些关家军的勇士决定留下来的刹那。

生命早已无足轻重,错与不错也没有太多意义,因为属于这些兵勇……哪怕是一个小卒,一个伍长,一个什长,他们最高光、最璀璨的时刻,已经来临!

……

“出击——”

于禁最终下令……魏军的骑兵狞笑着,催促着战马冲阵,数千铁骑迎面冲来,单是那气势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二将军,我……你老乡,河东苏瑞先行一步——”

“二将军,徐州广陵人李风先行一步——”

“二将军,江夏安陆人徐成去了——”

……

一道道声音中,第一排的关家军士已经冲了上去,他们没有马,却好似一骑绝尘,那一个个魁梧却带着伤痕的身影在这晨光降临之际闪现而出,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二将军,你还指导过我一招青龙刀,我练给你看……”

“二将军……”

这一道道声音传入伊籍的耳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回首看到这些兵士消失在骑兵的冲锋中时,豆大的泪珠再也遏制不住的从眼角滑落。

他喃喃道:“同袍们,你们且慢些走……我们……我们……”

终于,到最后还是泣不成声。

而当关家军拖着残体往这边涌来时,魏军的骑兵也被震撼到了。

他们……

可是骑兵啊!

对手这么向前,是能稍阻马儿的攻势,可这却是用命换的呀!

“进攻,进攻……”

于禁的令旗再度扬起,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悲悯,他……与汉军早就是死敌,关麟如此,关家军亦是如此。

进攻的号角声再度响彻——

哪曾响……就在这时……

在微朦的晨曦中,一人一马从远处呼啸杀来,这人的战袍上被血水染红,这人的刀锋处是绿红相见的颜色。

在他的身后,数以千计的身着红色战袍的骑士正呼啸杀来。

“二……二将军?”

有人脱口而出,面露惊骇之色。

“咚咚咚……”

曹军的战鼓在鸣响,却像是在替这支赶来的骑兵队伍,奏响沧桑而悲凉的古音。

随着这支队伍的靠近,那激昂的关家军的军歌在天地间回响。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吾等?何惜死战?”

……

一首首战歌,一道道不屈的嘶吼,如同在每一个关家军士的耳边回**。

就连……本要离开的伊籍,在听到这声音后,也勒转了战马,满眼含泪。

“二将军……他终于来了——”

一名跟随着关羽走南闯北二十年的老兵,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像是受到了无尽的委屈。

他不住的喃喃:“回来了,二将军回来了呀……”

每一个关家军士,那握紧兵器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本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兵,在这支军队里,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可这一刻……他们一个个还是失态了。

“不好……”

反观于禁军这边,当看到关羽一骑当先,看到那数千骑士紧随而至。

每个魏军……都不由得勒停战马,打从心底里生出一抹寒颤。

特别是于禁……

他最清楚关羽能为这支关家残军带来什么?

更清楚的是……关羽一马当先,正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杀了过来。

“拦住他,拦住他!”

于禁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年颜良怎么死的?他尤自历历在目。

于禁并不觉得,他的武艺能比肩河北双雄!

再加上……万军取首,这话……在别人听来是神乎其技,可特么的在关云长这儿,那就是常规操作,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只是……于禁的声音快,关羽的赤兔马更快,在一干魏军还没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关羽距离于禁只剩下五百步。

关羽的一干亲兵拼命的追上关羽,但很显然,赤兔马的速度犹如一阵风一般,不是他们可以追上的,也不是魏军可以追上的。

“左右亲卫,快……挡下他!”

这次,于禁慌了,连忙招呼左右的亲卫。

这些亲卫足足有三百之多,迅速拦在于禁的面前,然后一齐朝关羽杀了过去。

“唏律律——”

赤兔马仰天嘶鸣,“哒哒哒”的马蹄声再度响彻的一刻,便是面前三百骑……一齐踩踏的凌乱的马蹄也遮不住它的蹄响。

这一刻,关羽一人一马愣是踩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仅凭这一点,就让阻拦他的一干骑兵倒吸一口凉气。

随着关羽那标志性的一声:“关某在此,尔等受死——”

手起刀落,就了解了两名冲上来的亲卫。

这下,这些魏军人数虽多,却无一人敢正面对上关羽,一个个都琢磨着“做做样子”、“划划水”算了,命要紧……犯不上去惹这位杀神。

这下,在于禁惊愕的眼神中,关羽轻而易举的突破了他的骑兵队伍。

他的面前只剩下于禁了。

这下……于禁再要调转马头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得以提起长枪硬扛关羽的攻势。

“关……关云长!”

于禁也是醉了,他的心头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这么多兵,这么多骑,愣是让他于禁一个人直面关羽的青龙刀,这些魏兵都是假的吧?

是啊……

本就是强行征调而来的,本就是守城的兵卒,既非先登勇士,又非征战沙场的老兵,谁?不惜命?

“锵啷啷啷……”

青龙刀与长枪在空中激烈碰撞,迸发出了极致绚烂的火花……

只一个回合,于禁的胳膊都麻了。

却听得关羽那尤自轻松、游刃有余的声音吟出:“于文则,关某听闻你与马孟起对垒,八九回合落败,那么?你能抗住关某几个回合?”

说起来,当初马超降汉时,关羽就想要讨教下马超的武艺,因为诸葛亮的一封信,此事作罢。

不过,心里头难免心痒难耐……

如今,机会来了。

于禁在马超手上八、九回合落败?

那……在青龙偃月刀手上呢?

“关云长,你……”

不等于禁张口,关羽淡淡的说:“已经一个回合了?”

“你……”于禁感觉他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可就在他心思波动的刹那,关羽的青龙刀刀片处一横,竟是挂着长枪向下劈落,一边劈落一边皇摇晃!

“咔……咔,咔……咔……咔……”

于禁只感觉虎口处,因为这刀与枪的碰撞而震的痛不欲生,然后是手腕……巨大的震动感让他不得以松开一支手。

这一切,都在关羽的预料之中。

“又一个刀下亡魂——”

伴随着关羽的声音,青龙刀瞅准机会贯穿而下……

“不!”

于禁双眼瞪得硕大,他只感觉瞳孔一缩,心猛地一紧,来没来及哀嚎,整个上半身已经被青龙刀劈落……

他整个人宛若从中被隔断,从肩膀处……上半身已经飞越而起,飞出了好远,伴随着“咚”的一声响动,重重的落地。

这是比“身首异处”更残忍的一刀。

鲜血顿时挥洒一地……

如此简单粗暴的场景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关家军士们齐声呵唱的军歌变得更嘹亮的。

“批铁甲兮,挎长刀……”

“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时,还有人唱着《周礼》中的歌调——“若师有功,则左执律,右秉钺以先,恺乐献于社。”

那些原本被包围的关家残军也都回过神儿来,扯开嗓子不要命的嘶吼着,宛若在宣泄心中压抑许久的愤懑。

鲍三娘、王桃、王悦都看呆了……

伊籍、王甫也看呆了。

前者的心头不由得浮**起同一句话。

——『维之他爹……不,是我爹爹……真……猛!』

后者则是感慨:

——『关公刀下,又死了一个颜良!』

是啊……

关羽斩于禁,这一刀太霸道也太威猛了……

比之当年万军中取颜良首级还要猛!还要血腥!

这一刻,数以万计的的魏军,在于禁死去的刹那,已经是军心涣散……尤其是对上关羽的眼神,一个个遍体生寒!

谁还敢在这里作祟?

谁还敢直面“真神”的怒火!

他们只想远离……远离这个给他们带来浓浓恐惧的身影。

反观关羽,他青龙刀再度落下,一捋长髯,只单单的说了句:“关某用了两招——”

是啊……

这种时候,关羽还在跟马超叫着劲呢?

你马超马孟起需得八、九招败于禁!

而关羽,杀此于禁于文则,他只用两招。

虽然有关羽前三刀威力的加成,但,依旧是——高下立判!

……

……

襄阳城,官署正堂。

一张硕大的舆图铺展开来……这是诸葛恪在热气球上描绘的如今整个北岸的布防图。

虽然说,魏军是一直在变幻的,不过整体的布防思路还是在这舆图上能窥探出端倪。

“新野城的布防……竟只有三万人?还有一万趁夜调往汉水这边?”

关麟指着新野城,语气中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在此驻守的两万兵首领是庞德。

更不知道,昨夜一万兵从这里离去的兵马是于禁统帅。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黄承彦、刘晔、黄月英、诸葛恪四人彼此互视,像是有心事……

事实上,他们商量好了,并没有把那支距离汉水不远,被包围的关家残军的事儿告诉关麟。

这并非他们不关心这支关家军士的死活,而是……关麟即将做最后的战略部署。

他们不想让这支残军影响关麟的判断。

这种时候,必须做出最正确的战略部署……

还是黄承彦第一个张口:“臭小子,接下来就看你部署了……”

关麟颔首,他指着舆图上的新野城,眼眸则望向屋中的黄忠:“黄老将军……这一战需得救出新野城的关家兵,但……一旦我军渡过汉水,敌军势必会第一时间支援新野,所以……这一战依旧凶险至极。”

黄忠已经是一身铠甲,他的大刀与“蒙古”复合弓都在门外,随时都准备着出击。

“若不凶险?何须我黄忠出马?”

黄忠站起身来,“新野城是么?呵呵,我黄忠要救的人,他们拦不住。”

“黄老将军……”关麟继续说,“我从不担心黄老将军的武艺,不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担心敌军会疯了一般的撕咬老将军,所以……”

说到这儿,关麟望向刘晔:“刘先生,有劳你控制热气球,在上空引导黄老将军,也第一时间告诉他敌人的位置!”

尽管热气球在天穹,但通过一些方法,比如飘带的颜色、形状,是能够传递消息的。

故而,关麟要刘晔做黄忠的眼睛。

“久闻黄老将军百步穿杨……”刘晔感慨道:“今日能做老将军的眼睛,实乃荣幸至极。”

黄忠一摆手,他也知道……所谓的飞球会抛下各种讯号。

不过,黄忠年龄大了,记不住那么多,索性说道:“你在那天上,就告诉我一条足以?”

“什么?”刘晔好奇的问。

黄忠一本正经的回道:“你告诉我,敌人的将军在哪?然后能看黄某如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其实,在黄忠的心头,他是这么想的。

『这复合弓,总算是在战场上尝试一番了——』

『这若不射死的上将军?黄某这一个月在沔水山庄,岂不是白费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