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魏军占领的联营大寨。

正午十分,中军大帐。

张辽稳坐在帅位上,他依旧在翻阅着关羽留下的那本孙子兵法,如今正翻到其中的“虚实”一篇。

他口中不时的吟着:

“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孙子兵法》中“虚实”的概念,往往是指在战场上通过分散、集中兵力的战术变化造成我强敌弱的形势来战胜敌人。

当然,这些理论张辽早就谙熟于胸。

倒是《孙子兵法》这种书籍,每一次“温故”总是能“知新”,张辽看的很是认真。

他不时的沉思、冥想,宛若……正在感悟其中富含的更深刻的大道理。

只是……

张辽这边镇定自若,此间军帐中的一干副将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牛盖与殷署正在议论。

“这啥情况啊,简直奇了怪了呀,明明昨夜那关羽就距离此间军寨,还有二十里……他就算要避免远途行军,避免我军的以逸待劳,那休整一夜够了吧?怎生这都第二天的正午了,还在休整啊?他到底还打不打?进不进埋伏了?”

“牛将军所言极是……明明从昨夜起,关羽从那山中就接连派出了几支军队,且探马一再禀报这些军队朝我们这边杀了过来?那山谷中也是尘烟漫天,杀声四起,可……可人呢?咱们的弟兄们埋伏了一整夜,又一个上午,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可别说是那关羽,就是一个关家军的兵士都没瞅见,那……那些杀出山谷的关家兵跑哪去了?”

牛盖与殷署一边议论,一边不由得拍着脑门。

这事儿就奇怪,就离谱。

说起来,自打关羽躲入那山谷中,整个魏军无论是探马还是斥候,好像消息一下子就全断了,不是死了,就是无法潜入。

总而言之,关羽到底在这山谷中干嘛?谁也不知道!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倒是张辽依旧是气定神闲,听着两位副将的议论,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眼眸一如既往的盯着《孙子兵法》中虚实这一篇。

他看到了下一句——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张辽还在心头揣摩着这一句话的意思。

——『用兵的规律像水,水避开高处而向低处奔流,用兵则是避开敌人坚实之处而攻击其虚弱的地方……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张辽仿佛又有了全新的感悟。

就在这时,副将牛盖仿佛想到了什么,他重重的一拍脑门,惊呼出声:“难不成,被那关羽发现了?”

“不可能!”殷署一口咬定,“整个魏军的埋伏是文远将军亲自部署的,所有埋伏的地点隐秘至极,就是不知情的我军探马,从那边走过也无法看到,他们怎么看到?”

“可是……”牛盖还是不解,“若说没有看到……那这啥意思啊?那关羽到底是来不来了?这埋伏……简直……简直急死人了,也……也憋死人了。”

听这两个部将的议论,张辽总算放下那《孙子兵法》,他尤是闭着眼,像是一个老学究一样的摇头感慨道。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说到这儿,张辽睁开眼睛解释道:“我了解云长,他这是在试探我军,试探这里是否有埋伏,是否会因为他的出动而露出蛛丝马迹,云长还是一如既往的攻中带守,急中带稳哪!这正是他一贯的作派。”

说到这儿,张辽缓缓起身,透过窗子,一边朝着帐外那埋伏的地点望去,一边望向关羽所在的正西方向的山峦。

他一只手揣着下巴,然后道:“云长也开始玩虚实了,这《孙子兵法》没白看,只是……他静若处子,我又岂会动若脱兔?不过,差不多了,他这试探也该结束了!”

张辽的话永远带着一股笃定。

就在这时……

“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得一个浑身灰蒙蒙的、身形颇为魁梧的汉子大踏步的闯进了这中军大帐。

随着“砰”的一声,一柄开山大斧直接被砸在地上,发出了“哐啷”一声清脆的声响。

来人是徐晃……

此刻的徐晃连连喘着大气,像是驾马飞驰而来,一双眼眸张开,眼神中却带着几许复杂与愤怒。

张辽以为是庞德抢了徐晃的战功,连忙大笑着劝解道:“哈哈哈,公明何至于此?我方才还说要为你与庞德将军庆功,如今那黄忠被两位将军所杀,两位将军即将威震天下,我必定据实禀报于丞相,两位将军同居首功……”

张辽以为他这“一碗水端平”的话术足以让徐晃消气。

哪曾想,徐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悲痛欲绝,变得惆怅万分……

“唉,唉——”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徐晃表现出的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威震天下?还特喵的威震天下?

他徐晃就差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是……

改明儿,的确有人会威震天下,但一定不是他徐晃,更不会是那已经凉透了的庞德。

该是一个将近七旬的老头子,是那敌将黄忠啊——

这……

张辽也察觉到了徐晃表情的不对劲儿,连忙追问:“公明何故如此?不是两位将军将黄忠与那关平、关兴团团围住了么?不是五支兵马,五万多人围剿几千人么?那黄忠的头颅呢?庞德将军呢?”

“黄忠、庞令明……新野城……”徐晃突然握紧拳头,终于,在情绪的积淀下,他悲壮的张口,“呵呵,哪还有什么黄忠的头颅?唯有一具被黄忠射杀的尸体,就在帐外,那是庞德将军的尸体啊!”

说到这儿,徐晃的声调更添悲壮,“新野城下局势突变,那黄忠五百步之外一箭射杀了庞德将军,然后……然后敌军有放火焚营,我魏军兵败……兵败如山倒……”

说到这儿,徐晃顿了一下,他那沙哑的声音继续吟出,他几乎是哭腔:“就连……就连新野城中的关家残军也……也被那黄忠带走了,带……带走了——”

徐晃那拖长的尾音让张辽的眼瞳瞬间瞪大,瞪大到极点。

他脸色铁青,一脸苍白,他的双臂、双手都开始发颤,颤的厉害。

然后这种酥麻感迅速的席卷到他的腿上,这让张辽的双腿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那沙哑的声音传出。

“公明……公明你是说,关家残军被救走了?庞德将军也……也死了……”

“是……是啊!”徐晃的回答几乎是用喊的,声嘶力竭。

这下……

张辽再没有方才气定神闲看《孙子兵法》的模样,他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他还是无法相信,“五万人围几千人?然后……将……将死了?人……人跑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张辽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屈辱的仗。

从来都是跟他对垒的将军去承受这份屈辱。

可现在……

“咕咚”一声,张辽的眼瞳都变得无助,迷茫。

那支关家四郎派来的邪乎的骑兵,邪乎的将军,邪乎的走位,邪乎的身陷重围,最后邪乎的全身而退……

最离奇的是,最后的最后,还顺带手的带走了一个曹魏的上将军。

屈辱、悲痛、茫然、无措、迷茫……

总总情绪,这一刻都强加在张辽的身上。

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的是“孙十万统兵翻车”时的屈辱,极致的屈辱,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屈辱。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这时。

“报——”一名探马紧急禀报:“张将军,就在方才探马潜入那山谷中发现……山谷中只有寥寥几十名士,在扬起尘烟,虚张声势。”

这……

张辽的一双瞳孔下意识的再度瞪大,隐隐他生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副将牛盖连忙问:“那关羽呢?那么多人,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就在牛盖的话音刚刚落下之际。

“报——”又是一名探马紧急回报:“在偃城外十里处发现了关羽所部,他们化整为零绕过探马的眼睛,正向偃城突袭!”

“啊——”

此言一出,几乎异口同声,徐晃、牛盖、殷署几乎同时开口。

牛盖与殷署惊愕于怎么是偃城,这跟张文远将军部署的完全不一样啊。

徐晃则是惊骇于,他带着两万兵就是从偃城离开的,那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如今的偃城还能有多少兵?

又是何人为将?挡得住关羽的进攻,不……是挡得住这偃城里城外,关家军的内外夹攻么?

反观张辽,这一刻的他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天……一下子就全部塌下来了。

关羽的行动与他张辽的分析、预判……完全不同。

割裂,整个局势的发展,像是一下子彻底割裂了。

——『偃城危矣!』

心思急转,张辽当即问那探马:“这消息可报送于赵俨先生那边了?”

这话问出口,张辽立刻就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要知道,当年关羽白马斩颜良的那一战,张辽就是副将,他看的真真切切。

关羽疾驰杀往白马城的速度极快!

快到颜良的探马其实是看到了,可要回去禀报时才发现,他们的速度哪有关羽快?

关羽统御的骑兵,跑的比敌人的斥候快多了。

在敌人的探马赶回去报信之前,关羽早就已经能够先声夺人,直接突袭进去!

否则,官渡白马那一战,颜良怎么可能在关羽疾驰突袭之时,还坐在华盖伞下,洋洋得意,毫无防备。

要知道,白狼山一战,张辽突乌桓王蹋顿;

逍遥津一战,张辽突东吴的国主孙权,就都用的这一招,就是学的关羽关云长的这一招啊!

而想到这里,张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已经如雨水般滑落。

探马的回话也应证了他的猜想。

“有人去急报给赵俨先生了,可……可那关羽的马更快,这支关家残军的速度更快……怕是……怕是来不及!”

——『完了!』

下意识的张辽只觉得完了,彻底完了!

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双腿根本不是踉跄了,而是如同伤寒之下的老者般剧烈的抖动,抖得厉害!

方才他有多镇定,有多么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现在的他就有多难受……

多么的心如刀绞!

“传令……”

张辽不愧是名将,在如此巨大的不利情报下,他只是短暂的愣神儿过后,迅速的收敛心神,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

“徐晃将军、牛盖将军、殷署将军,尔等即刻领本部兵马去偃城,去救赵俨先生……”

“喏!”徐晃、牛盖、殷署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连忙拱手,就要转身去点兵。

“等等。”张辽恍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喊停,他沉吟了一下,方才露出凶狠的一面,他恨恨的补充道:“能不能救下赵俨先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拖住关羽……本帅随后就到!”

说着话,张辽也提起了大帐中的月牙戟,也急匆匆的也往外走。

只是……

因为他走的匆忙,身边带起的罡风将那案几上的《孙子兵法》的页码吹了起来,待得这页码落下,《孙子兵法》中“虚实”这一回已经被翻了过去。

转儿翻到的是《孙子兵法·计篇》这一回……

上面的文字跃然呈现,还带着因为长期翻阅,而留下的、印上的关羽的指印。

——兵者,诡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而整个这一篇,长篇累述……

总结起来其实就是八个字。

——声东击西,攻其不备!

俨然,张辽对这一章回的领悟,充其量只能与关羽比肩,远不如徐庶徐元直!

徐庶的战略部署,才是《孙子兵法·计篇》这一章回企业级的领悟!

……

……

襄阳城,荆州第三官医署内。

一灯如豆,关兴已经包扎完毕,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在昏迷之中。

关麟在探视过黄忠、关平以及一些重伤员后,来到了这边,他坐在关兴的床边,面色复杂的望着这个因为自己的疏忽,几乎让关家军断送的哥哥。

关索站在关麟的身后,还在抹着眼泪。

其实关索也还患者极重伤寒,可听到关兴回来了,又听到关兴替大哥、替黄老将军挡了一刀。

忍不住来这边求关麟。

“四哥,咳……我知道军法如山,也知道……咳咳……关家军军纪当重塑,更知道……若是父亲归来,哪怕……咳咳……哪怕二哥捡回一条命也……也定然难逃军纪的惩罚,难逃一死……”

说到这儿……

“啪嗒”一声,身体虚弱的关索,直接朝关麟跪下了,“四哥,我求你……你主意多,你救救二哥吧,他……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嘛?他就是想立功,想立功想到魔怔了,这才做出错事,他……他本意不是这样啊!”

“我岂不知二哥本意不是如此。”关麟的声调带着沙哑,“可……重塑军纪的不是我的兵,是关家军哪……要惩罚二哥的也不是我,是咱爹啊……我……我是能跟咱爹对着干,我能当逆子,可我也从未违抗过军纪,我把握的住分寸,咱爹也动不了我,可我又如何保住二哥?你告诉我……他如此罪责?我如何保住他?”

说到最后,关麟的语调加重……

他再看向关兴的面颊,心头满满的是“恨兄不成钢”啊。

再加上,老爹关羽什么性子,关麟其实再清楚不过,一些事儿他能拦得住,可关兴这事儿,他没谱……他心里真的没谱,对老爹那心似钢铁的性子没谱!

“那……那把二哥送到巴蜀去。”关索灵机一动,提议道:“大伯……大伯定能拦住父亲,大伯能保住二哥……”

“唉,我愚蠢的弟弟啊……”关麟无奈摊手:“事关军纪?咱爹要杀的人,咱大伯会拦么?”

关麟顿了一下,“即便退一万步说,咱大伯真拦了,真救了,那……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是不是大家都抱着到巴蜀,到仁德的大伯那儿,就能免于责罚?那谁还尊军纪?谁都擅自出兵了!咱大伯那儿又成什么了,藏污纳垢之所么?天下人又要如何看咱大伯!”

这……

关索几乎被关麟说哭了,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直落。

沾湿了地面,也沾湿了他跪着的长衫。

“你给我起来。”关麟呵斥一声,“如果跪就有用,那天下早一统了,你四哥我一个人,能把曹操给跪死了!这世道早和平了!”

听着关麟的话,关索委屈兮兮的,却还是不愿意起身……

这时,关兴呻吟一声醒来,看清眼前的人,迷茫的问:“四弟、五弟……我怎么还活着?我怎么能还活着?”

是啊,死了,一了百了,也算是用最后功劳弥补了一些犯下的罪责。

可活着……才难呢!才必须要面对一切的过错。

想到这儿,关兴努力的环顾周遭,“剑呢?我剑呢?让我死了好了……一死去明关家军的军纪,去……去……咳咳……”

说到一半儿,关兴剧烈的咳嗽起来。

关麟叹息一声,却是站直了身子,他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关兴,“二哥,我不是说你,你特么现在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你想死,可大哥不辞艰辛的把你带回来了,五弟因为你跪在地上哭成泪人,我不用想都知道三姐若知道你这副模样定……定也会难过至极,拽着我让我帮你!”

说到这儿,关麟冷哼一声,“大家伙都为了救你绞尽脑汁,你倒装起来,要寻死是么?要赎罪是么?要一了百了是么?来……”

关麟直接吆喝一声,朝着门外的士武吩咐,“给他剑,让他自杀……让他一了百了!”

这……

门外的士武听到这个,他看向手中的剑,一旁的张星彩却连忙把剑给夺了过去,拼命的摇着头。

关麟没有等到剑,可火气还在,他索性也不顾关兴的病体、伤体,指着关兴就怒骂道:“你死了倒是解脱,倒是一了白了?可你对得起咱们关家军的兵士么?来,维之告诉他,你手下的千人还活着多少?”

这……

关索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逃回来的只有三十七人!其它的……全军覆没!”

“听到了么?”关麟接着怒斥关兴,“一千人,一千个有血有肉的兄弟,就活着杀回来的就三十七人?那剩下的九百多人怎么办?其它校、其它屯……死去的那几千,乃至于过万关家兵士怎么办?你对得起他们么?”

关麟越说越是起劲,“我要是你,就是咱爹要杀我,我特么的也不能死,也没脸没死!我逃也得逃出去,我不能这么一死了之,我死了轻松……可那因为我而死的那些兵士,这份罪孽我赎的起么?他们的命谁去偿还?”

“我若是你,我就学聂正、就学荆轲,我明知那逆魏曹操身边防护森严,我也要手持三尺剑去试着杀了那曹贼!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不杀曹贼不赎罪,我特喵的就不归还!”

说到最后,关麟的语气像是气愤到了顶点。

他深深的又凝视了一眼关兴。

他转过身,一甩手:“也罢……你爱死死……我是你四弟,又不是你爹,我懒得管你!”

说着话,关麟气呼呼的走出了这官医署,只留下关兴、关索,还有门前的张星彩目瞪口呆……

倒是隔壁的医舍。

陆逊与陆延在一起,陆逊在为儿子包扎伤口。

这边的声音,他俩听得真切。

陆延问:“云旗公子这话过了吧?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冷言冷语呢?哪怕不帮,不至于落井下石吧?”

听过儿子的话,陆逊为他包扎伤口的手顿了一下。

然后,陆逊微微摇头,沉吟道:“吾儿切记,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云旗这是在指点他二哥呀!指点他二哥一条生路!”

指点?

陆延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

陆逊补上一句,算是提点他的儿子,“他二哥犯下这么大的罪责,若是留在关家军,等关羽回来那是必死无疑,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啊……逃出去?”陆延惊愕于父亲的话。

陆逊颔首,“你没听到云旗说的话么?风萧萧兮易水寒,不杀曹贼不赎罪——不归还!若是杀了曹操呢?那是不是就能功过相抵!”

这话,陆逊刻意放缓了语调。

这话,陆延听着,突然就感受到那么点儿意味深长了。

那么问题来了?

刺杀曹操?

这……关麟是真敢想,父亲陆逊是真敢听啊!

……

……